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游刃有余是权力平衡的艺术

田振鹏帮着秦慧楠一起收拾去东山市所带的衣物，发现她拉杆箱里有崔思康的资料袋。这袋子里有关于崔思康的举报信复印件，还有关于崔思康问题的调查报告。他问秦慧楠带这些干什么，秦慧楠直言，自己对这位崔思康还是不放心。

“我的姑奶奶，”田振鹏急了，“你别添乱了。崔思康打黑问题已水落石出，省委正式表态他进入玉泉县县委书记候选人名单，你对他还不信任，这不是与省委对着干吗？”

秦慧楠说：“你什么意思，我只带点资料，有这么严重吗？别小题大做。”

田振鹏说：“你是从北京‘空降’的，太不了解地方。特别是玉泉这个经济大县，藏龙卧虎，水特别深。万一有人看到你这个新上任的市委组织部部长带着这些材料，传了出去，不仅影响你和崔思康的关系，还影响你在郁浩民书记心中的评价，认为你对他是阳奉阴违。”他还特别叮嘱，“你是新官上任，多看少说，静观其变，别贸然行事。你是一张白纸，在东山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因为你所chu的位置和人物关系，东山市的各方力量都会靠拢你、利用你。你可以站在‘不结盟’角度，游刃有余地游动在各种力量之间，从而chu于不败之地。”

田振鹏越说越带劲，秦慧楠不禁愣住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田振鹏不是官，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官场经”？在她眼里，田振鹏只能是个学者而不能为官，这是他们在谈恋爰时秦慧楠下的结论。可是年轻气盛的田振鹏不信，不安分省公安大学讲师的工作，通过一番活动，去省公安厅的刑侦chu当了一名科员。他的计划是，从科员干起，一步一个脚印从副科长到科长，再从副chu长到chu长再到副厅长。他的野心不大，此生最大的目标是当上省公安厅的副厅长。

可是事与愿违，在田振鹏刚提拔为副科长时，仕途就终结了。事情源于一个轰动全国的连环杀人碎尸案。案发多日，刑侦毫无进展，罪犯逍遥法外，公安部挂牌督办，限期破案。这让时任省公安厅厅长兼副省长的一个叫管仁智的管大人泰山压顶，位置不保。

当这位省厅管大人一筹莫展之际，痕迹功夫扎实的田振鹏在尸体多块碎片上，只有百分之一把握的前提下，居然发现与被害者不同的DNA痕迹，终于让罪犯——省人民医院一个外科医生原形毕露，落入法网，由此田振鹏名声大振。这时有关领导提议，将田振鹏直接提拔为科长。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一次有关此案侦破接受电视台采访时，田振鹏的谈话是纯业务，没有政治含量，特别是没有说“在省厅管厅长直接领导和具体指导下破了此案”，这是官场大忌，所以田振鹏的提拔黄了，理由是缺少“政治的高度”和“政治的敏感度”。田振鹏火了，一气之下又回到课堂，重操旧业。经过八年从“媳妇熬成了婆”，成了公安系统颇有名气的“田大痕”。

夜已深，田振鹏也挨着秦慧楠睡着了，他蜷曲着身子，像个挤在女人子宫里的孩子，睡着的样子有点萌人。秦慧楠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眼圈热了。这些年一路走来，田振鹏太不容易了，她没有指责他刚才说的话，因为他的本意毕竟是为她好。

秦慧楠躺在田振鹏的身边，又一次失眠了，感觉胡萌萌向她走来，那种喜怒哀乐的样子挥之不去。她后悔不应该主张召开“崔思康和胡萌萌”的“三堂会审”会，是这个会要了胡萌萌的命。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正因为这个“三堂会审”，让躲在胡萌萌背后的人慌了阵脚，加快了案情的侦破，在崔思康与吕佳龙的较量中，崔思康大获全胜，可这是真正的胜利吗？会不会掩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以看出，省委书记郁浩民是偏向崔思康的，既然这样为什么又给了自己崔思康一大袋子的问题材料呢？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始终理不出头绪。

早上九点，正是上班的高峰，玉泉集团这座高耸入云的建筑已从沉睡中被唤醒，散发着清晨的活力。豪华的会议室里灯火辉煌，座无虚席。有人高呼一声“卢总裁到——”于是，全场起立、鼓掌，卢晓明在一片掌声中被众星捧月般请进会场。

这是玉泉集团晨会的规定动作，其目的是让每天的开始，每个员工保持旺盛的活力投入工作，还有就是接受总裁的训话，总结经验，找出问题，拨正航向。所以卢晓明只要不外出，每天都准时到班。他当过兵，知道军事化的要求对企业员工素质的训练百利而无一害。

卢晓明说，玉泉县委要换当家人了。刚刚获得的消息，人选有两个，一个是常务副县长崔思康，另一个是县委副书记戴国权。这两个人，你们喜欢哪一个？董事甲说，卢总，这两人我们都捉摸不定。董事乙说，再说了，选哪一个，也轮不到我们发言投票啊。董事丙说，我认为，这不是我们操心的事。

卢晓明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玉泉集团再大再强，根还在玉泉，政治和经济的生态环境决定着企业的发展。在玉泉县城每家每户住房面积的每一百平方米中，就有我卢晓明贡献的三十平方米。还有电信、证券、道路……懂不懂我的意思？

看着这十几个脖子上几乎都挂着纯金粗项链，戴着金光闪闪名表，穿着名牌T恤的董事们，卢晓明啼笑皆非。这些人名为董事，实为土豪，俗不可耐！当初让他们入股，还不是因为他们兜里有几个臭钱。大前年，经过一番艰难的周折，玉泉集团在深交所成功上市，这些土豪们的股份翻了几十个筋斗，一个个脑满肠肥。腰杆粗了，说话底气也足了，但就是不长见识，毫无政治敏感和大局意识，只想到赚钱。

卢晓明说现在搞个民意测验，结果喜欢崔思康的有八票，喜欢戴国权的也是八票。卢晓明哈哈大笑，八票对八票，半斤八两，势均力敌，平分秋色啊！他再三叮嘱诸位，刚才的投票，权当玩游戏，不必当真，也不许外传。

晨会就在真真假假、嘻嘻哈哈、莫名其妙的游戏中结束了。卢晓明走进总裁办，他心里惦记着一件事——玉泉中学图书馆。他问吴雪姣，集团捐助建设的玉泉县实验中学图书馆落成典礼什么时候进行？吴雪姣说要五天后。他说不行，要提前到明天下午举行，并以他的名义邀请崔思康县长和戴国权副书记参加落成典礼。

卢晓明这个举措是深谋远虑的。他是土生土长的玉泉县人，二十多年前入伍参军，退伍后到深圳打工。从一个包工头起家，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然后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举迁老家玉泉求发展。这其中的拼搏和成功，让他悟出一个道理：官商、官商，无官无商。商离不开官，官也离不开商。其中最重要的是企业离不开地方领导，与地方领导搞好关系就像“鱼水情”。

卢晓明的官商关系，绝不是请客送礼、拉关系、送美女那种庸俗低级的一套，这些年他修完了研究生学历，还练成一手好书法。他最擅长的就是做慈善，他认为“财不能一个人发”。每年他都搞捐赠活动，捐助建设的玉泉县实验中学图书馆就是一个大项目，影响很大，得到了党政领导和社会舆论的一致好评。玉泉县实验中学图书馆的落成仪式请玉泉县新的书记剪彩，这是个很大的见面礼。新县委书记人选确定一波三折，这次终于定了崔思康和戴国权两个候选人，请他们没错，二者必居其一嘛。无论他们谁当选，玉泉集团与地方领导的“鱼水情”都会更深更浓。

按照卢晓明的吩咐，吴雪姣送来了秦慧楠的有关资料，对这位从北京“空降”而来的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女部长，特别是在关键时刻她将马上就任副省长的林强盛拉下马，仅此，他就要好好地将其认真研究一番。

卢晓明拿着秦慧楠的照片问吴雪姣：“你看，这位秦部长像谁？”

“不知道，”吴雪姣摇摇头说，“反正是风韵犹存，年轻时一定是个靓妹。”

“她像一个人，”卢晓明说，“江姐！”

吴雪姣诧异地问：“哪个江姐？”

“舞台上的。”卢晓明说着哼唱起来，“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他告诉吴雪姣，这个角色、这个唱段，几乎伴随他整个青少年时代，让他热血沸腾。

吴雪姣问卢晓明：“这位秦部长会让你热血沸腾吗？”

卢晓明自信地说：“我们会相chu得很融洽。”

开山的爆炸声隆隆作响，工地上硝烟弥漫。几个戴着安全帽的男人正围着一张摊在石头上的施工图，崔思康也在其中。这时，一辆中巴车开进工地，一位中年男子匆匆下车，此人正是县委办公室主赵恒儒。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向崔思康汇报，原来是七八位离退休的老领导叫着闹着要见崔思康。因崔思康很少坐在办公室，赵恒儒实在没法子，就用车将老领导们都拉过来了。

崔思康一边责怪赵恒儒“胡闹”，一边向中巴车走去。车内坐着七八位垂暮老人，个个怒气冲冲，牢骚满腹：什么“你怎么撒手机关工作不管，一屁股坐在这工地上”，什么“我生了一场大病，几万块医药费等你签字，可好几天不见你人影”。还有人说的话更难听，“工程浩大，油水多多，你乐不思蜀了”。

崔思康大声地命令说：“开车，将老领导们安全送回家！”

车上有的老同志摇下车窗，骂骂咧咧：“崔思康，你赶我们走……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等着……”

赵恒儒站着没上车，他愣在那里束手无策。崔思康对老干部这种态度，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一定会把这些老人得罪了。别看他们年事已高，可每个人的背景和关系不可小觑，有的人手可以伸到省市直至中央。

“赵恒儒，”崔思康胸中的火气一下子迸发出来，“告诉你，以后别这样逼我，当心我撸了你！”

“是这帮老家伙……”赵恒儒急了，“不，是老同志们逼我。”

“你挡不住，就把球踢给我是不是？”崔思康责问。

“我真的挡不住了。”赵恒儒认了。

“为什么挡不住？他们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崔思康缓和了口气，“我不是怕他们来骂我，是怕路上万一出了什么事会后悔莫及！以后遇到这种事，你多动动脑子，要为领导冲锋陷阵，守住你的防线。”

“是。”赵恒儒说，“玉泉中学图书馆今天下午开业典礼，总裁卢晓明邀请您出席。”赵恒儒将大红请柬递给崔思康。

秦慧楠乘坐一辆黑色红旗轿车，行驶在去往东山市的高速公路上。今天是她走马上任的第一天，专程来迎接的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任大年。车外，车轮沙沙作响；车内，秦慧楠在翻看崔思康的材料。她焦急地抬起手腕看手表，指针指向下午一点，三点开市委常委会，可不能迟到。

手机响了，是市委书记朱明远的来电，他说，县委老书记窦复兴因患癌症住院两个多月了，今天状态很不好，担心老书记快不行了。会前还有两小时，他和市委副书记周源和两位常委正在东山市人民医院重症病房内看望。秦慧楠早就耳闻市委常委、玉泉县委老书记窦复兴德高望重。她说一到东山，直接去医院看望。朱明远说，今天的市委常委会专项议题就是决定新的玉泉县委书记人选，慧楠你是新上任的组织部长，是主角，可不能迟到。我们代表你看望老书记。

一直关闭的重症病房门开了，护士长告诉朱明远，病人醒了。朱明远走进室内，周源等人要跟进，被护士长拦住了，说病人已经十分虚弱，需要安静，只能进去一个人，市委副书记周源等人被挡在了门外。

周源年近六十岁，一脸的福相，像个弥勒佛，笑呵呵的，开朗又爽快。他再三向护士长保证，自己轻手轻脚，不大声喧哗。护士长还是没有同意，他也只好作罢，幽默地说：“县官不如现管啊，听从护士长的安排。”

病房内，老书记窦复兴躺在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身上连着各种仪器。他是从村长到乡长，再到县长，一步一个脚印地干上来的，在玉泉县干了几十年。八年前他任玉泉县县委书记，后来选上了东山市委常委。在全国几千个县、市中，县委书记进入地级市委常委算是凤毛麟角了。

两个月前，窦复兴查出了肝癌晚期，生命之日屈指可数。他向市委请求，让崔思康代替他临时主持玉泉县的党、政日常工作，市委同意了。

朱明远轻轻走到病床边，紧紧握住窦复兴的手，护士长摘掉氧气面罩。窦复兴喘着粗气，看出是朱明远，使出全身力气对他说：“朱书记，我，我……”朱明远告诉老书记，自己和周源等几位同志来看他，但为了避免打扰，只有他一个人进来，其他人站在门外。窦复兴继续吃力地说着刚才未讲完的话：“朱书记，我……”

朱明远静静地等待着窦复兴要讲的话，并表示：“老书记，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只要组织上能办到的。”

窦复兴异常吃力地说：“朱书记……我……有一个请求……”话未说完，就听报警声突然响起，他昏过去了。医务人员立即冲进来，实施抢救。

此时，在东山市人民医院门口，一辆黑色红旗轿车开过来，车内走出的是崔思康。门口有个小报亭，报亭内站着畏畏缩缩的赵恒儒，他一手拎着水果，一手小心谨慎地向崔思康频频招手。

崔思康一脸疑问地看着赵恒儒问：“你怎么站在这里？跟地下党接头似的。”

赵恒儒说：“这儿没有摄像头。崔县长，想来想去，还是我代表你去看看窦书记吧。”

“看你这胆子小的！”崔思康一脸正气地说，“我是来看病人的，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别说，你现在还真见不得人。”赵恒儒苦口婆心地说，“吕佳龙涉黑案，尽管你占了上风，但还是谨慎一些好。为避免节外生枝，你先别去见窦书记了。窦书记尽管撑不了几天，可他还是县委书记、市委常委。在今天下午的常委会上，他还有庄重的一票。千万不要给人造成口舌，你急于上位县委书记，连要死的人都不放过，到重症病房拉选票。”

赵恒儒说得口干舌燥，崔思康张大了嘴，一脸的不相信，他觉得赵恒儒想得太多，自己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窦书记是自己的老上级，从村长到乡长，是老书记一手把自己拉扯上来的，是自己的好领导，更是自己仕途的良师益友，如今病成这样，怎能不看一眼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人走了，一辈子都不会安宁。退一万步讲，就是有人说自己拉票，又能怎么样？天下公正，自在人心，他是一定要去见老书记的。

崔思康说得诚恳，赵恒儒对他与老书记的感情也理解，只好顺从地把手里的礼品递给了崔思康。崔思康看老书记心切，确实疏忽了小人。他此时的举动正被人严密监视。

崔思康坐在病床前，眼含泪花。窦复兴吃力地睁开眼断断续续地说：“思康……吕佳龙一案……干得漂亮……”他吃力地摆手，让崔思康快走。

“您都病成这样了，”崔思康哽咽着，“我能不来吗？想和您说说话。”

窦复兴再次摆摆手，过头去。护士长走过来，将崔思康拉到一旁说，病人让你出去。崔思康说，我们还有话要说。护士长劝道，病人不想再说了，请你先出去吧。崔思康尴尬地走出病房，十分沮丧。

崔思康刚走出几步，护士长开门，追上崔思康，对他悄声地说，病人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引水工程，拜托你了！”

崔思康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默默地点了点头，脚步沉重地离开病区，走出医院。

已是下午两点，秦慧楠还在高速公路上。任大年告诉秦慧楠，前面就是清水镇，离东山市区只有二十公里，快的话二十分钟就到了。

前方路牌显示，距离清水镇还有五公里。秦慧楠出神地看着窗外，在激烈地思考着：崔思康因为打黑的声望，优势已超过戴国权，估计就任县委书记有胜算的可能。可是还有几个谜团在她的心中没有解开。崔思康打黑是对的，可杀害胡萌萌的凶手到底是谁？这个案子还没有结。他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好干部吗？那么当年他对沙莎的情感怎么解释，为什么不辞而别？一个对爰情不能兑现承诺的人，怎么兑现对人民的承诺？

在通往清水镇的公路上，一百多个农民工将秦慧楠乘坐的红旗轿车围堵在公路中央，有人举着“崔思康，还我血汗钱”等横幅标语。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带着众人喊着“崔思康，还我血汗钱！”“反对强拆，保卫家园！”“反对腐败，清查贪官！”群情激奋，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这上访人群的领头人叫王三毛，是玉泉县马王镇管道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全公司一百多号人除了看大门的老头，几乎倾巢出动。从他的情绪与呼喊的口号来看，此人与崔思康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

突发事件，意想不到。这阵势秦慧楠还是第一次见到，一时间有点束手无策。

红旗轿车在人群中间缓慢行驶，车速比步行还慢。驾驶员生怕撞到上访者，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任大年拿起手机，对着车窗外拍摄。几个访民冲到车旁，拍打着车身，吓得任大年赶紧收起手机。

农民工抗议着：“不许拍，想秋后算账？没门儿！”

秦慧楠在车里坐不住了，要求司机停车。驾驶员看到外面一个个怒火中烧的上访者，岂敢停车，骂了一句“一群泼妇刁民！”秦慧楠听后大怒：“谁是泼妇，谁是刁民？你怎能这么说？”她再次命令司机马上停车：“这车不能再开了，会出人命的，停下来！”

驾驶员刹车，秦慧楠要打开车门，被任大年阻止：“不能下车！失去理智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我报警。”

“报什么警？”秦慧楠掷地有声地说，“共产党怕群众，哪有这个道理！”她拉开车门，毅然走下车。

车前，王三毛高举诉状，嘴里喊着：“秦部长，我给你跪下了——”说完，真的跪在路上。在他的带领下，众人也齐刷刷地跟着下跪，一百多人组成的下跪人群，场面让人震撼。

下跪的人群黑压压一片，这场面秦慧楠是第一次见到，心灵的震撼自不用说，她想到更多的是崔思康如果见到这个场面，会说什么。玉泉县信访工作法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半年上访人次百万分之三成了天大的笑话。秦慧楠不顾任大年和驾驶员的阻拦，向众访民走去。

秦慧楠下车走来，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访民们注视着这位端庄大方、十分从容的女人。王三毛跑上前介绍自己是包工头王三毛。秦慧楠劝说访民们先起来，有话好说。她说今天是自己来东山市报到的第一天，大家用这种方式欢迎她，还真是别具一格。几句话，使紧张对峙的气氛得到了缓和。

王三毛愤怒地说：“大伙是被逼的，找个说话的机会，讨个公道！”

任大年警告王三毛：“被逼的，谁捂住你们嘴巴了？偏要用这种过激的方式。不管因为什么，有天大的理，这种过激的方式已经属于破坏交通、寻衅滋事，这是违法的！”

王三毛没有退让，针锋相对地和任大年叫板：“违法？违法你就把大家都抓起来。”

任大年说：“以为我们不敢？”

王三毛说：“你们什么不敢？截访、抓人、关人、打人……”

“放肆！”任大年大喝一声，“定你寻衅滋事罪，判你几年！”

众人拥上来，齐声吼叫：“判吧，抓吧，老百姓是抓不完的！”

任大年掏出手机开始拨号，被秦慧楠阻止。任大年收起手机，沉默地退到秦慧楠的身后。

“王三毛，”秦慧楠说，“你们不是要讨回公道吗？那就让大伙起来，挺直腰杆，与我平等对话嘛。”访民们还是不起来。秦慧楠加大声音，十分严厉地说：“难道也要让我跪下来求你们？”

“好吧，”王三毛妥协了，“既然秦部长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伙都起来吧。”紧张的气氛缓解了，访民们纷纷站起来。

王三毛高举状纸：“我们告的是玉泉县常务副县长崔思康，此人作风霸道，独断独行，搞权色交易。特别是玉泉湖引水工程，他纵容亲友，倒卖项目，克扣工程款，拖欠工资，使一个耗资百亿的引水工程不死不活，劳民伤财，成了烂尾工程。”

任大年欲接状纸，王三毛拒绝。秦慧楠上前接过了诉状说：“好，这状子我接了。诸位，你们的声音我听到了，你们的诉求我知道了，你们的心情我也理解了，我会尽快给你们一个满意答复。”

“谢谢秦部长！”王三毛高喊着。众访民也跟着喊道：“谢谢秦部长！”

“如果我说话不算数，”秦慧楠承诺着，“允许你们围堵我的办公室。我自掏腰包供应盒饭，不少于两荤两素。”人群中有人发出了笑声。

这时几辆警车鸣笛而来。玉泉县公安局局长章法成下车，走到秦慧楠面前。

任大年说：“章局，你来晚了一步。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来的秦部长。”

“秦部长，”章法成敬礼，“我是玉泉县公安局局长章法成。奉市委朱书记命令前来执行任务。”

秦慧楠说：“不好意思，还是惊动了你们。这儿没什么事了，让同志们撤吧。”

章法成说：“秦部长，我接到市局黄局长的命令，是来……”

秦慧楠说：“当我的保镖啊？用不着。我再说一句，共产党的干部哪有怕群众的道理！”

“这个……”章法成与秦慧楠耳语，“那个带头闹事的王三毛不能放过。”

秦慧楠说：“我刚上任，就让你抓人？如果他们主动散了，就别再追究。矛盾重在化解，不能激化。大年，你说呢？”

任大年立马说：“对对对。章局，秦部长让你撤就撤嘛。”

章法成说：“好，听领导的，我们撤。”

“诸位乡亲，”秦慧楠面对众访民，“对不起，我还要赶到市里开会，大家批准我走吗？”人群中又发出一阵笑声。

“秦部长，”王三毛拿起手机，“能和您加个微信吗？”

章法成大喝一声：“王三毛，你太过分了！领导的通信资讯，是国家机密。”

“哪有那么多的国家机密。”秦慧楠拿出手机，“来来来，你扫我还是我扫你？”王三毛受宠若惊，拿出手机凑上去，让秦慧楠扫了一下，然后又大声说道：“大家闪开，欢送秦部长走马上任！”

访民们自动闪开了一条道。秦慧楠上车，红旗轿车在人群的夹道中缓缓通过，人们频频挥手。

章法成看呆了，回到车内，警员们发起了牢骚。

一名警员问：“就这么撤了？”

章法成问：“不撤你还想干吗？”

“不就是一群访民吗，情况说得那么严重，刚才准备了好多，白忙乎了！她秦慧楠接什么状纸啊，我看是作秀！”

“你放什么屁！”章法成骂人了，“知道东山市委原书记林强盛怎么倒下的吗？在宣布他就任副省长的前几分钟，被人拉下了马。这个人就是秦慧楠！”

“啊？”刚才发牢骚的那个警员大吃一惊，“这样的领导干部多来几个，我们就要失业了。”

“失业了好啊。”章法成苦涩地一笑，“我们失业了，天下就太平了。”

秦慧楠坐的红旗轿车终于风尘仆仆地驶进市委大院，朱明远迎上来表示欢迎。秦慧楠向大家道歉，朱明远告诉任大年马上通知大家开会，在开会之前他先和秦慧楠聊几句，算是为今天的常委会热身。

秦慧楠和朱明远走出电梯间，步入过道。这里很少有人，是交谈的好地方。

朱明远说：“我正要亲自出马帮你解围呢。”

秦慧楠说：“不用你增援，突出重围的办法还是有的。”

朱明远问：“没伤着你吧？”

秦慧楠话中有话地说：“没有外伤，只有内伤。一百多个访民堵我的车，举标语、拉横幅、喊口号，那场面，我从来没经历过。”

朱明远歉意地说：“我们工作没有做好，让你见笑了。”

“别这么说，我们现在是站在一个战壕里了。”秦慧楠说，“这举动是冲着今天的市委常委会，矛头所向就是玉泉县县委书记新的人选之一崔思康。”

朱明远沉默了，未置可否。当他得知秦慧楠被上访人员堵截，就猜到十有八九与崔思康有关，果然如此。现在不少人都知道秦慧楠是反腐英雄，对她存有高期望值这并不奇怪。朱明远告诉秦慧楠，崔思康提名为新县委书记候选人，是由原来市委副书记兼市委组织部部长周源亲自考察。现在秦慧楠接周源的班，继续完成周源未尽的工作。他高深莫测地对秦慧楠说，东山市是经济大市，也是腐败的重灾区。选人用人的难度，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开会了。秦慧楠走进常委会议室，她是组织部部长，今天的人事专项会议由她主持。她说：“根据考察结果和省委的要求，新的玉泉县县委书记人选，在现有县领导班子中产生。目前确定了两个人选：一个是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崔思康，另一个是县委专职副书记戴国权。现在关灯，请大家观看有关候选人的电视片。”

众人马上议论纷纷。市委常委罗西来讲话了：“开常委会看电视，这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啊。”有个常委附和着：“这不是新官上任新官秀吧？”周源打断了他们的议论，连说：“看电视、看电视。”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大字：玉泉县县委书记候选人崔思康。画外音对崔思康介绍说：“崔思康，湖北襄樊市人，武汉大学社会学系研究生学历，毕业后主动要求下农村基层，不远千里来到地chu江南的玉泉县马王镇当上了一名村官……”

众人惊讶地发现，这画外的解说就是秦慧楠的声音，都笑了起来。

就在秦慧楠主持市委常委会议的同时，王三毛带领着他的一百多号访民回到了马王镇工地。他吆喝着大家赶紧干活，把今天损失的时间夺回来。

一辆轿车和一辆警车开到工地，车上走下马王镇党委书记贾乐福和镇派出所所长王久盛以及两名民警。

“王三毛！”派出所所长王久盛大喝一声，“你聚众上访，堵塞公路，拦截领导车辆，破坏交通，影响恶劣，这犯的是寻衅滋事罪！”

“所长同志，”王三毛毫不示弱，“给我扣这么多帽子，我戴不起啊。对待访民，你们公安还能做什么？不是追就是截，不是打就是关！还让不让人讲话，还有没有让人讲话的地方？”

王久盛把手一挥：“带走！”

两名民警走上前，王三毛急了，拿出手机。

王久盛问：“你想干什么？”

王三毛说：“给秦部长发微信。”

“给秦部长发微信？”贾乐福说，“你没有这资格。没收他的手机！”

民警夺下王三毛的手机，气得王三毛大喊大叫：“说的比唱的好听，先说化解矛盾，现在又来抓人，你们还有一点公信力吗？”另一名民警要将王三毛押上警车，众民工冲上来，排成人墙，护住王三毛。王久盛和民警拔出了枪，众民工怒吼着：“开枪，有种就开枪！”贾乐福走上前说：“王三毛，你出来，跟王所长走，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负！”王三毛说：“这一切全是崔思康造成的，一切后果由他负！”贾乐福的嘴都气歪了：“你……”接着几个烂西红柿、几片烂西瓜皮砸在贾乐福、王久盛和民警的头上。有的民工操起了铁棒、钢棍。砰——一个民警突然对天开了枪。

会议室里，市常委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周源的介绍，秘书小陈推开会议室的门，疾步走进来，向朱明远汇报：“朱书记，玉泉县公安局局长章法成报告，马王镇派出所要拘捕堵截秦部长的带头人王三毛，与访民发生激烈冲突，民警开了枪。”

众人大惊：“伤人没有？”

陈秘书说：“场面混乱，民警怕现场失控，开枪示警。”

周源愤怒而起：“对天开枪也不行，谁给他们的权力？”

罗西来责问：“崔思康呢？为什么不管？”

“潘金莲的竹竿，惹祸的根苗。”有一位常委文绉绉、慢悠悠地说，“马王镇的枪声因崔思康而发，玉泉县半年上访人次百万分之三已成泡沫，吕佳龙涉黑案并未画上句号。打铁还需自身柔，你让崔思康怎么去管？”

秦慧楠说：“我再三交代章法成同志化解矛盾，不要抓人，他是答应我的。怎么一头就变脸了，公信力哪去了？朱书记，崔思康的专题片还需要接着看吗？”

朱明远说：“听听大家的。”

旁边的常委摇摇头说：“算了，下一个吧。”

罗西来附和道：“我同意。”

“我的意见，”周源掷地有声地马上驳道，“对一位同志负责，崔思康的专题片接着看！”

一直沉默的市纪委书记郑介铭发话了：“看到底吧。”

电视片继续，画外音响起：“崔思康同志的最大优势是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他从村官干起，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一步一个脚印，走上了玉泉县常务副县长的位置……”

电视片放完了，朱明远说：“脾气暴躁，说话不留情面，工作中有时很不注意方法，这是崔思康同志最大的缺点。他这个坏脾气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所以玉泉县对他的评价，上上下下褒贬不一，莫衷一是。”

罗西来说：“我看崔思康同志不仅仅是脾气问题，脾气暴躁也好，说话不留情面、工作有时不注意方法也罢，这是表象。有没有深层次的问题？”

周源马上问：“什么深层次的问题？”

罗西来说：“比如说，倒卖引水工程，权色交易。”

“这些我们都反复调查过。”周源的语气十分郑重和肯定，“结论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罗西来说：“目前，有些省出现了省人大代表贿选案，今天常委会要防止有人拉选票。”

“拉选票？”众人一脸惊讶地看着罗西来。

“罗西来同志的这个醒，提得好，提得及时！”朱明远说，“关于去年发生在辽宁和湖南的人大贿选案，性质极其恶劣，有好几个省委领导都卷进去了。记得小时候，书本告诉我们是国民党反动派才热衷于搞贿选。可我们是共产党，怎么能把反动派那些肮脏的东西捡起来呢？”

秦慧楠说：“人民群众对一些地方人大代表选举的问题已经很有意见了，再来个贿选，那不是雪上加霜吗？”

“我有言在先，”郑介铭书记放了狠话，“这次玉泉县县委书记人选的确定，在座的请不要违规、违纪。否则撞到枪口上，我六亲不认。不管涉及谁，一查到底，决不手软！”

崔思康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王三毛堵秦慧楠的车告他的状、马王镇派出所民警拘留王三毛发出的枪声，在今天的市委常委会上已形成对他很不利的局面。在一道道闪电，隐隐的雷鸣声中，他来到王三毛的工地。工地上不见人影，挖土机、打夯机、发电机、充气泵、测量仪等设备散落在野外。

崔思康左右转转都没见人影，终于在一间铁皮房内找到了一个看工地的老头。老头告诉崔思康，警察开枪，把头头抓走了。本来就因为欠员工半年的薪水，干活的人少，现在是彻底歇菜了。

崔思康知道，王三毛的马王管道公司，去年从别人手里转包了玉泉湖一期引水工程中的龙门隧道的排水工程。工程总造价三千万，他承包的管道排水工程涉及一公里长的隧道安全。这个工程一个月前就该收尾，可迟迟完不了工，原因是老板王三毛欠一百多名员工半年的薪水，员工罢工不干活。如果这一期工程不收尾，二期工程就开不了工。昨天他亲自协调了半天，所有欠薪，公司打欠条、王三毛签字、镇政府担保，下个月补发工资，全员立即开工。白纸黑字，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可是王三毛偏说这欠员工的薪，应该崔县长批条子，乡政府拨款来还。不知道这是啥意思。接着就发生了王三毛带领一百多名员工堵车向秦慧楠告状的事。

崔思康说自己是“倒霉鬼”，县委书记这一关已经是第三次了，能否过关是大问题。刚刚对付了吕佳龙，现在又冒出个王三毛，他的仕途难道比唐僧西天取经还难？

知道民警开枪没有伤人，崔思康内心闪过一丝安慰。他刚走进工房，贾乐福就屁颠屁颠地赶来了。工房内有四个民工在打扑克，崔思康责问：“就要下大雨了，这么多设备没有遮挡，你们不心疼，我心疼！”

民工们看这位说话者酸酸的样子，开始讥讽崔思康：“你心疼什么，掏你的腰包啦？”“进门就训人，凭什么，你是谁呀？”贾乐福将铁皮门拍得当当响：“别有眼不识金镶玉，这位就是崔思康崔县长！”

众民工扔下扑克牌，马上起立：“崔县长好！”

崔思康态度温和但掷地有声地说：“你们不是告我的状吗？我现在就站在大家的面前。有话当面说，放到台面上说，批判、骂娘都可以。我反对的是背后捅刀子。转告你们的头儿，民告官，是你们的权利；官告民，是我的权利！我要的是证据，给不了证据，我就告你们！”

一声炸雷，民工们害怕了，赶紧跑出去干活。崔思康确认把所有设备都盖好之后，便离开工地，走出工地大门时，贾乐福紧随其后，唯唯诺诺地对崔思康说：“崔县长，听说你要当县委书记，这次能过关吗？”

崔思康看着贾乐福，无言以对。

贾乐福说：“我知道，你是个干事业的人，不看重官大官小。”

“谁说的？我可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崔思康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县委书记，我做梦都想当。”

崔思康打开车门，上车，又下车，对贾乐福说：“把那个王三毛放了。”

贾乐福为难：“这个……”

崔思康问：“你还想帮倒忙，给我添乱？”

望着崔思康的背影，贾乐福默然无言。他原来是个小木匠，五年前是崔思康力排众议，让他担任了马王镇洋泾滨的村主任兼村委会书记，没过三年又当上了马王镇的副镇长直到现在的镇书记。五年中他仕途顺畅地完成了“三级跳”，每一步明里暗里都少不了崔思康的鼎力相助。

贾乐福心里明白，王三毛已构成了对崔思康的严重威胁，他必须帮崔思康解除这个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