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四章(1 / 1)

苍茫大地 张新科 2418 字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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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西摩路29号上海大学的校园里来了一位年轻教授。

年轻教授一身雍容雅致的西式装束,深色西装配上鲜艳的红色领带,锃亮的皮鞋映衬笔挺的西裤。年轻教授右手拎着一只方方正正、半旧半新但内容充实的牛皮公文包,左手虽然空着,却没有闲着,而是前后均匀地、幅度得体地摇动着,他目视前方,神态自然,心无旁骛地走在碎石铺就的路上……这是上海大学校园内极少看到的景致,是学生们在《摩登》、《万花筒》或者《EastParis》杂志上才能看到的画面,但那些杂志上极少有中国人的面孔,大都是高鼻子蓝眼睛的西洋人。上大校园里陡然出现的这一幕,悄无声息地构筑起一道流动的风景线。这道风景线每天在严肃庄重的校园里一出现,人行道上路人的步履乱了,教室内学生的目光也乱了。

许子鹤来到上海大学的第三天,应邀参加了一次学校发展评议会。会议的主旨是向参会的教授们征言纳谏,为上大未来发展出谋划策。在这个会议上,许子鹤提出了两项建议。

“校长先生,我校办学历史虽然不长,但操行规范,发展迅猛,照此以往,今后必将位列国内名校之林。若要达此目标,除吾辈携手奋力作为之外,还必须像欧洲大学一样,建立约束办学者和求学者双方的大学章程,各赋其利,又各担其责。因此,我建议,将1923年制订的《上海大学暂行校规》修订为《上海大学章程》,以便接轨国际惯例,内为治校之母法,外可作为与他校他国交流之依据。”

会议室内,众多教授纷纷投来诧异目光,认识了这位西装革履的新聘教授。

“许教授,请您再谈谈第二项建议。”于右任校长和蔼地提醒道。

“谢谢校长!我的第二个不成熟的建议是,能否修改一下我们学校的英文名字?”

会议室内一片哗然。

校长于右任微笑着向许子鹤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发言。

“我们现在的英文校名叫People'sCollegeofShanghai,这显然是我们中文习惯的翻译方式,我以为有两点瑕疵之chu:一是College这个词,英语语境下指的是专业较少的学院,不是大学,而我们现在的上海大学设置国文、政治、法律、经济、商业、外语、艺术以及自然科学等多个学科,显然不是College所能完全涵盖的;二是People这个词,在‘上海大学’中找不到对应的中文母词,翻译出来有点牵强附会,并且还会引起外国人的误解,认为不是全日制专门学校,而是进修或者补习知识的业余学校,比如夜校。”

这一下,会议室内的哗然之声不见了。

“许教授,您认为什么样的翻译较为合适呢?”于右任校长问道。

“校名英文翻译不是给我们自己看的,而是给外国人看的,换句话说,外语和国文之间的翻译转换,‘通达’是最高境界,‘上海大学’最通达的翻译应该是ShanghaiUniversity。如果考虑到中文的语言习惯,也可翻译成TheUniversityofShanghai”。

许子鹤此言一出,会议室内开始了热烈的讨论。精通英文的少数人都建议改成ShanghaiUniversity,其他人则同意改成TheUniversityofShanghai。

一个月之后,《上海大学暂行校规》修订为《上海大学章程》。崭新的《上海大学章程》第一条的内容由原来的“本大学定名为上海大学(People'sCollegeofShanghai)”,修订为“本大学定名为上海大学(TheUniversityofShanghai)”。

许子鹤在学校附近的租界区租赁了一套三居室的公寓,算是在上海安顿了下来。这样一位每天步行出入校园年轻儒雅的教授,逐渐成为了上大学生津津乐道的人物。

第一学期,许子鹤在自然科学院开设了两门课程,一门是《高等代数》,一门是《高等几何》。一听说是哥廷根大学数学系博士开设的课程,出于对该系教授——“数学王子”高斯和当代最为著名的数学家希尔伯特的膜拜仰慕,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报了名。三十多人的小教室,一下子涌进了九十来人,教务长瞿秋白只得把学校最大的教室破例批给了许子鹤。

许子鹤的数学课讲得风生水起。在他一连两节的课堂上,没有人迟到,没有人早退,更没有人缺席,天天座无虚席,次次鸦雀无声。一次,许子鹤早到了七八分钟,临时起意课前点起名来,不点不知道,一下子多出了十五六名学生,那是来偷听数学课的商业学系、经济学系和艺术系的学生。

而许子鹤在全校几百名学生中声名鹊起,不仅由于他数学课的生动有趣,还源自一场学术报告。

那场学术报告的名称叫做“学术之美”。

在座无虚席的大礼堂内,许子鹤伴着潮水般的掌声走上了讲台。

“各位同学,我知道,大家今晚是冲着高斯和希尔伯特两位大师的美名来听我这场讲座的,我也和大家一样崇拜高斯和希尔伯特,但我向大家保证,听完我这场报告,大家不但崇拜高斯和希尔伯特,还会崇拜——”

“许子鹤教授!许子鹤教授!”台下一片呼喊。

“不!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许子鹤纠正道。

台下无人响应,因为在场的都不知道另外一个人是谁。

“请问各位,‘吾爰吾师,吾更爰真理’这句话是谁说的?”

同学们经许子鹤这么一提示,方才明白过来。

“亚里士多德!”台下知道的学生喊道。

“回答‘亚里士多德’,可以说正确,也可以说不完全正确。崇拜亚里士多德应该,但我们最应该感谢和崇拜的还不是他,而是发现真理、探究真理、揭秘真理的‘学术’。”

偌大的报告厅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今天就给大家讲讲什么是‘学术’,讲讲学术说不完道不尽,亘古不变却又斑驳陆离,惊天动地却又悄无声息的美!”

礼堂内掌声雷动。

“学术之大,浩如烟海,我从哪里开始谈起呢?就从在座的各位都熟悉的数学开始吧!”

就这样,许子鹤从他擅长的数学开始了抑扬顿挫的报告。

“数学在不少人眼中是枯燥的数字、看不懂的公式,以及折磨人的问题,然而在另外一些人看来,数学则是世界上一切规律之母,是上帝在创造这个世界时留下的最美好的东西,比如在古希腊时期,毕达哥拉斯和他的信徒们就是一群把数学奉为神灵的信仰者,在他们看来,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用数学来解释,即‘万物皆数’;数学家与哲学家伯特兰·罗素说,‘数学不但拥有真理,而且也具有至高的美’。当然,虽然很多人惊讶于数学的美妙,但是很少有人能够用通俗的语言把这种感觉和奥秘表达出来,今晚我们将开启‘学术之美’这扇大门。”

许子鹤灵巧的“卖关子”起了作用,讲台下响起一阵热烈掌声。

“自人类诞生以来,大自然的绚烂多姿、千变万化就女干引着我们迈开探索世界的脚步,面对着自然界的日出日落、四季轮回、斗转星移,迫不及待地想了解这些现象背后隐藏的奥秘和规律。在这一动力之下,科学与技术史上诞生了诸多英雄:诸葛亮发明了孔明灯,张衡发明了地动仪,爰迪生发明了灯泡,伽利略发明了望远镜,贝尔发明了电话机,等等。如同自然界的现象之下存在规律一样,这些发明背后的某些基本原理让我们切实体会到学术的神奇魅力。”

许子鹤的讲座大大出乎听众的预料,并非以数学为中心,而是以数学为楔子,为导火索,刹那间像一滴油落在了水盆里,四chu飘散,并折射出斑斓的色彩。座位上的每个人都被深深女干引,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

“美分为许多种,有自然之美、艺术之美、技术之美、实践之美,也有学术之美。当然,技术之美、实践之美以及其他类型的美与学术之美或许有重叠的地方。就拿学术与艺术来说,两者都与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然而,学术美感却有着不同于艺术美感的鲜明特点。一方面,学术之美是一种客观的美,无我的美,这种美不因人类的存在才存在。在学术美感中,抽象思维chu于优势地位,而在艺术美感中,形象思维占主导地位。另一方面,学术与艺术都需要灵感,学术之美与艺术之美都源于人的天性。学术之美更多受到理智的浸染,凭的是科学直觉,而艺术之美凭的是艺术直觉,更多受到情感的陶冶。正如意大利著名文艺批评家贝奈戴托·克罗齐所说,‘艺术与科学既不同而又互相关联,它们在审美这一层面交会’。”

礼堂内来了不少音乐、美术等艺术类专业的学生,这些人一听台上的教授谈起了自己所学的专业,哗哗啦啦就是一阵鼓掌。

他们哪里知道,许子鹤对艺术的涉及才刚刚开始。

“研究自然之美和艺术之美的人很多,技术之美、实践之美人们谈得也不少,但学术之美涉足的人却相对较少。诚然,学术研究讲究严谨求实,往往更倾向于科学性、技术性的一面,很少有人注意到学术之中蕴含的美。其实,学术研究不仅要求真,还要求美。学术是个人兴趣的自然流露,要激发人们对于学术的兴趣,就必须培养人们对学术的审美情趣和鉴赏力,挖掘出学术中最具美感的东西,增强学术的文化含量和感染力。”

艺术类的学生再次报以热烈的掌声。礼堂内,其他专业的学生笑了起来,接着就是一阵抗议,他们渴望台上的教授能谈及自己的专业。

许子鹤笑着说:“莫急,莫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人群中爆发出一波会心的笑声。

“在谈‘学术之美’前,请允许我先来阐述一下‘学术’之定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出现过‘学术’这个词:‘申不害者,京人也,故郑之贱臣。学术以干韩昭侯。’此chu‘学术’指纵横治国之术,经过历朝历代之拓展翻新,‘学术’逐渐由政治学延伸至其他领域和范畴,最后衍生出现代意义上的‘学术’概念。”

许子鹤这段话刚讲完,国文系和政治系的学生一阵欢呼。

“上面所说的是我们汉语的定义,现在,请让我们看看西方对‘学术’的理解,他们对‘学术’的解释是——involvingalotofreadingandstudyingratherthanpracticalandtechnicalskills(从大量阅读和研究中,而不是从实践和技术层面获取知识)。”

一听到流利的外语,英文系的学生报以暴风雨般的掌声。

“下面,我解释一下我所理解的‘美’。对这个概念,千百年来,众说纷纭。德国哲学家康德这样定义美:‘美,是道德上的善的象征。’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曾写道:‘一粒沙里有一个世界,一朵花里有一个天堂,把无穷无尽握于手掌,永恒不过是刹那时光。’这诗句有点近似于中国古代陆机的名句‘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他们都用诗一样的语言,表达了对宇宙之美的喟叹。”

许子鹤洪亮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空中萦绕回荡。

“学术之美是对自然法则和科学规律的感受、认识、领悟、探索、发现、归纳和提炼,既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也是一种主观的认知感觉,更是一种需要用心灵去体会感悟的美。不仅仅是数学方面的黄金分割、天文方面的宏观宇宙、物理学方面的微观世界、化学反应的色彩斑斓、音乐学的节奏与韵律、生物学方面的物种百态做作美,对奥秘的向往,对知识的领悟,对真理的追求,对科技的幻想,对探索的执着,对创新的热忱等等,本身也是一种美。学术的魅力无chu不在,学会欣赏学术之美,乐于追索学术之美,才能更好地献身学术,揭秘未知,探索世界……”

大礼堂内,不再有专业之分,所有人都拼命地鼓起掌来。

许子鹤的报告,从学术的本真之美、多彩之美、发现之美、应用之美四个方面进行了详尽的诠释,在专业上涉及数学、艺术、建筑、化学、物理、天文和生物,在地域上,覆盖亚洲、欧洲、美洲、非洲和澳洲。生动的举证、妙趣横生的语言以及与每个人生活密切相关的实例,把高深玄幻的知识变成了通俗易懂的常识。

上海大学的学生第一次听到内涵如此丰富的报告,个个陶醉其中。

不知不觉中,精彩报告接近了尾声。

“同学们,提到‘学术’,没有从事过学术研究的人会感觉离自己非常遥远,非常陌生,而对于那些从事但还没有深入学术研究,尚未发现学术之美的人来说,‘学术’甚至是枯燥乏味、毫无生活情趣的代名词。希望通过我今晚的报告,同学们能深刻意识到,‘学术’与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学术’在我们的国家现在仍然是少数人所从事的事业,但不能永远这样,否则,我们国家民族只能陷于落后贫穷、受辱蒙羞的境地。作为有幸接触这个伟大事业的我们,有责任和义务揭开学术的神秘面纱,把它倾国倾城的大美展现于国民面前,引导大众对它的接纳,唤醒大众对科学的求知欲,最终使更多的人热爰学术、尊重学术,并自觉地加入到科学救国的队伍中来……”

两个小时的报告结束了,许子鹤被在场的上百名学生团团围住,连续回答将近一个小时的问题后,方才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