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南京的火车上,许子鹤和一对年轻夫妻坐在一个包厢内。男人一会儿削苹果,一会儿剥核桃,一路上对妻子照料备至,忙个不停。原因很简单,女人小腹微微隆起,怀孕了。
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许子鹤心潮难平。
自上海匆匆一别,夫妻分离已近半年,妻子叶瑛应该也像对面的女人一样孕态明显了。对面女人旁边有丈夫的呵护照料,自己的双手搭在肚子上抚摸不停,神情祥和而满足,流露出对未来生活不暇深究的憧憬。想到叶瑛孤苦无依的生活,在最需要他陪伴的时候,自己不但不能给予她一丝温暖,甚至连一个音讯都不能告知,对一个女人来说,每天过着诚惶诚恐的日子,该是受了多大的煎熬啊!想到这些,泪水从许子鹤的眼角无声地滑落下来。为了不让对面的小夫妻看见,他用白色的遮阳帽盖在脸上,佯装起睡觉来。
火车不断前行。
轰隆隆的车轮声中,一幕幕温馨的景象浮现在许子鹤的脑海中。
一大早,他就悄悄起了床,先是到冠陇村头一家烧饼店买来带糖心的酥油烧饼,然后急忙掉头回家,在炭炉上蒸上一碗嫩嫩的蛋羹。一切准备停当,他才扶起行动不便的叶瑛,坐在方桌前享用美味早餐。吃罢早点,他就拉着叶瑛的手,在韩江边宽宽长长的岸堤上散步。晚春的阳光透过大榕树华盖般的树冠,洒在林荫道上,形成斑驳的光影,一直铺陈到望不见的远方,路上的行人像是走在童话的世界里。有时候他只是揽着叶瑛的肩头,一起凝望静静流淌的江水,享受难得的静谧时光。有时候他会给叶瑛讲格林兄弟的童话。每个童话结尾,他都会说:“瑛,这个童话可是真的呀,写童话的格林兄弟是我们哥廷根大学的教授,我们哥廷根大学的人都不说假话的。”一句话逗得叶瑛笑上半天。到吃午饭的时辰,他就会雇辆人力车,带着叶瑛来到县城的韩江饭店,点她最爰吃的鲜竹筒炖乳鸽和千禧一品汤。除了这两道菜,他当然不会忘记点蚝仔烙和冰糖莲藕,那是自己的最爰。望着他,叶瑛笑嘻嘻地说:“你这人,名义上为我点菜,实际上饱自个儿口福!”吃过午饭,两个人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县城的潮州戏院,他点了一杯绿茶,叶瑛要了杯花茶,观看起人人皆知的潮剧《潮州女状元》来。戏散场后,两个人手拉手走进了县城十字街的一家裁缝店,先是为女主人做了一身丝绸旗袍,接着为肚子里的孩子备了红色的棉肚兜和洁白的小布衫……
火车经过苏州和无锡,许子鹤浑然不知,一直沉浸在美好的憧憬里。
叶瑛喜欢孩子,自己更是喜欢。每次王全道和郭馨倩领着两岁的儿子蒙儿来家中玩,自己也立刻变成了一个孩子。先是和蒙儿在屋子和院子里玩捉迷藏,玩累了两个人就一前一后滚到床上,一个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讲《白雪公主》或者《小红帽》,一个竖起耳朵、如痴如醉地聆听,不到叶瑛喊吃饭这一大一小绝停不下来。郭馨倩经常和叶瑛开玩笑,说最好叶瑛能生个女娃,这样两家可以结为一对亲家。王全道附和着郭馨倩的话,说谁做他的儿媳妇,他就会在上海给儿子和儿媳买一套大房子作为结婚礼物。叶瑛光笑不说话,许子鹤接了王全道的话:“大房子我们才不稀罕呢,谁家公子要娶我们的宝贝千金,就一个条件——必须学数学,因为数学啊,是一切科学之母。”一句话说得满桌人大笑不止。王全道和郭馨倩经常到外地去,就把蒙儿丢给叶瑛照料。许子鹤每次从大学上完课回来,都给蒙儿带上一包点心或者糖果。时间久了,蒙儿喊叶瑛“小妈”,乐得叶瑛一天到晚合不拢嘴,可称呼许子鹤却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张口闭口喊“博士”,许子鹤不但不生气,还拍着蒙儿的头对叶瑛说,“瞧瞧,瞧瞧,不愧为全道和馨倩的儿,德国做派!”跟着许子鹤,两岁多点的蒙儿已经能从1数到20。郭馨倩每次领蒙儿回家,都会给叶瑛带点外地的糕点,这时的许子鹤就会朝着蒙儿嚷:“蒙儿,给你妈汇报一下这几天的数学成绩,证明一下你小妈可没有白吃!”
火车到了镇江,对面的小夫妻要下车,提行李时叮铃咣当的声音把许子鹤惊醒了。叶瑛从脑海中消失了,他又回到冷冰冰的现实之中,无限惆怅之情立刻涌上许子鹤的心头。
站在车窗前,许子鹤望着走下火车的小夫妻,不自觉地举起手在空中轻轻挥舞,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再见!再见!”——究竟是和梦境中的亲人告别,还是和这对幸福的小夫妻告别,许子鹤也不知道。小夫妻手挽手缓缓向前走去,并不知道车厢内发生的这一幕。望着小夫妻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出站口外,许子鹤才停下挥动的右手,默默无语地回到空荡荡的包间,此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坐在座位上哽咽起来。
火车在傍晚时分抵达南京,许子鹤压低帽沿,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了站。这是许子鹤第三次来到这座城市,前两次是带着叶瑛来游玩。这次不但不能像前两次那样悠然自得地闲逛,甚至失去了使用自己真名的权力。
来到南京的第二天,许子鹤在金大附中办完报到手续,在学校附近转悠了一天,最后在高家酒店租了一套民居作为自己的住所,同时也作为南京地下党活动的据点。高家酒店不是店名,而是一条路名,传说清代一位高姓老者在此开酒馆,名为高家酒店,后成巷名。租房时,许子鹤坚持“三多三有”——多邻居、多路口,多大树,有后院、有围墙、有窗户。许子鹤最后选中的高家酒店三间瓦房的民宅,除符合这些原则外,屋后十几米外的巷道边还有一个自来水下水管道的窨井,上面罩着铁盖,这使他对这chu住宅更加满意。
第三天晚上,许子鹤要在学校附近盔头巷里的一家酒馆与南京地区的地下党接头。一如既往,他前两天几次乘黄包车暗中实地察看了这家酒馆,第三天,又提前一个多小时在酒馆周围来回折返了几次,确认万无一失后,才走进预定的包间。
刚一进门,许子鹤就认出包间里的两个人是自己在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的党小组长董义堂和同学罗琳,但他没有立刻相认,残酷的现实使得许子鹤不能放松丝毫的警惕。
“请问这是仙鹤堂诊所吴昕盛大夫订的包间吗?”许子鹤问。
“吴大夫让家人代订的,前台登记的是他夫人殷清梅的名字。”董义堂答上了正确的暗语。
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欢迎您,鑫涛同志,我姓董,叫董义堂,这是罗琳同志。”董义堂介绍完自己,把目光转向了身边的罗琳。罗琳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望着上级派来的南京市委新负责人,面露惊讶之色。
“省委邓书记应该给您说了南京这边的情况吧?”三人坐定,董义堂问道。
“来之前,翰生同志给我讲了南京的情况,你们真是不容易啊!”
一句话说得董义堂两眼满是泪水。
“我们在南京地区的组织基本上被破坏殆尽,目前连同我和她只剩下了四个人!”董义堂的语气十分沉重。
“慢慢说!”
“您知道,7月15日,武汉国民政府的汪精卫召开‘分共’会议,最终和蒋介石站在了一起,提出了‘宁可枉杀千人,不使一人漏网’的口号,武汉地区我党大批同志惨遭杀害,南京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
许子鹤问:“具体什么情况?”
“蒋介石从上海来到南京,这里变成了国民党的首府。不光蒋介石一个人来了,国民党一系列的机构也都搬来了,这些机构的头头都是蒋介石的忠实走狗,别的不说,这个月初,为镇压共产党,蒋介石把各省市县警察机构改称为‘公安局’,一个星期前,一个叫王全道的从上海调到南京任公安局长,还带来了一个副手叫熊昌襄,两人上任不到一周,就把南京地区的负责人谢方理和十位同志抓捕杀害了。”来南京前,从邓翰生那里许子鹤知道了南京党组织遭受破坏的情况,董义堂是唯一一个打倒了两个前来抓捕的特务,跳进秦淮河得以逃生的人。
尽管许子鹤知道南京发生的一切,但当董义堂再次提起谢方理的名字,他仍然感到一阵剜心的疼痛。组织在上海费尽周折救出的人,没有死在外国人的牢狱里,倒惨死在同胞的屠刀下,这让他尤为难过。
“前一段时间,组织上让我暂时负责南京的工作,现在您来了,我会全力配合您的。”
“讲讲其他同志的情况吧。”
“按照组织要求,他们三位互不联系,也不知道各自的住址,我一个人分别与他们接头。罗琳和武丕洲原是上海的同志,为躲避追捕不得已才来南京的。还有一位是南京本地的党员,三十一岁,叫姜立伟,家里在鼓楼开了个钟表店,父亲年龄大了,钟表店由他打理,方理同志在时,那里是一个接头的地点。”
自始至终,罗琳一直没说话,而是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许子鹤。
“罗琳同志,上海的情况怎么样?”
“我们在上海的组织也和南京一样全被破坏了,大部分躲过一劫的同志都用化名转移到了外地,我和丕洲来到了南京,上个月末,我在新街口一家咖啡馆里找到了一份出纳的工作,丕洲在中华门外的金陵机器制造局当卡车司机。”
听完罗琳的介绍,许子鹤心中虽然沉重,但也有一丝的暗喜,他没有想到,昔日杳无音讯的两位战友在南京安定了下来。
“现在你们四个还经常活动吗?”
“江苏省委要求我们目前蛰伏不动,等待新领导的到来,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公开活动。”董义堂回答。
“这样做是对的,我们自己首先要活下来!我来南京之前,翰生同志明确了我们南京市委的主要工作有三项。一是首先我们自己安全地隐蔽下来,漂白我们过去的身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是恢复被破坏的南京党组织,但要用最严密的方式来进行,一人只联系另外一个人,目前党内出现了不少变节者,狡诈的敌人甚至还会安插进他们的卧底,我们必须提防这一点;最后一点,如果有可能,还要营救目前关押在南京监狱内的同志,很多同志使用假名字没有暴露,但敌人正想尽办法甄别他们的身份,一旦身份确定,立刻就会被杀害。”
“是啊,南京的监狱都关满了人,每天都有人被押往雨花台枪决。”
“押往哪里?”
“雨花台,中华门外的雨花台!”
“就是那个‘江南第二泉’所在的雨花台?”许子鹤惊讶地问道。
“是!就是那里!”
许子鹤万万没有料到,往昔美丽的景点现在成了蒋介石杀人的刑场。去年春天,他还带着叶瑛到那里游玩,当时上海大学一位南京籍的女学生给他们做的导游。姑娘兴致勃勃地给两人介绍了雨花台的来历——相传南朝的时候,金陵城有一座著名的禅寺叫高座寺,寺里的云光法师经常在石子岗上设坛说法,大师不但德高望重,而且法也说得精妙绝伦,一时法事兴旺,信者云集,盛况感动了天人,当云光法师讲经说法时,不可思议的天象出现了,石子岗上方的天空竟落花如雨,绚烂如虹。这事在金陵城人人皆知,一时传为美谈。到了唐朝,当时的金陵城主顺从民意,依据这一美丽传说,将石子岗改名为雨花台。
“雨—花—台,雨—花—台,多好的名字啊!雨似花,花似雨,一滴滴一片片,五彩缤纷地从天空落下,铺满石岗,焕然成台,可谓人间仙境,可谓世上大美!”许子鹤那时对叶瑛如是说。
“天上落下来的一个个雨滴变成了一片片花瓣,好!真好!”叶瑛回味着许子鹤的话。
游览完毕,姑娘带着两人来到了高座寺,见到了名叫“永宁泉”的两眼清泉。从姑娘的讲解里,许子鹤知道了永宁泉的故事——南宋著名诗人陆游到四川任职途经南京时也曾经来到这里,品尝清澈甘甜的泉水后,雅兴大发,称永宁泉为“江南第二泉”,从此雨花台更加声名远扬。许子鹤和叶瑛各要了一杯用泉水沏泡的新茶,两人赞不绝口。叶瑛说:“子鹤,你今后再来南京,一定要带上我,我喜欢这个地方。”许子鹤满口答应了妻子的要求。
时间刚刚过去一年,雨花台就变成了枪杀谢方理和无数共产党人的刑场,许子鹤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沉默了好大一阵,许子鹤才开口说话。
“老董,罗琳,莎士比亚有句经典名言,叫Tragedyistodestroyalltheprettythingsforpeopletosee,意思是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毁给人看,雨花台就是这样一个天大的、活生生的悲剧啊!是谁把这么美好的东西毁掉了?中国人说,冤有头,债有主,罪魁祸首就是蒋介石!他不但毁坏了雨花台,也毁坏了多少革命者前赴后继为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的反帝反封建大业。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肆意妄为、涂炭生灵吗?不!坚决不能!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要阻止他继续把更多美好的东西给活生生地毁坏,从而制造一个又一个雨花台似的人间悲剧。”
“鑫涛同志,您讲得真好!只要能阻止蒋介石制造更多的悲剧,我董义堂随时准备和方理等同志一样捐躯赴难雨花台!”
罗琳说:“前几天听老董讲,押往雨花台的人中还有不少年纪轻轻的姑娘,请你们放心,我也随时愿意去那里和她们作伴。”
“好!我们每个人都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但阻止悲剧发生最好不要采取牺牲的方式,我们这一届南京市委绝不能成为蒋介石、王全道和熊昌襄一伙屠刀下待宰的羔羊。”
三人边吃边谈,拟定了新一届南京市委班子的组成及其分工的方案,待上报江苏省委批准后宣布实施。新方案的大意是,董义堂负责市委组织工作,罗琳负责宣传工作;根据工作对象的具体分工是,董义堂和姜立伟负责工人运动,罗琳和武丕洲负责学生工作,许子鹤除了主持全面工作外,还要负责去联络和争取那些同情支持共产党的国民党内进步人士以及无党派民主人士。许子鹤的住chu成为了新的联络地点,三人还商定了严密的联络时间和方式。
正事谈完,董义堂说出了积压内心好一阵子的疑惑。
“鑫涛同志,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从今天起,我们之间应当什么话都能说。”
“从见到您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想起了过去的一个熟人,除了不戴眼镜,没您瘦以及发型不一样外,个头和说话的声音都特别像。”
董义堂的话刚一出口,罗琳就一个儿劲地点起头来。
许子鹤暗自发笑,他知道对面两位同志所指之人就是真实的自己。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许子鹤。是个德国博士,原来表现还蛮好,但蒋介石在上海杀人后,这个人变了,变成了一个胆小鬼,听罗琳说,退党跑到德国去了,找他的一个德国女相好去了。”
许子鹤盯着董义堂和罗琳半话。
“老董,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不会认为我今后也会成为一个胆小鬼吧?”
“鑫涛同志,我老董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话憋在心里不舒服,就说出来了。您在美国学习过,这个人在德国留过学,可能在国外待久的人相貌打扮都差不多。”
许子鹤哈哈笑出声来。
董义堂和罗琳不明白许子鹤的笑意,一时非常尴尬。
“老董,罗琳,你们再看看我和你说的这个人像吗?”
“不像!不像!鑫涛同志,我就随口说说,您千万可别介意啊!”董义堂有些窘迫地望了许子鹤一眼,先是否认,接着就是一通解释道歉。
罗琳低下了头,不再有任何表情。
“你先别否认,我提几个人名后你们再说话。北京俞清澜、上海魏乾、武汉张宜珊,还有莫斯科的瓦西里和伊万诺夫,这些人不知道你们认识不认识?”
董义堂和罗琳大惊失色,个个紧张地望着许子鹤。
“您,您就是许子鹤?”董义堂像是在做梦。
“您真是许博士?”罗琳嘴巴张得大大的。
“本人不是别人,正是你们莫斯科的同学,广东澄海人许子鹤。”
包间内的空气顿时仿佛凝固了一般。
许子鹤把事情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董义堂和罗琳这才从惊魂中回过神来。
“老董,罗琳,本来想趁离开时给你俩说明我的身份,但老董先把问题给提了出来。翰生同志交代过,我的真实身份只能给你俩讲,其他任何人都不得透露。你们今后在交往中一定记住,我就是陈鑫涛,许子鹤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好!好!”
“一定,一定!”
许子鹤和董义堂紧紧拥抱。
满眼泪花的罗琳握着许子鹤的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说是跑到德国去了,我不相信,不相信!”
包间内的气氛变了。
“罗琳,几个人的下落我想向你打听一下。”
“许博士,不,不,鑫涛同志,您请说。”
“和我们一起办报纸的张宜珊、魏乾的弟弟魏坤还有上大的女学生艾静现在情况怎么样?”
罗琳理了理头发,开始逐一讲述她所知道的情况。
先讲的是张宜珊的情况。罗琳说,大屠杀发生半个月后,张宜珊化装成一个老太太回了湖北,从此再无她的音讯。大前天,她在南京的一位同学收到了张宜珊寄自武汉的一封信,这位同学的是她和张宜珊在上海分别前约定的一个信函中转点。从信中获悉,张宜珊回武汉后,联系上了恽先生并在他身边工作。七月份武汉反革命政变,三镇变成了血腥之地。恽先生成了汪精卫捕杀的重点人物,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张宜珊没有退却,而是大胆地向恽先生表白了爰慕之情,追求之意,愿意在最困难的情况下陪伴他、掩护他,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恽先生刚开始没有同意,但张宜珊一而再再而三地表达自己的心愿,恽先生最后为情所动,接受了这份爰情。
“你们俩知道宜珊姐和恽先生家的关系吗?”
“不知道。”许子鹤和董义堂回答。
“原来我也不知道,前天看完宜珊姐的信后才知道的。恽先生原来的妻子就是宜珊姐的亲姐姐。”
许子鹤和恽先生交往多年,此事从来没有听他提过一句。
“宜珊姐过去从没有说过自己和恽先生之间的关系,怕组织上和同志们对她个人给予特殊照顾。从姐姐去世,她就这样默默无闻地等待恽先生,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
听完罗琳的讲述,许子鹤和董义堂异常激动,为恽先生和张宜珊志同道合的结合感到万分高兴。
“宜珊姐信中说,结婚当天,两人来到姐姐的墓前,手拉手跪下之后,恽先生真诚地说,小妹已长大成人,她与自己有着共同的理想,希望九泉之下的妻子同意他们结合,并发誓照顾好妹妹;她则含泪说,先生十年来孑然一人,东奔西跑,无人照顾,现在又面临日日被捕杀的凶险,是自己首先向先生提出追随之意的,请姐姐理解,表示一定替姐姐照顾好先生……”
罗琳、许子鹤和董义堂的眼眶湿润了。
“宜珊姐真是好样的,她说到做到了。结婚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装扮成收破烂的敌人密探发现了他们在武汉的住chu,她察觉后先让先生从后门撤离,自己故意把房间内的灯大开着。密探回去报告这个特大消息时,宜珊姐不慌不忙脱下旗袍,换上长衫,戴上一顶破草帽,把头发盘在里面,手里拄着一根木棍,蹒跚着离开了家。刚走出家门两百米,三辆载满宪兵的卡车就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后来,宜珊姐在江边和恽先生会合,然后搭上一条小船,渡江北上。抵达对岸后,两人奔行几十里崎岖山路,来到了汉阳乡下一个远亲家里躲避。第二天《武昌日报》发表消息,说共产党要犯恽长君狡猾逃脱,当宪兵抵达家中时,洗脸盆里的水还是温热的。”
许子鹤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董义堂和罗琳也激动地跟着鼓掌。
三人一番议论之后,罗琳开始讲述其他两人的情况。
罗琳说自己能从上海平安转移到南京,多亏了魏乾的弟弟魏坤。他骑着自行车把罗琳从上海送到昆山,在那里换车来的南京。一路上,小伙子三番五次要求罗琳找到许博士,说他要像哥哥一样加入共产党,为死去的哥哥报仇。一个星期前,罗琳的同学还转来魏坤的一封信,说许博士偷偷到过他家,给家里很大一笔钱,他想尽快见到博士,一是转达嫂子和侄女侄子的感激之情,二是想加入共产党,为哥哥报仇。
“这个小伙子不错,观察一段时间再说!”许子鹤从内心喜欢魏坤,但他还需要时间考验他。
“艾静怎么样?”
“听魏坤说,姑娘给毁了。”
“怎么回事?”
“大屠杀时,艾静在上学的路上正好看到了青洪帮打死几个五花大绑的共产党员,脑浆涂地的惨相把姑娘吓疯了,一天到晚就是一句话:‘我怕,我怕!'”
“多好的姑娘啊!多好的姑娘啊!”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一片死寂。
三人离开之前,许子鹤的拳头重重地砸在饭桌上。
“血债要用血来偿!”
一个星期后,中共江苏省委做出决定,新一届南京市委成立,陈鑫涛任书记,董义堂任组织部长,罗琳任宣传部长,姜立伟和武丕洲任市委委员。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深夜,江苏省委交通员从上海秘密来到南京,交给了新成立的南京市委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营救羁押在南京公安局看守点的我党八位骨干成员。
交通员告诉许子鹤,这八位同志现在都使用假名,因为混在狱中几百位被国民党怀疑的人之中,他们的真实身份暂时还没有暴露。五天之后,一卡车秘密档案就会从上海运往南京,八位同志的档案就在其中。有了这些档案,敌人很快就会得出甄别结果。上级的任务是,必须把运载档案的卡车或者卡车上的档案chu理掉。
交通员还传达了邓翰生的指示,根据线人提供的消息,运送档案的厢式卡车由四名持枪警察押运。因为油箱容量原因,通常都在沪宁公路常州段的一个加油站补充燃料。对这辆卡车,不能柔性抢夺或者炸毁,那样不但救不了自己的同志,反而会引起敌人的怀疑,结果必定事与愿违,必须采取万无一失的办法。
且不说上级不允许武装袭车,就是允许,只有一把手枪的南京市委也根本无力那样做。这事难坏了许子鹤三人。
两天过去了,三个人暗暗谋划了不知多少次,还是毫无思路。
董义堂提出了一个方案,在卡车经过沪宁公路镇江段一座桥梁时,炸毁桥墩,使卡车落入河水之中。但问题是,炸药是严控物品,几天之内根本找不到那么多的炸药。
罗琳说,能不能自制土地雷,埋在公路上,待卡车经过时,引爆地雷,炸毁车辆?许子鹤说,同样的问题是,哪里能弄来炸药和引信,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是,沪宁线上的大小车辆很多,如何保证炸毁的就是敌人装载档案的那辆。
武丕洲是罗琳单线联系的成员,他通过罗琳递交了一个方案,实在没有办法,他就驾驶金陵机器制造局的车辆,迎面向敌人的卡车撞上去,自己能跳车就跳车,跳不了车,能救出八位重要的同志,自己死了也值得。姜立伟也通过董义堂向市委建议,从上海到常州汽车一般要跑四个小时左右,长途奔波之后,卡车司机和押运人员一定会在加油站茶水铺里喝口开水,如果能在茶水里放置安眠药,就会制造出一幕车毁人亡的好戏。
许子鹤一一否定了上述方案。
第二天夜里,董义堂和罗琳都回去了,许子鹤抱头思考了一个通宵,仍然毫无头绪。
第三天早上,许子鹤有两节英语课,他早早来到了附中。当他路过化学教研室门口时,遇到了同样准备上课的金老师,她手里拿着一个盛满液体的玻璃瓶,隐约可见浸泡在瓶中的一块白色固体。
“金老师好,您也上一二节课?”
“陈老师早!对的,是两节实验课。”
“什么实验呀?”许子鹤随便问了一句。
“白磷的自燃现象!您看看放在水中的东西就是白磷,这东西遇热超过四十度,就会自燃。不光自燃,燃烧后产生的气体还有剧毒呢,女干入0.1克就会令人窒息丧命!”
“那您在教室内做实验时,可得注意点啊!”
“谢谢陈老师提醒。”
两人说完话,各自走进了教室。
刚刚在讲台上站稳,许子鹤茅塞顿开,“有了!有了!”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台下的学生听到讲台上老师不明不白的话语,立刻哄堂大笑。
“同学们,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我们的英语角在学校的哪个地方落脚,刚才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台下的同学期待英语角已久,随即报以热烈的掌声。
许子鹤实际上想到的是对付运载档案卡车的办法。
当天中午,许子鹤在家里告诉了董义堂和罗琳自己的方案。把一大块白磷装入一个铁质饭盒内,里面盛上水储存好,事先埋伏在沪宁线常州段加油站内,等上海来的卡车在油站停车加油时,伺机行动。如果运档案的卡车顶部有天窗,就把白磷从饭盒里面取出,从天窗扔进车厢。如果没有天窗,就把白磷用绳子固定在卡车的汽油箱下边。不管哪种方式,白磷在四十度的温度下遇到空气中的氧气都会自燃,从而神不知鬼不觉地烧毁档案或者车辆。
董义堂和罗琳为许子鹤想出的办法拍案叫绝。
“这得感谢金老师!不过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帮助过我们。”
“到哪里去找白磷呢?”董义堂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从金老师那里呀!”罗琳不假思索地回答。
两个人把目光汇聚到了许子鹤脸上。
“不行!一是实验室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白磷,二就是有,忽然丢失了,也会引起怀疑,这样做会引火烧身。”
许子鹤说罢,两人谁也不讲话了。
“我今天上午课后到邮局走了一趟,翻看了那里的电话黄页,有了一个重要的发现。”
“什么发现?”董义堂和罗琳几乎同时问道。
“南京有一家磷肥厂,这个厂不但生产磷肥,还提炼高纯度的白磷供研究所、大学和中学做实验用,可以去那里弄白磷。我想,既然他们销售白磷,那里的存量一定不会少,少一块多一块也不会被察觉。”
董义堂和罗琳恍然大悟。
董义堂说,这个任务就交给他和姜立伟吧,他们两个是本地人,熟悉南京市区和周边的情况,今晚就去栖霞山附近的南京磷肥厂。
许子鹤点头同意。
过了几秒钟,许子鹤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望着董义堂问:“我没有去过磷肥厂,但我想厂区一定不小,里面的库房也一定很多,你们有办法了解到白磷放在哪个库房吗?”
董义堂一时回答不上来。
“大家看这样行不行?”
许子鹤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在电话黄页上查到南京有一家化学研究院,等会儿,我到邮局用他们的名义给磷肥厂打个电话,说明天上午开车去那里购买白磷,问问车子应该停在哪个库房门前。”
众人赞同。
第五天的清晨,武丕洲开着从南京去苏州送货的汽车早早就上了路。驾驶室内坐着一身工人打扮的许子鹤和董义堂。不到半晌午,汽车来到了沪宁公路常州段加油站。三人没有下车,而是停在加油站的僻静chu,佯装长途行驶后的休息,实际上是等待上海卡车的到来。
午饭时辰,运载档案的卡车终于来到了加油站。卡车停在了加油chu,从双排座的驾驶室内走下了四名持枪的警察,一阵张望观察之后,确认四周并无异常情况,几个人便一起向远chu的厕所走去。
待四人走入厕所,武丕洲迅速发动汽车,紧紧贴在了卡车后面,装成等待加油的样子。
前面的卡车加完油,司机坐进了驾驶室准备发动汽车,这时候,许子鹤三人同时行动起来。戴着油腻腻手套的武丕洲走到前面卡车的驾驶室旁,问起去苏州工厂的路来。同行问路,毫不知情的司机一五一十解释起来。董义堂走到加油站工作室内,向油站的师傅问起汽油的价格来,他问话的时候,用身体完全挡住了对方的视线,使他看不到窗外即将发生的一切。许子鹤在确认卡车顶部没有翘起的天窗后,敏捷地钻进卡车的底部,用一根麻绳把四四方方砖头大小的白磷固定在了汽油箱的下部,然后还松动了刚才被卡车司机拧得很紧的油箱盖。
许子鹤刚坐回驾驶室,四个警察就走出了厕所,很快钻进了卡车的驾驶室,车就离开了加油站。
武丕洲的汽车加过油后,也上路赶往苏州方向……
第二天清晨,《大公报》刊登了一则新闻,一辆从上海出发的卡车途经镇江句容山区路段时,油箱因天气炎热不幸自燃起火,最后爆炸并烧毁了整个车辆,司机轻伤,另有两人死亡,两人重度烧伤。
一个月后,江苏省委通知许子鹤,关押在看守所的八名同志因敌人无法确认其共产党员身份,已经被组织上委派的担保人交钱保释,安全撤离了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