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许晓羽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澄海中学。
九月份要到县城上学,晓羽舍不得离开村中学堂里的小伙伴,利用放暑假的时间,整天与他们泡在一起。十几位初生牛犊般的孩子最喜欢的活动就是在村旁的韩江里游泳,个个都有一身好水性。
叶瑛不让晓羽去游泳,实在阻拦不了的时候,就跟去坐在江边,只要晓羽往江中深水chu多游出三五米,她就在江边一个劲地呼喊,直到孩子游回到浅水区。
这天上午,叶瑛去了澄海县城。她想购买几尺新布,为开学后到县城上学的儿子做一身漂亮的学生装。半晌午的时候,五六个小伙伴来到晓羽家里,喊他一块去江边游泳。晓羽起初不愿意去,因为妈妈临走时反复交待他不准离开家。但小伙伴们不由分说一起动手,生拉柔扯还是把晓羽架走了。
来到韩江边一chu僻静的地方,晓羽和伙伴们一起,全身脱得赤条条的,光着屁股一头扎进了江水里。
孩子们在江水里捉鱼虾,潜水挖江底的沙土打水仗,在清澈的韩江中玩得不亦乐乎。但晓羽始终没有像其他伙伴一样向江中游去,因为那是妈妈的禁令。这时,一个小伙伴喊道:“快去里面抓野鸭,谁不去谁就是怕死鬼!”
离岸边三十多米远的江水中,一群野鸭正在上下翻腾着捕鱼。
晓羽随大伙向江水中游了十几米后,停了下来。
“许晓羽,怕死鬼!许晓羽,怕死鬼!”游在前面的伙伴们都停了下来,朝晓羽喊道。
腼腆的晓羽没有办法,无奈随大伙一起向远chu的鸭群游去。
野鸭看到有人游来,纷纷向江中心逃遁。
孩子们继续追赶鸭群。
十几分钟后,游到江中心的孩子们知道追不上野鸭,不得不放弃,开始往回游。
离岸边还有二十多米的时候,意外情况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游不动了,在水中一浮一沉,嘴里呼喊着:“救命!救命!”
其他伙伴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傻了,谁都不敢上前救他。
最终,晓羽向呼救的小伙伴游了过去。游到小胖子身边时,晓羽伸出手去拉小胖子的手。筋疲力尽的小胖子没有伸出手,而是一下抱住了晓羽的脖子。晓羽在水中一阵扑腾,想掰开伙伴的双手,可是越掰,对方抱得越紧。
两个孩子在江水中浮浮沉沉,拼命挣扎着。其余的孩子看到这种情况,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绞在一起的两个孩子随江水向前慢慢涌动,一会儿沉入水中,一会儿又浮出江面……
中午时分,冠陇村的大人们从下游几里地外打捞出了两个孩子的尸体,两人还死死地抱在一起。
从县城回来的叶瑛听到消息,扔下布料摇摇晃晃就往出事地点跑,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爬起来之后又踉踉跄跄接着跑,嘴里不停地喊:“晓羽,你可别吓妈妈啊!晓羽,你可别吓妈妈啊!”
看到晓羽冰凉的尸体,叶瑛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昏死了过去。
从此之后,叶瑛每天都独自来到韩江边,眼望湍急的江水,一蹲就是大半天,口中喃喃自语:“子鹤,子鹤,我没照顾好孩子,对不起……”
从泰国华富里赶回来的许繁昌和阿棉强忍失去孙子之痛,劝说媳妇一起去泰国,被叶瑛一口拒绝。
“我哪里都不去,我丈夫在外边忙事,我儿子在江里游泳,说不定等会儿他们就回来了!”
后来,叶瑛在村里看到与晓羽年龄相仿的孩子就追着跑,边跑边喊:“晓羽!晓羽!”
冠陇村的大人小孩都说:叶瑛疯了。
上海的抗日运动风起云涌。
中共江苏省委和上海文委领导创办了《时代》《苏联文艺》等刊物,出版了《西行漫记》《鲁迅全集》《上海产业与上海职工》《新民主主义理论和实践》《论持久战》等一批革命进步书籍,上海话剧界联合上演了《怒吼吧!中国》。一系列在“孤岛”上海开展的文化活动,不但扩大了中共的影响,也极大振奋了上海和全国人民的斗志。
针对当前的抗日形势,许子鹤和江苏省委的同志们讨论后,有了更广的思路、更大的计划。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华东地区抗日民主根据地纷纷建立,抗日武装日渐壮大,在江苏省委的宣传鼓舞下,上海已有不少知名文化人士和青年学生去那里工作和学习,但还远远满足不了抗日战争和根据地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珍珠港事件爆发后,日寇丧心病狂,加大了用武力控制上海的力度,不但取缔了坚持宣传抗日救亡的报刊,还关闭了从事爰国教育的大专院校和中学,大批文化界人士和学校师生面临失业失学,甚至人身安全也受到极大威胁,不计其数的知识分子在上海被日伪枪杀和抓捕,人们大都chu在彷徨和苦闷之中,不知道路在何方。
在延安,有一所为八路军输送干部的“抗大”,江苏省委建议在江南也创办一所为新四军培养人才的大学。创办这样一所大学,一是可以不断发展壮大新四军的力量,巩固抗日民主根据地;二是为无数知识分子寻找用武之地,为争取民族解放贡献自己的力量。思考成熟之后,许子鹤立即来到盐城新四军军部商议此事,新四军领导人刘少奇、陈毅同意江苏省委的提议。陈毅亲自将学校定名为“江淮大学”,中共中央华中分局决定由新四军领导该校办学并解决经费和给养,并聘请了曾任孙中山秘书和广东省教育厅厅长的韦悫教授担任校长。
许子鹤开始在上海广泛宣传并组织师生到该校工作学习。
江苏省委的同志们也分别到上海的之江大学、复旦大学、沪江大学、同济大学、交通大学以及众多中学进行宣传组织工作。
许子鹤来到了同济大学。抗战爆发后,同济大学因战乱已经迁往内地办学,当时年迈和生病的师生没有离开上海,几年的赋闲使他们百无聊赖,如火如荼的抗战热潮激起了他们的爰国热情。通过一名学生地下党员,许子鹤把他们召集到了一起。
“老师和同学们,国难当头,豺狼当道,身怀报国之术的你们难道甘心就这样沉寂下去?加拿大的白求恩来到八路军队伍里帮助我们打日本,德国的罗生特加入新四军帮助我们打日本,难道我们中国人自己袖手旁观,无动于衷?”许子鹤一阵慷慨陈词。
“同济大学远在边陲昆明,我们去不了,几年没学教没课上,身上的一点本事都荒废了!”一位头发花白的教授说。
“这一点我理解!但现在机会来了,我们准备在苏北新四军根据地建立一所大学,为抗战培养人才,为民族传承薪火,不知大家有兴趣没有?”
“有!”师生们热情高涨。
“请老师和同学放心,去,我们全程护送,生活不习惯要回来,我们也全程护送,绝不让大家承担一分危险。江淮大学拟设土木、农业、医学、教育四个系及普通科,同济大学的土木和医学系科国内出名,通过你们在那里的教授和学习,被日寇烧毁的建筑可以重建,被日寇伤害的军民可以得到救治,通过你们的参与,全民族的抗战将会被注入新鲜的力量,千万苦难的民众将会脱离灾难,这难道不是知识分子良心和价值最好的展现吗?这不正是德国伟大文学家歌德所言‘世界上最伟大的美德是爰祖国’的真正含义吗?”
歌德的名言许子鹤是用德语说出的,同济大学的师生都会讲德语,大家听后不觉一惊。
“您会说德语?”一位教师好奇地问道。
“在德国学习过几年,讲得不好。”
“松涛同志是德国哥廷根大学的博士。”许子鹤化名许松涛,吴大明在旁边插话,做了一个最简洁的介绍。
屋子里一片啧啧称赞声。气氛顿时活跃了很多。大家向许子鹤提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对每个问题,他都耐心给予了解答。
当天晚上,同济大学十二名教师和学生报名去苏北新四军根据地。
去过同济大学,许子鹤又把之江大学滞留上海的师生召集到一起,之江大学是美国教会学校,人人都讲英语。许子鹤一通娴熟的英语演讲,让大家热血沸腾,二十多位天文、地理、生物、化学、数学等专业的师生报了名。
不到三个月时间,上海一百五十多名大学和中学的师生自愿到新创办的江淮大学任教和学习。何封、李仲融、孙绳曾、陈端柄、姜长英、周国英等一批知名学者也应校长韦悫的聘请前去任教。后来,南京中央大学、北京清华大学等地不少师生也都前来报名。
江苏省委在新四军的配合下负责全部师生的护送工作。许子鹤、董义堂、石丛山、吴大明和魏坤分成四个小组,会同地方党组织沿两条线路带队秘密赶赴苏北新四军根据地。一条由镇江过江至扬州、高邮、宝应,然后乘船到淮宝的岔河镇,再转到仁和镇,另外一条从南京过江经六合到淮南新铺。当时的苏北地区,日伪一波又一波地扫荡清乡,为保证上海师生的安全,许子鹤在沿途设立了秘密交通站,交通员冒着生命危险一站接一站地护送。
一天傍晚,石丛山、魏坤带领十五名同志来到了宝应交通接应站。师生们吃过晚饭后都去休息了。奔波一天的石丛山没有休息,而是带领十几位地方上的同志在旅馆周边巡逻警戒。夜里十二点,一百多名伪军得到线报后,在县大队队长李步洲率领下跑步离开驻地,向两公里外上海师生居住的旅馆悄悄摸去。石丛山得到情报时,伪军离旅馆只有八百多米的距离了,他一边让魏坤组织师生撤离,一边委派当地游击队员爬上旅馆附近最高的房顶,居高临下向伪军开火,为师生撤离争取时间。经验丰富的石丛山一个人怀揣两颗手榴弹向伪军驻地跑去,到达伪军驻地门口,啪啪两枪打死值班的两个卫兵,接着就向三层的办公楼屋顶投掷了两颗手榴弹,屋顶上顿时火光冲天,院子里警报声骤然响彻整个县城。
腿部中弹的石丛山迅速折返到旅馆周围,混在人群中大声呼喊:“游击队攻打县大队总部了!游击队攻打县大队总部了!”
李步洲看到县大队总部燃起熊熊大火,又听到有人呼喊,慌忙撤离人马赶回驻地。等李步洲知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后,急忙带领队伍追赶到码头,堵截准备乘船逃离的石丛山他们。
当魏坤带领十五位上海师生乘船离开码头七八百米的时候,李步洲的一百多人扑了过来,启动了一艘机动船追赶。机动船马达刚刚发动,突然从船头chu的水中钻出了一个脑袋,趁船上几十名伪军不备之际,一颗手榴弹就投进了船舱中,接着就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岸上的伪军一起开枪,几十米外的袭船之人被排枪击中。那是石丛山。
他是由于腿部受伤,坚持留下来做掩护的。
当师生们踏入苏北新四军根据地,看到身穿新四军军装的战士们时,个个激动万分,禁不住放声歌唱。此时的魏坤面朝宝应方向,再也忍不住失去战友的痛苦,仰天大哭起来。
江淮大学开学了,学校利用根据地的祠堂、庙宇以及地主家的大院作为校舍,以广阔的田野和树林作为课堂,除由教授授课外,新四军和当地党政军领导也常为同学们作专题报告,陈毅、张云逸、谭震林、彭雪枫、邓子恢、罗炳辉、郑位三、方毅、汪道涵、潘汉年、范长江等都到校作过报告。
许子鹤应邀来到江淮大学,和十几年前在上海大学一样,用半天时间做了一场题为“学术之美”的讲座。讲台上的许子鹤看到台下一张张面孔,不尽感慨万千,如果不是这场烈火硝烟的战争,他定会在一个窗明几净的讲堂里,对着求知若渴的年轻学生们侃侃而谈,幸福满满……
讲座结束,掌声经久不息。许子鹤最后说:“这些掌声我许子鹤受之有愧,我的亲密战友石丛山、罗峰、张明生等为了江淮大学的创办献出了生命,他们才应该当之无愧地得到掌声!”
眼含热泪的许子鹤带头鼓起掌来,教室里掌声雷动。
上海江苏省委秘密住地迎来了一件大喜事:罗琳生了一个胖小子。
罗琳和魏坤为儿子一连想了几个名字,都不十分满意,便请大博士许子鹤为儿子起个好名字。许子鹤欣然答应。经过几天琢磨,在满月酒宴席上,许子鹤怀抱婴儿,侃侃而谈。
“英国有位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和作家叫Percy.Bysshe.Shelley,中文名叫雪莱,我在德国学习时读过他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倩契》和《西风颂》,可谓美妙绝伦,醍醐灌顶!不仅我们这些普通人为其倾倒,恩格斯也一样,称他是‘天才预言家’。大家看看魏坤和罗琳的小宝贝,红唇明眸,眉清目秀,气质多像一位诗人!雪莱是世界上最好的英文诗人,我相信,这位小宝贝今后也一定会成为中国最好的诗人!诗人都有共同的品格,而品格首先表现在名字上,我建议,小宝贝就叫‘魏莱’吧,希望他成为中国的‘雪莱’!”
众人都说名字起得好,罗琳和魏坤高兴得手舞足蹈,喜不自禁。
“这个名字还有另外一层含义,‘魏莱’的谐音是‘未来’,我们希望这个孩子的出生能给魏坤和罗琳带来好的未来,给我们和我们国家带来好的未来,希望魏莱的未来不再像我们一样居无定所,四chu奔波,而是静居书房,手握笔杆,书写出比‘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更动人的诗篇。”
许子鹤充满激情地吟诵完雪莱《西风颂》中最经典的一句诗,屋子内沸腾了。罗琳和魏坤抱着自己的儿子,一时说不上话来。
在满月宴结束时,许子鹤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送给魏莱的礼物。
“罗琳和魏坤结婚时,我送给两人一对南阳玉戒指,前几天,我去豫园买了一个南阳白独山玉挂件,英国诗人名字中有个‘雪’,雪是洁白的,独山玉洁白无瑕,寄寓着我们这群人对孩子美好的祝愿,希望他佩上这块玉健康成长,更希望他长大后生活在一个纯洁的、光明的、没有黑暗和污秽的世界!”
罗琳和魏坤把用红绳串好的南阳玉挂在了儿子的脖子上,小魏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咧着小嘴好奇地观看,婴儿的憨态引得满屋子人大笑不止。
看着孩子稚嫩的眼神,许子鹤脑海中忽然闪过晓羽的面容,那么真切,又那么缥缈。
许子鹤并不知道,那天是晓羽离世半年的忌辰……
抗战进入了战略反攻阶段,中央交给了许子鹤一项艰巨的任务。
这里还得从一位江湖上的风云人物谈起。
这个人物就是朱尚雄。朱尚雄出身官宦之家,南洋医科大学毕业后曾在日本见习进修,回国后,担任上海水月华医院院长兼上海法政学院的校医。淞沪会战爆发后,不甘于医学职业的朱尚雄在上海参加了上海洪帮组织的抗日团体“洪兴协会”,主政救护队。上海沦陷后,朱尚雄来到南京,在昔日故交、汪精卫维新政府内政部长陈群的帮助下,谋取了内政部卫生司科长兼任内政部主办的警官学校校医的肥缺。但随着时间推移,朱尚雄看不惯汪伪政府卖国求荣的嘴脸,主动放弃职位,自立门户。
戴笠的军统从朱尚雄来到南京,便开始注意他。一段时间跟踪监视后,认为此人神通广大,可以争取利用,就打起了他的主意。朱尚雄因有留洋背景,且医术精湛,所以自视甚高,从不与一般人接触。经过反复琢磨,戴笠决定委派王全道出马接触朱尚雄。
王全道见到朱尚雄之后,先是一番“大义之士,民族栋梁”的称赞,说得朱尚雄心花怒放,最后王全道建议朱尚雄开山立堂,他自己愿意扶助并从各个方面提供支援。在众多朋友的帮助下,朱尚雄在南京成立了洪门,取名为“大亚山正义堂”。参加人员均为大学教授、政府官员和青帮人员。随着影响逐渐扩大,陈群胞弟陈事、汪精卫伪政府警察厅督察长张今吾、警察局局长余觉曾等都成为了会员,“大亚山正义堂”最后网罗门徒千余人。
朱尚雄开山后,声势日隆,地位也越来越高。他怀揣陈群赠送的手枪,密切联系汪伪政府官员,商界、报界及地方头面人物,在南京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第三方”社会力量。
延安中央社会部注意到了南京非同凡响的“大亚山正义堂”,李克农部长根据前期获得的情报,综合研判并报给中央批准后,决定委派许子鹤赶赴南京,争取朱尚雄。
经一位打入汪伪政府陆军部、时任少将主任的中共地下党员引见,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许子鹤见到了南京‘大亚山正义堂’堂主朱尚雄。
这是一场枭雄与英雄之间的会面。
“请问英雄尊姓大名,在何方谋事,来我区区‘大亚山正义堂’有何指教?”朱尚雄开门见山,话锋逼人。
“英雄不敢当!免贵姓许,名松涛,在上海开了一家中德贸易公司混碗饭吃。这次慕名前来,主要是景仰大名,想请帮主为松涛指点迷津!”许子鹤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先生气宇轩昂,脚踏东西两条道,手捧中外两只碗,还有何迷津可言?”
“堂主是一代名医,精通医术,我就借医道说起。我相信,来帮主这里求医之辈,绝大多数不是普通百姓,他们就是有病,也是营养不良、体力透支的贫血、胃疼和腰肩劳损之类,其实根本不需要吃药,就是吃药也无法治愈。患肿瘤、血管、肝、脾、心、肺之大病者,都是大吃大喝折腾来折腾去的富贵之人!”
朱尚雄听罢此言,顿感来者非同一般。“先生说这些,与迷津有何关系?”
“十几年打拼,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倒也积累了一些财富,但随着钱财越积越厚,我发现自己患的病也越来越重!早年出国求学,本想能为国家做点实事,以求国人与洋人平等相chu,但国家这些年陷入战乱,民族已到危亡之际,外人占我河山,欺我同胞,钱虽在手,但气不顺,腰不直,度日如年,病入膏肓也!”
“国人万千,何必杞人忧天,一人身扛肩挑?”朱尚雄接话。
“松涛有此心,但无此能,所以心病重重!但在我心目中,一位英雄做到了!”
“谁?”
“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据我耳闻,堂主出身名门,父亲是上海大法官,早年留日学医,回国后悬壶济世,如华佗再世救治患者无数,但发现医道仅仅治愈个人体病,治愈不了国家和民族之重疾,便弃医从政,此乃大仁、大爰和大义!松涛佩服之至,故前来求教,为松涛指点迷境!”
许子鹤的话说到了朱尚雄的心窝里。“喝茶!喝茶!”朱尚雄对来者刮目相看。
两个人各自手捧茶碗喝茶的时候,朱尚雄的头脑中一直盘旋着一个问号。片刻工夫之后,朱尚雄放下茶碗,说出了一句让许子鹤始料不及的话。
“先生姓许不假,但名字不叫松涛!”
大吃一惊的许子鹤不承认也不否认,端着茶碗继续品茶,一连呷了两口,才抬头说话:“此话怎讲?”
“河南开封有个日本大特务叫吉川贞佐,前两年被人活活打死在办公室内,震惊日本朝野,先生可知此事?”
许子鹤轻轻放下手中茶碗,淡然一笑:“略有耳闻!”
“上海滩群雄聚集,有善有恶,极司菲尔路76号有个中国人叫熊昌襄,我打小就认识这个泼皮无赖,没想到小混混成了混世魔王,不做人而去当了狗,最后被人悄无声息溺死在洋女人的浴缸里,先生可知此事?”
许子鹤又端起茶碗,吹散浮茶,气定神闲地说:“从报纸上看了报道!”
“德国在中国有一个间谍组织,头目叫厄尔哈特,是美、英、苏和中国特工们的死敌,皆欲除之而后快,但此人来无踪去无影,始终没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但去年下半年,不知哪位豪杰自华山提剑而下,将其斩于马下,先生可知此事?”
“此事恐怕只有堂主这样的人才能知道,我小小商人一个,哪里能听说这等事?”许子鹤淡定一笑。
朱尚雄看着许子鹤,忽然朗朗大笑起来。
许子鹤望着朱尚雄,也是一阵开怀大笑。
“许博士,子鹤老兄,请受尚雄小弟一拜!”朱尚雄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手抱拳,鞠躬致礼。
“既然被堂主法眼看穿,小弟也就不再相瞒,请受子鹤小弟一拜!”许子鹤叩首还礼。
“不!许博士生于1900年,尚雄晚一年才来人世,您是长兄,我是小弟!”刚才还盛气凌人的朱尚雄变得谦卑了许多。
“请问堂主如何知道我就是许子鹤?”
“在我‘大亚山正义堂’,至少三类人提起过您!一是陈群部长的弟弟陈事,他听长兄讲,日本人对您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二是我的老朋友王全道,每当提起您,一半咬牙一半摇头;三是中央大学陈立玢等一帮教授,说上海大学过去一个叫许子鹤的德国博士,不但数学课讲得好,德语英语娴熟流利,前些年在南京领导工人和学生闹事,把首都搞得天翻地覆,这些年杳无音讯,人间蒸发了!三方都曾给我描述过您的大致外貌,老兄虽经化装掩饰,但你我谈话进行到一半,尚雄心中已经有数了。”
“子鹤做了一点点中国人应该做的事,却惊扰几方关心,十分不安!”
“不!‘大亚山正义堂’不但不怕这样的朋友惊扰,而且希望这样的朋友越多越好!请许博士直说,需要‘大亚山正义堂’做什么事?”
许子鹤回答:“我们希望的帮主已经做了,积极抗日,不做对不起祖宗和民族的亏心事!”
两人一直谈到凌晨时分,许子鹤准备离开时,朱尚雄提出了一个要求。
“许博士,我虽身为‘大亚山正义堂’主人,旗下上千人马,但内心只敬佩一人,就是子鹤长兄!以您之身份入‘大亚山正义堂’肯定为兄不齿,但小弟有一请求,博士能否屈尊,与尚雄个人盟誓结拜为兄弟?”
“好!”许子鹤欣然答应。
两人点上蜡烛,在关公像前三鞠躬,后又各自鞠躬,走完盟誓仪式。
几天之后,许子鹤委派的地下党员张春旺加入了帮会,成为了许子鹤和朱尚雄之间的联系人。
在江南地区,尤其是在沪宁铁路沿线的城市,日伪对进出人员和物资控制得十分严格,给新四军的抗战工作造成了较大影响。许子鹤找到朱尚雄,提议以保护铁路安全运输为名,成立“华中铁道护路总队”,目的是开辟一条到苏北解放区的交通线。
义气的朱尚雄欣然接受了许子鹤提议,利用陈群等各种社会关系,经过数月奔波和周旋,终于搭上了华中铁道警务课课长——日本人木村。朱尚雄与许子鹤密商后,三人在南京一家日本料理店吃饭。木村谈到铁路盗窃事件频发,共党游击队肆意破坏,使他伤透了脑筋。许子鹤趁机插话,他的几批从德国进口的物资也在铁路上没有了踪影。抱怨之后,许子鹤话锋一转,说正义堂对付盗窃有办法,能否请他们派人替皇军护路保个平安。朱尚雄顺势接过许子鹤的话,声称为皇军护路义不容辞。
一个月后,“华中铁道护路总队”在南京成立。护路队分为总队、区队、分队,朱尚雄任总队长,张春旺担任总队主任秘书兼督察长。护路总队办公室设在朱尚雄家,朱尚雄虽为护路总队长,但一心专注帮会工作,护路队的一切事务实际上全由张春旺主持。护路总队在每个车站都有护路小队,几个重要车站的护路队张春旺都按照许子鹤的授意,委派中共地下党员打入并担任负责人。镇江是联系和出入苏北根据地的要道,该站的护路人员全部都是地下党员,新四军的人员和物资几乎每天都通过镇江站源源不断地从江南输送到了苏北。
后来,日本华中铁道株式会社警务课发给护路总队六张不贴照片的免费乘车特别通行证,张春旺得到后,除了一张给了朱尚雄本人,其余五张全部到了中共地下党手中。许子鹤他们利用这些通行证,穿梭于上海和南京之间,既有安全保障,又能由此接触到各色人等,获得了许多有价值的情报。
1945年8月10日,日本政府发出乞降照会,接受《波茨坦公告》。
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许子鹤从收音机里最早听到了西方电台的英文播报,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在江苏省委的院子里举起双臂,跳跃着大声呼喊:“日本人投降了!日本人投降了!”
江苏省委的同志们眼含泪水,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当天晚上,许子鹤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燃起火纸,祭奠牺牲的战友,看着红红的火焰在夜风中舞蹈,他在心中念道:“威武、丛山、新娥、罗峰、张明生,我的好同志,日本人完蛋了,九泉之下你们可以放心了……”
八年,漫长的八年时光过去了!这时候的许子鹤最期望的一件事就是赶快回到广东澄海老家看望自己的妻儿,与分散十七年之久的家人团聚。
许子鹤还是没有走成,中央交给了他新的任务。日本宣布投降后,本应一同享受抗战胜利荣耀的共产党被蒋介石拒绝参加日伪军队的任何受降,当时江苏境内国民政府没有成建制的军队,为了夺取抗战胜利果实,蒋介石连发三道命令:一是命令朱德总司令所属部队“应就地驻防待命”;二是命令国民党军队“加紧作战”,迅速进入江苏,“对新四军受降要断然剿办”;三是命令日伪军“负责维持地方治安”,抵抗八路军、新四军收复失地的行动。与此同时,美国派出大批飞机和军舰,把国民党部队加紧送往敌占大中城市和交通枢纽。已经投降的日伪军看到这种情况,不但继续盘踞占领地,而且加紧秘密转运武器弹药和抢夺来的文物和钱财。中共中央决定独立自主地举行战略大反攻,命令华中分局和新四军向拒绝投降的敌伪军发起猛烈进攻和坚决打击,短短的两个多月时间里,苏北多座县城被中共领导的抗日武装收复,数万名日伪军被毙被俘。在许子鹤领导的江苏省委的策划下,汪伪国民政府专机“建国号”举行起义,由扬州直飞延安,一时轰动国内外。
1945年10月10日,毛泽东飞往重庆,国共双方签订了《双十协定》。每个中国人都相信,等待八年之久的和平曙光即将到来。
许子鹤又一次做好了回老家探亲的准备,但无情的现实再次和他开了个玩笑。中央没有批准他的请假,因为蒋介石正在重庆召开秘密会议,制定了“对共产党的全盘战争”的作战计划,拟定六个月内击溃歼灭八路军、新四军主力。
一个月后,国民党大批军队向解放区发起进攻,内战爆发了。
1945年12月,中共决定组建成立新的中共中央华中分局,负责领导华中区的各项工作。许子鹤被任命为华中分局的领导成员,全面负责敌占区的地下工作。
许子鹤已经给千里之外的妻儿写好了一封长信,但考虑到他们的安全,最终没有发出。他擦干眼泪,穿上长袍,戴上礼帽,踏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开始了又一轮新的征程。这一次,与许子鹤同行的只有董义堂和魏坤两人,两人的职务分别是中共华中分局城市工作部主任和副主任。吴大明回了河南,就任河南省委副书记。罗琳带着儿子魏莱去了新四军总部,负责解放区的妇委会工作。
枪林弹雨纷飞的南京,等待着许子鹤的到来。这一次,许子鹤的对手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同学、新上任的南京卫戍司令王全道。
坐在飞驰的列车上,许子鹤看着窗外饱受战火蹂躏的原野,忽然想起辛弃疾的名句“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
“全道兄,我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