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一场轰动哥廷根整座城市的活动在哥廷根大学隆重举行。
这场充满异国风情的活动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叫做“你所不知道的古代中国”。这一部分以图解和演示为主,地点在礼堂大门外。熙熙攘攘的大门两侧,竖立着四块两人高一米宽的巨幅彩色画作,四幅巨画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名字写在画作最上方。每幅画作前,都围着一群德国人,读完画面上德语版的文字介绍,围观者没有一个人离开,因为现场表演比文字说明更激动人心。
第一幅画叫作“汉朝虽遥远,触手即可及”。画面中心一位德国教师和环绕他的一群孩子手里各捧着一本书在开心地阅读。图画四周用德语详细介绍了中国东汉蔡伦的造纸术及其对人类文化传播的巨大作用。在这幅画作前,两位中国留学生正在实地演示东汉造纸的过程。一位学生把浸泡一夜的树皮纤维碎块放进石臼,用木棰反复捶打形成纸浆,另一位学生将纸浆放入一个方形的木槽中,使纤维均匀分布在水中木槽底部的纸帘上,形成湿纸;大约半小时光景,除去水分的湿纸经压平后,一张板板正正的纸张就造出来了。纸张造出后,很多德国孩子都纷纷拿出自己书包中的铅笔,在上面写起字来。大部分孩子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也有不少孩子写的是“China(中国)”“ChinesischePapier(中国纸)”或者“LunCai(蔡伦)”。
第二幅画前围观的人最多。这幅画展示的是中国北宋时期的伟大发明——活字印刷。题目叫做“海德堡和北宋的百年之吻”。海德堡是德国南部的一座山水之城,以迷人的风景、古老的大学和生产各式各样的印刷机械闻名于世。印刷机械自然离不开活字印刷,因此,海德堡与中国虽相距万里,但已唇齿相依数百年。画作前表演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朱德。开始表演前,朱德和围在他身旁的十几个孩子先进行了一番交流。
“你们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朱德笑呵呵地问道。
所有孩子都摇了摇头。
“我是中国北宋的毕昇,年纪不大,也就九百多岁!”朱德的一句话不但逗乐了站在前面的孩子们,连后排的大人们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为了演示活字印刷过程,朱德前前后后忙活了两周时间,很多工具和模具都是他一刀一斧亲手制作的。在众人的笑声中,他全神贯注地开始了表演。朱德先在桌子上摆出一个个用胶泥做成的规格一致的毛坯,这些毛坯的一端刻着反体单字,且已经用火烧柔,成为单个的胶泥活字。为了说明刻字的过程,朱德取出两枚胶泥毛坯,用了十几分钟时间在其一端各反刻了一个字“德”和“国”,在哥廷根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中,只有朱德能做出此项绝活。随后,朱德用最简单的道具演示了排版的流程——先是排字,朱德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字“哥廷根是个美丽的地方”,他从一堆胶泥活字中一个个拣出了这十个字,按照顺序放置在了框内。接着就是印刷环节,只见朱德用毛刷在版型上轻轻刷了一层墨,然后把一张白纸轻轻覆盖其上,最后用手在纸上轻轻加了一点压力。
朱德双手举起两张纸,让一个胖嘟嘟的男孩看,印刷出来的字是否和手写的字一样。
“中国字我不认识!”胖男孩一脸尴尬。
众人嬉笑。
“你们德语是拼音文字,而我们中国字是象形文字,请你仔细看看,两张纸上的字形是否一样。”朱德拍拍男孩的头,鼓励他辨认。
胖男孩趴在两张纸前瞧了几分钟,然后红着脸说:
“十个字一模一样。”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
“毕昇先生,我们德国的是铅字,不是泥的啊?”一位五六十岁,身背报囊的卖报者突然指着胶泥字坯,提了个问题。
朱德望着卖报者,先是朝他点头微笑,接着回答他的疑问。
“经过几百年的演变和改进,现在使用的是凸版铅印,虽然在设备和技术条件上,毕昇先生的胶泥字与其无法比拟,但是基本原理和方法是完全相同的。”
卖报者点了点头,人群中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胖男孩离开时,对演示完所有环节的朱德说:“毕昇先生,我外公家就在海德堡,我要把今天看到的都告诉他,让外公和外婆知道,没有您这位毕昇先生,他们那儿就造不出轰隆隆印书的大机器……”
第三幅图的题目叫做“唐朝道士意想不到的贡献”。两个中国学生按照图上的程序,演示了唐朝炼丹道士本来想炼出长生不老药,最后却用硝石、硫黄和木炭三种物质无意间制造出火药的故事。在场的每一位德国观众从中国学生的表演中得知,在遥远的唐朝末年,火药在被制造成娱乐用的“爆仗”的同时,已经应用到军事上。那时的人们利用巨大的抛石机把火药包点着以后抛射出去,以期大面积烧伤敌人,可算是最原始的“火炮”。到了宋朝,火药被装填在竹筒里,竹筒背后扎有细小的起到平衡作用的“定向棒”,点燃火管上的火硝,引起竹筒里的火药迅速燃烧,产生巨大的前推力,使之飞向敌人阵地后燃烧爆炸,这种“飞弹”的威力更为巨大。
中国学生通俗易懂地讲完后,围观的德国人鼓掌鸣谢。一位中学教师踮起脚尖说话了:“我是位化学教师,过去读过出生在伍伯塔尔的哲学家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评价中国在火药发明中起到首创作用的一段话,今天看了你们的表演和展示的材料,算是心服口服了!”中学化学老师接着说出了恩格斯的原话:“现在已经毫无疑义地证实了,火药是从中国经过印度传给阿拉伯人,又由阿拉伯人把火药和武器一道经过西班牙传入欧洲。”
“从德国到中国——你只需要一种东西”是第四幅画作的名称,讲的是指南针的故事。围观的德国老老少少满怀兴趣,跟着一名中国学生在“司南之杓,投之于地,其柢指南”的“司南(指南针)”带领下,体验了一次从德国哥廷根到中国上海“不开一次口,不迷一次路”的环球旅行……
许子鹤负责活动的第二部分——关于“未来中国,雄狮何时苏醒?”的演讲和问题解答。这是朱德确定的主题。在哥廷根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中,许子鹤的德语口语发音最好,词汇量最大,表达也最为流畅,朱德一开始就指定许子鹤担任主讲人,许子鹤爽快地接受了任务。
大学礼堂内,坐满了黑压压的听众,女士们穿礼服喷香水,男士们着西装扎领带。来得稍晚一点的人们,只能从头上脱下礼帽握在手里,挤在过道和四个出口chu站立旁听。尽管来者众多,但整个礼堂内鸦雀无声。这是小城哥廷根历史上第一次由中国人举办介绍中国的报告。中国人用德语进行现场演讲,这让哥廷根市民充满好奇和期盼。更让他们期待不已的是,一周以前贴遍哥廷根全城的广告上说,每个人都可以来现场提自己感兴趣的问题,所有提问题的女士和先生都会得到一把手工绘制的“东方仕女”纸扇作为奖品。不但如此,现场还专门安排了中国学生将获奖者的姓名翻译成天书般的汉语写在扇面上。
许子鹤用将近四十分钟的时间介绍了神秘的中国。高低音的转换、段落间的停顿、主题切换过程中的串词,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和反复的练习。一走上讲台,他气定神闲,将烂熟于心的东西如行云流水般表达出来。长江黄河两大水系、四大菜系、六大古都、八大地方戏曲、十大武术流派、十二个历史文化名人……报告过程中,他一会儿唱南腔鼓曲,一会儿唱北调梆子,一会儿表演太极中舒缓的白鹤亮翅,一会儿演示南拳北腿中晃眼的鱼跃龙门。报告被台下一阵接一阵的掌声打断,现场的每个德国人都好像变成了中国神话中的仙人,腾云驾雾般地到中国神游了一场。
当听众还沉浸在古老中国梦幻般的世界时,许子鹤话锋一转,把大家带入到近代的中国。
“女士们,先生们,近百年来,文明古国失去了昔日的熠熠光彩,变得黯然无色。不少德国朋友都问过我,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个结果?今天,请允许我和各位一起开诚布公地谈论这个问题。每个人都爰自己的国家,都希望自己的国家昌盛繁荣,就像在座的各位女士和先生也都希望德国国泰民安一样!”
台下一阵鼓掌,极大地认可了许子鹤的观点。
“谢谢各位!既然大家对此并无异议,那我就开始回答大家的疑问。近百年来,中国的清政府闭关锁国,地方军阀各自为政,内战不断,国力急剧衰败,特别是19世纪后半叶,外国势力强力介入本已混乱不堪的中国,英国运来了整船整船的鸦片,日本驶来了大大小小的军舰,沙皇派来了怀揣匕首的外交官和商人,包括德国,也从中国山东挖去了一块叫做‘胶州湾’的地方作为自己的殖民地……具有五千多年文明史的中国从此衰败了,一头雄狮从此失去了活力、威武和尊严。”
许子鹤准备这场演讲时,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思考再三,没有一句道听途说,更没有半句歪曲历史。否则,善于思辨和臻于逻辑的德国听众不会买账。
台下的每一个观众心里都清楚,站在台上的这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嘴里的话听起来刺耳,却句句都是不可辩驳的历史事实。
全场沉默。听众以沉默的方式表示认可。
提问的时刻到了。
“许先生,听说你们中国人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岁,与我们德国相比,少了十几岁,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话,能否说明你们中国人从身体机理和结构上就存在先天缺陷?”一个坐在前排的德国男士首先提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在德国人当中流传很广,是嘲笑中国人的主要论据,这一点,许子鹤心中知道。许子鹤更加明白的是,这个问题背后的潜台词很明确,中华民族不是一个优秀的族群。
“日耳曼民族是个优秀的民族,这可以从一批诸如黑格尔、费尔巴哈、康德、贝多芬、巴赫、瓦格纳、歌德、席勒和高斯等出类拔萃的杰出人物身上以点带面地体现出来,但这些都是小样本,不能百分之百地证明命题的正误。能够证明命题正误的是这个国家的人均寿命,刚才那位先生已经详细说明了数据,在此,我不再重复。但我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在哥廷根大学的图书馆里我读过很多专家的文章,他们说,目前德国人的平均寿命要比一百年前多出将近十岁,同是日耳曼人,身体机理和结构应该没有什么变化,为什么寿命增长很多呢?主要的原因在于食物的充足和医疗水平的提高。这不是我的观点,是德国医学家和历史学家的观点。如果哪位女士和先生对这些文章和专著感兴趣,我可以提供论文的出chu和专著的书名!”许子鹤说完这段话,朝台下观察了一段时间。
台下安静得出奇。
“女士们、先生们,我想德国医学家和历史学家的观点同样也适用于中国!大部分贫穷的中国人,也就是农民的寿命目前确实比较短,但经济条件较好的中国人,也就是城市里中国人的情况要好得多。这就充分证明了德国医学家和历史学家的观点!我们这些中国学生来德国,来到哥廷根,就是为了学习先进的德国农业技术、工业技术和医学技术,回去以后,使穷人有衣穿,有饭吃,有房住,正如中国唐朝诗人杜甫所描绘的那样:‘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相信,终有一天,中国大部分人的身体会像在座的各位朋友一样健康,也像在座的各位朋友一样长寿!难道在座的女士们、先生们不希望这样吗?!”
许子鹤的话音一落,先是短暂的静默,片刻之后,礼堂内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提问继续。
“许先生,谢谢你的精彩演讲,我也希望中国这头东方雄狮早日苏醒,但到底怎样才能苏醒,或者换句话说,采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使这头狮子强壮起来呢?”一位坐在礼堂中间的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提问。
“首先感谢这位女士的提问。我现在不是中国的总理,只是哥大数学系的学生,恐怕我的回答不能使您满意,但我尽量以个人的粗浅学识从学术层面努力来回答。”许子鹤按照德国人演讲时回答问题的套路做好礼节性铺垫后,话入正题。
许子鹤讲了很多发展农工,兴办教育,建设交通,倡导商业的具体措施后,最后把需要解决的最主要的顽疾归结到了腐败无能的北洋政府身上。
“目前的中国,正在萌发着两股新生的政治力量,我相信,只要他们联合起来,完全有能力推翻并取代现有的无能的、封建的政府,使苦难深重的中国人脱离苦海!是哪两股新兴的思潮?一股是已经在俄国得到成功验证的共产主义,一股是孙中山先生提倡的‘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
哥廷根的报纸纷纷报道了当天中国留学生的活动。
深夜,当报告主讲人许子鹤还陶醉于活动的成功中,一场未曾料到的牢狱之灾正向他袭来。
有人举报许子鹤在公开场所诋毁德国声誉并传播共产主义“异端邪说”,一群警察突然来到了许子鹤居住的学生宿舍,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抓走了。20世纪初期,俄国十月革命胜利之后,魏玛共和国政府数次镇压了德国共产党发动的起义,对马克思共产主义学说采取剿杀控制政策,不允许德国的任何政党在公开场所进行宣传和传播。
已是拂晓时分,哥廷根警察局审讯室内,自从进去之后没喝过水没闭过眼的许子鹤始终据理力争,不作丝毫让步。
“警察先生,我是中国人,自然喜欢中国,我来到哥廷根留学,现在也喜欢上了德国。因为喜欢,我不会诋毁她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举报者说我诋毁德国,你们想想这件事成立吗?我就是再愚蠢,也不会当着几百名温文尔雅的德国女士和先生的面诋毁德国!鄙人认为,举报者表面上在夸大我的作用,而实际上是在藐视这几百名温文尔雅的德国女士和先生的智商——我骂他们,他们还兴高采烈地给我鼓掌?!藐视这几百名温文尔雅的德国女士和先生的智商,本质上就是藐视日耳曼民族的智商,德国法律以尊重事实为逻辑起点,目前无可辩驳的事实是那位居心叵测的举报者,而不是我在诋毁德国!”许子鹤严密的逻辑把对面的三位警察说得哑口无言。
“至于我回答提问者关于‘共产主义’问题时所说的话,当时我已经郑重声明,仅是个人学术层面的理解,而不是政党口号和宣传鼓动。退一万步讲,就是我‘宣传鼓动’共产主义,也是让中国人在中国地盘上去推行,与德国毫无关系!中国有句古训,叫‘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也曾经说过‘世上最美好的事物是言论自由’,德国尤其是哥廷根这座城市是倡导言论与学术自由的圣地,如果把探讨学术的人的嘴巴都加以封堵,甚至将人投入牢狱,今后几万名哥廷根大学的教授和学生谁还敢自由地、公开地发表学术观点,进行学术交流?哥廷根大学今后还能是哥廷根大学吗?因此,我认为,举报者不是在诋毁我的声誉,而是在诋毁伟大的城市哥廷根花费数百年时间积累的声誉!”
气鼓鼓的三名警察辩论不过学习数学、逻辑思维严谨的许子鹤,就把他一直囚禁在漆黑的地下室内,逼他屈服自招。一旦屈服自招,就无须再问个中缘由,立刻把人驱逐出德国。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发亮,冷清的哥廷根警察局门口突然涌来了许多人。朱德带领哥大中国留学生、克劳迪娅带着几十名学汉语的德国学生,还有一批昨天聆听许子鹤讲演的德国市民,大家一致要求立刻无条件释放中国学生许子鹤。他们在警察局门口与警察局长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但局长坚持,只有许子鹤承认错误并做出保证不再重犯,才会放人。
双方对峙,各不相让。一直冲在人群前面的克劳迪娅和朱德一番耳语后悄悄离开了警察局。
半个小时后,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从里面冲了出来,他们喝令大家,如果再不离开警察局,就以妨碍警务和聚众滋事罪清场抓人。门外激动的人群不但没有被恫吓威慑住,奋争到底的热情反而更加高涨,他们一声高过一声呼喊着口号,局势顿时变得剑拔弩张,流血冲突一触即发。
突然,十几辆汽车风驰电掣地驶来了。
一批西装革履、头发斑白的老人走下各自的轿车,径直走到围观人群的最前面。这群人带头的是迪特瑞希教授,他身后跟着数学系和语言学系的教授们。
十几位哥廷根著名的画家、雕刻家、歌唱家也来了,带头的是迪特瑞希教授夫人,她身后站着女儿克劳迪娅,母女俩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
警察局长顿时慌了手脚,本来想恫吓一下中国人,没有料到会激起如此强烈的反应。
教授和艺术家们一起坐在地上,双手掩口,一动不动,以这一世人皆知的肢体语言表示对警察限制言论自由行为的无声谴责。
一个小时后,警察局无奈地释放了许子鹤。
满脸憔悴的许子鹤从警察局里面一步步向大门走来,所有在场的人都鼓起了掌。许子鹤虽然头发蓬乱,但眉宇间流露出昂扬的斗志,他刚跨出大门,就和朱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门口的掌声经久不息。
人群中站在最后面的一个人没有鼓掌,她双手掩面,激动地哭泣着。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克劳迪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