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三章(1 / 1)

苍茫大地 张新科 5257 字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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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之后,许子鹤抵达香港九龙。

这个时候的许子鹤,已不再是德国哥廷根大学的数学博士,也不再是上海大学的知名教授,而是一个来港做苦力的潮汕劳工。他身着一套魏乾留下的破旧的工作服,在贫民窟“九龙城寨”安下身来。他住的房子被称为“一楼十四伙”,即十四户人家挤住在一层楼,每户的房间只有五六平米大,床不能同时铺开,为了多住人,就将三张床重叠着架在一起。许子鹤用最低廉的价格租了个上铺,铺面距离天花板不到一米。与他同室的两个是在码头装卸货物的夜班工人。许子鹤到达时正是中午时分,蜷曲着身子,他钻进自己的床铺。

两位在码头装卸货物的同室者正在呼呼大睡。躺下之后,许子鹤用随身携带的旧床单裹住头,泪如雨下。

在两天一夜来港的客轮上,许子鹤一直暗暗流泪。悲愤的泣哭,不是因为自己的天涯沦落。

从离开北大到德国学习,许子鹤一直怀揣救国理想,要为改变自己民族的多舛命运出一份力。自己的这一份绵薄之力,如能使国家发生一点点的改变,他就心满意足了。看到德国、法国、英国、奥地利、意大利这些欧洲国家的国富民强,许子鹤充满由衷的羡慕和感叹,他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中国人都能吃饱穿暖,大人们悠闲地坐在花园里喝茶聊天,孩子们在银白色的沙滩上嬉闹玩耍。病了,可随时到医院诊治,起争执了,可以到法庭提起诉讼,人人都有尊严,个个都有自由。

到苏联后,他看到了工人农民自豪的神态,看到了城市的秩序井然,看到了农场的广袤无边,看到了新制度的欣欣向荣,看到了新国家的蒸蒸日上,领袖和普通市民一样排队购物,将军和士兵之间互相问候。他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中国人甩掉“东亚病夫”的耻辱帽子,工人穿上工作服走进机器轰鸣的工厂,农民们戴着斗笠忙碌于绿油油的稻田,西方人在上海,在广州,在南京,在武汉文明经商,东北不再有张作霖,山西不再有阎锡山,湖北不再有吴佩孚,上海不再有孙传芳,取而代之的,是整个国家只有一个民主政府,一部至高无上的民生宪法,一支强大的抵御外辱、威武刚强的军队……

回到上海,所见所闻与自己的想象南辕北辙,大相径庭,但许子鹤没有因此伤心失望。他知道,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沙漠不会生出繁花,其他国家的繁荣是他们国民的努力,其他民族的昌盛是他们先行者所缔造,中国的美好明天绝不能靠上帝赐予,也不能等待皇帝的恩泽,必须靠自己的双手,靠国民的齐心协力,靠不同党派的同舟共济。认识到这一点,许子鹤没有懈怠,而是以满腔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之中,他想用自己的知识和激情影响周围的人,然后周围的人再去辐射更多的人。他坚信,数学上有几何指数,社会上也一定有几何指数,成倍增长的结果必定由量变到质变,总有那么一天,自己的国家也能像德国,像法国,像英国,像苏联一样国富民强。

许子鹤感慨自己遇到了轰轰烈烈的火热时代。年轻的共产主义者人人不计个人得失,个个不畏艰难困苦,把救国救民的火种带到城市,带到乡村,带到苦难民众干涸的心海里;年轻的国民党高擎抵御外辱,惩办军阀的大旗,立志推翻军阀统治,建立“民生、民主、民权”的新社会,两党志士不因信仰不同而相左,不因主义有异而不和,于是,便出现了精诚合作的北伐,出现了并肩作战的胜利,出现了从南到北的统一。那个时候,许子鹤和老同学王全道无话不谈,亲如兄弟;与国民党同事推心置腹,毫无间隙;对上海大学国共两党的学生不分厚薄,一视同仁。他整天生活在亢奋的激情之中,身上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使不完的劲头。

孙中山逝世后,许子鹤觉察出了国共两党关系的微妙变化。

蒋介石掌控军权后,他进一步感觉到了这种变化。

许子鹤之前曾经为此困惑过,自己的感觉是不是过于敏感,特别受到组织批评后,他更是责怪自己多心多疑。一家兄弟尚会磕磕绊绊,两个政党怎能避免疙疙瘩瘩?阴霾过后总会有晴天,风雨过后总会见彩虹,许子鹤相信这些话。

直到4月12日凌晨血雨腥风到来之际,许子鹤仍然没有意识到大难已经来临。数学上何时出现拐点,许子鹤能够准确地计算出来,但政治上的拐点,中共领导层没有算出,普通党员许子鹤也未能算出。

获悉满街持枪提刀屠杀共产党和起义工人的队伍是蒋介石幕后指使的,许子鹤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希望自己是在做一场噩梦,一觉醒来,所有的不幸都烟消云散。后来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魏乾死了,上海大学的同事刘知秦死了,自己的学生董欣死了,无数的同仁暴尸街头,无数的市民惊慌失措,一连数天,上海枪声大作,警笛刺耳。

蜷曲在魏乾家黑暗的地洞里,许子鹤的心在流血,“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一个个问题像魔咒一样令他五内俱焚。

“共产党有什么错?”许子鹤首先扪心自问。两党合作,目标一致,皆为推翻帝国主义的欺压蹂躏,推翻盘踞在中华大地上为非作歹的军阀势力,建立一个民主新生的统一国度。既然目标一致,所走的路径不同有什么问题呢?数学题可以一题多解,比数学题不知要复杂多少倍的社会问题,难道就只有一种解决的办法和路径吗?就算两党在实现路径上存在差异,存在摩擦,甚至存在争执,难道不可以通过对话、协商、谈判来平息吗?最坏的结果,两党不再合作,各走各的路罢了!德国是这样,英国是这样,法国是这样,美国也是这样,而在中国,为什么一夜之间就能举起屠刀呢?怎么能昨天还谦恭相待今天就翻脸杀人呢?共产党员也是人,是中国的合法公民,是谁赋予的权力,可以不经任何法律程序就残暴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呢?

“武装起义的上海工人有什么错?”这是许子鹤自问的第二个问题。为了对付日本人、英国人、法国人对上海工人和市民的残杀,国共两党戮力同心,共同组织上海以及全国各地的罢工、罢学、罢市,轰轰烈烈的“五卅运动”昭告日本人、英国人、法国人,也昭告全世界,中国人民不可欺、不可辱。为了恢复国家的统一,两党携手共进,发动了惊天动地、意义深远的北伐战争,在前线,两党将士不分你我,并肩作战;在后方,两党志士惺惺相惜,同勉共励。上海人民受尽了西方列强的剥削和欺凌,决心配合北伐部队赶走洋人和军阀,接连发动三次武装起义,为北伐军最后占领上海扫清了障碍。起义成功之后,国民党和共产党以及工人代表一起共同组成了上海特别临时市政府。能够共同组织一个政府,说明国民党对起义是认可的,认可的事情怎么能一夜之间就否定了呢?退一万步讲,即使不认可,也没有任何理由就举刀杀人啊!上海工人也是人,是中国的合法公民,是谁赋予的权力,可以不经任何法律程序就残暴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呢?

一连几个昼夜,许子鹤冥思苦想,却百思不得其解。

“完了!一切全完了!”

面对四分五裂的祖国,受尽苦难的同胞,许子鹤最大的愿望就是两支年轻的政治力量聚集起来,共同改变当下中国落后的局面。为了这个愿望,他可以放弃一切,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现在,国民党忽然用暴力手段背叛革命,这不正中西方列强和各路军阀的下怀吗?许子鹤的愿望彻底破灭了,他痛苦,沮丧,更多的是感到无能为力。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完了!一切全完了!”

来到香港后,许子鹤变了。

晚上,两个同室去码头做工,许子鹤便在狭小的板间内喝起酒来。他买来的是香港最劣质的二两一瓶的白酒“太白龙”,一喝就是三瓶,有时四瓶,直到酩酊大醉为止。

“完了!一切全完了!”

“Schei?e(臭狗屎)!Allesistvorbei(一切全完了)!”

在昏暗潮湿的板间内,许子鹤蓬头垢面,边喝边骂,先用汉语骂,然后用德语骂,直到另外两人下班返回,自己才安静下来。

大清早,许子鹤离开板间,摇摇晃晃来到大街上,在一个人少的报栏前,先是看完当天的《华侨报》和Times(《时代周刊》),然后躲到公园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开始一句接一句地骂,骂累了就喝一口“太白龙”,随即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饭是许子鹤自带的,中午吃两个饭团,晚上还是两个饭团。直到公园关门,他才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板间。

许子鹤在九龙的时候,侦缉chu长熊昌襄可没有闲着。

根据掌握的情报,熊昌襄布下了天网地罗。除了北京大学、上海火车站、码头、上海大学和许子鹤的公寓,崔汉俊、韦德林、张宜珊、罗琳、汉斯甚至王全道家周围都被他设置了便衣暗哨。几天之后搜捕无果,熊昌襄估计狡猾的许子鹤已经逃离上海,在通报国民党各地特务机关协助缉拿之后,专门派人赶赴广东澄海,秘密监视叶瑛的行踪。叶瑛整天足不出户,茶饭不思,根本不知道丈夫的下落,守候人员自然毫无头绪。猎网继续扩大,三组人马分别奔赴泰国华富里、曼谷和香港,这三个地方是父亲许繁昌、弟弟金涛和许家米行分店的所在地,除了定点守候,三地的电话都已被监听。

熊昌襄给各地人马的指令只有四个字——“见人即杀”。

两个星期以来,许子鹤没有给任何一位亲人和同事通过电话,也没有到过父亲在湾仔和铜锣湾开的两家米行。

双方的博弈在继续。

又是一天的清晨,许子鹤看到了一条惊人的消息:在王全道指挥下,大批军警进入上海大学,以藏匿军械之名逮捕了几十名教师和学生。一天之后,淞沪警备司令杨虎颁布命令,查封上海大学。

咣当一声,许子鹤的拳头重重砸在了报栏的木框上。

来港一个月零五天的时候,许子鹤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他一天都不想再在香港待下去,也待不下去了,他想回到上海,或者回到自己的家乡,见一见日夜思念的妻子。他多么希望上帝在新的一天能给自己一个好消息。大清早,他就买了一个饭团作为全天的口粮,再次来到了报栏前,阅读当日的报纸。但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仍是一张张屠杀现场惨绝人寰的照片。

抓捕和屠杀仍在继续!他想离开报栏,但双腿像灌了铅,残酷的现实把他彻底击垮了。四肢无力的许子鹤禁不住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完了!一切全完了!”

“Schei?e!Allesistvorbei!”

哭泣声在灰蒙蒙的清晨显得格外孤独和凄凉。

忽然,三米开外传来了一声呼喊。

“许子鹤!”

听到声音,许子鹤预感大难临头,触电般站了起来,来不及四周张望,拔腿就逃。

“Dr.Xu,ich,ichbinClaudia.”

跑出六七步远的许子鹤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德语的呼喊:“许博士,是我,克劳迪娅。”

许子鹤停下并过头去,不远chu站着一个金发姑娘,千真万确是克劳迪娅。

克劳迪娅没有走上前,而是远远地望着许子鹤。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就是自己三年多来魂牵梦绕的人。长发及耳,蓬松凌乱,面色苍白,双眼红肿,肩膀耷拉着,穿着一身皱巴巴、脏兮兮的衣服,人整整瘦去了一圈,像个乞丐,再没有半点昔日德国博士的风采。

克劳迪娅不希望站在面前的人是许子鹤。

克劳迪娅又希望站在面前的人就是许子鹤。

面前的人的的确确就是许子鹤。

“子鹤!”克劳迪娅哇地哭出声来,跑着扑向了许子鹤。

两位故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你,你怎么在这里?”许子鹤冷静了一下,轻轻地推开了克劳迪娅。

“我,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克劳迪娅开始了断断续续的倾诉。

屠杀开始后的第二天,克劳迪娅就从德国报纸上看到了上海镇压共产党的报道。从哥哥汉斯那里,克劳迪娅早就知道许子鹤是个共产主义者,她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虽不理解许子鹤为何参与政治,但克劳迪娅绝不希望任何人伤害她曾经爰恋的人,尽管这个人已经和别的女人结婚成家。从那天开始,她每天都给哥哥打几次国际长途,希望从哥哥那里获得许子鹤的星点消息。当汉斯把许子鹤仍然活着的消息告知妹妹时,话筒里传来的声音由哽咽变成了放声大哭。克劳迪娅想进一步知道许子鹤在哪里,汉斯死活就不开口了。几天之后,当话筒里传来克劳迪娅撕心裂肺的嘶哑哭声时,汉斯这个当哥哥的心软了下来,告知妹妹许子鹤去了他最想去的地方。克劳迪娅明白哥哥的意思,汉斯还在等着妹妹回复,电话吧嗒一声挂断了。原来,半年之前的一次朋友聚会,许子鹤在饭桌上说过他今后最想到香港看看,汉斯回哥廷根时把这话转述给了妹妹。

三天之后,克劳迪娅登上了开往香港的客轮。迪特瑞希教授和夫人到码头送别自己的爰女,望着女儿走进船舱之前头也不回的样子,夫妻俩老泪纵横。

香港如此之大,该到哪里去寻找许子鹤?在轮船上,克劳迪娅没有睡过一次囫囵觉,不是在船舱里询问香港城市区域划分、街道分布,就是左思右想许子鹤可能躲避的地点。也许是上帝眷顾这个痴情的女人——克劳迪娅分析到了许子鹤可能出现的地方——他一定会出现在一个偏僻贫穷的区域,在那里,他会想方设法打探国内的情况,而最佳最合适的地点,一定会是张贴报纸的社区报栏。

每天清晨,一身亚洲服饰的克劳迪娅天不亮就匆匆离开酒店,一个接一个远远地观察报栏,直到第九天才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许子鹤。

“和我一起回德国吧!来之前,妈妈告诉我,德国驻香港总代办达曼先生也是哥廷根大学的校友,他是个有爰心的艺术家。如果需要帮助,她和爸爸会一起给总代办打电话,只要你申请,就能以避难者的身份去德国。”

“避难者?我许子鹤没有触犯任何法律,也没有做一件违背天良的大逆不道之事,怎么就成了避难者?”

“你们中国不是有一句谚语‘好汉不吃眼前亏’吗?子鹤,你是个聪明的好汉,就聪明地选择一次吧!”

“我这个时候去德国,不就成了见风使舵,避害趋利之徒,还是什么好汉!你赶紧回你的德国吧,我哪里都不去!”

“那你怎么办呢?”

“他们毁了我的组织,害了我的国家,我一个人还能怎么办?”

许子鹤说完,又是两句大骂。骂完后,头就往公园的角落走去,克劳迪娅想和他一起去,被他一把推开。摇晃着走到公园的尽头,许子鹤一屁股坐在了草丛中。

克劳迪娅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公园中央的石凳上,远远地望着许子鹤。许子鹤先是喝酒,接着骂人,最后歪着头打盹睡去。睡醒后,他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动作,直到再次不声不响地睡着。傍晚五点多钟的时候,许子鹤拿出一个鸡蛋大小的饭团,一口塞进了嘴里,如饿狼般地咀嚼起来。

一整天,泪水在克劳迪娅的眼眶中打转。

天黑了,在克劳迪娅的远远注视中,许子鹤回到了自己的住chu。

第二天,许子鹤依旧来到报栏前。读完报纸,他抱住头就往公园走,今天的他,已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走到角落坐下,许子鹤扭了扭惺忪的双眼,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小布袋。打开布袋,里面装着两瓶果汁,四五个面包和几根香肠,底下竟还有三瓶“太白龙”。

许子鹤抬头望去,克劳迪娅远远地坐在公园中央的石凳上忧郁地注视着自己。

泪水顿时从许子鹤的眼眶无声地滑落,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向克劳迪娅。

“回德国去吧!克劳迪娅,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不值得你怜悯,更不值得你去爰!”

克劳迪娅过头去不说话,过了良久,她才哽咽着说:“子鹤,我放不下!”

随后的三天,一如往常。

第四天,情况终于有了转机。许子鹤从《华侨报》招工栏中看到了一段文字:“铜锣湾富熙酒楼急招一名大厨,做南粤特色菜,会讲简单英语,祖籍江门人优先,薪金面谈。”

这是许子鹤离开上海前用俄语写下的一段联络暗语,只不过由俄语翻译成了汉语。铜锣湾富熙酒楼是父亲三番五次给他介绍的香港最好吃的广东菜馆,离自家的米行不远,父亲希望儿子去香港时一定前去品尝。联络暗语在报纸上登出来,说明在上海的张宜珊或者罗琳已经安全地从魏坤手中得到了联络暗号并汇报给了组织,组织正在设法和他取得联系。

多少天没有获得组织的点滴信息了,看到熟悉的联络暗语,许子鹤真想大声喊上一嗓,宣泄一下积郁心中长久的苦闷,但他很快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加快步伐,来到了公园的角落里,轻轻盘腿而坐,他要仔细盘算接头的事项。

克劳迪娅看出了许子鹤的改变,但她还是静静地坐在石凳上,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熊昌襄派往香港的人马同样注意到了这条招工启事,他们一大早就来到富熙酒楼询问,得知该店根本没有刊登广告后,四五个杀手扮成食客早早潜藏在酒楼内外,静候许子鹤自投罗网。

许子鹤对此浑然不知。按照约定,刊登广告的当晚六点,双方在酒楼大厅最后一排靠右窗的双人桌前会面。

穿着破旧服装出入高档酒楼,显然不合时宜,许子鹤无奈只得求助于克劳迪娅。听到许子鹤要买一套衣服,克劳迪娅喜出望外。了解完衣服和鞋子尺码之后,整个人儿像燕子一般轻快地离开了公园。

中午时分,克劳迪娅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大包。

许子鹤突然变了卦。

“克劳迪娅,你今晚能帮我一个忙吗?”

“子鹤,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请你今晚去酒楼吃饭。”

“Pefect(太美好了)!Pefect!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认真吃顿饭了,只要和你在一起,吃什么我都觉得很香,很香。”

“不!你一个人去,去见一位能帮助我的朋友。”

“我一个人去,为什么?”

许子鹤思考了一下,说:“克劳迪娅,请你体谅有些话我不能和你说,但请你相信,我并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只是无奈而已。”

克劳迪娅去购物的时候,许子鹤突然意识到,此时报纸上刊登的任何寻人启事或者广告也一定会引起对手在港人员的关注,自己公开露面,无异于飞蛾扑火。便想到让会讲汉语的克劳迪娅前去联络,在饭桌上再与对方约定下次见面的地点。

不能与许子鹤一道吃饭,克劳迪娅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满口答应了下来。

晚上的铜锣湾灯火通明,富熙酒楼大门前人来人往。熊昌襄的人马早已埋伏到位,一旦目标出现,一场刀光剑影的鸿门宴便会如期上演。

克劳迪娅准时走到了指定的桌前,已在座的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学者心中一阵惊慌。

“先生,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许子鹤教授的学生克劳迪娅,他下午在香港参加国际数学年会,由于要回答很多学者的问题,可能要晚到一会儿。”克劳迪娅用眼睛余光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压低嗓门说。

听到许子鹤的名字,对方这才定下心来,但仍心存疑惑。

点菜、吃饭、碰杯、聊天,宛如一场正常的朋友聚会。吃到一半的时候,克劳迪娅交给对方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八个字“修己以敬,止于至善”。见到这八个字,对方这才确认面前的这位姑娘确为许子鹤所派。言谈中间,克劳迪娅希望对方作为朋友能好好和许子鹤谈一谈,他不能整天再像个酒鬼那样酗酒了。戴眼镜的年轻学者点了点头,临走时告诉了克劳迪娅明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直到晚上饭店打烊,熊昌襄的人马也没有见到许子鹤的人影。

第二天上午九点,许子鹤如约来到一家不起眼的早茶铺。许子鹤走进最里面的一个雅间,推开门,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人。定睛一看,许子鹤差一点惊叫出声——

坐在桌旁的人不是别人,是邓翰生。

在粤港两地领导工人运动的邓翰生受组织委派,前来与许子鹤会面。

邓翰生看到了脸色苍白、神情沮丧的许子鹤,没有起立相迎,而是用手招呼他坐下。

见到老朋友,许子鹤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完了!一切全完了!”

“Schei?e!Allesistvorbei!”许子鹤含泪重复了一遍他来港后不知说了多少遍的两句话。从许子鹤急促的呼女干中,邓翰生闻到了一股酒味。

“喝酒了?”

“昨晚喝了一点。”

“你从来不喝酒的,怎么突然喝起酒了?”

“我们的组织完了,我们的将来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心里实在难受啊。”

“啪”的一声,邓翰生拍案而起。

“谁说完了?我没有想到你许子鹤原来是个胆小鬼!”

许子鹤惊愕地望着邓翰生,想张口说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本以为你见识广、阅历丰富,受过系统的理论培训,这个时候应该比其他同志更加坚强,但却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真替你感到羞愧!”

许子鹤低下了头。

“内地和香港报纸上天天都有声明退党的人,你也完全可以这样做!”

一听这话,许子鹤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嚷嚷道:“我不是胆小鬼,更没有退党的打算!”

“坐下!”

许子鹤坐了下来。

“再这样颓废下去,你一定会走到那一步。”说完这话,邓翰生也坐了下来。

送早茶的服务生来了,两个人默不作声,静等他放下茶水,关门退去。

邓翰生要许子鹤谈谈自己的想法。许子鹤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意见和盘托出。邓翰生明白了许子鹤的复杂思想,他不理解国民党的所作所为,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邓翰生开始了他的谈话。

“你我都清楚,为了打倒军阀,赶走在中国大地上恣意妄为的西方列强,我们共产党和国民党走到了一起,联手合作,古老的中华萌发出崭新的气象。可是令人没有估计到的是,国民党内部出了问题,一部分人,也就是他们党内的右派集团在党内逐渐强大之后,起了野心,容不下另外一个政党的存在,人为制造了一系列的摩擦,不过由于一大批左派的反对,没有形成大的气候。但没有形成大气候,不等于他们就会轻易改弦更张。蒋介石掌握军权后,我们党对他抱有极大的希望,对两党合作抱有极大的希望,尽管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弄政治手腕,但我们党内的许多同志,特别是陈总书记采取了迁就退让的政策,没想到铸成大错,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到现在为止,我们党在上海的组织几乎损失殆尽,其他几个大城市也大都如此。四月底,我们读书时的先生李大钊已经被绞死,前些天,上海的江浙区委书记陈延年同志由于叛徒出卖不幸被捕入狱,仅仅相隔十几天,接替他职务的赵世炎同志也接着被捕,据可靠消息,很快就会被杀害,我与延年和世炎是多年的好朋友……”

邓翰生说到这里,哽咽得不能自已。

陈延年和赵世炎都是与许子鹤同期留学欧洲的中国学生,许子鹤还在法国巴黎见过他们两位。许子鹤非常敬重陈延年和赵世炎,因为他们两位和周恩来一起创建了旅欧共产主义组织,成为了该组织的主要骨干,而他当时则是其中的普通成员。现在两人即将被杀害,许子鹤内心充满无限的悲伤。

“两个多月以来,蒋介石纠集上海的青洪帮和军阀残余势力,暗地里还串通日、英、法等国的在华武装一起制造了血腥的大屠杀。他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要排除异己,一党独尊,施行独裁,到最后,和其他军阀一样,用武力统治中国,做中国最大的封建土皇帝。蒋介石完全背离了孙先生的建党宗旨,除了我们党的成员,他还清洗了一大批国民党内的左派人士,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反革命。”

“我这一辈子最讨厌的是什么?是刺龙画虎、飞扬跋扈的街头流氓,但这些人可以从外表上认出来,从而避而远之,但政治流氓就不一样了,他们表面上温文尔雅,背后却暗藏杀机。现在,背信弃义的蒋介石一伙就是一群典型的政治流氓!”许子鹤气愤之极,说起话来两眼瞪得滚圆。

“对的,政治流氓更可怕!街头流氓欺行霸市,打架斗殴,老百姓的财产受损失,身体受伤害,但毕竟涉及的范围是有限的,政治流氓一旦实行流氓政治,遭殃的就不是几家几户了,而是一个国家,是整个民族。对政治流氓和他们实行的流氓政治,我们决不会坐以待毙!”

许子鹤望着邓翰生,聚精会神地听着。

“那我们党现在是怎样的态度?”

“我们党虽然遭受了巨大损失,但没有被残暴的反革命暴行所吓倒。血的教训警醒了我们,苏联同志和我们党正在总结教训。我们过去和蒋介石合作就是要推翻各地军阀的统治和赶走盘踞在中国的帝国主义,现在他自己变成了中国最大的军阀,并且与欺凌中国人民的外国列强站在了一起,那么,他就变成了人民的公敌,变成了与人民完全对立的反革命!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要联合国民党左派人士,揭开他的画皮,粉碎他的阴谋。屠杀事件发生后不到十天,在宋庆龄、邓演达、毛泽东还有恽长君等人的带领下,武汉就掀起了反蒋斗争的高潮,《汉口民国日报》发表了他们联名讨蒋的通电,那里的三十多万群众在阅马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讨蒋大会,一致通过了《讨蒋通电》。”

邓翰生对国内形势的分析令许子鹤豁然开朗。

“那我们党还有多远的路要走啊?”许子鹤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只要方向正确,道路再漫长,终有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天。你是学数学的,有1就有2,有2就有3,以此递进衍变,从少到多,从多到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席话,说得许子鹤激动地站了起来。

“翰生兄,我懂了。”

接下来,许子鹤向邓翰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保证从今天开始滴酒不沾,也不再抱怨骂人。

望着许子鹤一脸释然的表情,邓翰生点了点头。

两个人整整谈了一天,晚上许子鹤回到住chu,彻夜未眠。

三天后,两人在另一个早茶铺再次碰面。邓翰生告诉许子鹤,中央已经决定让他离粤回沪,负责重新组建遭受破坏的中共江苏省委。

“我现在也想立刻回去。”许子鹤说。

“为什么?”

“我一天都不想待在这里,想回去接受组织上分配的任务。”

“就这样回去?”

“是的。”

“不!”

许子鹤疑惑地看着邓翰生。

“你明天就在报纸上用真名声明退党,在克劳迪娅的帮助下避难去德国。”

听到邓翰生这样说,许子鹤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这种话如果从克劳迪娅口中说出来,他还可以理解,但现在却明明白白出自令他尊敬的邓翰生之口,他难以置信。

“不!我不会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许子鹤用林则徐的一句诗做了回答。

邓翰生摆摆手,示意许子鹤不要着急。

“你不能这样回去,我们组织的成员既要有决心,同时也要有智慧。‘许子鹤’的名字出国了,‘许子鹤’真人要回国,从今以后,你就叫陈鑫涛。”

陈鑫涛是共产党在美国斯坦福大学学生中发展的秘密党员,在回国途经香港时不幸病故,他的个头和身材与许子鹤十分接近。

许子鹤想了一会,说:“子鹤已乘浮云去,自此世间无许郎。让我来完成鑫涛同志未能完成的任务吧!”

邓翰生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望着许子鹤说:“好!四个月以前,鲁迅先生在香港发表了两次演讲,号召青年们‘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先生的话虽然针对文学而言,但又何尝不是拯救和振兴民族的呼声呢?应先生之呐喊,我们一起行动吧!‘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许子鹤重复了一遍。

三天之后,《华侨报》上刊登了许子鹤退党赴欧的声明。

熊昌襄尽管痛骂部下无能,但还是出了一口长气,以后的日子要安生多了。

克劳迪娅劝说许子鹤不知多少次,还是没能动摇许子鹤的决心。远在哥廷根的迪特瑞希教授夫妇询问许子鹤的态度,克劳迪娅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地引用了《圣经》里的一句话。

“Ifyewillnotbelieve,surelyyeshallnotbeestablished.”(你们若是不信,定然不得明白)

许子鹤送走了双眼红肿、泪眼涟涟的克劳迪娅。

当客轮缓缓驶离码头时,许子鹤看见了站在甲板上栏杆边的克劳迪娅。她并没有挥手致意,只是朝向许子鹤的方向长久地伫立,直到消失在海天相接的海平面上。

那天的海风好大,吹得眼睛那么酸痛……

邓翰生与许子鹤拥抱告别,码头上他赠送了许子鹤一句话,是孔子说的。

“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许子鹤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一生默默无闻不被人知道也不后悔,只有圣人才能做得到。”

许子鹤抱拳回应:“翰生兄,小弟凡人一个,我虽然知道自己做不了圣人,但这辈子还是想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