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
“你比我大一岁,你十五岁了。”
“嗯。”
“再过几年,你就及冠了,然后我也及冠了。”
“哥哥,等你及冠了会不会娶妻?”
小世子苦恼地想着这个问题:“你娶妻了还会不会和我住在一起?”
彼时十五岁的岑闲抿了抿嘴:“我不会娶妻的。”
“阿朔,如果你愿意,我会陪你一辈子。”
“真的吗?!”
小世子忽然兴奋起来,喜悦溢于言表,他搂住岑闲的脖子:“你别骗我。”
他把小世子放到床榻之上,墨色的眸子里面是初雪将化未化般的温柔:“不骗你。”
小世子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襟,昂起头在他唇角上啄了一下。
岑闲愣了一下。
少年的唇很温热而柔软,带着甜丝丝的梨花白的味道,岑闲红了脸,下意识舔了一下嘴角沾上的酒液。
而后他慌不择路地离开那间房子,房内只剩下小世子一个人。
他拽着锦被,低声呢喃:“你要说话算话啊……”
随即天翻地覆之间,岑闲跪在了诏狱内,琳琅满目的刑具摆在他的身后,行刑的锦衣卫挑着他的下巴,弗开沾着他面庞的,浸透汗水的鲜血的发丝,露出他那张覆着红痕的脸:“何必如此倔强,说出他的下落,你也不用遭受如此折磨。”
而后又是林术抱着奄奄一息的他,一声一声地喊着:“娇娘……娇娘……”
再后来,从南越来的巫蛊师奉上一个小盅交换自己的同伴,他的手腕被割出一个小口,暗红色的小虫子钻进皮肉里,凸起一个小包……而后伤口愈合,心口剧烈地疼起来,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
他猛地转过头,又回到了廊下,背上的小世子醉着酒呢喃,毛绒绒的脑袋猫一样拱在他的脖颈:“你要说话算话——”
梦境外,床榻上岑闲嘴角涌出鲜血,江浸月为了不让他乱动,用了小孩手臂粗的麻绳将岑闲捆在了塌上。
朔望站在帘外,江浸月让他最好别进来。他眼睛死死盯着帘内,桃花眼蒙起一团水雾,使得面前所有的事物都模糊不清起来。
江浸月此刻跪在榻前,撸起岑闲的袖子,露出岑闲青白的手臂。那手臂上深黄色的血脉虬结,薄薄的皮肉下,数条暗红色的长条正在蠕动着。
只一眼,江浸月便觉头皮发麻。
岑闲少有这样的时候,十年来江浸月也就记着有四次,这一次是第五次。一次比一次凶险,但岑闲次次都能挺过来,但一次比一次艰难。
江浸月每次都觉得快救不活了。
他的医术师从自己的母亲,在江湖上十分有名,医毒双绝的天仙子。
但是母亲天仙子十几年前就死了。
而自己的医术显然没母亲那么到家。
江浸月在心中痛骂当年的指挥使林术,用什么方法保岑闲的命不行,为什么就听了南越巫蛊的话用共生蛊。
那些暗红色的,细长的蛊虫越发活跃,生机勃勃地蠕动着,似乎想从薄薄的皮肉那里钻出一个孔来,而岑闲现在却像一个死人,整个人迅速衰竭下来,呼女干都快没了。
他掏出医箱里的针包,拿出几枚长针先给岑闲针灸。
细细的长针扎入几chu大穴,江浸月动作很慢,额头沁出细密的汗。
江浸月没有办法了,只能用最冒险的方法试一试。
母亲曾经的教导在他耳边响起:“共生蛊,毒,缠于血脉肌肤,濒死之人用之,乃可续命十数年。”
“然其毒剧,又女干食血肉,受蛊之人剧痛难耐,心绪受扰,疯死之人十之八九。”
“解蛊之法有二,一为与满七年后与养蛊人换血渡蛊,二为蛊毒发时显现,以针镇之,生刨血肉取蛊。”
“渡蛊为上策,取蛊为下策。取蛊之人,几无生还。”
那养蛊人
早就死了。
只听见呛咳一声,污血自岑闲嘴边涌出,手臂下那些蛊虫忽然就不动了。
而后像是被火烧一般剧烈挣扎起来!
岑闲痛苦的呻吟声猝不及防响起来。
帘子外朔望的笔直的身躯抖了一下,他再也忍受不住,掀开帘子大步走了进来。
江浸月一个眼神都没分开他,对着身边的药童说:“拿人参来。”
药童将那小半截人参递给江浸月,人参看起来用过几次,没剩多少了。
江浸月用这仅剩的人参来给岑闲吊着命,而后又用银针扎了几chu穴,命药童将一团布塞进了岑闲的嘴里。
他转头看向跪在床边的朔望:“你先出去吧。”
朔望抬起眼来:“我不走。”
“随你,”江浸月说,“但你别说话也别动,别影响我,不管看见了什么你都给我忍着。”
朔望握紧拳头说:“好。”
江浸月一刀下去放了岑闲的血,而后用剪子剪开了那层薄薄的皮。
朔望悚然一惊下意识就想上前拦,但是想到江浸月说的话,又柔生生把自己摁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床榻上的人痛苦至极,麻沸散根本镇不住这些由内而外侵入百骸的疼,他脖颈,额间青筋暴起,痛呼声被阻隔在白布之下,只余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
“他一定没告诉过你,对不对,”江浸月抽出一条三寸长的蛊虫,“不过想来也是……他向来如此。”
那蛊虫被扔进火盆里,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江浸月的声音低低的,旁边的药童上前擦掉了他额角的冷汗,“是在锦衣卫,那时他刚从诏狱出来不久,身上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拄着拐杖在锦衣卫的院子里喂猫。”
“林术知道我母亲是个医毒双绝的大家,就告诉我,他受了诏狱所有的刑,要我给他调养。”
朔望的眼帘被打湿。
屋里烧着火,他却比待在数九寒冬的雪地里还冰凉。
他想起之前岑闲轻飘飘的那一句话——
“我不记得了。”
短短五个字,岑闲把自己所遭受过的所有痛苦,所有无声无息受着疼痛与折磨的日子盖起来,轻轻掀过去,不肯给他看。
“我也隐约知道你是谁,”江浸月将烧过的银钳探进岑闲血肉模糊的小臂里面,岑闲的挣扎被粗重的绳子压下,“他先前病重之时胡乱叫过许多话,昭王府,梨花白,王妃,世子……”
“还有——”江浸月一顿,目光定在岑闲小臂上的一只细长条,胡乱甩着身子的蛊虫,快准狠地把蛊虫抽出来!
血肉撕拉的声音混合着江浸月微沉的嗓音。
“阿朔。”
朔望被火光映照的眉眼像是渡了层金色的光,他垂下眼睫,喉结滚动,黑如鸦羽的眼睫像把小扇子,在面庞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一小片阴影轻轻颤抖着。
昭王府大火之后,再无故人如此唤他了。
床榻之上,岑闲渐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被扔在了乱葬岗的血泊里面。
窗外风雪呼啸,厚重的白雪压弯了树枝,「砰」一声砸在了院内那些已经枯瘦脆裂的野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