第35章 第三十四章(1 / 1)

苍茫大地 张新科 4060 字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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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驶来的“永嘉号”客轮刚一停泊到位,上海十六铺码头上迎接亲友的人群就呼啦啦地向前涌了过去。

出口chu的入关检查格外严格,穿制服的警察和穿便衣的特务两人一组,逐一盘查每一位下船旅客的身份。

一位留分头,戴眼镜,脚蹬一双黑色牛皮凉鞋,上身穿一件印有“NewYork”(纽约)的白色T恤,下身着咖啡色七分休闲裤,体态清瘦的年轻人,随着人流缓缓走下了客轮扶梯,腰间的铜制皮带扣随着舷梯的摆动不时泛着金光。

这位年轻人就是重新返沪的许子鹤。

“Youshallseethedifferencenowthatwearebackagain.”(如今我们已经回来了,请你们且看分晓吧!)此时许子鹤的心里,翻来覆去重复着的这句话,是他从苏联回到上海时,心中念叨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十八章中的那句经典名言。

在香港经历了两个多月的身心煎熬,许子鹤比原来瘦了十多斤,再加上一番乔装打扮,人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许子鹤手提一只夏威夷风格的藤条方箱,边走边环顾四周,近观远眺,似乎对眼前的一切充满好奇,那模样俨然是第一次来到上海这座“东方巴黎”的海外游子。

“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出生年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穿制服的海关人员手持旅客护照,逐一询问核对。

“英文名LeoChen,中文名陈鑫涛,山东青岛人,1905年7月出生,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来,几天之后去南京。”

核对完毕,护照被加盖印章递回到许子鹤手里。

忽然,旁边的黑衣人一把夺过许子鹤的护照。

“在美国干什么?来上海干什么?今后去南京又干什么?”

“六月刚从帕罗奥图的斯坦福大学毕业,在南京金陵大学附属中学获得了一个英语教师职位,九月份开学之前,先去了一趟香港,这就到了上海。”

询问不出任何破绽,许子鹤的藤条箱被黑衣人强行打开。

许子鹤的心顿时悬在了半空。

箱中的东西被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双皮鞋、几件换洗衣服、盥洗用品和几本英文书籍外,并无其他可疑之物。

“走!”十几分钟后,黑衣人终于放行。

许子鹤悬着的心放了回去。一声“谢谢”之后,拎起箱子,大摇大摆地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在霞飞路一家僻静的小旅馆住下,许子鹤精心盘算起今后几天的行程来。

按照约定,七天之后,邓翰生将要从香港来到上海。许子鹤先期抵沪,主要有两个任务,一是与原江浙区委,现江苏省委组织部韩副部长联络,转达邓翰生的指示;另一件就是为邓翰生租下一套隐蔽的房子,作为工作接头的地点。这一切办妥之后,许子鹤就要离开上海,赶赴南京,以金大附中英文教师的身份作掩护,负责南京党组织的重建工作。

临行前,邓翰生反复交代许子鹤,原来的中共江苏省委损失殆尽,杨虎、陈群目前正像猎狗一般想方设法打探是否成立了新的江苏省委。为了防止许子鹤与韩部长接头之前出现泄密,邓翰生说他没有将许子鹤的真名告诉韩部长,甚至连即将使用的化名“陈鑫涛”也没讲,只是说回沪的同志叫“大鹏”。按原计划,须待两人如期见面后,许子鹤才能如实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一连三个多小时,许子鹤把接头的每一个细节在脑海里像放电影般都过了一遍——经历了严酷的“清党”,他分明比以前更加谨慎小心。

傍晚时分,许子鹤换上另一套服装,走出了旅馆的大门。

后天晚上,许子鹤将要在南京路上一家名叫“上海人家”的饭店与韩部长接头。他要提前去认认路牌,熟悉环境。

“上海人家”是南京路上一家出了名的本帮菜馆,上海人喜欢在那里请客聚会,所以门口天天都是车水马龙。许子鹤沿着南京路走,慢慢悠悠的像个观光的游客走到“上海人家”附近,他没有进去,而是一如既往地向前走。个把小时之后,许子鹤又折返回头,再次经过“上海人家”,他还是没有进去,仍然一直朝前走,好像压根就没有注意到“上海人家”似的。距离“上海人家”二十多米远的斜对面有一家书店,许子鹤这次走了进去,买了一本《上海景象》,十几分钟光景,他边走边翻阅着杂志出了书店。出门时,他还给门外的一个玩杂耍的扔了两个铜板,乐得对方连连鞠躬道谢。

半个小时过去了,天渐渐暗了下来,许子鹤坐上黄包车,他告诉黄包车夫,自己对大上海的民居感兴趣,想去看看,黄包车绕到了“上海人家”后面的里弄里。

第二天傍晚,许子鹤优哉游哉地重走了一遍头一天的路线。

每天回到旅馆,许子鹤立刻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两个钟头一动不动,仿佛在回忆思索着什么。

第三天清晨,许子鹤早早起了床,他要去自己两个多月来一直牵挂的一个地方。先后换乘三辆黄包车,许子鹤这才来到了魏乾家的里弄口。

付完车费支走车夫,许子鹤来到了一群玩耍的小孩子旁边,先是递给每人几粒糖果,然后问他们是不是认识魏毛子。所有孩子都认识魏毛子,说他跟着妈妈捡煤渣去了。

“把这包东西转交给毛子爷爷吧!”许子鹤说。

“他爷爷死了!”一个孩子回答。

许子鹤心头一沉。

“那就给他奶奶吧!”

“他奶奶也死了!”另一个孩子回答。

听完孩子的话,许子鹤内心痛苦万分,刚刚两个月的时间,一家人中就走了三个。

“毛子姐姐妮妮在家做饭呢!”一个小姑娘说。

“我还要赶路,那就请你把这包东西交给妮妮吧!”

“那你是谁啊?我好告诉妮妮。”

“我姓朱,和她爸爸原来都在纱厂上班,现在回苏北老家做点小生意。这次到上海进货,顺便给孩子带了两件衣服。”

小姑娘接过东西,跑着找妮妮去了。

许子鹤拦了一辆黄包车,匆匆离去。

片刻工夫,满脸煤灰的妮妮跑到了里弄口外,黄包车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从香港回内地前,在香港地下党组织的帮助下,许子鹤和弟弟金涛取得了联系。当从曼谷一家普通的电话间里听到哥哥的声音时,金涛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调,说全家人都快急疯了,要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爸妈和嫂子。许子鹤的回话口气十分严厉,说不告诉是对家人的保护,如若告诉,就再也不和弟弟联系了。金涛流着泪答应下来,说一定听哥哥的话,不告诉任何人。金涛后来不但还清了汉斯的借款,还给哥哥汇来了一笔费用。这笔费用的一半,许子鹤塞到了给妮妮的包裹里。

与韩部长约定的见面时间是晚上六点半,下午四点半刚过,许子鹤换了两辆挂前帘的黄包车,早早赶到了“上海人家”附近的南京路上。

细心的许子鹤要再提前勘察一遍周围环境有无异常变化,一是为自己负责,同时更为韩部长的安全负责。

沿着街道,黄包车缓缓向前移动。许子鹤从布帘缝中上下左右观察着,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走完一趟的时候,许子鹤的眉头突然紧锁起来。待返回来再次经过饭店门前时,他已无法平静下来,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自己仿佛都能听得见。

许子鹤坐着黄包车绕到了“上海人家”背后的里弄里,一遍走过,心跳更加猛烈,他没有预料到的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话还得从两起。许子鹤坐着黄包车经过“上海人家”周围四次,用苏联老师瓦西里的话说叫“踩点”。每次回到旅馆,许子鹤都会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梳理“踩点”得到的信息,以便与行动当天目测的实地情况进行比对。前两次,他将“上海人家”周围一百米的店铺、流动摊位、门口摆放物、窗户的开闭情况以及打开角度都一一记在了脑海里。今天,黄包车布帘后面的他突然发现“上海人家”门口两边各多了一个擦皮鞋和看西洋镜的摊位,饭店对面一家布店的二楼也出现了异常,玻璃窗户打开的程度与前两天的明显不一样。更让许子鹤吃惊的是,饭店后面里弄口,有两人在一个香烟店前安静地下着象棋,旁边还有两人观棋,虽然香烟店主与前两天为同一人,但表情明显不同于往常,眼光没有落在选购香烟的顾客脸上,而是一会儿看看门前的四个人,一会儿望望里弄两头流动的人群,显出惊惧不安的样子。

“上海人家”周围设了铁桶般的埋伏,一旦进入这家饭店,必将插翅难逃。

离会面的时间还有五十分钟,许子鹤的头脑在飞速转动着,他必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尽快告知韩部长取消会面,撤离此地。

黄包车按照许子鹤的要求停在了书店门口,车费已经提前付过,车子一停,许子鹤掀开布帘就闪了进去。许子鹤选择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坐定,思索着怎样通知毫无察觉的韩部长。但他没有料到,自己的屁股刚坐定,就看到一辆黄包车停在了“上海人家”门前,韩部长跳下车,头也不回就进了店里。拉黄包车的师傅许子鹤也认出来了,是过去上海第三次武装起义时,拉过自己的那个老实巴交的黄包车夫。

按照组织规定,双方最多只能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刻钟抵达,现在还有五十分钟的时间,韩部长就已来到店里,这不但使许子鹤十分诧异,同时也使他提前告知对方出现意外情况,取消会面的想法化为了泡影。

许子鹤从书架上随手取了一本书拿在手里,表面上是在看书,内心却翻江倒海。第一次回到国内开展地下工作就遇到这样的紧急情况,他万万没有料到。

趁着对手还没有发现韩部长,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告知他迅速撤离。

许子鹤一刻不停地盘算着对策,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离见面还有半小时的时候,许子鹤终于计上心来。他走到门口,把正在门口用三个小瓷碗罩住铜板晃来晃去骗人的杂耍艺人叫到了桌前。

“这小把戏我也耍过,你一天能赚几个铜板?”

一听碰见了同行,杂耍艺人说了实话:“唉,上海人不但精明还很小气,一天能弄十来个铜板就谢天谢地了!”

“帮我个忙,给你十个铜板!”

杂耍艺人说话江湖味十足:“那得看什么忙了。”

“对面饭店二楼‘聚贤’包间里坐着我父亲,他带着一个姑娘约我俩见面相亲,我刚才透过窗户瞧见了姑娘,又矮又胖,不想见了。我写个字条,你替我送给他就可以了。”

“啊,原来如此,小事一桩,愿效犬马之劳,拿钱吧!”

“先给五个铜板,送完纸条后再来取剩下的五个铜板。”

“聪明,聪明,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料!”两人相视一笑。

许子鹤在纸条上写下一句话:“姑娘已看到,丑陋无比,饭不吃,先走了!大鹏。”这是暗语,意思是取消见面,立即撤退。

许子鹤看着杂耍艺人大摇大摆地进了“上海人家”的大门。

大约一刻钟光景,南京路上一片哗然。先是从饭店冲出五六个手持短枪的饭店服务员装扮的人穿街直扑书店而去,接着一辆带篷卡车不知从何chu冒了出来,一个急刹车,停在了饭店门口。

卡车刚停稳,杂耍艺人就被三四个人押了出来,扔进了车厢里。同样的情况也在书店发生了,五六个提短枪者反着一位被头罩裹住面部的人上了卡车,然后呼啸而去。

从书店被押上车的人不是许子鹤。

原来,杂耍艺人前脚刚离开书店,许子鹤后脚就走了出去,躲到对面茶叶店里,装模作样选购起了当年的新茶。五六个持枪者冲进书店,把正坐在许子鹤刚坐过的座位上的一个戴眼镜的读书人扑倒在地,不容分说罩住头部,提溜起来就走。

卡车从自己跟前驶过的时候,许子鹤看清了驾驶室座位上的指挥者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家伙。许子鹤想起来了,刀疤脸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曾经在熊昌襄司令部扎过自己一刀,后来又听魏乾媳妇讲,朝她丈夫头部连开三枪的胡大宝。

大街上的行人呼啦一下涌进饭店和书店看起了热闹。

许子鹤藏匿在人群当中,不过他没看书店方向,而是双眼死死地盯着“上海人家”门口,他为饭店内韩部长的安危捏着一把汗。

五分钟后,手执纸扇的韩部长走了出来,停在门口的那位车夫起身赶到,韩部长上了车。

有惊无险,许子鹤在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但韩部长接下来的一个动作,许子鹤感到在自己头顶上炸响了一声晴天霹雳。

韩部长上车之后,从布帘后面伸出手来,在空中哗啦一下打开了纸扇。看见纸扇打开,门口两边擦皮鞋和看西洋镜的摊位迅速收摊,匆匆离去。

天啊,韩部长是叛徒。许子鹤顿感心口剧痛,冷汗涔涔。

许子鹤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急忙转身离去。走出二十多米后,许子鹤停下了脚步。不行,不能就这样溜掉。四天之后,邓翰生就要抵达上海,这时的他已经不在香港,而在广东的几个地区秘密交接工作,肯定是无法取得联系,现在韩部长叛变,邓翰生的生命势必危在旦夕,必须在邓翰生抵达之前chu理好上海的事情。

许子鹤急中生智地想出了一个主意,决定随着看热闹的人群进入饭店。

饭店内的服务员个个呆若木鸡,看热闹的人挤得满堂都是。许子鹤悄悄上了二楼,来到了“聚贤”包间门口。包间内空无一人,桌子上放着一只还剩半碗茶水的瓷碗。许子鹤知道,那一定是韩部长用过的茶具。许子鹤闪了进去,掏出手绢,裹住瓷碗,倒掉茶水后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迅速下楼,混入了杂乱的人群。

许子鹤再清楚不过的是,熊昌襄和韩部长回去后不久就会弄明白抓的人不是他们所要的大鹏,必定在上海大小旅馆展开地毯式搜查。他匆匆回到旅馆,取出行李,直奔火车站,坐上了最后一班开往苏州的夜车。

果不其然,上海当晚警车满街,宾馆客栈被翻了个底朝天。

在苏州一个不起眼的客栈住下,许子鹤一夜未眠,策划着反制的手段和方法。黎明时分,许子鹤决定再入上海,实施自己的计划。

出发之前,许子鹤心里十分清楚,到打开藤条箱的时候了。许子鹤携带的藤条箱,正反两面都是用厚厚的几层藤条编制,只有连接正反面的箱脊chu为了箱身牢固,外面裹了一层薄薄的铜皮。秘密就藏在薄薄的铜皮之内。许子鹤用水果刀拧开固定铜皮四个角的螺丝,取下铜皮之后,一个红布包哗啦一声掉了出来,红布包中裹着一支比利时造6.35毫米口径的袖珍勃朗宁手枪。

藏好手枪,许子鹤踏上了清早第一班开往上海的火车。

下了火车,许子鹤直奔昨天晚上拉韩部长的那位黄包车夫所在的公司。中午刚过,回公司交份子钱的车夫被许子鹤瞧见,受雇后就奔向许子鹤指定的一chu废弃的民居,刚到门口,车夫正要转身询问,枪口对准了他的后脑勺。

“进去!”许子鹤一声呵斥。

黄包车夫两腿筛糠般抖动不停,老老实实走进了里面。

刚进屋,黄包车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啊!”

许子鹤真想一枪打死这个上海工人的败类,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平生第一次射出子弹击中的绝不应该是眼前的这个人。

“我们十来个弟兄跟踪你已经好长时间了,早就想要了你的狗命,但考虑到你家里有老人小孩,暂且放你一马。没想到,你昨天继续作恶,该不该杀?”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家里真是上有老,下有小啊!”车夫边说边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不听我们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坟场。”

“大爷说,大爷说,小的如果有半点违抗,你们就开枪。”

黄包车夫交代,韩部长和他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多多少少还沾带一点亲戚,所以一直对他很照顾。但大事韩部长从不告诉他,只是用得着的时候才叫他,图个安全保密。

许子鹤询问了韩部长和胡大宝家的住址、电话和生活规律。黄包车夫一一作答,不敢有半点隐瞒。

最后,许子鹤告诉黄包车夫,让他第二天下午同一时间来此见面,只是让他转交一封信,然后他就可以离开上海,保一条活命。

临走时,许子鹤警告道:“今明两天我们四个人会一直跟着你,这是你将功赎罪的最后机会,胆敢向别人告密或者逃跑,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胆小怕事的车夫慌忙磕头饶命,千恩万谢。

放走车夫,许子鹤分别去了韩部长和胡大宝家附近侦查,是正确的,但流动暗哨众多,许子鹤不好下手。

许子鹤准备了两套方案,第一套方案是直接暗杀,但无法实施,只能采取后一套方案了。

第二天下午,黄包车夫按时来到了指定地点,许子鹤交给他一封信,让他明晚六点左右在韩部长离开家之后,把信交给门前的暗探。

“交完之后,你就马上离开上海,这是去西安的火车票和一点零钱,去那里混碗饭吃,再干坏事,我们那里的弟兄照样会杀你!”

黄包车夫感激涕零地离开了。

根据黄包车夫提供的信息,刀疤脸胡大宝每隔两天,就会在“上海人家”的“夜莺”包间请一个沪剧女演员吃饭,酒足饭饱之后,两人就到对面街上的一家旅馆开房。

今天又到两人见面的时间了。

许子鹤早早来到了与“夜莺”隔壁的“丹凤”包间,悠然自得地喝着茶水。在赶到“上海人家”之前,许子鹤办了两件事:一件是去南京路百货楼购置了与韩部长同一款式和颜色的长袍穿上;另一件是去了一趟黄包车夫的公司,给门卫递了一封信。这封信黄包车夫是看不到了,因为他已经在去韩部长家的路上。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草草的两行字:“六子,见信后就赶快离开上海吧,越快越好。千万别回老家,走得越远越好,给你一百大洋当路费,切记,切记!四舅公。”

信是许子鹤写的,笔迹却是韩部长的。过去韩部长经常给许子鹤的《发动机》写稿件,字是独特的魏碑字体。许子鹤十分欣赏,闲暇时间有意无意地拿出来加以临摹,最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没想到现在用上了。

不到六点,胡大宝如期来到了“夜莺”包间,端起瓷碗喝茶等待女戏子的到来。

见胡大宝到来,许子鹤悄悄走到大堂,先是给领班经理甩去一张十块大洋,然后交代道:“胡队长已到,给这个号码的韩先生打个电话,请他快来和弟兄们一起喝杯薄酒!”

黄包车夫按时来到韩部长家附近,他这次没有拉车,而是躲到暗chu。六点过五分,他看到韩部长匆匆走出家门,像是遇到了什么急事,这才蹑手蹑脚把封好的信件交给了他认识的暗哨。

一切都按照许子鹤的计划在进行。

六点一刻,行动的时间到了。

许子鹤从腰间拔出勃朗宁手枪,哗啦一声拉动了枪栓。

这是许子鹤第一次开枪杀人。

在苏州的小旅馆内,他不知演练了多少次,但右手还是抖动不停。许子鹤是个文人,以前从没有真枪实弹地打过仗,甚至连想也没想到过要去打仗,在苏联的培训也仅仅是防身和隐蔽,可是残酷的现实强迫他不得不拿起武器。真正拿起武器要战斗的时候,他一时还是难以镇定下来。直到刚才看到满脸横肉的胡大宝,魏乾被他连开三枪击中头部的画面在他头脑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如此凶残的家伙,还是人吗?如果今天不铲除这个祸害,不知还有多少同志和无辜的市民会死在他的枪口之下。

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时候到了。

许子鹤镇定了下来,敏捷地装上消音器,提枪而出。

闪进“夜莺”包间时,胡大宝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哼着小曲。见包间门打开,他以为自己等待的女人来了,站起来敞开双臂就去拥抱,待看清是一不认识的陌生男子,顿感不妙,急忙伸手从腰间摸枪,但为时已晚,许子鹤的枪响了。

子弹打在胡大宝的天灵盖正中,人猝然倒地,血汩汩地向外流淌。

枪响之后,许子鹤没有马上离开,只见他从大褂中掏出用手绢包好的瓷碗,与胡大宝对面的一个空瓷碗做了调换。

做完这一切,许子鹤不慌不忙地下楼,离开了“上海人家”。

大堂嘈杂,值班经理根本没有听到楼上的任何响动,直到听见女戏子来到后的尖叫声才知道出了大事。

韩部长来到“上海人家”,里面已经乱作一团。他察觉情况不对,便匆匆离开饭店往家赶。

王全道和熊昌襄带着大批人马赶到了,根据值班经理的描述,怀疑韩部长涉及此事,于是,正在回家路上的韩部长被抓获。

当天夜里,韩部长被打得死去活来,死活就是不承认自己杀死了胡大宝。

啪啪几个耳光后,熊昌襄把两封信拿了出来,破口大骂:“王八蛋,看看,一封是你写给那个拉车亲戚的,一封是他送到你家里的,还有什么话,现在说还来得及!”

送到韩部长家的那封信,许子鹤是用左手写的。

“老韩:谢谢您昨晚的精心安排,估计那两个家伙前天夜里受了不少苦吧!我已经拿到了您放在接头地点的东西,勿念!组织上认为此事之后,狡猾的熊昌襄一定会对您产生怀疑,为了安全,见信请迅速撤离到我们原来约定的。如果走之前方便,最好除掉胡大宝,他身上背有我们二十多位同志的性命,罪该万死!大鹏。”

“‘大鹏’是什么人?”王全道问。

“邓翰生只告诉我接头人名叫‘大鹏’,真实姓名和身份我确实不知道。”满脸是血的韩部长回答说。

“王八蛋,你这个吃两家饭的家伙到现在还嘴柔!”熊昌襄上去又是两个狠狠的嘴巴。

“队长,这是共党的离间计,离间计啊!”韩部长望着熊昌襄嚎啕大哭。

“大宝跟了我二十来年,救过老子几次命,就这样被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一枪给敲了,看老子不宰了你!”熊昌襄说完,从腰间拔出杀猪用的剔骨刀,就往韩部长肚子上捅去。

王全道一把拦住了熊昌襄,板着脸说:“慢,我请了两个技术专家,正在鉴定信件笔迹和大宝对面座位上的人留在瓷碗上的指纹,明天上午就会出结果。”

第二天临近中午,鉴定结果送到了王全道和熊昌襄手里。鉴定结果是,信件笔迹与韩部长极为接近,是否他亲自书写或者说他故意改变部分书写方式,不能完全确定,但瓷碗上的指纹,百分之百是韩部长所留。综合两项鉴定,人是羁押疑犯所杀。

王全道一时无语,熊昌襄二话没说,径直来到了审讯间。

“大宝,大宝,哥给你报仇来了!”

熊昌襄朝着韩部长的肚子一连捅了二十多刀,直到对方在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中断气而亡。

两天之后,邓翰生平安抵达上海。

又过了三天,安顿好邓翰生的许子鹤奔赴南京。

许子鹤出发的前一天晚上,邓翰生宣布了中共江苏省委的任命,许子鹤担任中共南京市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