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五章(1 / 1)

苍茫大地 张新科 4382 字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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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傍晚,许子鹤回到公寓,草草吃完晚饭,便钻进书房,进入了另一个与数学迥然不同的世界——编译和印刷《发动机》。

单身的许子鹤一个人居住,原本一室一厅的公寓就绰绰有余,之所以租赁三居室的房子,就是为了方便出版《发动机》,为此,他每月要支付掉自己一大半的薪水。三间房子中,最小的一间是卧室,半大的一间用作书房,最大的一间当作印刷间。印刷间里放置着一大一小两张桌子,小桌子是刻蜡版用的,大桌子上有一台油印机,蜡版刻好后,可以在其上面一张张复制出来。除了油印机,大桌子上还有裁纸刀、订书机和一大摞白色纸张。

出版《发动机》所需要的成套设备中,油印机是组织提供经费购置的,但房间里的其他东西包括印刷用的桌椅、蜡版、切割和装订设备,以及两辆用作运输、分发的自行车,都是许子鹤自己出资悄悄购置的。泰国的父母给他寄来了五百大洋作为在上海的安家费,他把一半用在了印刷设备上,另一半全部用来采购印刷纸张。在上海纸行中购买印刷纸张,一次性采购十包以上有百分之十的折扣,精明的许子鹤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的书房一半空间囤积着打折购置来的成包纸张。

《发动机》是半月刊。按照许子鹤的提议,组织上批准成立了一个编辑部,工作都是编辑部成员利用业余时间去做,没有半厘钱的薪酬。

开始的十余天,许子鹤一个人独自挑灯工作,他把张宜珊从各个渠道收集到的俄文报纸以及从欧洲寄来的英文、法文、德文杂志上的资料一篇一篇地浏览,凡是涉及苏维埃政权的重要新闻、理论文章以及报道欧洲各国共产党活动的文章,他都仔细甄别,选出其中有用的东西,先分类,再逐篇逐句进行翻译。随后三天,待静安区的书店晚上打烊后,罗琳便匆匆赶到许子鹤的公寓,按照许子鹤翻译后的文稿开始刻蜡板。每刻完一张,许子鹤还要认真校对一遍。与罗琳一道来的还有一个叫艾静的十九岁上海女孩,她在上大学美术,自愿为杂志绘制插图,偶尔也会搭手帮忙在上海几个大学分发杂志。半个月的最后两天,魏乾不到七点就及时赶来,他不但负责油印和装订,还要骑车四chu分发。有时杂志分发时间要求急,魏乾还会把弟弟魏坤带来打个下手。十九岁的魏坤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在电报局里做收发员,一来到许子鹤的公寓就埋头干活,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在上海,许多人都喜欢阅读散发着油墨香味的《发动机》。

慢慢地,《发动机》的影响扩展到了南京、杭州、武汉、济南、北京……邓翰生每次在校园内碰到许子鹤,都要兴致勃勃地和他谈论一会儿《发动机》上最新刊发的文章。

教学和编译刊物的双重任务使得许子鹤每夜的睡眠时间极少,脸上经常带着倦意,邓翰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隔三五天,便让妻子李贞炖一小锅鸡汤送给许子鹤。香喷喷的鸡汤许子鹤自己舍不得吃,而是朝里面加双倍的水,在厨房内煮一大锅面条,均分成几碗,与罗琳、魏乾、艾静,有时也与魏坤一起当夜宵吃。

临近四月的时候,邓翰生告诉许子鹤,他要到广州去,党组织决定五月一日在广州召开第二次全国劳动大会,成立中华全国总工会,他要去负责会议的筹备工作。许子鹤望着眼前的这位兄长,心中依依不舍。

“翰生兄,你作为总务长,刚刚把上海大学带入正常运行的轨道,就要离开这里,去做另外一项完全不同的工作,真是难为你了!”

“我也不想离开上海大学啊,秋白、长君和子鹤老弟等一大批好友都在这里,但真正熟悉工人和工会工作的人不多,党组织最后还是决定让我去。”

“是啊,我许子鹤就做不了工人和工会工作,我和他们没有接触过,但你就不一样了。”

许子鹤的话是有根据的。三年前,邓翰生就作为总部主任组织了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这是中国首个真正意义上的工人组织,拥有二十多万名正式会员。

“子鹤,我们俩算是各有所专吧,你能做的很多事,我邓翰生也做不了。”

半个月后,许子鹤从报纸上得到消息,第二次全国劳动大会在广州如期召开,会员发展到了五十多万人。邓翰生和林伟民、刘少奇一起被推选为该组织领导人。

和邓翰生一样,许子鹤满怀热忱地为自己的组织工作着。

依旧是白天充实的教学,晚上忙碌的编辑工作。

每天天黑之后,许子鹤的公寓内便灯火通明。直到夜深时分,四五个人忙完各自的工作,才能围坐在客厅的饭桌旁,手捧许子鹤提前做好的夜宵,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是他们倍感幸福的时光。

“许教授,您白天教四节数学,晚上还要翻译好几个钟头外语文本,您自己不累,我看着都替您感到累,要是我的话,三天都坚持不下来。”艾静是听完许子鹤的那场“学术之美”的报告后主动找来的,见面后还未开口,就先交给许子鹤一本自己画的插图,希望能为杂志绘制插图。这个女孩尽管说话细声细气,但热情、率真。

“请问楚楚动人的‘小绵羊’,我经常看你绘一幅插图时一动不动,少则一小时,多则三四个小时,请问你绘画累吗?”许子鹤给艾静起了一个绰号叫“小绵羊”,他经常与落落大方的艾静开玩笑。

“我是学美术的,什么都累就是绘画不累!”

“别人也和你一样呀!比如我是学数学的,所以教数学就不累,我还是学外语的,所以翻译外语也不累呀。”许子鹤冲着艾静先是努了努嘴,然后把双手的两个指头齐放在头顶,扮成小绵羊模样。

坐在一旁的罗琳、魏乾和魏坤看着教授可爰的扮相嘻嘻笑了。

“知道是什么原因吗?都说旁观者清,这回让魏坤解释解释!”许子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滑稽地看着魏坤。

魏坤红着脸回答不上来。

“德国一位哲学家说过,艺术和科学都是人类天性的表现,它们因在人类自身的生物学需要之上而具有终极价值。”许子鹤说出的这句话,魏坤听后,脸部没有丝毫表情。这是许子鹤预料到的结果,他接着往下说。

“刚才是洋人说话的方式,现在我用个比喻解释解释,你就听得懂了——我们中国人喜欢吃饺子,饺子不但要好吃还得好看,吃完饺子后还要喝碗饺子汤。为什么呢?因为啊,吃饱只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喜欢吃好看的饺子是人们对美的追求,是天性,吃完饺子喝饺子汤有助于消化,以便下次能吃更多的饺子,是人们对科学的追求,也是天性。对人类来说,天性的东西不但与生俱来,而且如影随形,不用教也不用学,是本能的表现,所以从事与天性相关的工作不但不累,还很幸福。”

许子鹤的一段话,说得魏坤边挠头边笑,这下他明白了教授的话意了。

每次几个人吃完夜宵,罗琳都主动帮许子鹤洗碗扫地。许子鹤起初不同意,说怎么能让客人做家务活,但罗琳说,大博士大教授该干的事一大堆,刷碗扫地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浪费时间。罗琳一说这些话,许子鹤就不好再争,因为她看准了他的时间安排。每天晚上十点之后,许子鹤确实还要再一次变换思维,继续挑灯准备明天的数学课。

“大教授,我们四个人的家都在上海,就你不一样,独自一人在这里生活工作,热一顿凉一顿的,身体受不了。所以呀,我们都希望,您还是快点成家,好找个人料理家务,我们这些人的心也就安定了。”罗琳洗完碗筷,擦过饭桌,又打扫起了厨房的卫生。手握拖把拖地的时候,她也不忘说话。

罗琳的话说到了魏乾的心坎里。许子鹤来上海工作后,魏乾给了他很多帮助。需要缝补的衣服、被褥、桌布和窗帘,魏乾经常拿回家请妻子收拾打理好,洗干净后再带来。

“我说也是,已经在外漂泊了七年,不能老是一个人马马虎虎对付着过了,得找个女人家烫烫衣服煲煲汤,还有呀,冬天有人暖暖脚。”罗琳、魏乾和许子鹤在苏联结下了深厚的同窗之情,三人之间无话不说,很多时候,玩笑话和正事是搅和在一起说的。

魏坤和艾静站在一旁偷笑,这样的玩笑话,他们不好意思和教授说。两人虽然不说话,但都笑嘻嘻地看着许子鹤,用期待的眼神“逼迫”许子鹤给予反应。

“一男一女两个媒人,旁边还有一男一女两个看客,不能说沆瀣一气骗取钱财,但至少可以说串通起来劝婚逼婚!”

许子鹤的一句话,把房间里的四个人都逗乐了。

恽先生对《发动机》更是钟情有加,经常从上面摘选文章,刊登在《中国青年》上。许子鹤编译文章时,用的笔名有四个,俄语的用伯勒,英语的用宝霞,德语的叫古艮,法语的叫紫兰。许子鹤这么做,本来的目的是让读者在读杂志时,不产生倦怠心理,可是没有想到的是,由此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情。恽长君经常从全国各地《中国青年》的读者当中收到来信,女读者希望和“伯勒”与“古艮”结识,男读者则询问能否跟着“宝霞”和“紫兰”学习外语。

看完许子鹤编的第三期《发动机》,恽长君约他见了一面,一如既往地一番赞扬之后,话锋一转,对许子鹤说:

“子鹤老弟,大家都称赞你们杂志办得好,总体上我也这么认为,但以我办期刊积累下来的点滴体会,仍然有可以改进的地方,愿意听听不是表扬的声音吗?”

“在办期刊杂志上,我现在的一点点成绩也离不开您的指导,当然愿意您继续赐教啊!”

“《发动机》是文摘性选刊,《中国青年》里的一个栏目摘编选用其他刊物的文章,也具有一点选刊的性质。不论办选刊,或者办摘编性栏目,我的体会是,应该尽力做到‘四个系统性’。”

“请先生指教!”

“第一点是理论上要有系统性。每一期尽量选定一个或两个主题,再去精心摘选文章把它们说清就可以了,而不能一期选多个主题,到最后哪个主题都没说清。”

恽长君的话刚说到一半,许子鹤就像身上被针刺一般,因为犀利的话字字如针尖,不偏不倚扎到了他的穴位上。他所办的三期杂志,每一次都多于三个理论主题,看起来纷繁热闹,但是确实有主题不明确的短chu。早先许子鹤自己隐隐约约也有这种感觉,但这种感觉还是被刚印出的杂志发散出来的油墨清香或者说他自己激动的心情冲淡了。

“请先生说说第二点!”

“第二点是文章编撰的系统性。选定其他刊物的文章后,囿于篇幅,编辑们只能按照短小精悍的原则进行缩写或改写,这是最基本的要求。问题是,短小精悍的原则,有时候很可能破坏原文的系统性。原因很简单,编辑们看过原文,知道原文中有关结论产生的背景和环境,但他们在编撰时,只摘录原文中的结论部分,虽然编辑自己清楚文章的逻辑性,但读者就不清楚了。我相信,《发动机》上的东西对我们组织的很多工作都有指导意义,但只介绍结论而不揭示背景,难免会有断章取义之嫌。因此,在缩写、改写原文时,一定要同时诠释原文的背景和结论,只要做到主次分明就可以了。”

恽先生的话,再一次让许子鹤如坐针毡。原来,他无论翻译马克思的著作章节,还是编排苏联伊万诺夫等几位理论专家的文章,都是只介绍结论,很多情况下,为了便于读者理解,自己还要把结论按照顺序用阿拉伯数字一一标明,从没有解释原文中的条件和背景,许子鹤一直认为这样简明扼要,却没有想到因小失大了。

恽先生开始阐述他的第三点意见。

“还有期和期之间耦合的系统性。大部分期刊杂志每年不是只办一期,而是要办很多期,周刊、旬刊、月刊、双月刊和季刊不等,因此,期和期之间要精心琢磨衔接,每期既要有自己的小主题,全年也应有自己的大主题,且小主题要按照从简单到复杂,从单元到综合,从低级到高级‘三规律’逐步衍生出大主题,特别是《中国青年》和《发动机》这样的刊物,更应该这样。”

联想起自己的三期刊物,许子鹤频频点头,恽长君说得恰如其分。

“恽先生,太有用了,请明示最后一个‘系统性’!”

“最后一点是期刊自身体系的系统性。每一种面向普通大众的期刊,只要是真心让人去读并最终乐意去读的,都必须融思想性、历史性、趣味性于一体,形成形而上和形而下系统结合的刊物体系,避免僵化说教和单纯灌输。《中国青年》和《发动机》的读者群不是大学里的高级知识分子,而是广大青年和我们的普通党员。在选编理论、知识和逻辑性强的文章的同时,应该选发一些读者喜闻乐见的典型案例,使‘阅读’变成‘悦读’。比如你上次给我们讲的‘列宁与卫兵’的故事非常生动,就可以在期刊中用短文加配图的形式发表出来。”

许子鹤刚刚回到上海时,一次和恽长君谈起苏维埃政府和列宁,就随口讲起了他在《莫斯科日报》上看到的一篇报道,没有想到的是,恽长君记在了脑子里并以此作为例子。

尽管过去了一年的时间,报纸上那篇生动的报道许子鹤至今记忆犹新。

“十月革命”期间,布尔什维克党军事革命委员会设在圣彼得堡涅瓦河畔的斯莫尔尼宫,是当时十月革命的总司令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斯莫尔尼宫的大门前人来人往,一个重要的会议将在这里举行。当天值班的是刚入伍的新战士洛班诺夫,班长提前嘱咐了好几遍,说作为新战士第一次站岗更应高度警惕,因为列宁同志要来这里开会,所以必须认真核查每个人的通行证,不能让坏人混进会场搞破坏。随着开会时间的临近,聚集到门口的人越来越多,新战士洛班诺夫不慌不忙,逐一认真检查他们的通行证。这时候,列宁来到了入口chu,“同志,您的通行证?”洛班诺夫把列宁拦在了门口。“噢,通行证,我马上拿。”列宁把手伸进口袋找起通行证来。列宁身后一位同来开会的同志看到卫兵拦住列宁盘查身份,大声对洛班诺夫嚷道:“请放行,放行!这是列宁!”可洛班诺夫只认通行证不认人,严肃地回应:“对不起,没有通行证,谁也不能进!”片刻之后,列宁找到了自己的通行证。洛班诺夫核查完通行证,确认是列宁本人后,内心非常不安,先是一个敬礼,然后轻声说道:“列宁同志,请原谅,我耽误了您的时间。”列宁不但没有对洛班诺夫发火,反而紧紧握住他的手,真诚地说:“谢谢你,年轻人,你做得对!你对工作很负责任。”说完这话,列宁转身对旁边那位同志说:“你不该责备他。我们就需要这样认真负责的人。纪律是每个人都应该遵守的,列宁也不能例外。”

回忆完这则简短的报道,许子鹤立刻顿悟,自己之所以对这个故事记忆犹新,而忘记了那张报纸上的其他文章和报道,不正是因为这则故事的趣味性强吗?想到这里,许子鹤从心底更加钦佩恽长君精辟独到的意见。

在两人畅谈之后回家的路上,许子鹤思绪万千。

过去几年,从学识到做人,许子鹤从心底尊敬年长自己的恽先生。回国来到上海,从邓翰生和李贞夫妇嘴里听说恽长君与妻子的故事后,许子鹤更是把面前这位兄长当作自己学习的楷模。与这样的楷模相比,许子鹤自叹弗如,尤其是在隐忍、毅力和胸襟方面。许子鹤记得,在德国学习和苏联进修的七年间,自己每次遇到生活、学习特别是情感上的困惑和难题时,都写信向恽先生倾倒苦水,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和最痛苦的人。每次,恽先生都像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耐心开导劝说,从来没有在回信中流露出一点自己所遭遇的不幸与痛苦。

许子鹤由此想到了最近一段时间和恽长君的交往。受命办《发动机》杂志,他自己毫无办刊经验,在束手无策之际,也是恽长君给予自己热情的鼓励和精心的指导,从泛读精读搜寻文本到文章选定,从字体选择到版面设计,从刻板插图到油印装订,恽长君在《中国青年》的编辑部里,手把手培训了许子鹤和他的几个同事。独具一格的《发动机》出版后,在众人交口称赞之际,恽长君又对杂志提出了建设性的批评,句句说中了自己的迷茫和困惑,字字点到了自己的疏忽和遗漏,许子鹤打心底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位良师,一位挚友……

李当阳从柏林出差来到上海,许子鹤做东在“上海之春”为其接风,四位老同学再次相聚,并特意邀请克虏伯驻沪总代理、老朋友汉斯一道参加。

许子鹤在饭店门口迎客,李当阳不止一人回来了,他把混血妻子和尚在襁褓之中的双胞胎女儿也一同带回来了。

“当阳兄,还记得一句古诗吗?”

“子鹤弟,请问哪句诗?”

“藕花深chu田田叶,叶上初生并蒂莲!”

“怎么想起了这两句诗?”

“一年多不见,两朵美丽多彩的鲜花就在你身边悠然绽放了。”

众人大笑。

汉斯是个爰开玩笑的人,弄清许子鹤的话意之后,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语说:“好,好,许博士说一对漂亮的女孩是两朵鲜花,我完全同意。但我还要补充一句,她们的妈妈是第三枝漂亮的花朵!大家请看这三朵中国和德国共同培育的鲜花,最大的一朵中国和德国各做了一半的贡献,两朵小的鲜花,中国的贡献大德国的贡献小,是四分之三和四分之一的比例,因此,还是你们中国人伟大!”

房间内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李当阳是苏州人,爰吃上海本帮菜,许子鹤特意让“沪江之春”的大厨烧了几道特色菜,生煸草头、白斩鸡、鸡骨酱、糟钵头、松江鲈鱼和枫泾丁蹄,主食是热气腾腾的生煎包,吃得李当阳和他的妻子赞不绝口。汉斯虽是德国人,但每道上海菜他都十分熟悉,席间不停地给李当阳一家解说介绍,活脱脱半个主人。

话语扯到了许子鹤新办的杂志上。

话头是郭馨倩引起的。

“子鹤,最近在全道那里看到了你主编的《发动机》,我就是不明白,你一个德国大博士,还忙活那些事干吗,白天上数学课,晚上和周末要是有雅兴,就去百老汇听听音乐,去百乐门跳跳舞,去东方之魅品品咖啡,那该多美呀!天天这个党那个派的,烦人不烦人?”

许子鹤没有马上回答郭馨倩的问题,他心里明白,郭馨倩只是唠叨,并不渴望得到他的正面回答。

“萝卜白菜,各有所爰!”许子鹤也没当回事,随意敷衍道。

王全道放下筷子,不赞同郭馨倩的观点。

“我们家馨倩是典型的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天天在家唠叨我,出门就唠叨别人。如果国家都是像她这样的人,不讲任何主义,不入任何政党,也不支持任何派别,国家不就成了一盘散沙,怎么抵抗外辱,怎么防止内乱?”

郭馨倩朝王全道吐吐舌头努努嘴,逗得大家呵呵直笑。

“全道兄说得对,我们的国家不就是因为一盘散沙才吃尽了苦头吗?”许子鹤在饭桌上替王全道说话,两人会心地挤了一下眼。

“看看这两个家伙,狐朋狗友,狼狈为石更!”郭馨倩看到了两人之间的挤眉弄眼,大声嚷嚷起来。

席上众人乐不可支。

“不过,子鹤老弟,我有一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像你这样的人才,还是多为自己今后的前途考虑考虑!”王全道话锋突然转了向。

“此话怎讲?”

“我们是同窗,我就借酒壮胆,说几句知心话。国共两党现在是合作之党,关系不错,你们党内的不少人也都入了我们国民党,子鹤老弟不如趁此机会,从共产党转到我们党内算了。”

“全道兄,为什么这样说?”

“子鹤老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有个感觉,今后国民党会比共产党发展得快发展得好。你看,去年年初,我党在广州举行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布党内改组完成,接着就在广州正式组建了为国家培养急需军事人才的黄埔军校,从今年二月到现在,在蒋先生中正校长的率领指挥下,军校师生发动东征,平定广东,征伐乱贼,我想,如此发展下去,前景定会十分光明,而贵党……”

许子鹤放下了筷子。

“全道兄,话不能这样讲!我们两党是关系密切的友党,目标只有一个,解救封建中国,解放苦难民族,因此,贵党这两年取得的成就我听后也非常高兴,今后仍然希望听到贵党的好消息。我想对全道兄说明的一点是,正是贵党在孙先生的带领下与苏联和我党精诚合作,才有了一个接一个的好消息。就以刚才谈到的黄埔军校为例,军校并非由贵党独自建立,而是在前年八月,由孙中山派出国共两党组成的蒋中正、张太雷、沈定一三人‘孙逸仙博士考察团’访问苏联后,按照苏联模式,在苏联共产党的帮助下建立的。现在的黄埔军校,我党一大批成员都在其中任职,我所知道的就有周恩来、叶剑英、萧楚女、聂荣臻、张秋人等人,在东征平叛陈炯明的行动中,我党同志和贵党成员一样,冲锋陷阵,不畏流血牺牲……”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此时的许子鹤还不知道,自从三月十二日孙中山患肝癌在北京逝世后,国民党内与苏联和共产党合作的氛围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

看到原本其乐融融的饭局涉及到了政治,崔汉俊急忙打起圆场来。

“要我说,两党就像两兄弟,都是一家人,谁也少不了谁,和则两亲,背则两伤。”

听完崔汉俊的话,许子鹤和王全道笑了起来。

汉斯最后说话了。

“许博士和王先生,你们热衷共产主义和三民主义的事情我不感兴趣,共产主义和三民主义在中国哪一个更有前途,我同样不感兴趣,但有件事情我想转告各位,上个月我回了一趟哥廷根,爸爸妈妈围着我不停地问,那一帮中国孩子现在怎么样?我说,回到中国的都在上海呢,许博士在上海大学当上了数学教授,王先生做了高级官员,郭女士成为了上海第一小提琴演奏家,崔先生被一家德国医院聘为主治医生,除了许博士,他们都结婚生子,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听完我的话,两位老人高兴得像孩子一般手舞足蹈。第二天,爸爸在哥廷根大学数学系里逢人就讲他的博士在中国当教授的消息。

“作为你们的朋友,我真心希望,你们几位老同学能一直像今天一样,彼此尊重地坐在同一张饭桌旁,吃上海菜,喝绍兴酒,谈哥廷根往事。如果那样的话,我从心底为你们祝福,爸爸妈妈也会虔诚地为你们祈祷……”

大家以一阵掌声感谢汉斯衷心的祝福。

崔汉俊的夫人夏薇薇受过很好的家庭教育,在丈夫和同学同事聚会时,一般不爰多讲话,只是当有人开崔汉俊玩笑时,偶尔替丈夫帮帮腔,解解围。听完汉斯的一席话,她忽然想起了汉斯还有一个妹妹,崔汉俊曾说过姑娘的名字,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您好,汉斯,听我们家汉俊讲,您有个学汉语的妹妹?”

汉斯一脸惊讶,他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场所会有人提起克劳迪娅。既然有人问,他只好回答,否则会令场面很尴尬。

“是的,她叫克劳迪娅,去年秋天从哥廷根大学汉学系毕业,现在在哥廷根一所中学当德语老师,业余时间为学生们开中文课。”

“她学汉语,来过中国吗?”夏薇薇好奇地探问。

“没有!”

“学汉语,应该来中国看看呀!”

汉斯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出如下的话。

“克劳迪娅的性格好像变了,过去性格开朗的姑娘,现在不爰说话,一毕业就从家里搬了出去,自己租了一个小房间,不乐意与人交往,也不谈朋友,天天在房间内不是读书,就是傻盯着墙上的地图。”

许子鹤出奇地安静。

“刚才你说,她应该到中国来看看,我也这么认为。上个月回上海之前,我去看她,问了她类似的两个问题。”

“什么问题呀?”夏薇薇用急切的目光望着汉斯。

汉斯说:“我问她,想不想去中国?”

克劳迪娅眼睛直直盯着哥哥足足三分钟时间,才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想!”

汉斯说:“我又问她,那你打算何时去中国?”

好几分钟后,克劳迪娅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说,双眼呆呆地盯着墙上的一张中国地图。

汉斯告诉夏薇薇,他离开克劳迪娅时,她还是没有说一句话,他关上小屋房门时,看见泪水从妹妹的眼眶中涌了出来。

听完汉斯的话,许子鹤怅然无语,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