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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天堂手作店时已经是星期四, 雨季迟迟不来,绿植也都干瘪枯槁。
齐孝川开了会, 隔天要出差, 在快餐店解决午饭,草草收拾完东西下班。
新办理的会员卡还没启用过,之前有陆陆续续收到信息, 进门后被店员精准无误地叫出名字, 单独迎到楼上的教室去。
比起一般的客人,会员可以自主选择饮品的种类, 甚至连桌布花纹和香氛的喜好都照顾到。
桌上摆放着装满材料的竹篮, 他正想伸手拨弄, 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骆安娣出现了, 满面笑容地问候:“小孝!”
齐孝川想起她十几岁时的那张公主床。
光是接触就仿佛会陷下去, 令人紧绷的压力悉数纾解了,柔软而洁净,舒服得像是身体要消失了。
听到她的声音, 耳朵就像融化了一般, 看到她的脸, 眼睛就如同在无刺激的前提下洗涤过。
但凡她哭泣, 即便是石头也会动容, 别说是替她捞起遗失的金球,就是要他去死, 他也没准会失去灵魂地回复:“好的, 当然。
我马上就去。”
骆安娣将手臂背到身后, 微微前倾上半身,零碎的卷发垂落胸前, 眼睫翕动着。
她抽出松软的羊毛,慢慢地卷起来,一边做动作示范给他看,一边用低低的声音说明经过。
自从上次他送她回去以后,两个人已经有段时候没见过面。
回去之后他做了梦,是他和骆吹瞬一起,并肩席地而坐。
他们仰着头,星空璀璨夺目,骆吹瞬说:“我不是说了,你要对我姐姐好一点吗?”
反驳的话有那么多可说,齐孝川却一反常态地示弱:“对不起。”
他们不说别的话,明明过去曾经花过数不清的时间谈天说地。
不仅如此,不知道为什么,齐孝川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孔。
醒来以后,齐孝川很想告诉骆安娣这个梦。
然而,计划总是无法与现实齐平。
按照固定流程卷好羊毛,然后用粗针一下又一下地戳刺,如此机械性且枯燥无味的活动,齐孝川却丝毫不觉得无聊。
况且,他也不是独自一人在完成。
苏逸宁比他来得更频繁,会员开通时间也更长,上次完成了一部分的他,这一回已经调换成中针,直接进入塑形的后阶段。
他甚至有闲暇主动和齐孝川搭话:“你有没有听说前段时间的虚拟货币?
我大学时的教授可是很看好。”
齐孝川目不斜视,聚精会神忙于手头的手工,冷淡地回答:“我劝你看着点手。”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苏逸宁就戳到手指,痛得倒吸凉气。
骆安娣端着茶杯上来,既表示关切,又不带慌张地靠近,替他检查伤口,同时娴熟地从口袋中掏出创口贴:“要小心呀。”
苏逸宁接过去,天生含情脉脉的眼睛看向她。
但刚要说点什么就被打断。
齐孝川道:“我弄好了。”
他身体后仰,贴住椅背,以便于骆安娣走过来检查。
“做得好好啊,现在可以继续毡化了。”
她的夸奖并不是客套,能如此轻松上手的人的确不常见。
齐孝川很快拿起了双根细针,接二连三、勤修不辍地对着羊毛刺下去。
苏逸宁索性看都不看自己的了,全身心投入到观察齐孝川这件事里来:“你这个地方该用粗一点的针,都是学徒,怎么能总想一口气吃成胖子。
得一步步来啊。”
齐孝川不是被人看就会怯场的那类制作者,仍然我行我素,自顾自地继续做羊毛毡:“不关你的事。”
“齐先生,我记得我已经开诚布公地向你坦白过心意,骆小姐今天刚好有空,这里只有我们上课。
那么的话,你还是改日再来比较识趣吧?”
苏逸宁说。
最烦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术,齐孝川头也不抬,直接边扎羊毛毡边掏出手机。
大约几秒钟后,就听到楼下传来动静,本来因为一些乌龙被排班排除在外的仲式微从天而降,用镊子往餐盘里添了仙豆糕,同时将充满敌意的目光朝另一端的苏逸宁投去。
苏逸宁并没有泄露不满,只是眼神降低了温度,拿若无其事的口吻打招呼:“式微也在啊。
听说你来这家店兼职,老板私底下和我夸你好多次呢。”
“呵,”仲式微轻笑一声,干脆利落的服务,果敢无畏的回复,“不如给我加工资。”
苏逸宁顿了顿,说:“需要钱的话,你不妨考虑换个工作。
你看,齐先生的公司那么大规模,不也肯定会缺人吗?”
齐孝川及时插话:“不缺。”
“……那我这边……”
仲式微霍地打断:“不去。”
于是,本来两个人的组合就这么变成了三个人。
事实上,像是羊毛毡这样的活动,需要指导的部分和自己作业的工程比起来九牛一毛,大部分的时候,大家都只是埋头在戳自己的。
花钱寻求治愈是蒙昧无知的行径。
为了赚取更好的生活而榨干自己,感到疲惫是情理之中。
然而,好不容易得到了钱,却白白要拿这些以承担压力为代价换来的事物去舒缓压力,实在本末倒置,简直不可理喻。
手工就更让人迷惑了。
假如是为了省钱那还好,但如今工厂流水线出品的东西堪称物美价廉,为什么还非要自己动手制作,真是吃饱了撑的,自己给自己找事做,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去多看两页书,多跑两圈步。
干点什么不好,非要自寻烦恼。
嫌时间多请去当志愿者,钱不需要的话可以捐给希望工程,没必要在这里闲得发慌地制造次品,试图用这种吃力不讨好、毫无意义的活动来虚有其表地改变生活方式。
但齐孝川是做什么都要尽全力的个性。
苏逸宁时不时找骆安娣,借提问羊毛毡的制作方法来引导对话。
仲式微则被店长警告过不许再打扰骆安娣工作,因此只能端着茶壶转来转去,视线却一直停留在他们这边。
只有齐孝川,屏气凝神,专心致志,整个过程中只埋头苦干,反复不断用戳针刺进羊毛。
形状渐渐凸显出来,覆盖羊毛重新固定,间歇性地挤压塑形,按照书本和视频中的方法加以改造。
他面前的茶杯里始终是满的,点心也一口也没动,整整几个小时都在戳羊毛毡。
到最后,苏逸宁将完成进度没有提升多少的羊毛毡留下离开,仲式微也打扫了一圈卫生。
女同事捏着白色的门帘驻足观望,随口叫住经过的骆安娣道:“他都弄了一下午了,真的没事吧?”
“嗯?”
骆安娣抱着材料篮,笑眯眯地探出头看了一眼,“很认真啊。
怎么了吗?”
穿着一模一样制服的女店员撇撇嘴:“不是,你肯定也知道的吧?
这几个人究竟专程跑来这里是为什么。”
“为了什么?”
骆安娣摆出真不清楚的天真神情来。
“……”假如不是打过这么多年交道,真的很难不觉得眼前的女人是高段位绿茶海后,“你回复那学弟的告白了吗?”
她笑一笑,点头舒了一口气:“嗯。
其实当时就想回复的,但是当着大家的面不太好开口。
我拒绝他了。”
“啊?”
同事垂下眉毛,一副惋惜却不意外的表情说,“虽然猜到了,但还是挺好奇的,那么一个混血风格的小帅哥,你对他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骆安娣明显不想说得太过分,只能压低额头,细细密密地笑道:“未来他一定会遇到更好的女生的。”
她们轻声地讨论着,殊不知仲式微就站在走廊尽头的视觉死角。
他握着打扫工具,尚未脱去少年气的面庞上也隐隐约约透出失落。
呼叫铃响起,骆安娣临时折返,不偏不倚和他撞了个满怀。
她的头发都弄乱了,退开来后连忙整理,又软绵绵地笑起来说:“我好笨啊。”
骆安娣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笑容的杀伤力有多大。
齐孝川选的图案是一只小动物。
对于新手来说,一开始就挑战高难度并不明智。
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戳着羊毛毡,不断修改,不断加工,最终戳出了一个胖乎乎的小猫头部。
“眼睛的零件我直接用了盒子里的。
用了挺多羊毛,还没做完。”
齐孝川站起身来,活动着肩膀道,“总是很奇怪,脸的形状太难弄了。”
这是他这几个钟头里第一次主动和骆安娣说话,内容全部围绕羊毛毡展开,不知道该说是心无旁骛,还是跑题跑到外婆桥后心安理得在那安了营扎了寨。
骆安娣拿在手里转了转,抬头微笑说:“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
恰好刚来上课的主妇们遇到,又再现了一次看到他刺绣时的场景,围着连胜赞叹,甚至逃出相机拍照:“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比我上次戳的兔子钥匙扣好多了。”
“怎么才能做成这个样子啊?”
面对太太们的热心求助,齐孝川像个大爷似的站着,想了半分钟才说:“别偷懒,多戳针?”
他只是随口一说。
也不知道这些年龄能当他姐姐甚至妈妈的主妇们到底是想挖苦他还是害他哭,竟然稀稀拉拉鼓起掌来,害齐孝川难堪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骆安娣却完全没在意,直接坐下,拿起羊毛拉扯撕薄,包围到小猫的脸部周围,然后用细针修饰起来。
她轻巧地做着这些,氛围与他那时候截然不同。
童话里常有这样的设定,说一句话就吐出一颗宝石,流一滴泪就形成珍珠,骆安娣没有那样的魔咒,却和那种角色相似,拥有善良得无可挑剔的美德,最后迟早会遇到王子。
他站在一旁打量她。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在骆安娣跟前,齐孝川总是自惭形秽,他自知鄙陋,也从不奢望去企及她这样的存在。
他曾义正词严拒绝过她,而她却一而再再而三追问他会不会有例外。
除非怎样,他才会接受她?
他心想,除非她需要我。
但她永远不会需要他。
那一刻,他并没有把话说下去。
骆安娣戳刺着羊毛毡,即便教授顾客时会强调直着下针,但她无需遵守这些也照样能完成得很好。
不过一阵细致的功夫,猫脸周围已经植上一片毛绒绒的羊毛,转瞬弥补了之前的走样。
她双手拿起来给他看,笑着问他:“怎么样?”
其他客人已经各自散去了,楼层里只剩下他们这里的一缕光。
他望着她。
齐孝川没有回答她,只是说:“跟我一起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