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1 / 1)

苍茫大地 张新科 3740 字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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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许子鹤即将告别哥廷根。

今晚,一场盛大的欢送晚会在迪特瑞希教授家举行。

宽敞的客厅内,一张铺有洁白桌布的长条桌两边,端坐着迪特瑞希教授夫妇邀请的嘉宾,哥廷根大学数学系几对教授夫妇,其中包括系主任希尔伯特教授夫妇,欧洲三大汉学家之一的汉学系主任穆勒教授夫妇,几位哥廷根著名的油画家和他们的夫人也位列其中。这些人的名字在哥廷根乃至在整个德国,都如雷贯耳。

每位嘉宾到来的时候,迪特瑞希教授夫妇都在门口盛装迎接,身边站立着西装革履的许子鹤博士。

来宾手里都拿着礼物和鲜花。先是由夫人向许子鹤递上鲜花,然后是先生送上礼物,最后是一番热情洋溢的祝贺。礼仪完毕,男女来宾都会从两位服务生手中拿起一杯法国香槟或是德国“雷司令”,执杯在客厅里低声交谈。两位忙前忙后为客人端茶倒酒的“服务生”不是别人,正是克劳迪娅和她的同学罗拉。

宴会开始,迪特瑞希教授邀请希尔伯特主任讲话。

希尔伯特教授能参加自己的博士学位庆祝宴会,许子鹤怎么也没有想到。能与这位世界上最著名的数学家一起喝杯咖啡,单独聊上几分钟时间,是哥廷根大学每个学生的梦想。而今天,希尔伯特教授将为他的庆祝晚宴讲话,许子鹤内心感到无上荣幸。

通过几年在哥廷根大学数学系的学习,许子鹤和他的同学们一样,对希尔伯特的尊敬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与其他中国留学生谈及自己所在的数学系时,许子鹤经常讲到两个人的故事,第一个是系主任希尔伯特教授,第二个是副主任迪特瑞希教授。

每次怀着崇敬的心情说到希尔伯特,许子鹤都会从1900年巴黎国际数学家代表大会谈起。在这次会议上,希尔伯特发表了题为“数学问题”的著名讲演。正因那次讲演,他被公认为一位数学全才。讲演根据过去特别是十九世纪数学研究的成就和发展趋势,总结出了二十三个最重要的数学问题,涉及数学的各个领域。二十三个“希尔伯特问题”后来成为全世界数学家力图攻克的难关,二十多年过去了,有些已得到圆满解决,有些仍悬而未决。希尔伯特在那次讲演中不但归纳出了问题,还坚定地提出了自己的信念——“每个数学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这对所有从事数学研究的人来说,是一种巨大的鼓舞。在许子鹤入读哥廷根大学数学系那年的开学典礼上,希尔伯特主任讲话时再次重申了自己的信念,许子鹤鼓掌时把自己的双手拍得通红。

刚跟迪特瑞希读博士时,许子鹤就从他嘴里就听到了希尔伯特教授的一则故事。1916年,才华出众的埃米·诺特女士来到哥廷根大学数学系。希尔伯特决定让她留下来当讲师,辅助系里相对论的研究工作。但当时德国社会对妇女从事学术研究歧视仍然较深,希尔伯特教授的做法引起了大学里一群古板教授的强烈反对。希尔伯特怒不可遏,不惜与他们唇枪舌战,说出了哥廷根人人皆知的一句名言:“先生们,这里是学校,不是澡堂!”面对教授们的围攻,希尔伯特没有退却半步,最后决定让诺特以自己的名义代课。诺特果真不负名师提携,不但用“正规坐标”将微分不变量问题转化为纯代数不变式问题,而且还讨论了关于连续李群的不变量。作为后者的特例,给出了变分问题中欧拉方程中的恒等式。所有这些都对近代物理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从那时开始,她逐渐为数学界及物理界所瞩目。最后,她专注抽象代数中的“理想论”,开创了“算术质”研究的先河,成为了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女数学家。

讲完这则故事,迪特瑞希教授感慨地对自己的博士生说了一句话:“数学是复杂的,但更复杂的是社会,所谓完美的人生,就是先学好数学,然后有勇气再去应对更复杂的社会。”

迪特瑞希教授赞美同行希尔伯特教授的这句话,深深地烙在了许子鹤心中。

希尔伯特教授在宴会上讲了三句话。

“许博士,通过你,我才认识了未知的中国,送你一本书,请你把它带回中国!”希尔伯特教授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

说着话,希尔伯特教授拿出了赠送许子鹤的礼物,是一本他自己撰写的德语版的《几何基础》。许子鹤接过希尔伯特的签名书,激动得双手颤抖。

许子鹤如此激动,并非偶然。德国当时流传着一句话:“成年人不知道希尔伯特的《几何基础》,就像孩子不知道格林兄弟的《格林童话》。”古希腊数学家、被称为“几何之父”的欧几里得著作《几何原本》奠定了几何学基础,但随着数学学科不断发展,《几何原本》逐渐显现出诸多不完善之chu。希尔伯特不囿权威,所著《几何基础》对欧几里得几何及有关几何的公理进行了更进一步的阐释。这本书不仅为欧几里得几何提供了完善的公理体系,还给出证明一个公理对其他公理独立性,以及一个公理体系确实为完备体系的普遍原则。希尔伯特的著作一经问世,立刻在欧洲被奉作经典,各个大学纷纷选作教材,并修订再版多次。但中国还没有出版希尔伯特著作中文版,况且希尔伯特送给自己的还是最新的修订版。这对中国和许子鹤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礼物。

“据我所知,目前中国需要数学,但更需要数学以外的东西,你为前者努力,我作为数学研究者高兴;为后者努力,我作为你的老师高兴。”

希尔伯特的第二句话,流露出他的真实心声,也是他人生的真实写照。希尔伯特在哥廷根在德国受到尊敬,一部分是因为卓越的数学成就,而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正直人格。1914年,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发动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军侵犯中立国比利时后,英法等国纷纷谴责德国“炫耀武力”。为了寻找战争“合理”借口,同时也欺骗国内人民,德国发表《告文明世界书》。在这份宣言中,德国毫无遮掩地声称:“若不是由于德国的赫赫战功,德国文化早就荡然无存了。”宣言还骄横无耻地为德国进行辩护,妄称“任何民族都应受到德意志民族的领导”。当时,X射线的发现人伦琴、进化论学者海克尔、量子论创始人普朗克等九十三名德国著名科学家、艺术家、学者和牧师共同签署了这份臭名昭著的宣言。宣言一发表,立即遭到一批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反对,希尔伯特就是其中坚定的一位。他不但断然拒绝签字,而且还在战争期间,公开发表文章悼念“敌人的数学家”法国人达布以示抗议。希特勒上台后,希尔伯特教授对于纳粹政府排斥和迫害犹太科学家的政策,再次给予强烈抵制,并冒着生命危险毅然上书反对,在德国科学界可谓凤毛麟角。当然,这是许子鹤离开哥廷根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希尔伯特教授的第二句话,说得许子鹤心底透亮。正如大师所言,中国需要数学,但此时的中国,外强横行,军阀割据,战火绵延,灾难连天,绝大多数底层民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生命的保障和行动的自由都难奢望,又怎能安坐书桌,恬静地学习代数、演练几何?在哥廷根这几年,许子鹤经常去书店看书或买书,去一次心里酸楚一回。每次在书店里看到德国报刊上刊发的有关中国时事报道的插图,他的心就犹如被针扎锥刺一般。每幅插图中的中国人都是一个模样:斜眼、塌鼻、赤脚、两颗龇出嘴外的大门牙,外加一个拖地长辫。还有书店销售的明信片,涉及中国题材的画面也几乎如出一辙,即清朝中国各种各样血腥的死刑照片或者示意图——剥皮、腰斩、车裂、大卸八块、凌迟、缢首、烹煮、宫刑、刖刑、插针、活埋、鸩毒、棍刑、锯割、断椎、灌铅、梳洗……每张明信片上,还配有对各种酷刑细节的文字说明,令许子鹤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对“梳洗”的描述——“用铁刷把人犯身上的肉一次次剐梳下来,至肉尽骨露,嚎叫咽气而亡……”

这么多种类的酷刑,许子鹤并不是刻意记住的,而是德国人包括孩子经常问他一个又一个这样的“中国发明”后被迫记住的。他拼命想忘掉这些让他感到羞辱的“发明”,但他想甩也甩不掉。对并无恶意的德国人的提问,每解释一次,许子鹤的心就流一次血。德国人的问题,许子鹤大部分可以回答,但有一个问题,他始终不知该如何应答:“中国人的心和我们欧洲人的不一样,怎么那么狠?”

加入旅欧支部后,一次在巴黎大学举行德法留学生代表交流会时,许子鹤见到了周恩来,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周恩来告知了答案:“在欧洲,每个留学生都遇到过同样的遭遇,我自己在柏林、在慕尼黑、在巴黎时,不少德国人和法国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我的观点是,‘狠心’的不是中国人,而是中国的社会体制。中国之封建社会,普通百姓的地位在统治者眼里形如猪狗。对待猪狗,是杀,是剐,是烹,是煮,只不过是屠宰的方式不同,百姓的结局都是悲惨的。”

一语中的,许子鹤佩服周恩来的分析。两人聊到最后,周恩来告诉许子鹤:“我们这些来欧洲学习的中国人,回国后的最主要任务,就是让统治者知道,普通百姓不是猪,也不是狗,是人!欧洲已经做到了,我们中国也能做到,也要做到!但要知道,这个过程会很长,很苦,在这个过程中,甚至还会掉脑袋。”

许子鹤豁然开朗。

这时,许子鹤忽然想起了旅欧中国留学生中流传的一首脍炙人口的绝句来。这首诗就是站在自己面前,比自己长两岁的周恩来负笈日本时,用热血和豪情写下的。

大江歌罢掉头东,

邃密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

难酬蹈海亦英雄。

……

希尔伯特的第三句话很长,许子鹤听后豪情万丈。

“哥廷根大学培养了一批自己得意的学生,拿破仑、俾斯麦、奥地利首相克莱门斯·梅特涅、柏林洪堡大学创办者威廉·冯·洪堡、诗人海涅、哲学家亚瑟·叔本华、社会学大师马克斯·韦伯等等,我希望你在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后回来时,那时候的数学系主任在参加中国留学生的博士庆祝酒会时,能提到你的名字。”

对这个问题,许子鹤从来到哥廷根大学的第一天起就白天思,夜里梦。数学家?对,数学家!这是许子鹤心目中最初的奋斗目标。哥廷根大学有高斯、克莱因、黎曼、希尔伯特和迪特瑞希,他们都是世界级的科学家,是数学夜空中璀璨的星斗,形成了令万人折服的“哥廷根学派”。中国呢?古代有,近代却没有。他许子鹤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国后,在中国的一所大学建立自己的数学研究团队,形成“北京学派”“上海学派”“广州学派”抑或“南京学派”。

在北京和武汉认识邓翰生、恽长君后,他的思想有了一些变化,在哥廷根遇到朱德后,他有了更加异于往常的想法。加入旅欧支部后,这种崭新的想法变成了坚定的信念。今天,听了自己崇拜的希尔伯特大师的临别赠言,更使许子鹤对自己选择的未来道路充满自信。为中国数学奋斗而成功,是科学救国,技术救国,是英雄;为数学以外的东西奋斗而成功,唤醒千千万万民众,使其不再继续猪狗牲畜一样地生活,是民主救国、革命救国,亦是英雄,甚至是更伟大的英雄。

逐渐地,从哥廷根出发的未来人生之旅在许子鹤心底清晰明朗起来。清晰得如莱纳河的流水,明朗得如哥廷根的天空。

经过一番思考,许子鹤在心里把自己的人生旅途分成两大段。第一段奋斗的内容不关乎数学,关乎自己苦难的国家和民族。他许子鹤要去呐喊和奔波,“让统治者知道,普通百姓不是猪,也不是狗,是人!欧洲已经做到了,我们中国也能做到,也要做到!”等第一步实现了,也就是周恩来所说的“破壁”之后,炮声息,炊烟起,鸟语鸣,自己的祖国应该像德国、法国、荷兰和奥地利等等自己去过的欧洲国家一样,chuchu挂起黑板,书声琅琅,他许子鹤不再干其他的工作,不管做多大的官也不管挣多少钱,他都会放弃,而要去大学教数学,教容易理解的代数、几何、微分可以,教难学的谱分析、泛函分析、拓扑学、微分几何也可以。

当然,数学博士许子鹤也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想法。在茫茫人海中,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在漫漫人生征途上,改变生命轨迹的“拐点”也绝不是“小概率事件”。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许子鹤明白,任何代数和几何不能描绘,任何函数和方程不能预测。因此,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的是,自己期望的两步人生目标不可能像手心手背一样界限分明。还有一种可能,人的一生不可能有那么长的时间既走好第一步,又走好第二步。针对一个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许子鹤有自己的对策。他笑着给旅欧支部的很多同志讲过自己的对策:“如果能用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的光阴实现第一步,那我就用余生接着走第二步;如果一辈子的光阴只能完成第一步,自己也很欣慰和自豪,那就下辈子再实现做一名数学教师的夙愿……”

希尔伯特讲话的时候,许子鹤专心致志地看着他。与此同时,也有一个人深情地盯着许子鹤。这个人没有和众人一起端坐在吃饭桌旁,而是站在大厅的一角,她就是克劳迪娅。

迪特瑞希教授夫妇今晚从哥廷根一家高档的西餐厅找来了两位厨师,却没有找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忙碌的服务生。因为自己女儿和她的朋友罗拉愿意为尊贵的客人跑前跑后。罗拉今晚穿梭不停,克劳迪娅却一反常态,每当许子鹤站起来接受礼物,或者其他客人看着他讲话,她就不动了,站在客厅的角落里凝视着许子鹤的一举一动。罗拉为此催过她好几次,说客人不是酒杯空了,就是菜碟见底了,克劳迪娅这才悻悻地挪动脚步走进厨房。

希尔伯特讲完话,和许子鹤握了握手。两人握手的时候,希尔伯特教授说:“数学系很希望你留下来做教师,但听迪特瑞希教授讲你不愿意。我们不强求,先回国也好。你今后如果愿意回到哥廷根,对你,我们数学系随时欢迎。”

客厅内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许子鹤鞠躬致谢。克劳迪娅忘记了自己服务生的身份,竟然把托盘放在地板上,和客人们一起鼓起掌来。

许子鹤真诚地鞠过躬,然后动情地致辞鸣谢:“我们中国有句古语,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时此地,这番话就是我真实心情的写照。来哥廷根五载有余,在各位导师的课堂里,我走进了深邃无限的神圣数学殿堂。在这个神圣的殿堂中,我有幸得到希尔伯特、迪特瑞希等教授耳提面命的教诲,获益匪浅。德国先贤有‘我爰我师,我更爰真理’‘对真理的追求比对真理的占有更为可贵’等脍炙人口的名言,我从诸位老师身上见到了这种伟大的科学精神。两千年前,史学家司马迁在中国最伟大的书籍《史记》中就引用过一句谚语,叫做‘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学生许子鹤一定不会忘记大师的谆谆教诲,把在哥廷根所学的数学知识和所领受的大师精神带回中国,待数年之后,煮酒论英雄,谈笑凯歌还……”

短短的几句即席发言,许子鹤不但提及了希尔伯特教授非常欣赏的亚里士多德和德国诗人莱辛的两句名言,还引用了两句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古语,全场再次报以掌声。

克劳迪娅一直没有走,她大大的眼睛一直盯着许子鹤炯炯发光的眼睛。许子鹤讲话的最后一个字“还”还没有吐出口,克劳迪娅就率先鼓起了掌。过早的掌声引来饭桌两旁的女士先生们纷纷将目光转向客厅墙角。他们看到了形单影只但亭亭玉立的克劳迪娅,看到了腼腆羞涩但毫不怯场的克劳迪娅。贵宾们一阵哈哈大笑之后,不约而同地随着克劳迪娅的节奏鼓起了掌。

迪特瑞希教授和夫人也看到了克劳迪娅。父母最了解自己的女儿,一阵说不出的酸楚顿时涌上两人心头。他们知道,眼前这位中国的小伙子将会带走女儿的心,尽管女儿对此事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他们明白克劳迪娅此时的心情,但他们一点也帮不上女儿的忙。除了跟着女儿鼓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迪特瑞希教授夫妇的掌声比任何一位贵宾的都响,都长。

晚宴和讲话穿插进行。汉学系主任穆勒教授讲了话,他是用流利的汉语讲的,最后以孟子的一段话收尾,算是给许子鹤的临别赠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桌子两旁的嘉宾听不懂孟子的话,穆勒教授请他的学生克劳迪娅翻译。克劳迪娅过去听许子鹤讲过这段话,也从许子鹤口中知道了这段话的含义。后来在大学汉语课上再学这段话时,她一股脑地把整篇课文背诵了下来。

手里拿着托盘的克劳迪娅站到父母身边,用德语开始了翻译。在翻译之前,她绘声绘色地介绍了这段话的背景——“舜是中国最有名的帝王之一,但他原来种了很长时间的庄稼;傅说原来是个泥瓦匠,后来被任用为官;胶鬲贩卖很长时间的鱼盐后,才被人发现才能;管夷吾坐了多年监狱,放出来后当了国家的大臣,上帝之所以要这样做,有他的道理,就是要通过这些苦难使今后承担重任的人的内心不松懈,每时每刻都chu于警觉之中,促使他的性格比其他人更坚定,赋予他其他任何人都不具备的才能。”

克劳迪娅的“德式”翻译一结束,客厅内顿时掌声一片。许子鹤也使劲鼓掌,他没有想到,克劳迪娅的汉语进步会如此之大。这一年多时间,许子鹤在有意回避克劳迪娅,同时,克劳迪娅也在有意回避许子鹤。他们俩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单独见面了,要不是爸妈在家里举办这场宴会,不知道两人还能不能在哥廷根见上一面。

但一旦有了相见的机会,两个人便谁也左右不了自己。两人目光的每次相遇,都是两人情感巨大而惨烈的撞击,无望的呐喊响彻两人的内心世界。但嘉宾听不到,迪特瑞希教授夫妇听不到,只有许子鹤和克劳迪娅两人听得到。

撞击声震耳欲聋。

撞击声撕心裂肺。

一位画家突然说话了:“可爰的克劳迪娅,能不能向你提个问题?”

“请!”克劳迪娅落落大方。

“在中国,一个人做成一件大事,非要受那么多苦难吗?在我们德国,卓越的人也需要克服困难,但没有您说的那么严重呀!”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问题越简单越难以回答。

迪特瑞希教授夫妇和许子鹤都替克劳迪娅捏一把汗。

克劳迪娅稍作停顿,便接了话:“菲西特先生,您知道中国有多大吗?”

画家菲西特先生摇了摇头。

“人口是德国的十倍,面积是德国的二十倍,所以,做好一件事要想在中国赢得认可,至少要比在德国多花费十倍的时间,多付出二十倍的心血,不受那么多的磨难能行吗?!”

许子鹤带头鼓起了掌,客厅内随即掌声一片。

“可爰的克劳迪娅,我能否再提一个问题?如果今晚宴会的主角许博士今后回到中国,多年之后,他成功了,名气很大,但整个人啊,被折磨得面无血色或者遍体鳞伤,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客厅内安静了下来。每一个人都眼睁睁地望着克劳迪娅。

许子鹤此时也望着克劳迪娅。

低头愣了一会儿之后,克劳迪娅把目光转移到了许子鹤那里。许子鹤向克劳迪娅点了点头,示意是让她回答,他许子鹤回到中国后不怕吃苦受累。

克劳迪娅看懂了许子鹤的示意,但她愣在父母身边,傻傻地站着,几次蠕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迪特瑞希夫人站了起来,把女儿轻轻搂在怀里。

内心经过一番剧烈斗争的克劳迪娅,双目圆睁,很坚定地冲着画家嚷了一声:“不愿意!”

客厅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人人打趣克劳迪娅的可爰和天真。

许子鹤没有笑。

迪特瑞希教授夫妇没有笑。

他们三个明白克劳迪娅的心,怎么都笑不出来。

在众人的笑声中,克劳迪娅紧捂自己的嘴巴,跑着离开了客厅,直到宴会结束,客人们都没见到姑娘的影子……

第二天黎明,朱德等好几位留学生送许子鹤去火车站。他们在许子鹤的门口,发现了一个白色布包。许子鹤打开布包,里面装着两件东西。一件是厚厚的,宽宽的,长长的,纯羊毛蓝色男士围巾。另一件也是条崭新的纯羊毛围巾,红红的绒绒的,两头织有典型欧洲风格的飘穗,其中一端绣着的一朵白色玫瑰,在红色围巾上格外显眼——是条女式围巾。

在布包的底层,许子鹤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

“送给你和你的未婚妻!”

落款署名是四个字——“牧鹅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