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二章(1 / 1)

苍茫大地 张新科 5879 字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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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护士顾新娥当晚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仁慈医院。

离开时,她给最要好的同事小黄悄悄透露过一句话,声称自己找到了一位称心如意的男朋友,马上就去见他,要和他一起干场大事。熊昌襄率领部下第二天逐个排查顾新娥社会关系时,获悉了这条信息。

第二天中午,王全道、熊昌襄正琢磨女护士嘴里所说的“大事”是什么时,百里之外的开封公安局打来电话,说上午接到协查顾新娥下落的任务后,他们有一重大发现——今天大清早,顾新娥在一位男人的陪同下出现在开封相国寺附近的济民医院,从护士学校同学康洁那里借了一身护士服和一套注射工具后匆匆离去。

康洁所描绘的顾新娥男友的形象令王全道、熊昌襄大惊失色——此人并非别人,正是许子鹤。

许子鹤在开封!

王全道命令熊昌襄留守郑州严密保护许凤山,自己则亲率精干人马火急火燎赶赴东京汴梁。

顾新娥按照预定方案乘火车去了洛阳。

当王全道一行分乘四辆汽车行驶在郑汴公路上时,许子鹤从济民医院出来后一番乔装打扮,在与石丛山短暂会面后,也直赴火车站,坐上了从开封开往郑州的火车。

两位老同学擦肩而过。

王全道到达开封时,已是傍晚时分。没有片刻喘息,他便立刻召集各路人马开会,部置针对假开封市委书记王崇高以及两位委员的保护工作,同时,严密布控,缉拿共党要犯许子鹤。这一回,王全道下了狠心,把自己在哥廷根大学与许子鹤的合影找了出来,手指照片上许子鹤的身像说:“就是这个人,抓活的好,打死同样好,在开封绝对不能再放跑他!”

布置完所有任务,王全道站了起来,宣布紧急会议结束。就在大家起身离席时,开封公安局一位副局长从外边一路小跑进来,凑到王全道耳旁说,刚刚接到报告,王崇高下午被打死在粮店里,他的两位部下同时也被打成重伤。

王全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四肢颤抖。

石丛山开封一仗打得干净利落。

开封有一条宽约两百米的宋都御街,宽阔的街面由三部分组成,中间为皇家专用的御道,黎民百姓不得入内。御道两侧挖有河沟,河沟内长满塘荷,河岸上遍种桃、李、梨树以及灌木。河沟外是御廊,为市民活动区域,临街一间接一间开满各式店铺,整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宋都御街上的商户延承古风遗训,大都用良心作秤、以诚信为盘做世间买卖,但却有一家粮铺,表面上卖的是大豆高粱,暗地里兜售的则是龌龊与血腥,王崇高就是这家粮铺的老板。自从冒名顶替做了“开封市委书记”,他知道这事是个危险活,终日躲在粮铺里间,极少抛头露面。粮铺生意主要由管家李毛旦和账房刘圣悟打理。这两个人原来还算本分之辈,可惜被王崇高哄劝逼迫拉下了水,当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市委委员,一天到晚惶惶不可终日,但又怕丢了粮铺饭碗,断了家里生计,所以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

许子鹤指示石丛山,击毙主犯,惩罚帮凶。

已跟踪监视粮铺十几天的石丛山终于等来了行动的命令。

这天的晌午饭过后,正是粮铺顾客盈门的时候,突然,大街上传来了“房子着火了!房子着火了”的嘶喊声。

王崇高六间商铺屋顶苫的是一层厚厚的麦秸,石丛山派人从店铺后面往屋顶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扔了几个汽油瓶,一根烧火棍扔上去,六间屋顶部顿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粮铺内外顿时乱了套。正在这时,从街面上跑来几个手拎水桶救火的汉子,为了防止烟熏火烤,他们的头部和面部都用湿毛巾包裹着,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几个人不但自己挺身而出全力救火,还大声对围观者吆喝不停:“大家都快去拎水帮忙,别让大火烧了王老板的粮仓!”

几个人刚进屋片刻工夫,里面噼里啪啦就是一阵响动。

三五分钟后,几个人手拎空桶跑了出来,边走边喊:“大家注意点啊,王老板粮仓边存有陈年鞭炮!”

外出提水的几个人再也没有回来,后续的救火人群刚一冲进屋内,便嚎叫着跑了出来。王崇高的脑袋被乱枪打得开了花,李毛旦和刘圣悟各被打断了一条腿,正躺在地上嗷嗷哭叫……石丛山几个人没在开封久留,而是按照计划直奔火车站,与郑州的许子鹤会合去了。

当王全道指挥开封军警特务满街搜捕许子鹤的时候,猎杀许凤山的行动正式打响。

董义堂在澡堂烧了十几天水,与局里上上下下关系chu得极为融洽,大家都说比原来一身湿疹的老霍不知要强多少倍。喜欢泡澡堂子的高局长批示总务主任,购买一批新衣柜,把澡堂里的破衣柜都换掉。总务主任把这事交给了有眼色的董义堂办理。董义堂货比三家,选好了物美价廉的新衣柜。

至于什么时候把新衣柜拉到局里,董义堂与许子鹤一番商量后,定在了开封锄石更后的当天晚上。

许子鹤从开封抵达郑州的当天下午,从车站直接来到了郑州公安局大门对面的一家茶铺,邢威武、魏坤、罗琳早已在一个包间内等着他。半个钟头后,董义堂出现在大门口,罗琳当作给哥哥送衣服的妹妹与他见了面,告诉他一切顺利,开始行动。

不一会儿工夫,董义堂和澡堂的一名帮工各拉一辆人力车出了门,去木器厂拉新的衣柜。一个多小时光景后,当两人快要返回到公安局的时候,董义堂突然发现对方没有在货物清单上签字,就让帮工回去找人补签。恰在此时董义堂巧遇一位熟人,就请他帮忙把车拉回局里。这位熟人就是守候在路边多时的邢威武。

董义堂和邢威武拉着满车衣柜顺利进入了公安局。

这时候的公安局内一片寂静,绝大部分人已经下班离开。

两人卸完衣柜,天色完全阴沉下来,行动的好时机来了。董义堂和邢威武快速地在腰间别好手枪,抬着一个水缸般大小的木桶走进了局长办公楼。

董义堂告诉两个值班警卫,局长吩咐,专员不去澡堂洗澡,只在屋内用水盆擦身,很不方便,于是特意购买了一个洗澡用的木桶。此举并非公安局长交办,而是许子鹤的精心策划。

警卫检查一番木桶后,允许两人上了楼。

两人来到了三楼,敲响了档案室的铁门。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一连敲了三次之后,屋内才传出一个人的声音:“谁?”

“高局长让我们给专员买了一个洗澡用的木桶!”

“不要!抬回去!”

门没有打开。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又是三次敲门。

“我再说一遍,不要,抬回去!”

门还是没开。

“专员,您不要可以,签个字中不中,也算我们完成了任务,否则我们在长官面前不好交差!”

短暂的沉寂后,铁门猛然间拉开了一条缝隙。

说时迟那时快,站在门外两边的邢威武和董义堂一齐撞开了铁门。邢威武第一个冲了进去,冲进屋内的邢威武原以为对方站在铁门之后,举起短枪就要射击,可惜门后没有半个人影,正当他四chu观望时,屋内突然一声枪响,子弹打在了邢威武的额头上,邢威武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见邢威武牺牲,董义堂举枪就往里面冲,半边脸刚出现在门框边,屋内骤然响起第二枪,子弹穿透他的右耳后呼啸而过。

董义堂这时明白,屋内之人早有准备,如若继续强行进入,必死无疑。按照许子鹤事先的交代,必须立即撤离。想到这里,董义堂顺手拉上档案室的铁门,接着一把将大木桶从楼梯上推了下去,咕咕咚咚一阵巨响在楼道内响起。

值班室的两名警卫听到两声闷响后,慌慌张张就往楼上跑,正好看到了滚下来的大木桶。

“怎么回事?”警卫提枪询问。

“抬到半道,手一滑木桶就咕咕咚咚滚下来了!”董义堂捂住双耳假装害怕,没让警卫发现自己受伤流血的右耳。

急匆匆的警卫没有停下,继续朝楼上跑去。

“我再去叫两个人来,我再去叫两个人来!”董义堂边说边快速从楼梯上跑下。

董义堂没有回澡堂,躲过警卫视线之后,直接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门,与大门外边的几个人会合后匆匆离去。

许子鹤为邢威武的牺牲捶胸顿足,行动组沉浸在悲痛之中。

邢威武是许子鹤在苏联的同学,本不在河南工作,正是因为许子鹤的请求,中央才把他从西安临时抽调来豫,加入到了特别行动组。原计划河南行动结束后返回西安,可是现在对大叛徒许凤山的捕杀尚未成功,邢威武却牺牲了。出师未捷,损兵折将,作为行动的负责人,许子鹤犹如万箭穿心。

更让许子鹤痛心疾首的是,董义堂暴露后,特别行动组费尽心机在公安局内部建立的线索完全中断,下一步再想接近许凤山,比登天还难。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在行动失败总结会上,许子鹤从行动策划、过程组织和结果预判三个方面做了全面的自我检查,承担起了对此次行动失败的领导责任。在行动中负伤的董义堂更是坐卧不安,反复责怪自己在行动方式选择和行动预案准备上太粗心,请求行动组给予自己纪律chu分。

分析会开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才结束。众人离去后,许子鹤没有心思吃饭,而是一个人坐在客栈简陋的房间内,独自思考盘算。他必须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制定出继续猎杀许凤山的可行方案。

许子鹤开始一字一句地研读中央提供的许凤山的个人材料。

四十五岁的许凤山原是郑州豫丰纱厂的工人,因嘴皮子利索和交际广泛被推选为纱厂工会的负责人,在工人与厂方的劳资谈判中出手不凡,解决了不少棘手问题,逐渐在工人当中建立了威信,最后被任命为河南省委的委员,负责工人运动的组织和发动工作。但许凤山这个人文化水平较低,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对工人运动政策的掌握和运用远远没有达到中央的要求,最后上级不得不派其赴上海学习进修。对于组织的培养,许凤山个人认为是河南省委主要领导对他歧视,窝了一肚子火,所以,当他被王全道、熊昌襄捕获后,立即叛变投降,给河南党组织造成了巨大的破坏。

研析完中央提供的材料,许子鹤开始琢磨许凤山这个人的性格、特长和弱点来,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丁点细微的信息来,也许就能在关键时刻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两个钟头的思考后,在许子鹤的头脑中,一个巨大的疑惑清晰地显现出来——许凤山哪里来的非凡的反捕杀应对能力?

与许子鹤一样,董义堂和邢威武两人都在苏联接受过瓦西里严格的训练,针对档案室的行动计划是经过反复推敲、缜密设计的,从两人进入公安局院内至办公三楼开始行动,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小时,躲藏在档案室内的许凤山不可能获知有人要袭击他,因此他也就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向王全道和熊昌襄请示,从而精密设局,应付袭击者。许凤山真正知道事有蹊跷,应该是董义堂和邢威武两人开始敲门的那一刻,据董义堂事后回忆,从开始敲档案室铁门到铁门被打开,前前后后也就两分钟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许凤山是不可能及时与王全道、熊昌襄取得联络和商量对策的,他应该是chu于独自思考和行动的状态,chu理如此紧迫危急的事态,需要敏捷的思路、机智的方式和娴熟的动作,而这些从事后的效果看,许凤山不但做到了,并且做得完美无瑕。可问题是,这些素质和能力如果不经过长期和特殊的训练,一般人不可能具备,许凤山这次做得毫厘不差,他从哪里获得如此过人的本领?这是许子鹤疑惑的第一个方面。

许子鹤继续分析。如果纱厂工人出身的许凤山聪明过人,及时识破董义堂和邢威武的用意,然后随机应变,使刺杀行动的第一步没有顺利得逞的话,还算情理之中,但接下来的反击他绝对做不到!门打开后,邢威武持枪闪入,如果许凤山站在屋内显眼的地方,一定会被充分准备的邢威武击毙,可是,邢威武没有发现对方身影反而被对方击倒在地,说明对方早已隐蔽到位,隐蔽的位置也恰到好chu,既能在漆黑之中看清对方,又能精准射击,一枪取命。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匍匐在地,双手托枪。

许子鹤的分析还在深入。退一万步讲,如果说一枪打倒邢威武还能说得过去,但两三秒之后,董义堂再次闪现在门口,人刚刚露出半边脸,对方的枪声就及时响起,打穿了董义堂的右耳,黑暗之中如此镇定和精准的射击技术,没有经过长时间的训练,常人绝对做不到。

在苏联时,许子鹤他们接受过不同姿势的射击训练,对稳定性较差的手枪来说,俯射和平射还算容易,匍匐在地仰射是难度最大的,何况还chu于视线不清的夜晚。

中央提供的资料说,由于经费短缺,当时的河南省委只有省委书记和军委委员配枪,负责工人运动的许凤山没有配枪。一个连枪都极少摸到的人短时间内竟然具有如此娴熟的反侦探和射击能力,是违反常理的。难道王全道、熊昌襄对他进行了突击训练?稍作思考后,许子鹤断然否定了这种可能。许凤山回到河南后,一直躲藏在开封水车胡同三间草房内,最近一个月又隐匿于档案室中,他不可能有机会进行实弹演练,而如此精准的射击技能,没有大量的训练是不可能达到的。

其中有诈。

一个大胆的推测闪现在许子鹤的脑海中,藏在档案室内的人不是许凤山,而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档案室是敌人布下的一个“诱敌深入”的陷阱和圈套。

想到这里,许子鹤倒女干了一口凉气。

原来,一个月来隐藏在档案室的人并不是他们要找的大叛徒许凤山,而是经王全道和熊昌襄请求,戴笠从南京派来的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务。特务听到蹊跷的敲门声早就做好了准备,猛然打开屋门后顺势卧倒在地,双手托枪,随时射杀闯入者。

“全道兄,没有想到这次你技高一筹,但我要看看,到底鹿死谁手,谁能笑到最后!”许子鹤在心里默默说道。

许子鹤是个言出计随的人,对档案室神秘之人产生怀疑后,他和特别行动组的同志们马上制定了对策,检验自己推论的正确性。

突破口选在了那位电工身上。

一连跟踪电工三天后,化装成黄包车夫的魏坤拉着许子鹤于第四天截住了下班途中的电工,一把将其拽进车厢内,放下了布帘。

“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许子鹤用手枪顶着惊魂未定的电工。

“明白!明白!”

“档案室内的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

“不说实话,今天你就回不去了!”

“长官,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啊!”

“那个人还在档案室内吗?”

“在!在!食堂每天都给他送饭,晚上楼下的警卫由两个增加到了四个!”

“许凤山这个王八蛋,陷害了我们多少同志,现在又打死了我们的一个弟兄,这个仇一定要报!”许子鹤故意说出了这几句话。

电工听罢不语。

“我们找你的事千万不能对公安局里的人说,否则小心你的狗命!”

“长官,两边都是爷,我谁都得罪不起,小的谁都不会说!”

在一个僻静chu,许子鹤放走了电工。临走时,许子鹤给了他一笔钱,名曰情报费,说手下的人会不定时与他联络,如果档案室的人撤走,告诉一声即可,不麻烦他做其他事。

电工收钱后慌忙离去。

见过电工,许子鹤心里清楚,档案室里的人决不是许凤山。他根据三个理由做出了判断——一是如果隐藏之人真是许凤山,王全道、熊昌襄知道秘密地点已经暴露,肯定迅速将他转移到其他安全的地方;二是贪财的电工“引狼入室”,正常情况下,这个人不被抓去坐监,至少也会被开除出公安局,但现在这个人不但没走,仍然照常上班,只有一种解释,电工是个诱饵,通过此人之口,继续释放出假信息;第三个理由是,许子鹤审问电工时,此人虽然表面上神色慌张,但眼睛透出的目光却非常稳定,对每个问题的回答也干净利索,内容不但合情也合理,显然是事先经过精心谋划的。

王全道、熊昌襄针对许凤山的藏匿地点设了一明一暗两招棋。许子鹤决定将计就计,也对应布下一明一暗两个局。双方不同的是,王全道、熊昌襄把力量用在“明棋”档案室上,而许子鹤表面上盯着“明棋”,实际上,他要集中全部人马寻找未知的“暗棋”所在。

一场生死博弈在悄悄地进行着。

石丛山带领着十几位洛阳市委的同志加入了特别行动组的队伍,与许子鹤他们几个一起在郑州开始了对许凤山真正藏身地的秘密摸排工作。

客栈、民居、商铺、工厂、学校、火车站、汽车站、废弃工棚……

政府大院、部队营房、酒楼妓院、书场戏院、粮站煤场、监狱羁押场所……

一个星期过去了,特别行动组的二十来人马不停蹄寻遍了整个郑州城,仍然没有发现许凤山的半点踪迹。

心急如焚的许子鹤意识到靠如此大海捞针的方法不可取,决定召开一场“神仙”会,再次商量对策,另觅途径。

“神仙”会开得异常热烈。

有人建议,刊登寻人启事,把许凤山的外貌体征公布出去,用悬赏的方式获得有用线索;

有人建议,调集河南其他地方的地下党抵郑,人多力量大,加大寻找的力度和扩大寻找的范围;

有人建议,设伏抓获郑州公安局的高层人员,看看是否能够获得许凤山的真实;

还有人建议,改变寻找对象,不再把许凤山列为打探目标,改为寻觅王全道、熊昌襄的下落,然后顺藤摸瓜,找到贼窝……

许子鹤一一否定了大家的提议。

“放箭要对准靶子!”许子鹤说,既然我们的目标是许凤山,还是把对策集中在许凤山这个人身上。

大家又一次把分析的重点放在了许凤山的性格、爰好、生活习惯、亲属关系和社会往来上。

转眼一个白天过去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大家的讨论仍然没有结束。罗琳从外边买了一竹篮黑黢黢的红薯面窝头来,大家每人手里抓着一个窝头,喝着白开水,继续讨论着。

自从来到郑州,许子鹤没有吃上一顿他喜欢的白米饭。作为一个广东人,他吃不惯面食,尤其是黏牙无味的红薯面窝头。刚开始时,他把窝头掰碎,放在碗中用开水泡软,放上一点砂糖当粥喝,但喝了几顿后,胃疼得厉害,再也咽不下一口。最后,许子鹤让罗琳给自己拿来几颗大蒜,学着河南人的样子一口窝头半粒蒜瓣,大口大口地嚼着,一顿倒也能咽下两个拳头大小的窝头。他风趣地对负责行动组饮食的罗琳说:“都说以毒攻毒,看来还真不假,河南的大蒜把我的广东胃给降服了。今后我再见到父母和弟弟,就告诉他们别开米行了,开个河南馒头铺,卖一个馒头另送一颗大蒜!”

满屋子人笑个不停。

讨论仍在继续。

罗琳在给大家茶缸里添加开水的时候,无意间说了一句话:“上次你们几个在开封审问于丽莹,回来后好像说过许凤山这个人耐不住寂寞,有空就喜欢捣鼓染蓝印花布,然后让人拿出去出售的事。”

罗琳的话一出口,满屋子安静下来。

许子鹤陷入了沉思,嘴里不停地嘀咕道:“染蓝印花布!染蓝印花布!”

“有谁知道蓝印花布的制作过程吗?”许子鹤突然大声问道。

“俺二舅是个开染坊的,不过他染的不是蓝印花布,而是把白色的粗棉布染成黑色。”洛阳来的市委委员大李回应说。

“郑州或者洛阳有制作蓝印花布的作坊吗?”许子鹤问。

“郑州不清楚,听我二舅说过洛阳城有一家,但不是我们当地人开的,是南蛮子租房开的。”大李回答。

“我们俩明天去趟洛阳,找你二舅问清蓝印花布作坊的后,去那里瞧瞧是个什么模样。”许子鹤对大李说。

自从罗琳提到纺纱工人许凤山喜欢制作蓝印花布后,许子鹤心里就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说不定能从这方面寻觅到许凤山的蛛丝马迹。对一个面临猎杀将近两个月的隐居人来说,爰好是打发时间、减轻和转移恐惧的最好方法,何况这个毫不声张的爰好同时还能挣钱。

第二天,许子鹤和大李来到洛阳,在迎恩巷里找到了南方人开的蓝印花布作坊。

三位来自江苏南通的手艺人热情地接待了假扮成商人的许子鹤。作坊前店后场连在一起,制作程序主要集中在后院。一行人来到后院,主人向许子鹤兴致勃勃地介绍起了蓝印花布的制作过程——染布前,先从蓼蓝草中提取靛蓝当作染料,然后把靛蓝放入温水缸中搅拌就成了染布的色液。根据主顾需要,把制作好的镂空花版铺在白布上,用竹板把防染浆剂刮入花纹空隙漏印在白面上,风干后放入染缸,二十多分钟后取出晾晒,半个小时后,再放入缸中,就这样经过多次染色,使其达到主顾所喜欢的颜色。染制程序完成后,把半成品挂在院子里的架子上晾干,用竹片刮去防染浆剂,蓝白相间的漂亮花纹就出现了。

穿梭于各式各样吊挂在长杆上的蓝印花布之间,许子鹤对这项发轫于明朝时期的染布工艺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一遍又一遍地竖起大拇指称道不已。暗地里,许子鹤的心思却是另外一番天地,他在仔细寻觅能从哪一个环节顺藤摸瓜获得许凤山的下落。

当许子鹤走到院子中四个大染缸旁边时,看到了里面盛满的蓝色染剂,不经意地用手指在缸中划了一下,手指上立即沾满了蓝色的水珠,水珠被甩掉后,指尖上留下了一层淡淡的蓝色。

“你家的染料威力真大,一秒钟就把俺的手指染蓝了!”许子鹤称赞有方。

“祖传的!祖传的!”主人附和有道。

“这些染剂能一直用下去吗?”许子鹤好奇地问道。

“这位客官,要是能一直用下去就好了,那该省多少靛蓝钱!染几次布匹后,染料就没劲了,我们就把缸腾空,然后再制作新的染剂。”

听完主人的介绍,许子鹤看到四个大染缸边的地上都有一个倒废染液的明沟,明沟沿着墙边流到了院子外的排水沟里。明沟和排水沟的底部由于长期排放靛蓝废液,已经变成了醒目的湛蓝色。

许子鹤心中突然一阵惊喜。

这家染蓝印花布的作坊有废液,许凤山染布时自然也会有,有废液就需要倾倒,明沟和排水沟因废液中靛蓝的不断沉淀一定会变成湛蓝色。明沟在染坊院子里不好发现,但在院外的排水沟还是能分辨出的。

这下,许子鹤找到了他希望得到的东西。郑州的房屋结构和洛阳的一模一样,每栋房屋四周都有一条敞开的排水沟,每家每户的排水沟连接在一起后流向低洼chu更大的沟渠,最后汇入市内的几条河流。如果在郑州能够发现哪条排水沟底部是湛蓝色的,再顺着这条排水沟摸排到上游废染液的出口,就可以发现许凤山的秘密住所。

“中!俺回到开封后马上给家父禀报,今后就不要再跑到上海进蓝印花布了,洛阳有,何必舍近求远呢!”许子鹤振振有词。

南通艺人挽留许子鹤和大李吃饭,被婉言谢绝。临走时,许子鹤灵机一动,提出购买一包靛蓝染料和几块蓝印花布作为样品,回家好让当家的老爷子相信洛阳商家货真价实,南通人欣然同意。

回到郑州,许子鹤立刻布置在郑州开展大规模的搜寻行动。

许子鹤拿来一张破旧的郑州地图,把郑州城分割成二十来个片区,给每个成员下达了承包负责的任务。

郑州城各个街道巷口内一时多出不少乞讨的、收破烂的、卖糖葫芦的、炸爆米花的、补鞋修伞的、戗剪子磨菜刀的、沿街卖唱小曲的……平民百姓无人察觉这悄无声息的变化。

弯腰驼背,衣衫褴褛的“要饭人”石丛山两天来不知走遍了自己片区的多少个街道、巷口和家户,仍然一无所获。今天一大早,他挎着破旧的竹篮,拄着一条榆木棍出现在火车站附近的福寿街一带。

福寿街地chu郑州城西关,京广和陇海铁路在郑州交会后,这里就成为南来北往的货物的集散地,尤其是近几年火车站附近的棉花商行云集于此,更使这里变成了郑州城远近闻名的一个大集市。除了数不清的棉花商行,饭店、客栈、货栈、剃头铺、杂货铺、油盐店等铺面也是一家挨着一家,白天车水马龙,夜里也人流不断。

石丛山一条街一条巷挨着乞讨,眼里一刻也没有离开地上的排水沟。由于福寿街一带商铺饭店聚集,排水沟里的水不是油迹就是残渣剩饭,黑乎乎的一片,根本找不到他期盼的蓝色。

从一大早来到这里,现在已经到了中午,石丛山毫无进展。啃过两个要来的窝头,坐在树下喘息片刻的他决定改变策略,不能只在沿街的店铺前寻找,必须绕到店铺的后面,走进巷子内细细打探。

石丛山开始了新一轮在福寿街的摸排。

教化巷、富贵巷、归一巷、德信巷、百孝巷……傍晚时分,拖着麻木的双腿,石丛山蹒跚着步入了安居巷。

安居巷入口介于两个大饭馆之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长巷,从街面到尽头足有百十米深。安居巷临街的排水沟,和其他地方一样全是污浊的黑色。石丛山走进巷子十几米后,排水沟的黑色逐渐褪去,变成了浑浊的黄水,黄水里夹杂着泥土、牛马饲料残渣和粪便。石丛山心里明白,饭馆后面是几家棉花商行的仓库,牛马车整日装货卸车,喂食洗车之后,自然少不了这些东西。经过这几家仓库,再往里走三十来米,两边都是带有院落的草房住家户,石丛山发现,围墙外排水沟里的水逐渐减少,流水的颜色也变得不再那么浑浊,显然是居民淘米洗衣所致。石丛山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里走,又走过四十来米,安居巷只剩下了三五户人家,院外排水沟是湿润的,但已经没有了流水,沟底一个日思夜想的颜色出现了——浅浅的蓝色!

石丛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从石丛山发现蓝色的地段到巷尾还有十几米的距离,在这一段,越往里走,排水沟底部的颜色越深,到最后一座有着高高围墙的住家户院落外面时,排水沟竟是湛蓝色的。

聪明的石丛山没有立即离开,左顾右盼见无行人后,便脱下裤子撒起尿来,小便撒在排水沟里的一个点上,哗哗啦啦一阵冲击之后,湛蓝色丝毫没有褪去。最后一户院落外的排水沟底部绝对不是一次偶然被染蓝的,是长时间浸染而成。

狡兔之窟终于被猎人发现。

石丛山内心一阵狂喜,但表情显得若无其事,普通得像是寻找僻静chu的撒尿者,只见他不慌不忙提上裤子,摇摇晃晃折返而去。

从第二天开始,许子鹤委派多名特别行动组成员,采用交替轮换的方式,把安居巷严严实实监视了起来。

第三天半晌午,两辆黄包车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最后一户院落门外,院门敲开后,两位黄包车夫和车内坐着的两个人开始从车上卸东西,短短五分钟后,黄包车匆匆离去。

隐蔽在暗chu的行动组成员跟踪着黄包车。经过七拐八弯之后,一辆黄包车驶入了附近的一座宪兵营,再也没有驶出。另一辆车则停在了郑州最洋气的德化街上的一家布店门口,从这辆车上走下来的是布店的老板柳瘸子。

稍后的摸排发现,柳瘸子的布店里有蓝印花布出售。

至此,大叛徒许凤山的秘密藏身之地终于被找到了。原来,柳瘸子送到安居巷的是布匹和染料,运出的是制作好的蓝印花布。另一辆黄包车装的则是面粉、肉食和蔬菜等,供许凤山和五六名值班特务日常所用。

两天之后,头戴礼帽,脚蹬皮鞋,身着丝绸长衫,鼻梁上挂着圆墨镜的许子鹤手挽一身艳红旗袍的罗琳,屁股后面跟着殷勤的魏坤,三人出现在柳瘸子的布店里。

许子鹤和罗琳呜呜哇哇讲着上海话,正眼瞅都不瞅柳瘸子,片刻工夫,已经购买下五块上等丝绸布料。

柳瘸子心中暗喜,今天遇到了有钱的主儿。

罗琳偶然间看到了柜台边的蓝印花布,左右翻看好大一会儿后,“哎呀”一声叫出声来。

“蛮好!蛮好!比江北人搞得好,拿国宁一定特欢喜!”上海人把江苏人叫“江北人”,把外国人叫“拿国宁”。

许子鹤从罗琳手中接过蓝印花布,一番审视后说:“阿拉想不到乡哦宁蛮好手艺,拿国宁一定特欢喜!”上海人把其他地方的人都叫“乡哦宁”(乡下人)。

柳瘸子一句也听不懂两位贵客的对话,只能站在旁边点头哈腰地伺候着。站在一旁的魏坤看不过去,当起了翻译,他说,自己的两位主人在香港有生意,刚在郑州开了家棉花商行,主要是把河南的棉花销往国外。除了棉花,主人还特别喜欢手工印花布匹,这不看上了店里的蓝印花布,说手艺精湛,做工精细,比南方江苏那边做得还好。

柳瘸子一个劲地点头。

许子鹤和罗琳手持蓝印花布,又是一番叽叽咕咕。

魏坤接着给柳瘸子翻译,主人说,店里的蓝印花布手艺和做工都没问题,就是靛蓝不是最好的上等料,如果能用最好的靛蓝,在香港和国外一定会卖出好价钱。

柳瘸子明白遇到了真正的行家,许凤山的手工上乘,但自己送给他的靛蓝确实不是最好的。

许子鹤和罗琳嘀咕完一阵后,示意魏坤翻译。

“我们主人说了,如果能用上等的靛蓝,有多少这样的蓝印花布,他们就收多少,价格您说个数就行!”

精明的柳瘸子堆笑道:“客官,那到底啥叫最好的靛蓝呀?”

许子鹤和罗琳又是一番商量。

最后,魏坤告诉柳瘸子:“主人说了,等过上三四天,俺家主人弄一包最好的靛蓝来,你们店里把柜台上的这些式样各染一块蓝印花布出来,看后如果满意,我们就几十丈几十丈地购买。”

“如果你家主人看不上,那我们店里前期的投入不就泡汤啦?”柳瘸子腿不好使心眼好使。

“老板多虑,俺话还没有说完呢!主人刚才说了,今天就付二十大洋订金,满意了就继续合作做大生意,看不上的话,订金算是您的忙活钱!”

制作几块蓝印花布,从材料到工时费加在一起顶多不会超过五个大洋,对方出手阔绰,柳瘸子一口应允下来。

付过二十块大洋订金,三人头也不回就离开了布店。

三天之后,魏坤给柳瘸子送来了一盒包装精美的靛蓝。

第二天,负责监视安居巷的行动组成员向许子鹤报告,当天的半晌午,柳瘸子乘三轮车和另外一辆车同时来到了许凤山的住chu。

听完报告,许子鹤淡淡一笑,嘴里只说了一句:“三天之内,许凤山必死无疑!”

许子鹤的话仅仅过了一天,许凤山便一命呜呼。

当天傍晚,一名行动组成员急匆匆地来到许子鹤的住chu,开口便要汇报。

许子鹤抬手制止:“且慢!让我喝完这杯茶,别让孬人的可耻下场毁了这杯毛尖茶的味道!”从莫斯科回来后,许子鹤从不喝茶,今天他破例泡了一杯茶。

许子鹤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轻轻把杯子放在桌面上,然后面向行动队员:“说吧!”

“许凤山,许凤山,许凤山一个小时前被四五个人从院子里慌慌张张抬了出来,走出安居巷口时,我随围观者上前去探望,老天爷啊,只见他耷拉着头,嘴歪眼斜,脸紫得像俺们这个地方的秋茄子,浑身一个劲地抽搐,裤裆里流出来的不知是尿还是屎……”

“善有善报,恶有恶果!”许子鹤说完八个字,接着就是一阵开怀大笑。笑声感染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这种胜利后的笑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当天晚上,救治许凤山的医院传来消息,面目狰狞的病人气绝身亡。医院的大夫还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病症。

原来,许子鹤在发现许凤山的秘密藏身地点后,一个大胆的计谋便产生了——毒杀罪行累累的大叛徒。因不能接近许凤山,许子鹤想到了瓦西里在苏联曾经说过的一种化学反应产生毒气的方法——氰化钾和草酸反应产生大量氰化氢气体。氰化氢是一种剧毒气体,人近距离女干入一点,就会意识丧失,出现强直性和阵发性抽搐,直至角弓反张,血压急速下降,尿便失禁,并伴发脑水肿和呼女干衰竭。对女干入者来说,最终的命运不是死亡,也一定终生昏迷,形同枯木。

许子鹤在郑州设法找到了普通的化学药品草酸,但怎么也弄不到政府严控的氰化钾,便向上海的邓翰生求援,邓翰生派人星夜兼程送到了郑州。

氰化钾和草酸都是无色无味的粉末,只有溶于水后才发生反应。许子鹤便把两者和从洛阳蓝印花布作坊得到的靛蓝混合在一起,让魏坤交给了发财心切的柳瘸子。

许凤山染布时把靛蓝倒入染缸中,脸朝缸口双手刚搅拌两下,一股刺鼻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刚眨巴一下眼,便扑通一声栽进染缸里……

一周之后,中央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秘密来到郑州,宣布了中央的两项决定:一是撤销河南特别行动组;二是成立河南省委班子,任命许子鹤为河南省委书记,董义堂为组织部长,石丛山为宣传部长,罗琳、魏坤和中共许昌中心县委书记吴大明为省委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