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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安娣接触手工是在小时候, 她在爸爸酒庄的剪彩仪式上刮破了礼服,于是偷偷躲了起来。
齐孝川来找她, 自作主张用针线包替她修补了一番。
回去以后, 她对灵巧的手产生了无限向往,请家里的帮佣准备器材,从此开始照着书本做些物件。
司机送她回到家, 略微收拾了一下东西, 骆安娣就重新回去店里了。
她的遭遇尚未传开,缺席也只用身体不适带过, 核对过会员课程, 骆安娣径自上楼。
弯腰更换垃圾袋, 身后的门忽然响了响, 再回头, 就看到贸然造访、脸上布满迟疑的同事。
“怎么了吗?
小若。”
骆安娣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神情, 直起身来说,“工作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看样子同事并不是为了公事忧虑,她说:“有学生早到了。”
她们一起下了楼, 抵达前厅前, 骆安娣都目不斜视。
然而, 小若像是实在按捺不住了似的, 终于提问道:“安娣姐, 那天我去找车的时候遇到了交警,所以才没能及时过去……你没事吧?”
骆安娣的脚步不曾停下, 继续以固定的幅度向前迈, 声音也仍然清脆:“嗯, 没什么事。
别担心。”
但同事似乎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是吗?
那就好。
我听说经常来店里的苏逸宁先生也在场?
他还好吗?”
“没有什么意外喔,放心好了。
这些不是你要担心的事。”
回复不紧不慢, 客气却不生硬,很符合平时骆安娣的作风。
“那就好,”像是尚未达成目的,问题还在继续,“苏先生一直都很关注安娣姐,之前介绍朋友过来,又送了花。
他家里条件很不错,长得也还挺帅的……安娣姐,你不觉得他喜欢你吗?”
絮絮叨叨的劝告从耳畔流淌而过,骆安娣的侧脸依旧愉快,但却默不作声。
小若隐隐约约动用逞强的本能,接下去说道:“他条件不错,最重要的是全心全意对安娣姐你好。
是他的话,肯定能够保护好你的。
只有他才配得上你——”
走在前面的背影霎时间停顿,骆安娣转过身笑了笑。
她说:“你很希望我和他发展点什么吗?”
起初小若有些紧张,但很快就选择抓住机会,她据理力争:“没错,他那么爱你,家境也好。
比起那种对你不冷不热的男人来说好一千倍、一万倍。
有些人卑鄙无耻,根本就是在利用你的善意。
安娣姐,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你应该接受苏先生,而不是那类只会消耗你的对象。
只有苏逸宁才配得上你。”
她安静了一阵。
骆安娣转身,掀开门帘进去,里面本该说说笑笑的坐席间是一片尴尬的死寂,直到她们露面,大家才临时寻找起话题,却还是异常微妙。
小若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场合,但骆安娣倒对周遭好奇的打量视若无睹。
正当所有人不论刚才偷听与否都准备默契地转移话题时,她说:“我已经和齐孝川在一起了。”
她回过头来,在众目睽睽下面带微笑,像是回答小若,但又吸引了在座每一个人的注意。
骆安娣还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心底话,温和从容,轻松笃定:“我和他小时候就认识。
你应该从苏逸宁那里听说过我的事了吧?
以前我就是现在这副德行,甚至更变本加厉。
我总想着别人开心就好,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
我要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人。
就因为这样,大部分人都喜欢我,觉得我不骄不躁,好脾气也好说话。
“但一开始见到齐孝川,他就不需要我,也不指望任何人帮忙。
他从来不会利用谁的善良,时刻戒备别人的好意。
在他眼里我就是个麻烦,可他还是向我伸出援手。
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骆安娣一直认为自己感情比常人迟钝。
童年的岁月里,许多时候都被她用傻笑搪塞。
然而,初次品尝自尊心的苦涩来得并不算太晚,夜晚打工结束的末班车上,突如其来的幻想袭来。
年轻女性多多少少或许有过类似的幻想,变成盖世英雄的意中人骑着白马来找自己。
然而,她却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那么想见他。
直到死都在齐孝川心里保持公主的形象也很好,多年以后,他回忆起来,她还是那个雪夜里穿着呢子斗篷、长发梳成辫子,被爱与关怀簇拥着的小女孩。
齐孝川曾经质疑过她。
他对她的常态直言不讳,骆安娣那了解别人伤口,随即就上前治愈的行为模式,他全都看在眼里。
其实齐孝川的不安有理有据,他咄咄逼人,认为她对他也是如此。
她妈妈从他妈妈那得知了他的身世,她也由此知情。
然而,齐孝川终究还是有所疏漏。
他替她捞起球的时候,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回到眼下,希望落空,同事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她。
突然间,原本正在粘装饰品的主妇叹了一口气。
女人说:“年轻真好。”
随着她的一句话,其他主妇也纷纷符合。
一时间,室内重新恢复其乐融融。
朱佩洁背着单肩包进来,模模糊糊觉察到气氛古怪,所以开口询问。
“没什么,”骆安娣却笑着说,“一起做今天的手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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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酬是齐孝川认为商业场合最浪费生命的活动没有之一,但出于生计考虑,他还是能以无可挑剔的状态完成任务。
推杯换盏间,恐怕真正有对各项演讲认真评级的人屈指可数,但他一定算一个。
与人不冷不热地寒暄完,齐孝川故意拿着高脚杯准备去露台吹风。
门被推开,他还以为是谁,看到曲国重后满不在乎地回头,一个字都不肯先说。
曲国重的助理比他更介怀,老人家本人却不在意,大概自己心里也清楚,拿人亲生父母当要挟确实伤人情,挥一挥手让他推开,走上前道:“齐总酒量如何?”
齐孝川没有自曝弱项的习惯,索性反问:“曲老不是回印度了?”
“几处往返而已,俄罗斯有生意,今年在巴黎也购置了地产。”
曲国重说,“你有没有考虑过也到法国和我做邻居啊?”
齐孝川回过头,没有喝醉,加上秘书几乎每隔半小时来一次电话,所以忍住了没回答“考虑个鬼”,转而说:“倒也没必要回大陆。”
曲国重舒了一口气,笑着走近说道:“老友的女儿在这里,我怎么可能安下心来走呢。”
齐孝川有点困惑地思索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果断离去。
万幸没喝太多,加之酒的质量不错,因此没有宿醉。
隔天是提前几周特意空出来的假期,骆安娣也提前起床,本想去扮演一下提供叫醒服务的贤妻良母,却意外发现扑了个空。
等她穿着睡衣过去,齐孝川已经连早餐都做好了,拿着锅铲在她背后疑问:“你在干嘛?”
休息时间,齐孝川的打扮就像最不起眼的上班族,假如不是脸和身材出挑,恐怕刚踏进人群就会被轻易淹没。
可是低下头,看到自己也同样平平无奇的打扮,骆安娣总忍不住会心地笑起来。
他们其实都这么的普通。
齐孝川正在用筷子,觉察到视线,因而看回去。
“怎么了?”
他问。
骆安娣摇摇头,笑嘻嘻地说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一眼认出你来的。”
他稍作迟疑,继而嘲笑:“不知道是谁,见了我两面,都称赞我刺绣做得好了,还不知道我是谁。”
“那是因为太突然了。”
骆安娣一点都不气馁,“我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碰到你了。”
这种事就算是假设也足以令他不快。
齐孝川面色铁青地催促她快吃。
走的时候,骆安娣匆匆忙忙。
齐孝川站在门边等待,默不作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折返,替她拿了帽子。
骆安娣戴上后朝他微笑,可爱得像是快融化的冰淇淋。
齐孝川伸出手,替她将旁边帽檐再往下压,把她微微泛红的耳朵也盖住。
他们驾车进了公园,因为事先预约过,所以没有其他游客。
进去以后,空气明显比其他地方更好,宽广的湖面上倒映出矮小连绵的山坡。
两个人走在小径,各自看着周遭的风景。
太阳暖融融的,绿油油的草地柔软而蓬松。
骆安娣慢慢地坐下,掺杂着香气的风吹来,遮阳帽掩住了脸颊。
齐孝川站在一旁,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
她仰起头,不由得发出清清爽爽的笑声。
“小孝,小孝。”
她去捉他的手,“你怎么跟牧羊犬一样——”
他也坐下,与她肩膀碰着肩膀。
骆安娣眯起眼睛,嘴角沾着湿漉漉的笑意。
让人心甘情愿放逐底线的面容如此珍贵。
他忽然想吻她。
她别过脸,像是看穿他的所有杂念,递过台阶,只等他以假惺惺的勉强如愿以偿。
齐孝川贴近,给出短暂的接触。
她又牵了牵他衣袖,于是他再度吻她。
齐孝川的目光不自觉躲闪,骆安娣望着他的侧脸:“小孝,讲个冷笑话好不好?”
“不。”
他拒绝得斩钉截铁。
齐孝川这辈子从未用话语讨谁喜欢过,他的言谈准则向来只有“气死人不用受法律制裁”这一条。
骆安娣也没有坚持,只是发出了一个表示惋惜的单音节。
她看向远处,草地很舒服,天气也很好。
他用余光瞥了她一眼。
内心有过片刻的挣扎。
“咳,我没试过。”
齐孝川说,“就只讲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