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鹤获得博士学位后的第三天,跟随朱德去了一趟法国北部城市诺苏米。
他们是为响应中共旅欧支部的号召,为几十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致残的中国劳工争取最基本的生存权而去的。
事情源自半个月前朱德在《欧洲华人》上看到的一篇报道。
报道说在诺苏米城生活着三十五位华工,他们受法国政府之邀参加“一战”,因战致残,战后本应享受政府最基本的抚恤金,但却遭到无理拒绝,不得不以捡破烂、打零工维持生活。随着年龄渐渐增长,无法维持生计,chu境十分凄惨,已有三人不堪忍受病痛折磨自杀身亡。他们曾向中国驻法机构多次呼吁请求,但始终没有官方代表愿意亲临诺苏米,关切这些劳工的悲凉chu境。
朱德向旅欧支部建议,法德留学生应该迅速行动起来,到诺苏米去,为苦难同胞提供声援支持。
旅欧支部决定,先在法德留学生中发起募捐,然后集体赴诺苏米举行抗议游行,为中国劳工争取生存权利。
受朱德指派,许子鹤在中国留德学生订阅的油印刊物《旅德菁华》上发表了一篇檄文。
……他们来自山东、湖北、江苏、上海和安徽,来自你我的家乡,虽然素昧平生,但他们都是你我的亲人,你我的兄弟;八年之前,为了生计,为了天下太平,为了中法友谊,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应邀来法参战,而现在,四肢健全的他们断了双臂,折了腿脚,变成了聋子、瞎子、瘸子和瘫子,法国不管他们,中国外交使节不管他们,他们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
怎么办?
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些反对侵略的功臣,我们的同胞,我们的兄弟亲人,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一个接一个,一天连一天,直至第三十五个自杀完毕吗?
不!我们不能。
法国人的命是命,中国人的命也是命!现在,我们的三十五位同胞正在遭受无尽的苦难,法国政府不管,我们的政府不管,但我们不能不管!
中国穷,但中国人志不短;
中国弱,但中国人命不贱!
留学德国的炎黄子孙们,快快行动起来,让我们一起仰天呐喊:
国无魂,我们塑造!
国无将,我们担当!
国无胆,我们赴汤!
国无力,我们肩扛!
伸出你的手,为他们的生命而捐,迈开你的脚,为他们的生存而忙……
许子鹤的文章发表后,两百六十多名中国学生和旅德华侨积极响应,捐款达五千多马克,还募集到崭新衣物及被褥二十来箱。在朱德带领下,三十多位留德的中国学生经过两天两夜的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地抵达了诺苏米。
一下火车,他们就看到一群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黄种人在诺苏米车站站台上,或站,或坐,或躺,犹如一群可怜的流浪汉,更似一帮无家可归的乞丐。
看到拼命挥动双手迎接他们的无助劳工,许子鹤难忍心酸,热泪上涌。
七十多名留学法德的中国学生及劳工在朱德和留法学生会代表赵维炎两人的指挥下,排起长队,秩序井然地来到诺苏米市政厅门口,请愿示威,要求与市长对话。市政厅门口广场四周坐满了当地的居民,他们或喝着咖啡,或端着葡萄酒杯,或手夹纸烟悠闲地聊着天,以漠不关心的表情注视着这群远道而来的东方人,不知道他们要在广场上上演一出什么荒诞闹剧。
朱德、赵维炎他们默默期待了一个小时,市长或者市长代表迟迟没有出来。
手持警棍的大批警察把中国人团团围住。
气愤的朱德、赵维炎没有退却,也没有柔来,而是采取了激将法,逼迫市长出面。朱德朝人群中挥了一下手,一位留学生将一把早已准备好的折叠椅搬到了市政厅门前,因多次去法国开会早已自学了法语的许子鹤敏捷地站了上去,面朝广场,这位抗议示威的中国学生代表开始发表演讲。从哥廷根来诺苏米遥远的路途中,朱德一直在帮许子鹤撰写演讲和谈判的稿件。许子鹤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请愿谈判,对此毫无经验,朱德把自己十几年带兵打仗时与各色人等交锋的经验一股脑儿讲给许子鹤听。
聪明的许子鹤心领神会,把朱德提示的要点一一用进了讲稿里。
“诺苏米的市民朋友们,法国是个热爰和平的国家,法国也是个热爰自由的国家。法兰西人民是热爰生活的人民,法兰西人民也是尊重种族平等的人民。”
许子鹤褒奖有加的开场白引起了法国市民的兴趣。
“我们来到这里,不是闹事,而是来争取自由平等权利的,请你们听我把事情缘由简单地说一遍,如果你们觉得我说得有理,请为我们鼓掌,如果认为我们的要求无理,请你们不等市长先生出来,就一齐把我们驱赶出这个广场。”
市民个个被许子鹤的讲话吊足了胃口。
“各位诺苏米的朋友们,从1916年开始,大约十四万中国劳工在贵国政府再三要求下,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奔赴西欧战场从事后勤工作,支持法国、英国、比利时等国抵抗外来侵略,法国北部和比利时伊普尔市地区是战争的主战场,也是中国人集中服役的主要地区。旅途之辛酸,条件之艰苦,各位喝咖啡,品葡萄酒的朋友们知道吗?诚恳老实的中国人按照贵国和英国的要求,秘密前往欧洲,历经两个月才最终抵达你们这里。在行程中,他们像牲畜一样蜷曲在黑暗的船舱里,疾病、晕船、死亡恐惧、缺乏淡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们,更为可怕的是,敌对国的突然袭击随时会让他们葬身海底。1917年2月24日,法国运送华工的‘亚瑟号’在地中海被鱼雷击中,五百四十三名中国人当场遇难,他们只能永远躺在冰冷黑暗的大西洋海底,再也不能回到自己可爰的故乡。”
一部分市民放下了咖啡杯和葡萄酒杯,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许子鹤继续他的演讲。
“来到欧洲后,每个中国劳工不再使用自己的姓名,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编号。十四万中国劳工在贵国和欧洲其他国家做了什么?他们在硝烟弥漫的前线,帮助贵国士兵挖掘战壕,装卸弹药给养,修筑铁路、公路、桥梁,救护伤员,掩埋尸体甚至做一些排雷、扫雷等最艰苦、最繁重的工作。按照与贵国政府签订的合同,他们不是战斗编制应该‘不作战’,但事实与合同并不相符,他们工作的地点与敌人战壕相距不过五十码,实际上chu在战场的最前线,可以说,他们是贵国前线士兵中的一员;同时,战壕对面的敌人不会遵守贵国政府和中国劳工的合同,密集的子弹一串接一串首先射向中国人,在法国北部,至少有六千名中国劳工死于敌人的攻击、疾病或者恶劣的医疗条件,他们被埋葬在贵国西北部的两座军人公墓中。比如,在距你们这里不到百里的努瓦耶耳小镇上,‘一战’墓地里就有八百四十二个华人的墓位。”
广场上的市民纷纷从咖啡馆门口、酒馆门前和广场四周围拢到市政厅门前。
“各位尊敬的女士们和先生们,现在战争结束了,敌人被赶跑了,法国自由了,你们今天可以坐在圆圆的洋布伞下,坐在软软的沙发席中,享受美酒,享受美食,享受胜利的喜悦,享受快乐的时光,可是你们面前的这些人呢?他们的同伴死了,他们自己瘸了,瞎了,老了,病了,无家可归,无依无靠,他们——为法国做出贡献的劳工们,和你们一道浴血奋战在‘一战’战场上的劳工们,和贵国签订过合同——‘不得在危险区内雇用中国人;劳工有权得到食品、冬夏装、住房、燃料和免费医疗;所有在工作岗位上致残的劳工,战后享受社会保障抚恤金’……但现实是,美好的合同根本没有得以执行,他们其中的三人忍受不了苦不堪言的生活,自杀身亡了,其余的人和那三人一样,每日生活在贫困线上,生活在死亡线上,难道你们就这样看着剩余的劳工在黑暗的深夜,一个接一个把脖子套上诺苏米制造的绳索吗?”
许子鹤的话音一落,喧嚣的广场上顿时一片寂静。
“Non(不)!”一位白发苍苍的法国老太太首先喊了一声。
“Non!Non!Non!”五六个市民随之大呼。
广场上的人群突然一阵向前涌动。
在这个时候,朱德意识到——时机成熟了!他便朝站在椅子上的许子鹤使了个眼色。
许子鹤明白朱德的意思,随即高声说道:“尊敬的女士们和先生们,你们可以核对任何一个中国劳工手里的合同,看看我说的是否正确,看看他们申请最基本的社会救济金的要求是否过分。”许子鹤说毕,三十多位衣衫褴褛的中国劳工用颤抖的双手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合同。
广场上死一般沉寂。
一批市民走上前来,认真地核查合同。
“C'estvrai(真的)!”
“C'estvrai!”
“C'estvrai!”核查过合同的市民纷纷表态。但遗憾的是,广场上数以千计的市民由于无法走近劳工,也就无法核查合同。不知合同真假,绝大多数市民就只能chu在观望等待之中,无法表态。
就在此时,朱德朝许子鹤招了一下手。许子鹤看到之后,迅速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高高的椅子没有空闲半刻,朱德和赵维炎便搀扶着一个中国劳工站了上去。
站在椅子上的劳工叫阚满根,因能说几句简单的法语,成了三十几个劳工的组织者和代言人。驼背的阚满根刚一站稳亮相,广场上便发出一片惊呼之声。
椅子上的这位劳工没有双手,袖筒里露出来的胳膊如锯断的两根粗木棍,光秃秃的。他的左半边脸也没有常人皮肤的光滑,而是而是布满变形的紫褐色伤疤。
阚满根用两支光秃的断臂从口袋里夹出了一张合同书,皱巴巴的合同上沾满了已经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我叫阚满根,山东烟台人,今年四十八岁,八年前我来法国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我有灵活的双手,左右脸也是一样的颜色……五年前的八月,俺正在为十几个跟在身后的法国士兵排雷时,地雷突然响了!”
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抽泣起来。
一群妇女也开始用衣袖擦拭眼泪。
“俺连半间房也没有,现在和一群流浪汉挤在爵士公园废弃不用的大棚里,靠在火车站装卸煤炭和粮食养活自己,但现在腿不行了,扛不动百十来斤的货袋了,实在没办法,俺才和兄弟们一起来这里乞求市长大人能兑现合同上的条款,发给俺和兄弟们最基本的生活费用,俺们也不要房屋,一辈子住在大棚里就行……”
抽泣声不断响起,逐渐连成了一片。
“这是俺的合同,如果哪位女士和先生不相信,请过来核对一下!如果有半点虚假之chu,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跳进兹图河里!”
两分钟之后,一位手执拐杖绅士模样的人走到了阚满根面前。
五分来钟的详细辨认后,绅士开口说话了。
“我就是八年前办理这些合同的人之一,我以自己的人格担保,这张合同是真的!”
广场上顿时哗然。
法国老太太停止抽泣,蹒跚着走近椅子旁,朝着上面的阚满根喊道:“我的中国孩子,你受苦了!”
老太太的话音一出,周围的法国人受到了震撼。
“市长,请您出来!”老太太面朝市政厅,用尽全部力气大吼了一声。
这一声犹如一根火柴扔进了油桶里,偌大的广场顿时燃烧起来。
“市长,请出来!”一部分人在呼喊。
“市长,请出来!”更多的人在呼喊。
“市长,请出来!”所有的人都在呼喊。
在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诺苏米市的市长不得不走出市政厅内的办公室,与朱德、赵维炎、许子鹤以及阚满根四人进行谈判。
一个半小时的艰难谈判后,三十二人的基本抚恤金问题得到了解决。
广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离开诺苏米城时,阚满根向许子鹤提出了一个要求,能否每隔两三个月给他们三十二人写信通报国内的情况。许子鹤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并把自己的钢笔赠送给了阚满根。阚满根不收,许子鹤就装作生气的样子对他说:
“咱们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我给你们写信,你们也得找个能写字的人给我回信呀,回信没有笔怎么能行!”
阚满根含泪接受了许子鹤的派克金笔。
这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
朱德叫上许子鹤,说有件重要的事情要一起聊聊。两个人一起沿着市区内一条蜿蜒的小河散步。
“子鹤,现在博士拿到手了,来德的目标应该说基本实现了,不知你对今后的去向有何想法?”
“从来哥廷根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期盼着早日完成学业,回国找个适合自己的地方就职。原来只想在哥廷根拿个硕士,没有想到现在又多待了三年,拿到了博士。不管是硕士还是博士,我许子鹤还是许子鹤,回国的愿望没有变,也不会变。”许子鹤说话的口气异常坚定。
朱德接着许子鹤的话继续探问:“上次你给组织汇报过,你收到了邓翰生、恽长君还有国民党上海执行部王全道的来信,不知你想去上海否?去上海的话,想在什么职位工作?”
听完朱德的问题,许子鹤马上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刚才提到的三位都是我的老朋友,他们现在都在上海工作,我自然也想到那里去。至于到上海后在什么地方谋生,我初步的想法是,自己一直在大学学习,适应大学的环境,可能到上海大学教数学是比较合适的。”
在莱纳河畔洒满碎银月光的小路上,两人并肩慢步走着,一会儿凝望夜空,一会儿俯视弯弯曲曲的河面。河中的流水不急不慢,悄然无声。
朱德明白了许子鹤的初步想法,他半一句话。许子鹤忍不住问道:“老兄,你比我社会经历丰富,不知我的想法合适不合适?”
朱德还是没有讲话。又过了大约五分钟,两人走出有两百多米远后,朱德突然停下脚步。
“子鹤老弟,不,子鹤同志,想听听组织上的意见吗?”
许子鹤马上也停下脚步,面对朱德,“当然想听!”
“你即将博士毕业的消息我两个多月前就给旅欧支部进行了汇报,前面一段时间你准备答辩,为了不打扰你,组织上的意见我没有及时转告你。现在我可以把组织的意见告诉你。”
许子鹤耐心地听着。
“组织上同意你到大学工作的打算。”朱德语气坚定。
许子鹤内心一阵欢喜。
朱德表情严肃,继续说道:“但不是上海大学,而是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
“让我从德国去俄国?”许子鹤一脸惊讶。
“是的!”朱德回答。
“能否请组织上再考虑一下,我已经五年多没有回国了,心里就想马上回去工作,用所学的知识尽快报效祖国。另外,家里给找了个没见过面的未婚妻,如何确定和那个姑娘之间的关系,我还没有最后的结论,只想早点回去和她好好谈谈……”许子鹤毕竟是个书生,他把自己心里想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子鹤同志,我把你出国学习的时间和目前家庭状况跟组织一一做了汇报。组织上很慎重,经过几次反复讨论后,还是决定你去莫斯科,因为实在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朱德语气严肃而恳切。
许子鹤满脸不解。
“子鹤同志,我把相关背景给你介绍一下,你再谈谈自己的意见。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后,在列宁同志领导下,苏维埃俄国与乌克兰、白俄罗斯两个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和南高加索联邦组成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那里伟大的革命事业如日中天。为巩固新政权,需要一大批思想坚定,纪律严明并且熟知革命理论的干部和人才,列宁和俄共十分重视此类人才特别是青年人才的培养,1921年秋,在莫斯科开办了一所专门培养革命干部的政治学校,名字叫‘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简称‘东方大学’。据我所知,这所学校分苏联部和外国部,外国部七个班中最大的就是咱们汉语班。两年多来,我党已经选派了一批干部去莫斯科学习。”
朱德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想观察一下许子鹤的反应。朱德非常熟悉许子鹤的习惯,听到疑惑的事情,不解的神情会立刻呈现在脸上。听完朱德的介绍,许子鹤内心明悟了三分,脸上的惊愕退去了三分。
看到许子鹤脸上表情轻松不少,朱德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我们党派到莫斯科的学员,绝大部分没有出过国,也不懂俄语、英语、德语等外语。原来会俄文的瞿秋白同志在那里,他一边为学员讲授唯物辩证法、政治经济学等课程,一边为中国学员担任翻译,可惜的是,由于工作需要,他回国了。莫斯科方面急需一个熟悉欧洲生活习惯,能说俄语的中国人帮助中文班教学。旅欧支部把你的材料报给了中央,中央又把你的材料通报了苏联方面。莫斯科对你非常满意,你既会讲俄语,还会说德语、法语和英语,最受他们欢迎。”
许子鹤还是沉默无语。
旅欧支部委托朱德和许子鹤谈话前,特别做过交代,对许子鹤这样的人,得给一定的思考时间,也得允许他发表个人意见。原因只有一个,人才难得,但往往越是难得的人才越有个性。
“子鹤同志,这只是组织上的初步考虑,如果你个人有其他想法,也可以提出来。”朱德望着许子鹤说道。
“给我两天思考的时间可以吗?”
“可以。”朱德爽快地应答。
过去的两个整天,许子鹤没有出门,自己一个人留在宿舍内思考旅欧支部的任务。头一个白天,他把自己近几年收到的父母、大娘和叶瑛的来信一封封默读了一遍,晚上躺在床上又仔仔细细琢磨了一遍。对这么多的信件,许子鹤总结归纳出了五个关键词——数学、身体、毕业、回国、成家。第二天,邓翰生、恽长君、中学吴校长等人的一沓厚厚的来信,被他从书桌抽斗中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从早上一直读到傍晚。草草吃过晚饭,许子鹤像昨夜一样,躺在床上又仔仔细细琢磨起几十封信件来。半夜时分,对第二天阅读的信件,他同样提炼出五个关键词来——数学、苦难、国家、内战、改变。分析出两类信件的关键词后,数学博士许子鹤没有停止思考,而是进一步比较起两类来信的共同点和不同点来。两类信件的共同点可以总结成一个字——“爰”。两类不同的人都希望许子鹤学好数学,学成回国,成家立业,幸福地生活。不同点也可以用一个字来总结——“爰”。但此“爰”与前一个“爰”字面上相同,但内涵却不同。前一个“爰”是“家”,后一个“爰”是“国”。
许子鹤对两类信件的分析比较还在继续。
以家为基础和范畴的“爰”,不但情感上毫不过分,而且理所当然。他许子鹤苦读多年,一直培养和支持他的大家族希望儿子光宗耀祖,娶妻生子,小家庭渴望与丈夫团聚,享受天伦,这些都无可厚非。但许子鹤认为,这种“爰”,从整个社会系统的角度来说,是“获取”,尽管这种“获取”合情合理。
以国为基础和范畴的“爰”,理论和道义上也是同样站得住脚。家是国中国,国是家上家,没有家就没有国,同样,亡了国也就亡了家。在一个国家之内,如果大部分人都想拥有自己美满、幸福、安详的家,那么,就必须有一部分人舍弃自家,为千千万万个家庭所需要的美满、幸福、安详去奔走、去创造、去建设。奔走、创造、建设需要流汗,有时候也需要流血,许子鹤定义这种“爰”是“给予”。
最后,许子鹤面对的问题是,在其人生转折的十字路口,他是选择“获取”还是“给予”。
黎明时分,许子鹤有了自己的结论。
他的选择是“给予”。
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几行字:“爰有大爰和小爰之分,小爰成全自家,大爰成全国家。两者于一人之经历中兼而有之,是万幸人生。如果两者不可能兼得,我决定弃舍小爰,选大爰。请许子鹤现在和未来的亲人们,原谅我这一决定吧!岳飞忠孝尚不能两全,我许子鹤又岂能做得到!”
天一亮,许子鹤就按响了朱德住chu的门铃。
一见朱德,许子鹤便开门见山谈起了自己的想法。
“我一直在德国学习数学,如果上数学课自然没有问题。但政治方面的理论我都是自学的,缺乏系统性,瞿秋白的文章我读过几篇,与他的理论水平相比,我还相差很远。组织上派我去,我许子鹤怕完不成任务呀。”
朱德心里顿时亮堂了几分。这就是学数学多年的许子鹤的说话方式,朱德了解,他不是故意找原因搪塞,而是在说出困难和疑问的时候,心里已经考虑成熟了。
望着许子鹤,朱德笑了笑,然后心平气和地说:“组织上确实考虑过你的情况,因此,派你去莫斯科东方大学,不是像秋白同志那样去当教员,而是既去当学员,也去当教员。当学员,是你要跟班学习共产主义和俄国十月革命的理论;当教员,就是让你去辅导一些和数学有关的课程,比如测量课、几何学和军事观察课什么的。”
旭日东升,许子鹤和朱德两人走到院子里,向着东方,举头凝望许久。
“转告组织,我许子鹤已经想通,服从组织安排。何时启程,请提前告知。”
“好的!我明天即向组织转告你的态度和决定。”
那天上午,阳光照耀下的哥廷根依然很冷,但两个中国留学生的心却是温暖如春,心潮难平。哥廷根向来喜欢别样的年轻人。整座城市宛如劝退了所有的行人,为这两个特别的中国人特意腾出广阔的空间,看得见的几何的、物理的空间和看不见的思维的、想象的空间,供他们行走,供他们憧憬。两人沿着莱纳河走了半天,也谈了半天。两人的步伐轻盈坚定,话语低沉稳健。两人心里明白,时光如行云,时光如流水,一对好兄弟,即将分别。
最后他们谈到了个人的前途和国家的命运,它们能像冬日的阳光一样明朗和煦吗?年轻的许子鹤和朱德不知道。但两人心里清楚,冬日的阳光虽然不如春天般温暖,不如夏天般炽热,不如秋天般绵长,但却逐渐灿烂明朗,这是一种乍暖还寒,一种由负及正,一种脱茧去缚的力量积聚过程。这个过程有时候是自发的、主动的、顺利的,有时候是引发的、被动的、曲折的,虽然趋势不可逆转,但其中不乏狂风,不乏暴雨,不乏冰霜,不乏雷电,这个季节中的人们需要等待,需要忍耐,有时候也需要挺身而出,抗击灾难。朱德和许子鹤两人相约,既然做出了选择,就算前程未卜,也要执意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