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接连两次大规模“围剿”红军的失败,蒋介石认为一定是共产党地下人员从中作祟,其程度已到了“猖狂至极”“罪不容诛”的地步,于是痛下决心,誓将“谍匪”斩草除根。国民党特务机关借助顾顺章的叛变,先是抓获恽长君等一批中共要员,接下来的四个月内,又将中共中央总书记向忠发、中共政治局常委同时兼任中共中央秘书长的蔡和森秘密捕杀。
之后,蒋介石将魔掌伸向了上海和南京的中共组织。中共中央在上海的所有机构被迫撤离。
南京的地下党顽强抵抗。
至七月底,六名南京地下党员先后被捕,形势十分危急。
深夜,许子鹤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从市委摸到的情报以及中共江苏省委反馈的消息看,首都南京有三股国民党势力正在千方百计地抓捕自己——一是王全道、熊昌襄的公安局;二是徐恩曾的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三是正逐渐壮大的一个新的秘密特务组织——国民党调查通讯小组,成员全部是死心塌地追随蒋介石的黄埔学生,戴笠是这个组织的头目。对这三帮人,许子鹤有着自己的判断。徐恩曾和戴笠人手不多,过去与自己也没有任何交集,一时半会对南京市委还构不成重大威胁。而王全道、熊昌襄就不同了,彼此间知根知底,他们是南京市委面临的首要敌人。
虽然明确了自己的主要对手,但许子鹤也没有轻视另外两帮人。邓翰生过去一直提醒他,从我们党打入南京国民党内部的一名情报人员chu获悉,徐恩曾和戴笠两人不但凶残暴戾,而且老石更巨猾,与王全道、熊昌襄相比,“只在其上,不在其下”。三帮人员各有后台,在蒋介石面前相互争宠,内斗不止,要充分利用他们之间这种“狗咬狗”的局面开展工作。许子鹤牢牢记住了邓翰生的话,但当时的他还不知道打入敌人内部人员的姓名,直到顾顺章叛变事发,他才知道这位无名英雄就是钱壮飞。
四月初,看到南京的街头巷尾便衣特务忽然增多,许子鹤便隐隐约约感到王全道、熊昌襄嗅到了自己的一点踪迹,那时的他仅是猜测,但地下工作不能靠猜测,他因此也就没有给其他同志讲过这件事。自己去南京中央军人监狱联络恽长君时意外遇到的中年男人,许子鹤刚开始也以为对方在抓捕与晓庄师范事件相关的人员,但自从中年男人强迫自己走路那一刻开始,他彻底明白了过来:王全道、熊昌襄已经知道南京市委的领导人就是他许子鹤。他才立即告知南京市委的主要成员,一是对自己身份严加保密,二是提醒大家小心谨慎,注意防范。
除获悉王全道、熊昌襄知道自己在南京外,在中央军人监狱遇到中年男人一事也令许子鹤深思——中年男人当天与自己同时去那里难道仅仅是巧合?地下工作不相信巧合。不是巧合的话,只有一种可能,自己的组织内已经被敌人安插了卧底!许子鹤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卧底不是南京市委的主要成员,仅仅是一般成员,仅仅了解一些市委的外围活动。如果敌人卧底是市委主要成员的话,恽长君早就被发现了,他许子鹤那天也一定走不出监狱的大门。正当许子鹤和南京市委的同志思考对策、设计挖出内石更的时候,又有六名同志相继被捕,许子鹤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打入南京地下党内的敌方卧底不但存在,而且越来越猖獗。
到第二天黎明,许子鹤谋划了一个挖出和铲除内石更的计策。当天晚上,董义堂、罗琳、李光润和魏坤等七八位同志来到许子鹤住chu,对许子鹤提出的方案整整讨论了一个晚上,大家在细节上集思广益,使方案更加完善。
方案的第一步,许子鹤要求大家绝对保密,只能由南京市委委员亲自完成。三天之后,南京夫子庙、鼓楼、大行宫、中华门、下关、浦口等主要区域赌徒喜欢聚集的地方被南京市委委员们一一摸清。当时的南京城私赌盛行,政府虽明察暗访,严厉打击,但屡禁不止。
第四天,南京市委的各位委员有意无意向身边的普通党员提及,明天晚上南京市委将举行全委会,讨论撤离南京之事。提及的会议地点,正是各个区域赌徒暗赌的场所。
许子鹤一如往常在金大附中上英语课,从容等待即将发生的事件。
第六天早上,南京各大报纸报道了政府禁赌稽查大队在大行宫“大三元”酒店抓捕二十名赌徒的事件。
事实并非如此。当天晚上,十几辆卡车忽然间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开到“大三元”酒店附近,车上跳下四百多名军警宪兵包围了酒店,本来想趁最后一次机会一网打尽南京中共地下党,没想到却抓了一帮无赖赌徒。
许子鹤迅速判定,问题出在李光润负责的大行宫区域。李光润被两位党员带至位于清凉门附近的“鸿运旅社”地下室,那里是南京市委的一个秘密交通站。
“老李,你是老党员,这几天得委屈你一下,我们要对党和其他同志的安全负责。”许子鹤冷峻地说道。
“陈书记,我理解,问题出在我负责的区域,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调查。”
“你前天都给哪些人透漏过消息?”
由于是事先策划好的行动,李光润不用回忆,便脱口说出了几个人的姓名。
“陈立春、夏广泽、潘林和卫留柱。”
“你好好回忆一下,上次我们去南京中央军人监狱前,你事先给谁说过?特别是这四个人!”
李光润低头陷入回忆,沉思不语。
许子鹤让人给他倒了一杯开水。
七八分钟过去了,李光润抬起了头。
“陈书记,我前前后后回忆了一遍,我以党性保证,那次的事我不但没给这四个人说过,其他的人也没讲。”
“没给人直接讲过,有没有引起其他人的猜测或者推断?特别是这四个人!”
李光润再次低头陷入深思。
五六分钟光景,李光润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想起来了,我去监狱和狱中支部联系的那天上午,夏广泽同志正好到书店里给我送钱,由于从大行宫到江东门很远,他自己又有车,就让他把我送到江东门,说去看一个亲戚,到了江东门,他开车回去了,我后来从那里雇辆黄包车去的监狱。”
“当时发现后面有尾巴没有?”
“没有!我先后换了三辆车。”
“说说夏广泽的情况!”
“广泽同志是最近刚在南京成立的中国国货银行南京分行的经理,我去年刚发展的党员,这个人忠诚可靠,不但完成了组织交给他的所有工作,还几次主动向组织上交过自己的薪水,用来印刷标语传单。”
“你前过召开南京市委会议的事后,他有什么反应?”
“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广泽同志当时还说,如果组织需要,他可以不撤离,愿意留在南京,继续为党工作。”
听完李光润的话,许子鹤走出地下室,来到了楼上的一个房间,让旅社经理、地下党员汤正辉拿来南京地图,埋头仔细研究着自己心中的问题。
许子鹤在地图上找到了江东门。江东门一带不是南京的繁华市区,没有大学、工厂和商店,仅有的一些建筑也都是些低矮破旧的平房。
许子鹤思考问题喜欢逆向思维。他站在对方的角度开始了分析——李光润在江东门下车,说明他要去附近的地方,如果这个地方很远,没必要在江东门就下车。去江东门附近的地方,又不让汽车送到跟前,说明这个地方不想让别人知道。如果李光润说去看一位亲戚,亲戚家不需要保密,别人知道又有什么问题呢?既然不让别人包括自己的同志知道,说明这个地方一定特别敏感。
离江东门三四里远的地方,对共产党来说,有一chu特别敏感的地方,就是南京中央军人监狱。
地图上,南京中央军人监狱的标识特别显眼。
许子鹤也去过监狱,在那一带,雇黄包车或者走路的大部分人去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地方——南京中央军人监狱。
自己能分析出这一切,难道对手就不能?
能!一定能!
夏广泽有重大嫌疑。
确定夏广泽有重大嫌疑后,许子鹤立即决定,放李光润回书店,否则会引起夏广泽的怀疑。
许子鹤单独和李光润一番耳语后,李光润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书店。
一星期之后,夏广泽和中年男人的底细被同时摸清。
通过定点和交叉跟踪,许子鹤指派的人确认夏广泽常与一位绅士打扮的先生定期会面。每次会面之后,这位先生拐弯抹角在街上一番折腾,确认甩掉“尾巴”后,最后进入了南京道署街的一个大院。这个大院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特务头子徐恩曾。徐恩曾原来以“正元实业社”的名义把特务机关设在中央饭店二楼,钱壮飞案发生后,他就秘密迁到了这里。许子鹤通过内线打听到了道署街这家大院的真实主人。
夏广泽被最终确认为敌人安插的石更细。
中年男人的情况也被全盘挖出。此人叫吉键,南京江中岛八卦洲人,现在王全道、熊昌襄手下任侦缉队长。吉键虽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但尚存一丝人性,对父母颇为孝顺,时不时拎着荤菜和点心回家探望一番。
对夏广泽的身份,许子鹤原以为此人是王全道派来的,知道内幕后,他对身边的同志开起了玩笑,“看来我冤枉了全道兄。”不过,他接着又说了一句,“过去的冤枉并非事实,那现在我要真正冤枉他一回了,还要顺便带上他的熊老弟!”
一场精心策划的锄石更行动正式拉开序幕。
布置好针对夏广泽的计划,许子鹤马不停蹄,同时启动另一场彼此关联的行动——行动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两次与自己打过照面的吉键。
许子鹤指示两组人马各自到位,待命令下达后随时动手。
这是一个礼拜天的半晌午,在八卦洲埋伏多日的武丕洲、魏坤等四名地下党员终于发现,吉键带着一名随从拎着两瓶酒和一只羊腿回到了老家。吃过午饭,两人抄近道准备到码头乘渡轮回南京,正摇摇晃晃走在半道上时,哪里料到,两边芦苇荡里突然窜出四个人来,不由分说将他们摔倒在地,摁入水中……十分钟后,两人没了半点动静。武丕洲、魏坤等四人迅速剥去两人身上的衣服,从他们身上搜出手枪和子弹,然后用准备好的绳索将赤条条的尸体绑上石块沉入江底。
当天下午,乔装打扮的许子鹤也赶到了八卦洲。
他带了两只母鸡和一大包点心,另外还给两位老人带来了一笔钱。临走时,许子鹤对两位老人说:“吉键老弟接受了组织的一项特别任务,他中午回来时还不知道,现在托我来告诉二老一声,可能一两个月回不来,这是他让我捎来的一点钱……”两位老人感恩不尽,托许子鹤给儿子捎话,这年头出门不太平,自己多留点心。
许子鹤向两位老人鞠了一躬,匆匆离去。
星期天晚上,夏广泽和徐恩曾的手下一如往常在新街口一家名叫“梦都咖啡”的店内见面闲谈,趁机互换情报。
两人到来之前,身高与吉键相仿,穿着吉键衣服的董义堂和魏坤早已埋伏在咖啡馆最里面的“燕子矶”包厢,等待着许子鹤下达最后行动的命令。
夏广泽和徐恩曾手下若无其事地谈地,满嘴都是晦涩难懂的暗语。
许子鹤没有进入咖啡馆,而是坐在大街斜对面的一个鸭血粉丝摊上埋头吃着他喜欢的南京名吃。在呼呼啦啦享用的时候,他的双眼一直在扫视咖啡馆四周过往的行人和车辆,二十分钟后,确认咖啡馆外并无异常,便付钱离开了摊位。
离开摊位五十米远,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在沿街卖玫瑰——前几天踩点时,许子鹤每天都见到这个小姑娘。许子鹤买了三枝,付了五枝的钱。小姑娘正要退钱,许子鹤摆手不收,只要求小姑娘把三枝玫瑰送到街对面咖啡馆“燕子矶”包厢。小姑娘满口应答,跑着进入了咖啡馆。
许子鹤与董义堂和魏坤事前约定,一枝玫瑰是“撤离”,两枝玫瑰代表“等待”,三枝玫瑰表示“动手”。许子鹤反复告诫两人,必须等小姑娘走出咖啡馆几十米外才能开枪,他不想让小姑娘看到她那个年龄不该看到的东西。
小姑娘刚回到原来卖玫瑰的地方,继续叫卖她的玫瑰花。突然间,“梦都咖啡”店里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声。
手端咖啡杯的夏广泽和徐恩曾手下每人身中四枪,扑通扑通倒伏在桌子上,白色的桌布瞬间被血色染红。
看见董义堂和魏坤闪入漆黑的深巷不见了踪影,站在咖啡馆对面的许子鹤才不慌不忙,悄然离开……
当天夜里,“扬子江”书店联络点废弃,李光润撤离南京。
三天之后,许子鹤得到了内线反馈回来的情报。
徐恩曾与王全道和熊昌襄在总统府相互谩骂,闹得不可开交。
徐恩曾向蒋介石举报埋伏在王全道和熊昌襄公安局的“共谍”开枪打死了他的人,理由很充分,出现在现场的两个人不但身高、衣着与公安局稽查队长吉键及随从完全一致,留在咖啡馆中的子弹壳经鉴定也全部是公安局的编码。这还不算,吉键的父母被徐恩曾带到了南京,两人作证,事发的头一天下午,一个陌生人专程去了自己八卦洲的家,说儿子执行一项特殊工作要离开南京很长一段时间,特意送来了一笔钱。更令王全道和熊昌襄无可辩驳的是,徐恩曾继续深挖,给吉键父母捎钱之人,从个头和体型上分析,就是晓庄师范和南京中央军人监狱那个两次得以逃脱的人。
从前一天夜里出事开始,王全道和熊昌襄便派出多组人马四chu寻找吉键两人,但人已无影无踪。王全道和熊昌襄心里清楚,狡猾的许子鹤再次耍了他们。
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蒋介石一怒之下,撤了王全道和熊昌襄南京公安局正副局长的职务,将两人关押禁闭,派与此事毫无牵连的亲信戴笠去调查甄别。
王全道和熊昌襄一关就是半个月,戴笠使用了他的惯用伎俩,不管不问,等待“困兽哀鸣”。
临近二十天的时候,王全道和熊昌襄扛不住了。最后向戴笠吐露了实情——对手不是别人,是自己留学德国的老同学许子鹤。他之所以没有向上峰禀报此事,仅是防止“狡诈”的对手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误了自己的政治前程。至于两名手下,王全道一口咬死,绝非什么“共谍”卧底,完全是许子鹤设计栽赃陷害。
戴笠一字不语,命令手下审讯熊昌襄。熊昌襄跪在戴笠面前,发誓与共产党不共戴天,可怜自己受尽许子鹤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他要是有机会出去抓住此人,一定用杀猪刀把他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尽管熊昌襄交代的情况和王全道完全吻合,但戴笠始终不吐一个字。
戴笠派人在南京公安局内又做了一番调查,证实王全道和熊昌襄虽然知情不报,渎职误事,但从没有停止缉拿追捕。这下,他心中有了底。
一天深夜,戴笠突然出现在羁押点,在牢房门外的院子里摆了一桌酒席。
没有人样的王全道和熊昌襄一见戴笠出现在眼前,还设了一桌大鱼大肉的宴席,立刻明白黄泉大门已朝他们打开,戴笠送他们上路来了。
熊昌襄跪地求饶。
王全道则不慌不忙。“戴先生,请您回去转告蒋主席,我王全道虽然渎职徇私,但绝无枉法,更无背党叛道之心,落到今日地步,都怪我命运不济,交友不慎,要杀要剐,随便吧!”
戴笠仍然不语,与两人觥筹交错,直到天亮。
待一队持枪宪兵持枪赶到,戴笠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两位老弟,有两条路供你们选择。”
戴笠稍作停顿,看了二人一眼,王全道和熊昌襄不明就里,诚惶诚恐地等着下文。
“一是以死洗刷自身清白,愿意的请马上跟他们走!二是跟着我继续为党国效力,不抓到许子鹤誓不罢休。请二位看着办!”
戴笠说完,拔腿离开。
熊昌襄立刻表示追随戴先生,效力蒋主席。
王全道没有说话,一屁股坐在桌子旁,继续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半个小时后,酩酊大醉的王全道高声大喊:“许子鹤呀,许子鹤,老子刚才还想以死明志,效表忠心,但现在老子改变了主意,不想死了,和你一辈子斗到底,我王全道倒要看看,国民党和共产党华山论剑,到底鹿死谁手!”
许子鹤的真实身份暴露了。
“擒贼先擒王”——戴笠率领手下联手新任公安局长,对南京军政部门、大学、中央研究院、外国洋行、媒体报馆、影剧院社、车站码头、宾馆客栈、大型实业机构等许子鹤有可能潜藏的地方展开了地毯式排查。由于南京城中小店铺、作坊、摊点和中小学及幼稚园众多,外加考虑一名洋博士不大可能委身于那样的场所,排查的重点暂时放弃了这些领域。
为防止“打草惊蛇”,戴笠采取了极为隐秘的手段,以检查偷漏瞒报个人税款为名,骗过了所有被核查人员。
石头城一片风声鹤唳。
转眼到了1932年2月,许子鹤从江苏省委得到消息,邓演达已于两个月前被蒋介石秘密杀害,与他一起极力反蒋的同仁绝大部分不是被杀就是被捕,尚有两名重要成员隐居南京,必须帮助他们尽快脱离虎口,转移至香港。
许子鹤与邓演达虽未曾谋面,但神交已久。
邓演达家乡是惠州,许子鹤祖籍澄海,两人都是广东人。这是他们的第一个交集。
他们两人的第二个交集不在国内,而在国外。1927年初,在国民党二届三中全会上,邓演达当选为中央政治委员会委员、中央军委会主席团成员和中央农民部长,与毛泽东一起在武昌举办了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逐渐成为了国民党左派的领袖人物。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后,他和宋庆龄、毛泽东等联合发表《讨蒋通电》,遭蒋通缉。后来,他还与汪精卫展开了尖锐的斗争。见大革命败局已定,邓演达于当年11月与宋庆龄等人一起发表了《对中国及世界革命民众宣言》,倡议组织第三党——“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正式与汪蒋分道扬镳。后来他们以退为进,赴欧亚考察,探索解决中国问题之路。邓演达一行欧洲的活动重点在德国,他们去了柏林、汉堡、慕尼黑,也去了许子鹤学习过的哥廷根大学。在那里,他们组织侨民和在德的国民党人士聚会,借鉴德国经验,研究救国救党方略。从欧洲回国前,邓演达做好了一切准备,“各种反动势力都不能阻扰我追随总理的步伐,我准备牺牲生命以赴!”从国外回到上海后,邓演达正式成立了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他个人被推选为总干事。蒋介石对邓演达恨之入骨,于1931年8月将他逮捕,同年11月底,又将其秘密杀害于南京麒麟门外沙子岗。
邓演达被杀害时,年仅三十六岁,比许子鹤仅仅大五岁。对于邓演达英年遇害,许子鹤一面兴叹惋惜,一面发誓一定要救出他的两位同仁,以告慰英雄在天之灵。
这两名同仁一个月来一直藏匿于南京朋友家中——夫子庙乌衣巷36号。邓演达被杀后,南京的宪兵警察外加特务机关加紧了对他们的追捕力度。几天前,密探已经大致确定两人隐蔽在夫子庙区域,正进一步落实具体的街道和门牌。
晚上九点,夫子庙游人如织。许子鹤和罗琳装扮成外地来夫子庙游玩的夫妻,走进秦淮河南岸的乌衣巷内闲逛。两人边走边聊,许子鹤还给罗琳讲起唐朝诗人刘禹锡描写乌衣巷的著名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寓意。来回逛了两趟,许子鹤终于分辨出巷口两头埋伏的四个平民装扮的特务。确认之后,他便让董义堂、武丕洲、魏坤、姜立伟隐藏在他们附近,分头监视,见机行事。
一支由地下党组织的服饰统一的“旅行团”经过乌衣巷36号时,邓演达两位穿着同样服装的同仁混入了团队之中。团队在导游的带领下走到乌衣巷其中一个巷口时,许子鹤挽着罗琳的手来到了两个暗探面前。
“先生,我们找了好半天东晋开国大臣王导和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的旧居,怎么找不到啊?”罗琳说的是上海方言,她故意把话讲得飞快。
“什么?”两个暗探没有听明白。
许子鹤又用上海话重复了一遍,暗探仍没有听清楚。
“他是大舌头,我来说,我来说!”漂亮的罗琳笑着说。
两个暗探这回听明白了,给许子鹤两人讲了具体的地点。
旅行团队已经离开了乌衣巷。
邓演达的两位同仁被安顿在清凉门附近的“鸿运旅社”地下室,许子鹤正在为他们办理相关证件。待证件办好后,再伺机将他们转移出戒备森严的南京城。
金陵大学附中是南京首屈一指的中学,经常邀请海外友好学校的教师来学校交流讲学。交流时,许子鹤自然成了双方的翻译,娴熟的英语深得金大附中校长的赏识。学校没有专门的外事科,许子鹤除了英语教学,学校的很多外事事务办理也就落到了他的头上。除此之外,“英语角”里有一个十分活跃的学生,是南京主管外事的副市长周敦吾的小儿子。周敦吾家有三位公子,老大老二身染纨绔之气,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就小儿子争气。市长一心盼望小儿子跟着许子鹤好好学外语,今后到美国留学深造。许子鹤在办理外事手续时遇到难题,就请这个学生给父亲带话,次次都能顺畅地得到解决。
许子鹤邀请两名香港辅仁中学教师来校讲学的提议很快得到了校长的批准,携带校长的邀请信和两张照片,在市长公子的陪同下,许子鹤两天就办妥了专家出入南京的所有手续。市长最后在电话里还特别嘱咐许子鹤,如果专家在南京游玩,他可以提供车辆,不知能否让小儿子全程陪同,好让孩子练练英语口语。许子鹤满口答应。
一切妥当,许子鹤决定后天上午护送临时行动委员会的两名成员离开南京,转道上海前去香港。
傍晚从学校下课回到家里,魏坤已经做好晚饭,两个人坐在桌边,有说有笑地吃着。
饭吃到一半,董义堂敲门到来,说“鸿运旅社”的一名地下党员告诉他,一个小时前,南京旅店业委员会下属的稽查组到旅社例行检查时,带走了经理汤正辉和住店旅客登记簿。
许子鹤急忙问:“那两位先生安全吗?”
“安全!对方没有去地下室检查,就是去了,藏人的地方也不会轻易被发现。”董义堂回答。
“老董,登记簿是什么情况,你问过店员没有?”
“问过了,客人大部分是一般住店人,我们自己的同志用的都是假名字、假。”
许子鹤放下手中的筷子,坐在桌边一言不发。
“客人住店时,谁来登记?”许子鹤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店员说,其他客人都是自己登记,然后由店员核对,而我们自己的人,为了保密,都是由当天值班的店员按照正辉同志的要求代为填写。”
七八分钟后,沉默不语的许子鹤再次发问。
“店里经常代我们同志填写的人一共几个?”
“三个。”
“带走的登记簿用了多长时间?”
“两个多月。”
许子鹤站了起来,围着饭桌不停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十几分钟过后,许子鹤突然停下了脚步。
“赶快去鸿运旅社,要出事了!”
许子鹤告诉屋内的两人,这次到旅店检查的人绝非仅仅是南京旅店业委员会下属的稽查组,里面肯定有国民党特务。三名店员代人填写姓名,短时间内笔迹不会重复,两个多月的时间,肯定会有重复,大部分住店客人都是自己填写,笔迹自然不同,而一部分客人由重复的人代填,肯定会引起特务的怀疑。他们带走经理回去询问可以理解,但同时还要带走登记簿,说明他们已经对登记簿产生了怀疑,需要进一步确认,而这种确认,对专业人士而言,半个钟头的时间就足够了。
马上转移两位先生,成为了许子鹤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
“只能走这条路了!”许子鹤一阵沉思后,低声自语。
对董义堂和魏坤做了一番交代,两人迅速离去。留在屋内的许子鹤穿好接待外宾时才穿的西服,来到街头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周敦吾的电话。
许子鹤在电话里告诉周敦吾,香港辅仁中学的客人下午刚到南京,他们想利用晚上唯一的空闲时间去登门拜访南京的几位朋友,而南京朋友住得分散,恳请市长派辆汽车救急。周敦吾满口答应,说市府已经下班,其他车辆不好联系,就用自己的专车吧。
四十分钟后,许子鹤坐着市长专车来到了“鸿运旅社”。两位先生按照许子鹤的要求穿好早已给他们准备好的西装,匆忙下楼。
三人刚走出旅社大门,意外的情况发生了。几十名稽查人员乘车赶到,哗啦啦里里外外包围了旅社。
许子鹤明白,来者身穿政府稽查制服,而非宪兵和警察服装,说明敌人只是对“鸿运旅社”产生了怀疑,前来扣押旅社员工和住店客人,搜查取证。
稽查队长跳下车,截住了许子鹤三人。
“不许走,统统回到旅社,回到旅社!”
“这是香港来的客人,他们还有急事!”许子鹤说。
“美国来的也不行,统统回到旅社!”
许子鹤见文的不行,立刻阴沉下了脸。
“我说你狗眼瞎了还是咋地,没看到对面停的是谁的车?”
稽查队长不知对方来头,嚣张的气焰顿时折了一半。
“谁的车?”
“别问我,去问司机!”许子鹤大声呵斥。
稽查队长走到车前,敲窗示意司机下车。
“这是谁的车?”
市长司机自然不耐烦,一把推开稽查队长。
“你小子昨天才上班是吧,我们周市长不知道,市府的车牌也不知道?”司机说完,将自己的驾驶证和市府特别通行证扔到了对方怀里。
一阵检查后,稽查队长再也不说一句话。
稽查队长转身走到许子鹤面前,检查了一遍三人的证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只得放行。
许子鹤三人坐进汽车,一溜烟离去。
当天晚上,两位先生就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上海地下党已替他们购买好了第二天一大早去香港的船票。三天之后,两人顺利抵达香港。
许子鹤回到住chu,董义堂、魏坤、姜立伟已经到达,正在屋内焦急地等待着。
“都安排好了?”许子鹤问。
“都安排好了!罗琳和武丕洲已经到达通知地点。”董义堂急忙回答。
许子鹤所讲的安排,指的是南京市委可能暴露同志的撤离。许子鹤在去“鸿运旅社”前,已经对董义堂和魏坤做了布置,立刻通知相关同志连夜离开南京,两人已经传达完毕。自从得到“鸿运旅社”被发现的消息,许子鹤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为掩护临时行动委员会两名成员安全离开南京,他自己必须出面,自己一出面,很快就会暴露身份,自己的身份一暴露,与自己接触过的人也就有可能遭到怀疑。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他决定撤离南京。从火车站回来的途中,许子鹤在邮局给邓翰生打了一个紧急联络电话,邓翰生同意了他的意见。
许子鹤和其他三人开始在房间内焚烧文件和销毁一切容易引发后果的东西,最后,他们还用抹布把书桌、饭桌、门把、窗台、床帮、灶台等地方统统擦洗了一遍,所有的指纹都被清除。
四人背好行李,打开房门,熄灭灯光,准备走出院子。
刚走出房门两米开外的许子鹤突然停下了脚步,静默不动,其他三人也都安静无声。
许子鹤一挥手,示意大家赶紧回到屋里,随手关上了大门。
“同志们,我们被包围了!”
其他三人一阵愕然。
“现在必须采取第二套方案了!”许子鹤断然决定。
刚才许子鹤听到的细若游丝的脚步声骤然变成一阵接一阵的跑步声,尽管很轻,但夜深人静,屋子里的人依稀可以听到。
待脚步声停顿下来,院外边传来铁皮喇叭声:“许博士,快投降吧,你已经被包围了,给你五分钟时间考虑,五分钟后就由不得你啦!”喊话的是熊昌襄。
许子鹤不知道的是,此次行动背后的总指挥是戴笠。戴笠手下发现旅馆登记簿中的破绽后,开始对“鸿运旅社”经理汤正辉用刑,十道酷刑上过八道,汤正辉再也扛不住了,便交代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许子鹤心里明白,想从屋内冲出去,这次无论如何是没有机会了。
“全道兄,熊司令,给我十分钟时间,让我安静想一下!”许子鹤知道自己的老同学王全道一定也在院外,便连同他的名字一起喊了出来。
“好,十分钟就十分钟,现在开始算时间!”熊昌襄回应。
眨眼儿工夫之后,喇叭里传来吆喝:“一分钟!”
屋子内的四个人一番讨论后,分头忙活起来。
“两分钟!”
寂静的深夜,熊昌襄的喊叫格外刺耳。
“三分钟!”
四个人仍然忙活不停。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
“七分钟!”
屋内的准备接近尾声。
“八分钟!”
屋内趋于平静。
“九分钟!”
屋内寂静得瘆人。
“十分钟!”喇叭里传来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吆喝声。
“许博士,请举起双手,走到院子里!”
屋子里悄无声息。
“许博士,请举起双手,走到院子里!”
屋子里仍然悄无声息。
“许博士,我再喊最后一遍,举起双手,走到院子里!再不回答,我们就动手了!”
屋子里依然悄无声息。
啪啪啪啪,房前屋后,几十支长短枪一起开火,大门和前后窗户被子弹打得哗哗作响。
枪声响毕,两个黑衣人翻过围墙跳进院子里,刚到门口,屋内忽然连响四枪,来者应声倒地。
啪啪啪啪,又是一阵长短枪的响声。在排枪掩护下,七八个人冲到了前门两边和窗户框下。
啪啪,啪啪,双方的近战开始了,门外又有两人倒毙。
又有五六个人趁机闪到了院子里。
“轰隆!”
“轰隆!”
“轰隆!”
敌人从前后窗向屋内投了三颗手雷,三间屋子内顿时地动山摇,火光冲天。
啪啪啪啪,屋外的人又朝屋内扫射了十几分钟。
屋子里没有了动静。
十几位黑衣人随即冲进了屋内。
手电筒打开了,黑衣人看到门后躺着一个人,已经断气身亡,搜遍三间屋子,再没发现其他人的踪迹。
“共党头目死了!共党头目死了!”屋里突然传来一阵高喊。
王全道、熊昌襄内心深chu一阵狂喜,狡猾的许子鹤这次终于没能逃脱自己的手心。两人相继走进屋子,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开始验明死者身份。
当王全道托起死者的头部,翻过脸一看,大惊失色——死者是一个陌生男人,根本不是自己期望的许子鹤。
“搜!快搜!”王全道大声吆喝起来。
三间房子被翻了个遍,没有一点儿活人的痕迹。
“搜!再搜!”王全道又是一阵狂叫。
十几分钟过去了,仍然没有发现丝毫线索。
王全道不得不命令房前屋后的大队人马撤离,留下几个人继续搜查。
直到黎明时分,敌人终于发现,床底下一层青砖下面铺了一个圆桌面大小的木板,木板下面,有一个水缸般粗细的洞口。进入漆黑的洞口爬行几十米,再向上攀爬两米,头上竟是屋后巷子中间马路上的窨井盖。
许子鹤在住进这栋房屋之前,就注意到了屋后有个窨井盖,于是打算深挖一个暗道,作为应急逃生之用。学数学的他计算好暗道深度、半径和角度后,便开始了行动。每逢下雨之夜,他都会移开木床,向下掏挖地洞。挖出的泥土被他用装垃圾的木桶放在院外的水沟内随雨水冲走,魏坤到来后,也加入了掏挖地洞的工作。
原来,许子鹤三人先是藏进洞中,待屋后大批人马撤离后,才打开窨井盖钻了出来。在黑暗中步行十几分钟后,离开高家酒店巷子口,坐进了武丕洲和罗琳等候他们的汽车,风驰电掣地离开了南京城。
回望南京,车上的五个人泪如雨下。
掩护许子鹤三人逃脱的钟表店经理姜立伟却再也没能睁开那双明亮的眼睛,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