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章(1 / 1)

苍茫大地 张新科 4059 字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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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5月,发生了轰动世界的山东临城劫车案。

当月6日凌晨,载有参加山东黄河宫家坝堤口落成典礼的中外记者和外国旅客的火车,在津浦铁路北行经过临城站附近沙沟山时,因铁轨被预谋破坏而倾覆,遭遇打劫,中外旅客一百二十余人被土匪孙美瑶绑走。

绑架案消息一出,英、美、法、意、比五国先后向北京政府提出了最严厉的抗议,并以此为借口积极筹划共管中国铁路的阴谋。英方提出所谓的护路方案;当时就任美国国防部长的台维士公然建议出兵中国;日本并无侨民被掳,但日本报纸趁火打劫,叫嚣组织国际联军共管中国铁路。几个西方国家经过多次密谋,最后达成协议,决定在中国设立万国警察共同治理中国铁路。

许子鹤从事件发生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跟踪德国报纸上的有关报道。善于分析的他多次对在哥廷根的中国留学生讲,不管此事如何解决,都必定节外生枝,成为几个西方强国进一步攫取在华利益的借口。许子鹤身边的留学生都不相信,认为只要救出本国侨民,再索取足额的赔偿金,事情就会平息下来。

事实果然被许子鹤言中。

七月的第二天,法国报纸《巴黎》公布了西方诸国“决定在中国设立万国警察共同治理中国铁路”的协议,义愤填膺的中共旅欧支部当天立即召集旅法华工总会等,发起组织“旅法各团体联合会”。翌日下午,满怀爰国热忱的各路人马参加成立大会,旅法华工总会代表袁子贞、《少年》杂志代表周恩来、湖南学生会代表徐特立、女子勤工俭学会代表郭隆真等积极筹措。六天之后的7月8日,旅法各团体联合会召开正式会议,成立了临时委员会,周恩来被推选为书记。

在这次大会上,以周恩来为代表的中共旅欧支部始终走在前列,旗帜鲜明地呼吁:“铁路共管,等于亡国。旅法华人,全体反对。望农工商各界,速起力争,现政府不足恃,应另组国民政府,以除内石更,而御外患,同人誓为后盾。”7月15日,更大规模的旅法华人全体大会召开。在这次规模空前的华人聚会上,周恩来起草了澎湃激扬的《告父老书》:“国事败坏至今,纯由吾人受二重之压迫,即内有冥顽不灵之军阀,外有资本主义之列强。吾人欲图自救,必须推翻国内军阀,打倒国际资本帝国主义……”

许子鹤从朱德那里得到了周恩来的《告父老书》。

朱德说:“我了解这个人,他是中共旅欧支部的一面旗帜!”

许子鹤说:“我听说过这个人,但没有见过面。读完这篇《告父老书》,我彻底认识了他。他是我们这些在外旅居学习的华人的旗帜,将来能与这样的人为伍,该有多好!一定能为国家做成一番大事。”

朱德望着许子鹤说:“我相信,会有这种机会!”

山东临城劫车案的最后结果更加让许子鹤对周恩来心服口服。

由于中共旅欧支部和在法华人工会的不懈努力,也碍于世界媒体强大的舆论压力,几个西方强国的野心被迫暂时收敛,他们妄图共同控制中国铁路主权的侵略阴谋未能得逞。这是中国人英勇顽强斗争所取得的一次难得的外交胜利。

一个朦胧的向往在许子鹤的心头悄然萌发。

时间快如箭矢,眨眼间两个月过去了。

一个雨过天晴的下午,朱德约许子鹤来到哥廷根一个人人皆知的地方散步。这个地方就是哥廷根老城的俾斯麦小屋。

在哥廷根城,耸立着好几座大大小小的俾斯麦铜像和石像。俾斯麦曾是哥廷根大学的学生,后来成为德意志帝国的首任宰相,人称“铁血宰相”,大学师生更是将其赞誉为“德国的建筑师”或者“德国的领航员”。在很多留学哥廷根甚至德国的中国学生心目中,俾斯麦的地位可等同于中国历史上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就是统一六国的秦始皇。

关于眼前这个小屋的故事,朱德和许子鹤像每个哥廷根人一样耳熟能详。1832年夏,刚入哥廷根大学不久的俾斯麦和美国同学来到这间小屋,举杯庆祝美国独立战争纪念日。他在酩酊大醉时隐约听到有人说德意志四分五裂至今没有统一的事,倔强的俾斯麦马上和对方赌二十五瓶香槟,断定德意志二十五年内必然统一。结果是德意志并没有在二十五年内得到统一。不过谁也没有想到,从大学时代就具有强烈民族情感、敢做敢为的俾斯麦不愿就此罢休,而是策马驰骋,仗剑前行,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统一了德意志各弱邦。在俾斯麦的领导下,德意志一跃成为欧洲强国。

朱德和许子鹤两人过去多次进入俾斯麦小屋参观,这次他俩没有进去,只是在其附近散步。大雨过后的哥廷根空气格外新鲜,chuchu弥漫着一种无可名状的、令人气定神闲的自然味道——那是清新的味道、温热的太阳的味道、水分蒸发出的滋润的味道,还有雨滴冲刷之后一根根嫩草、一片片绿叶、一朵朵花蕾溢出的初秋的味道。

“俾斯麦这位老学长真是不简单,在治国方面,通过一系列铁血战争统一了德意志,并成为德意志帝国第一任宰相;在理政上,他通过立法,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工人养老金、健康和医疗保险及社会保险制度……”许子鹤眼望十几米外两层楼高的俾斯麦小屋,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自己的感慨。

朱德在哥廷根大学进修社会学和法律,自然少不了对历史人物俾斯麦的研究。他接着许子鹤的话,饶有兴趣地说开了:“俾斯麦这位学长喜欢喝酒和决斗,在哥廷根大学学习期间算不上一个‘好学生’,但这个人和他同时代的年轻人不一样,不愿整天空想和侃侃而谈,而是脚踏实地做事和一马当先地去感染他人,国家统一后,重立法、重秩序、重民生,同时在外交上也纵横捭阖……纵观他的整个人生,应了中国老百姓常说的一句话,叫作‘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正如数学上的Limited(有限的),可追不可抵,真可谓虽缺尤美。这是数学的魅力,也是人生的魅力。因此,评价一个人,关键看他最后对社会发展所起的作用,对国家民族特别是对chu于危难chu境下的国家和民族所起的作用。”许子鹤听完朱德对俾斯麦的评价,也述说着自己的观点。自从师从迪特瑞希教授,许子鹤言谈举止离不开数学。

“子鹤弟这话说得专业!说得好!”

朱德看着与自己并肩而行的许子鹤,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笑容。他内心油然而生了一种对许子鹤真切的赞叹。对面的这位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准博士,虽然看起来还是一位稍显腼腆的书生模样,但在整个哥廷根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中是最优秀的一个,最受大家欢迎的一个。数学方面的疑难问题,大家喜欢找他,德语翻译方面的问题,大家喜欢问他,很多同学回国探亲或者外出实习代缴房租和水电费用,都会委托他,留学生之间产生矛盾引起不快时也喜欢找他……经过大半年的观察和接触,令朱德更为欣赏的两点是:第一,许子鹤出国后一直与北京和武汉几位共产主义活动者有书信来往,学习数学的同时,喜欢查阅和钻研共产主义书籍;再者就是这个小伙子大事面前不乱方寸,说话如平常般一字一句,行动如平常般一板一眼,这样的心理素质就连四五十岁的人也很难具备。

“是块好料!”朱德心里暗自赞叹。

今天,朱德约许子鹤散步聊天,就是想进一步走入他的内心世界。两个星期前,朱德在柏林见到了周恩来,已经是中共旅欧支部党员的朱德把许子鹤的情况作了汇报。周恩来、张申府和朱德经商量后决定,把许子鹤作为发展对象来培养,指定朱德作为他的培养人。

“子鹤,最近在读什么书?”朱德问。

“《数论》和爰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许子鹤回答。

“这些都是你们的专业书,我们都看不懂。除了专业书呢?”朱德追问。

虽然相差十几岁,但许子鹤经常和朱德一起谈地。朱德给许子鹤讲他在部队带兵打仗的荣光、遭际和辛酸,给他讲自己所看到的四川、云南等地内战不断,军阀割据,官官相护的世间丑态,许子鹤次次都是先听后问,问得朱德最后回答不上来,两人才以哈哈大笑或者沉默不语的方式结束聊天。因为许子鹤来德比朱德早,所以朱德也喜欢听许子鹤讲有关欧洲哲学、历史、文学、技术、工贸、风俗和习惯以及诸多德文的问题。在交谈的过程中,朱德知道许子鹤读了很多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德文原版书籍,也读了许多有关俄国十月革命的报道。

“最近呀,一直在啃本难懂的书,DasKapital!”许子鹤回答。

DasKapital是德语,中文翻译叫做《资本论》。

朱德从中共旅欧支部借过一部《资本论》,一连读过几遍。这个时候,他想问问许子鹤对这本书的理解。于是,开口提了问题:

“子鹤,你怎么评价这本书?”

“这本书简直称得上是一部关于资产阶级的百科全书。我评价不了,还是用一个人的话来评价吧!”许子鹤笑着回答。

“谁的话?”

“恩格斯的一段话!”

“洗耳恭听!”

“自地球上有资本家和工人以来,没有一本像我们面前这本书那样,对于工人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我们现代全部社会体系所赖以旋转的轴心,这种关系在这里第一次作了科学的说明,而这种说明之透彻和精辟,只有一个德国人才能做到,这个人就是马克思,他攀登到最高点,把现代社会关系的全部领域看得一览无遗。”

恩格斯对马克思的这段评语,许子鹤是一口气说出的,他先背出德语原文,再用汉语进行翻译。从许子鹤诚恳虔诚的表情里,朱德知道,恩格斯的这段话激荡着这位年轻人的心,他一字一句说出的词句,不是对恩格斯原话的翻译和复述,而是透彻的理解和诠释。

朱德这时知道,中共旅欧支部的很多事可以和这位年轻人挑明了。

在随后的散步过程中,朱德向许子鹤详细介绍了中共旅欧支部。他还从挎包里拿出几本中共旅欧支部所编的杂志《少年》交给了许子鹤。

“我回去会好好阅读这几本杂志,虽然还没有阅读,但从今天下午和兄长谈话后,我有种预感,自己以前模模糊糊寻找的方向今天好像就要柳暗花明了!”

朱德看着许子鹤笑了笑,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他知道,对这位才智过人的年轻人而言,多说一个字都是多余的。

分别时,许子鹤向朱德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我们面前的俾斯麦小屋,让人想起统一中国的秦始皇!我知道,自己没有秦始皇那么大的本事和才能,但我相信,当代中国一定会有和秦始皇一般甚至超过秦始皇那样的人物,我愿聚集在那样具有雄才大略的人周围,像秦丞相李斯一样为国家强盛尽心效力……”

朱德看着许子鹤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读过的《史记·李斯列传》中的一段话:“李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

两个星期后,许子鹤主动找到朱德,递上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一沓信纸。

信封内不是普通函件,普通函件没有题目,而这沓信却有一个标题——加入旅欧支部之申请。

中共旅欧支部:

我,广东澄海人许子鹤(曾用名许金海),现在德国哥廷根大学攻读数学博士学位。我十七岁入北大,正逢‘五四运动’前夕,便零星接触俄国共产主义思潮,但那时年纪尚轻,思想稚嫩,偏爰数学且深陷专业,没有进一步主动深入思考探究。后认识同校中文系好友邓翰生和远在武汉的恽长君先生,在两君影响下,对传入吾国之共产主义先进思潮由接触逐渐变成了接近乃至亲近,令人遗憾的是,不久我即奔赴德国学习。

近段时间,个人阅读了卡尔·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等书籍,特别是与朱德君接触和交流加深后,从他chu借阅了许多中共旅欧支部期刊《少年》,看后可谓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过去那个隐隐约约存于脑海之中的信念,现在如闪电般耀眼,如波涛般汹涌。现向贵组织汇报我个人对国家与民族现状和发展前景的粗浅认识,请考察我许子鹤是否符合加入贵组织的基本条件。

需要加以说明的是,我的这些认识,一方面基于我在国内所受的本土教育和熏陶,另一方面则基于自己在德五年所见所闻及洋人的冷嘲热讽和痛惜祖国的愁苦与愤懑。离家方知母恩,别土方知国重。对个人的欺凌我可以忍受,但对国家的侮辱我不能忍受半点。

明代推行海禁,清代实行闭关。无人能够想到,一个古老民族,一个泱泱大国近几百年来会变成井底之蛙,不愿睁开惺忪睡眼看看四周,望望世界。更令人扼腕兴叹的是,百仆千臣围绕一个个昏聩无能之皇帝,终日沉浸在‘天朝上国’的美梦中不能自省亦不能自拔,日积月累,病入膏肓,最终落后于英法,落后于德意,落后于日美,落后于浩浩荡荡之世界大潮。鸦片战争后,近代中国被迫签署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香港岛被永久让与英国,国门被毁,强盗纷进,从此豺狼当道,千年古国再无平等安顺之日。吾中华大国虽文明灿烂、土地辽阔、民众数万万,但在英法德意日俄等列强坚船利炮进攻之下,竟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一步步陷入落后挨打之窘迫境地,从此沦为西夷东倭的殖民地,吾国民个个变成了俎上鱼案头鸡,任夷蛮强盗肆意宰割。没落之清朝不思强国富民之道,反而将维持皇权地位稳定作为首要目标,甚至不知耻辱地提出了‘量中华之物力,结列强之欢心’之策略,每当念及此言此语,子鹤虽年轻愚钝,但次次痛心疾首,夜不能寐。

面对亡国灭种的民族危难,林则徐、魏源等一批具有先进思想的国之贤达睁开了双目,走上了拯救国难之途,他们以‘经世致用’和‘富国强兵’为宗旨,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倡导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开启了了解世界、效仿西方的新潮流,这是中国从传统转向现代的重要标志,也是中华民族励精图治、发愤图强寻找崭新途径之肇始。遗憾的是,在闭关锁国、故步自封的大形势下,独自清醒的他们甚至无法得到演戏的‘三尺舞台’。

十九世纪中后期,以李鸿章(我三次到过与李合作的埃森克虏伯公司)、曾国藩、左宗棠为旗帜的洋务派提出了‘以中国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的富强观,主张摹习列强的工业技术和商业模式发展近代工业,以获得强大的军事装备、增强国力。洋务派试图通过学习德、英、法、美等西方的器物知识以达到实业救国的目的,尽管他们做出了种种努力,但他们的富强梦很快就被甲午惨败的事实所击碎。其后,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仁人志士另辟路径,提出‘变法图强’,试图通过学习西方的政治制度和教育制度,以实现富国强民的目标,但他们的‘百日维新’也很快被顽固势力所颠覆。以我同乡孙中山先生为代表的革命党人堪称国家之灵魂,民族之脊梁,提出‘振兴中华’的口号,主张通过发展经济以实现强国救国的目的,这是几千年来吾国历史上第一个向封建社会宣战的真正中华汉子,作为同乡,我十分敬仰他!但这段时间以来,我自己一直在想,孙先生他们虽然具有代表性,也很有力量,但还是有其局限,因为他们代表不了人数最多、分布最广的耕田者、务工者。这些人发动不了,觉悟不了,一切革命都是不彻底的。

那么,谁能代表人数最多,分布最广的耕田者、务工者的利益呢?对这个问题,以前我是模糊的。庆幸的是,我读了马克思、恩格斯的书籍和中共旅欧支部的刊物,现在十分清楚了。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清晰地告诉了我全部:‘过去的一切运动都是少数人的,或者为少数人谋利益的运动。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中共旅欧支部是无产阶级运动在中国的一个代表组织,或者说是其一个分支,我自己坚信无产阶级运动的正确性,因此也坚信这个组织的正确性,渴望成为其中的一员。我希望,这个党由于我许子鹤的加入,力量更大,扩展更快。我最希望看到的是——于国内,像欧洲之德法等国,中国人个个寒者有其衣,病者有其药,童有所养,叟有所依;于国外,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后,那些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在德国、在法国、在世界其他国家不再如吾辈在此等国家遭苦受气,而是衣着笔挺,口袋殷实,堂堂正正出入歌剧院,平平等等参加世界大会。如若此等理想得以实现,需要我辈含辛茹苦,洒血抛头,许子鹤在所不辞。

我申请加入并成为其中一员,纯属自愿,无他人和任何组织引诱、劝说和利用;我申请加入并成为其中一员,无需征求他人和任何组织意见,任何人或组织包括生我养我之家庭均无权更改我之选择;我申请加入并成为其中一员,不为穿,不为吃,不为住,亦不为钱,不为权,不为己……

我申请加入组织——为信仰,为自由,为国家,为民族!

我许子鹤以血肉之躯和比血肉之躯更神圣之个人尊严,在此郑重保证,一旦成为组织其中一员,定将赴汤蹈火,忠贞不渝,至死效力,永不叛退……

恳请组织考虑我之申请,并尽快给予答复。

一个月后,也就是1923年的年底,许子鹤收到了中共旅欧支部的回函,至此,许子鹤正式成为了一名共产主义者,那一年他二十三岁。

当天晚上,激动不已的许子鹤伏案一连写了四封信。

在分别寄给邓翰生和恽长君先生的长信中,他把自己成功加入中共旅欧支部的消息告诉了他们。而在写给父亲和叶瑛的信中,他则说自己最近通过了一次大考,一次即将影响他一生的重要考试,通过这次考试和通过博士答辩一样重要,从更为长远的视角来看,甚至还要超过博士答辩,至于是什么考试,他一个字都没说……

从第二年春伊始,叶瑛感到万里之外的许子鹤变了。

过去叶瑛收到的哥廷根来信,一般只有三页,长一点的三页半。信的前两页或两页半是雷打不动的辅导她读书识字,遣词造句,谈个人或者其他事情的只有半页,最多一页。新春之后的来信,前面两页或两页半的篇幅依旧,但紧接着的两页或三页的内容是未曾有过的,那是许子鹤介绍欧洲各国的新鲜人、新鲜物和新鲜事。细心的叶瑛立马感觉出了这种变化,许子鹤加入中共旅欧支部后,周末和假期在德国和欧洲各地参加组织活动的次数明显增加,有时去学习,有时去开会,有时是按照要求分发传单,有时是参与组织抗议活动。在火车或汽车上,许子鹤一有空就埋头给叶瑛写信。有些东西写出来怕叶瑛看不明白,他就把实物画出来以帮助理解。许子鹤已经画过很多城市,柏林的夏洛特宫、莱比锡的博览会、汉堡的阿尔斯塔湖、慕尼黑的玛丽亚教堂、布鲁塞尔的撒尿孩童、卢森堡的大峡谷等等他都一一画过,这次叶瑛拿在手里的信,是许子鹤从巴黎回哥廷根的火车上写成的。

……叶瑛君,我正坐在从巴黎回哥廷根的火车上。巴黎(Paris)是欧洲的中心,是世界性的都市。在来的路上,一位来自里昂的戴绶带的爵士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从世界各地来到巴黎的年轻人都拥有自己的梦想和野心”。他的这句话说得太对了,我许子鹤来到这里,确实有我自己的梦想和野心。前面几年来巴黎,是为了使我们的北方国土——山东不会从一个强盗嘴里再落入另一个强盗嘴里。虽然目标没有实现,但那笔账却没有忘记,一直埋在心里。这次我来巴黎,是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的,会议的内容我不能给你说,但请你放心,绝不是坏事,是好事。有时候,好事也不能说。我下面给你描述一下巴黎吧,希望你今后也能来这里看看,它比我们老家澄海县城繁华得多。

巴黎地chu法国北部,宽阔的、川流不息的塞纳河蜿蜒穿过城市,形成了斯德和圣路易两座河心岛。我和几位同是来自中国的朋友坐船巡游在塞纳河上,顿时想起我在国内到过的北京颐和园和武汉东湖来,我曾在这两个地方和友人划过船。船在水上过,水在船下流,北京、武汉和巴黎的景色是多么的相似,但斗转星移,自己一直生活在别chu,此地是他乡而非故国。

你今后来巴黎,一定要看的地方知道是什么吗?从夏特勒广场到香榭丽舍大道是巴黎的中心地带,这里每一chu都值得一看。在这一带,你可以参观圣母院、地方法院、马德莲教堂、卢浮宫(里面有不少中国器物)和庄严的凯旋门……

我前面几次来,有一个地方一直没去,就是埃菲尔铁塔(埃菲尔是设计者的名字),这次专门爬了上去。建议你今后来,一定要爬上去。唐朝诗人王之涣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真是登得越高,景色越美。给你说说这座铁塔的来历吧!1889年是法国大革命一百周年纪念,不忘却过去的法国人决定隆重庆祝,于是在巴黎举行一次规模空前的世界博览会,铁塔就是为当时的世界博览会而建的。建好后遭到很多非议,说是一堆烂铁破坏了巴黎的自然美。但好的东西就是好的东西,铁塔现在被浪漫的巴黎人赞誉为“云中牧女”……这些都是巴黎的美,当然还有凡尔赛宫、荣军院和亚历山大大桥。最后,我想对你说的是,景色再美,都是别人的,我们都是过客,什么时间我们的国家也能像巴黎一样鲜花盛开,河水潺潺,海鸥飞翔,游船穿梭呢?

你知道,我站在埃菲尔铁塔上忽然想起了什么吗?我想起了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波拿巴的一句话,“中国是一头沉睡的狮子,当这头睡狮醒来时,世界都会为之发抖”。现在,这头狮子还在昏睡,我不知道,这头狮子何时醒来。但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愿意手执鞭子,把这头雄狮唤醒,流血舍命都不怕!

每天入睡前,叶瑛都会借助字典将许子鹤的每封来信读上两遍或三遍。每读上一遍,她都像恍恍惚惚似曾见过许子鹤一面,坐在床头清醒时是这样,梦境里也是这样。

第二天醒来,叶瑛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摸摸枕头底下的信件还在不在,那是她的梦,她的魂,她的牵挂,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