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袋面罩下面,这人在笑,“他是被苏观雨吓破了胆,沉眠二十年,依旧没有让他恢复进入人间的勇气。长寿没有让他更勇敢,反倒让他更加惜命。我们妖族原本便子息艰难,而我们族群的最强者竟是一个胆小鬼。无怪乎凡人在乐土休养生息,我们却在风雪里艰难求生。对了,江却邪你见过了么?”
神荼的动作停住了,猴子面具微微仰起。
“连你也觉得此人对我们的威胁很大么?我翻过关于他的记录,他虽然是神机鬼藏的创始人,然而在他最活跃的时间里,他制造最多的傀儡是双修美人傀儡,闻名天下的机关兽傀数量不足双修美人傀儡数目的百分之一。一个沉溺于淫乐的凡人小孩罢了,”神荼啧啧叹道,“他被选为我族杀戮名单榜首,不过是因为他是苏观雨的儿子。”
“你错了,有件事情你不知道。神荼,你听说过肉傀儡吧。”“油纸袋”道。
“有所耳闻。”
“油纸袋”将他身后的女人推到神荼面前,“这是一具由苏如晦亲手打造的肉傀儡,从皮肤肌理,到经络血脉,无一不与真人相同。而这一切都来自她头颅核心的灵感星阵。星阵洞悉了某种奥秘,让傀儡获得生长和反应的能力。我听说,苏如晦制作傀儡的步骤是用陨铁搭建骨架,再安置星阵,星阵一旦落成,血肉经络便会自行生长。”
“就像孩子长大一样么?”
“孩子长大需要数十年的时间,而傀儡的完成只需要数个时辰,乃至几息之间。如此奥妙,他从何得来?”“油纸袋”揭开傀儡的面皮,傀儡的面骨暴露在风灯下,神荼看见了她面骨中央的雪花徽记,不由得一怔。“油纸袋”叹息道:“这徽记,你认识吧。”
“当然,”神荼歪着脑袋打量傀儡面骨,“这不是我们雪境天极的印记么?”
雪境天极,被认为是世界的尽头。它远在几万里之外,是妖族古老的故乡。那里横亘着一道深海,从未有妖能够跨越。而在那深海之上,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徽记——雪花。
“族中耆老曾道,雪花里藏着世界的秘密,堪破者必为天人。从古至今,没有妖能够看透那朵雪花。”“油纸袋”略略一顿,道,“我们考察苏如晦的过往,还原他的足迹,他甚至从来没有进入过雪境腹地,他去到过雪境最远的地方是他十七岁突袭黑街贪狼矿场,而这个地方也不过距离长城二百里。他根本不曾真正进入过雪境腹地,凭他自己所能,如何能得到这朵雪花的徽记?”
神荼眨眨眼,道:“二十年前,苏观雨叩开天门造访雪境天极,难道这就是苏观雨留给那孩子的东西?”
“油纸袋”笑了,“是啊,澹台净囚禁苏如晦,吊着他的性命,窥探他的梦境。世人皆道澹台净残忍,对自己的亲外甥下手这般狠辣。小民浅薄,终日俯仰于田亩之间,何以察宗师之心?澹台氏以‘暴雪’秘术坐拥大位数百年,世家早已心生不满。澹台薰遇刺,澹台净禁欲修行,澹台氏嫡系即将绝嗣。即便没有我族虎视眈眈,人间亦危如累卵,天下大乱旦夕之间耳。而能让百家臣服,众望归心之物,自然只有苏观雨留下的无上珍宝。”“油纸袋”嗟叹着,“苏观雨,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名字。他分明是这天下古往今来第一个步入天人境的修者,蝼蚁愚昧,竟把他当作笑柄。”
神荼摸着下巴思忖道:“澹台净为什么要禁欲修行呢?难道他其实不能人道?”
“油纸袋”意味深长地笑着,并未回答神荼的问题。
神荼又问:“‘雪花’既然可以洞悉世界的奥义,那它可以告诉我武道的终极么?我停滞在观火境太久了,我需要一场战斗。”
“油纸袋”望着大锅的热气,袅袅白烟氤氲了他的视野。他道:“那就去杀了苏如晦吧。千百年来,从人间到雪境,唯有苏观雨登顶天人之境,或许是‘雪花’给了他助力。杀了苏如晦,夺走‘雪花’。不过,不要在边都动手,边都秘术高手众多,我们还不能暴露行迹。”
“我明白了。”
“油纸袋”放下大勺,“我该走了。这一锅馄饨都送给你,记得收拾好摊子。明日要是被巡逻的军士发现,要罚钱的。”
“谢谢殿下,你真是一只好狐狸。”神荼道完谢,摘下面具,张开大嘴,把虾肉馄饨连大铁锅一起吞了下去。
***
边都,顺康坊。
桑持玉把苏如晦从雪地里拉起来,“苏如晦!”
苏如晦靠在桑持玉怀里,嘴唇发白。雪花落在男孩的眉宇间,竟然分不出是雪更苍白还是他的脸色更苍白。桑持玉的心冰冻了一半,凉意从心窝子里生发,游走四肢百骸。他不知道苏如晦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又倒下了?即使换了具傀儡身,也无法康健如初么?
“好难受……”苏如晦喃喃。
桑持玉颤抖着手探苏如晦的额头,温度滚烫,好像能在上面烙鸡蛋。他把苏如晦打横抱起来,进屋放上床榻。又从苏如晦的怀里拿出通讯罗盘,连通江雪芽的符印。
“什么事儿?”江雪芽的声音传来。
桑持玉沉声道:“苏如晦的傀儡身是不是有问题?”
“放屁,我亲自督造的肉傀儡,除了不能生孩子,能有什么问题?”江雪芽问,“他怎么了?”
“额头很烫,嘴唇干裂,”桑持玉蹙着眉心,搭苏如晦的脉,“脉搏快于常人。”
苏如晦气若游丝,四肢像灌了铅,又酸又沉,抬不起来。
江雪芽又问:“他的灵识转移到仙人洞的时候,他的傀儡身在哪儿?”
“小院正厅。”
“哦……”江雪芽道,“我知道了,那是有些麻烦啊。”
桑持玉的心落了下去,他回想起苏如晦从前在仙人洞的岁月,一天比一天瘦削,一天比一天虚弱,他眼睁睁看着苏如晦离死亡越来越近。难道这样的日子要再重复一次么?桑持玉涩声问:“苏如晦情况如何,烦请江大人如实告知。”
“家里有没有酒?你往他身上擦点酒,额头腋窝手心,再让他多喝热水。”
桑持玉愣了愣,“如此便好?”
“那还能怎样?灵识挪移,没有灵识的傀儡肉身状如昏睡。大雪天,大晚上,这傻子在厅子里睡觉,他不发烧谁发烧?我说你俩不是仇敌么,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趁他病要他命,怎么还一副哀哀戚戚的样子?”
桑持玉抬起头,正撞入一双带笑的眼眸。苏如晦侧身望着他,黑漆漆的眼睛里,笑意像星星。
刹那间桑持玉明白过来,他又被苏如晦骗了。
“所以是为什么?”苏如晦笑着问,“咱俩不是仇敌么?你好像很关心我欸,之前还为我哭了,刚刚你好像又要哭。”苏如晦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划过桑持玉微微发红的眼角,“为什么啊桑持玉?”
“桑持玉哭了?”江雪芽的声音大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儿!”
桑持玉切断罗盘通讯,江雪芽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握着罗盘的手指尖发白。
江雪芽的符印再次震动,这家伙锲而不舍地试图联络苏如晦,桑持玉干脆把罗盘底部通讯星阵的灵石抠出来,罗盘终于安静了。
“苏如晦,”桑持玉声音沙哑,“以后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啊,”苏如晦摸摸自己的额头,“我本来就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