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2月底,南京,乍暖还寒。
一天深夜,许子鹤的公寓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睡梦中的许子鹤从床上一跃而起,摸出枕头下的手枪,躲藏在大门后。
“咣咣,咣,咣咣咣。”
“咣咣,咣,咣咣咣。”
“咣咣,咣,咣咣咣。”
敲门声一连响了三遍,许子鹤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是自己的同志。
门打开后,闪进来一位年轻人。
来者进屋后,许子鹤迅速拉上书房的窗帘,打开了电灯。
“啊,魏坤,怎么是你?”
魏坤笑着没有说话,弯下腰从右脚布鞋的鞋帮里取出了一封信,递给了许子鹤。信是邓翰生写的。
许子鹤看完信,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许书记,终于见到您了,我早就盼着有这么一天啦!”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许子鹤给魏坤倒了一杯水,两人坐了下来。
邓翰生在信中首先告知许子鹤,他拍摄、翻译和计算整理后的一千多张照片,已经安全送达中央红军指挥部,指挥部编印成册后下发给了红军的各路指挥员。利用这些比军用地图还详细的照片,三支反围剿部队在十万火急的关头躲过了国民党军队的多次袭击。更令人惊喜的是,从照片上,一位参谋还甄别出了敌人的两座秘密军火库,派人半夜偷袭,一举将其全部炸毁。
“谢谢,谢谢,没有你,照片就发挥不了那么大的作用!”看完信,许子鹤拍着魏坤的肩膀说。邓翰生在信里告诉许子鹤,历经千难万险把照片送到红军指挥部的人正是魏坤。
“应该谢谢您!没有您,哪有这些照片!”魏坤回应许子鹤的话。
“不说这些了,说说,怎么想到我这里工作?”在信中,邓翰生指示,组织派遣魏坤到南京市委工作。
“首先得感谢罗琳、张宜珊还有您,你们三人向邓书记推荐了我,组织上考察我半年后,批准我加入了组织。加入组织后,我就提出来跟着您工作,邓书记说时机未到,他实际上是不想给您添麻烦,因为那时我没有地下工作的经验,需要在上海培训一段后再说。我所在的沪西支部对我很关心,因为我当过电话修理员,对上海情况又熟悉,很快就上手了,一年之后在上海当起了江苏省委的交通员。几个月前,邓书记更是把送达照片的绝密任务交给了我,我完成了!”
望着魏坤,许子鹤心里既欣慰又有些酸楚,过去的一个毛头小伙,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位成熟的革命同志,要是昔日的战友魏乾地下有知,该多么高兴啊!
“许书记,邓书记还要我转告您,中央工农红军的情况目前很好,第一次反围剿胜利后,蒋介石没有死心,他调集二十万军队,采取所谓的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战术,对中央革命根据地进行第二次‘围剿’,声言这次要彻底消灭红军。打仗仅靠人多就能赢吗?决不是那样!三万多红军在毛泽东同志的指挥下,正采用牵着牛鼻子走的‘诱敌深入’战略,集中兵力,灵活机动,各个歼灭……”
听着魏坤绘声绘色的描述,许子鹤激动地站了起来,在房内转了好几圈,握紧双拳在空中有力地挥动了五六次,方才坐下。
“送完照片回到上海,尽管我不知道您在哪里,我还是向沪西支部申请跟着您工作,最后申请报到了邓书记那里,他批准了!”
“上海的同志们都很关心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呢?”
“我也说不清,只知道您是个好人,从哥哥死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发誓一定要找到您,跟着您做事,为广大穷苦人做事,为哥哥报仇!”
许子鹤没有说话,而是伸出双手,再次与魏坤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说完令人振奋的事,魏坤还告诉了许子鹤一件邓翰生在信中没有提及,要求当面向许子鹤口头汇报的事。
听完魏坤的介绍,刚才还异常兴奋的许子鹤顿时变得心情沉重。
魏坤汇报说,南昌起义后,作为革命委员会成员之一的恽长君9月下旬到达香港。一个月后,中央成立了新的广东省委,张太雷任书记,恽长君被任命为省委常委。当年的12月11日,恽长君与张太雷、叶剑英等领导发动了广州起义,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城市苏维埃政权——广州苏维埃政府,恽长君担任苏维埃政府的秘书长。
魏坤所说的这些,许子鹤都清楚,因为前几年,他和恽长君一直通信联络。
魏坤接着说,在国民党和帝国主义联合夹击下,广州起义最终失败。国民党特务四chu悬赏缉拿恽长君,他不得不暂时隐避于香港。1928年秋,恽先生回到上海,担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秘书,协助周恩来工作。之后,他又被任命为中央宣传部秘书长,负责编辑党刊《红旗》。在工作中,他对当时的中央主要负责人李立三推行的“左”倾路线先是开展了批评,随后进行了坚决抵制,因此遭到了排挤和打击,从中央重要岗位上被撤了下来,任沪中区和沪东区行动委员会书记。
对恽长君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许子鹤也十分清楚。恽长君在上海基层区委工作时,许子鹤多次写信安慰他,也通过张宜珊转达自己愤愤不平的看法,而恽长君的回信每次都很淡然,“我做理论宣传工作时间久了,对地方具体工作不熟悉,现在就去补上这一课,并且会认认真真地做好。”许子鹤十分敬重恽长君,两人亦师亦友,读罢来信,更为他坦荡磊落的胸怀所感染。
但魏坤后面讲述的内容,许子鹤却一无所知。
1929年5月6日,当化装成工人的恽长君在杨树浦韬朋路附近散发传单时,不幸被捕。在巡捕房内,他化名王作霖,虽遭酷刑毒打,仍坚决否定共党身份。巡捕无计可施,将其引渡上海公安局,以共党嫌疑犯的身份羁押于龙华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看守所内。数次审讯后,敌人仍然没能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最终只得以“工人擅自开会”的罪名判chu他五年徒刑。宣判后,敌人始终对这个“王作霖”心存疑虑,从谈吐和气质上不相信他仅是一名普通工人。先把他押送至苏州监狱服刑,1931年2月,又转入关押重犯要犯的南京“中央军人监狱”开始进一步的甄别。
为防止走漏消息,对狱中的恽长君产生不利影响,除中央主要负责同志外,无人知道他的下落。一年多来,许子鹤再也没有收到恽长君的来信,他多次问过邓翰生和张宜珊,都没有得到明确答复,只是说恽先生正在从事一项中央交办的重要工作,这一段时间不便与外界联络。
现在,恽先生被羁押在南京!许子鹤忧心忡忡。
魏坤最后传达了江苏省委同时也是中央的指示,在上海和苏州时,周恩来同志曾多次指示中央特科组织营救,虽然对掩护恽长君的身份和刑期减少起了不少作用,但还是没能把他营救出狱。现在恽先生被押至南京,中央和江苏省委指示南京市委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他解救出来,且越快越好。
许子鹤接受过多次江苏省委和中央的特别任务,但对这个任务,他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对于魏坤今后的工作,邓翰生指示,他将以许子鹤外甥的身份和许子鹤住在一起,在南京找一份工作,同时作为省委和南京市委之间的秘密交通员。
魏坤用一个星期时间熟悉了南京车站、码头、街道、学校、工厂等情况后,在位于大行宫的“扬子江书店”当上了伙计,这个书店的经理李光润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党员,同时也是南京市委委员。
安顿好魏坤,许子鹤领导的南京市委迅速展开了营救恽长君的行动。
许子鹤在行动,王全道和熊昌襄也在行动。
就任南京公安局正副局长之初,王全道和熊昌襄就抓获过几十名共产党人,对其中的少数实施了暗杀,将大部分送上了刑场,令蒋介石对两人刮目相看,器重有加。但随着时间推移,一个接一个的难题接踵而来,让他们两人饱受上峰的痛斥。先是蒋介石亲自过问的南京监狱共产党要犯甄别之事,正当真相即将水落石出时,运送秘密档案的卡车却在沪宁公路上自燃起火,一把火把计划烧掉了;接着就是津浦和沪宁铁路工人闹事,不但使铁道部长孙科颜面尽失,还使政府暗地里征用铁路工人“储蓄赡养金”的计划化为了泡影;还有晓庄师范学生上街游行抗议以及围攻和记洋行的举动,把政府与学生、工人、市民的矛盾激化到了顶点,甚至有人用英法两种外语通告外国记者,把政府暗地里采取的行动公之于天下,其活动组织缜密,行动方案有序,事先和事后都未曾泄露半点蛛丝马迹,简直视南京市公安局为无物;最为可气的是,政府便衣人员在晓庄师范教室里抓获了一名冒充勤杂工王金贵的南京共产党要员,此人打伤并制服同室羁押人员,深夜翻窗逃之夭夭……王全道和熊昌襄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对手,感到了莫名的恐慌。
时间回溯到上周,王全道和熊昌襄进一步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蒋介石为满足“围剿”苏区红军的需要,在南昌行营秘书chu派驻了大量特务,由自己的心腹,后来被称为复兴社“十三太保”之一的邓文仪掌控。针对红军几次神出鬼没跳出包围圈和两座秘密军火库被炸毁之事,蒋介石勒令邓文仪彻查。邓文仪的调查结果是,红军指挥官从上海或者南京(极大可能是首都南京)搞到了最新版的军用地图,从而一改往常“盲人骑瞎马”的状态,不但寻秘路及时转移,甚至还偷袭政府军队和军事要地。
调查结果上报后,蒋介石把王全道和熊昌襄叫了去,歇斯底里地臭骂了一通,限令二人一个月内破案。诚惶诚恐的王全道和熊昌襄并不知道,蒋介石同时还把这个任务秘密交给了他手下的特务组织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中统前身)的徐恩曾。
领受蒋介石的命令后,王全道和熊昌襄不敢懈怠,立刻召集南京所有的心理、特工和技术专家,根据相关人员的交代与描述,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南京市委的神秘领导人展开了归纳分析。
很快,对手的九个特点被整理了出来:
一、身高一米七六左右的男性;
二、年龄应在四十岁以下;
三、头脑聪明冷静;
四、行动果断敏捷;
五、熟悉学校情况;
六、熟悉技术手段;
七、熟悉军事知识;
八、熟悉政党理论;
九、掌握英法外语。
王全道看完这份分析报告,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没有松手,两页纸的报告却从手中滑落在地。
符合这九个特点的人,在他认识交往以及听说的人中,只有一个人完全符合,这个人就是自己的老同学许子鹤。至于第九条中唯独没有德语,王全道认为这正是他老同学的高明之chu,他在故意回避能引起怀疑的一切线索。
几年前,许子鹤已在香港公开声明退出共党并隐居德国,现在怎么会出现在南京、成为了自己的对手呢?从内心深chu,王全道愿意和任何人擂台过招,最不希望与这位老同学兵戎相见,但现在他最不希望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王全道坐在办公桌前,紧闭双眼,抱头思考起来——近几年在南京发生的一系列蹊跷事件,件件与这位老同学的做派吻合,精于思而敏于行,悄无声息,却能惊动天地。
想到这儿,王全道不寒而栗。
如果真是自己的这位老同学,凭能力论智力,自己肯定在这位数学博士之下。王全道尽管对外从不承认,但心里清楚,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再风平浪静,必将如履薄冰,度日如年。
一番深思后,王全道决定暂不把自己的判断对外讲。原因有两条,一是一旦如实上报对手可能是自己的老同学,以许子鹤精明机敏,善于筹谋的心性,他一定会精心设计种种圈套让自己钻,把一盆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到那时,面对生性多疑的蒋介石,他王全道就是跳进扬子江也休想洗清身上的种种通共嫌疑;二是自己假装不知道对手的身份,他许子鹤就不会有针对性的防范措施,也许只有这样才有将其缉拿归案的机会。待到把许子鹤押往雨花台之时,再宣告许子鹤与自己的同学关系,并亲手将其枪决。这样的结果,既彰显了自己胸有韬略、性格坚忍的风范,也表现出对党国的忠心,必将得到蒋介石的赏识,受到他的信任和重用。
王全道把自己的心里话只告知了一个人,就是他的副手熊昌襄,他要把熊昌襄和自己绑在一起,共渡难关。
熊昌襄一听许子鹤的名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老熊,我琢磨来琢磨去,在上海打死你兄弟胡大宝的幕后黑手不是韩部长,很有可能也是这个许子鹤。”
王全道一番分析后,熊昌襄光亮的脑门上渗出了一层细汗。
“第一次,他以你外甥女英文补习教师的身份做掩护逃脱,让你上了一次当;第二次,他一个人闯入你的司令部,信口雌黄说动你缴械投降,又让你上了当;第三次,他借刀杀人,让你亲手杀死了投诚党国、可能发挥巨大作用的韩部长,再次让你上了当!事不过三,如果你还上他的当,不是为虎作伥,暗地里通共是什么?”
熊昌襄平日飞扬跋扈,满脸杀气,此时却像泄了气的皮球,瘪在原地一声不吭。
“我们只有齐心协力铲除其害,才能为党国换来安定,为我们两人换来清白。”
熊昌襄点头不止。
“能抓就抓,不能抓就当场击毙。”王全道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话。
“抓什么抓,要是见到这个让老子吃尽冤枉亏的王八蛋,非把他的脑袋打得稀巴烂不可。”说完话,熊昌襄的手“咣当”一声砸在面前的桌子上。
“此事只做不说,只能我们两人知道。”
“明白!”
一张铺天大网在南京城撒开。
一场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暗战即将来临。
接到中央和江苏省委指示的第二天,许子鹤骑着自行车,化装成钓鱼者,董义堂和魏坤扮成挑着萝卜、白菜、豆腐和粉条的菜贩,去了中央军人监狱附近踩点侦察。
中央军人监狱位于南京江东门外,是一chu独立的建筑,四周筑有六七米高的围墙,整个建筑坐北朝南,大致呈正方形,长宽各约两百米。监狱一周的围墙上架设着电网,围墙外挖有四米左右的宽大深沟。更为阴森恐怖的是,围墙内四角筑有高大的岗楼,上面装有脸盆大小的强光探照灯,荷枪实弹的军人二十四小时持枪守卫,院墙内外发生的风吹草动都不可能逃过狱警的视线。
侦察之后,许子鹤知道,强行从外部进入监狱以及从内部带出被救人员是不可能的了。
当天夜里,许子鹤在一家茶铺紧急召见了从中央监狱内释放的两名地下党员,他们都是成功隐藏真实身份从而得以出狱者。为安全起见,许子鹤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告知他们市委即将采取的行动,仅是向他们了解监狱内部的结构。
两人一番回忆后告诉许子鹤,中央军人监狱关押人数大约一千有余,羁押者大多是所谓的政治犯和有待甄别的政治嫌疑犯。整个监狱分东、西、中、南四部分——东监又分天、地、人字监,西监分为日、月、星字监,中监分智、仁、勇字监,南监分改、过、自、新字监。每个监区各有十几到三十几间牢房。“狱中之狱”的南监关押着从全国各地转来的“重要人员”,已确定身份的刑期一般都在十年以上,亟待甄别的身份也都在省委书记或较大城市市委书记以上。此监由重兵把守,在监人员脚镣手铐加身,与外界完全封闭隔离。
恽长君早在黄埔军校时期,就与邓演达、张治中、高语罕一起被蒋介石视为“黄埔四凶”,大革命失败后,更是国民党重赏缉拿的中共“要犯”,现在他是中央委员,省委书记,还是共产党内首屈一指的理论家和思想家,如果敌人知道或者怀疑他的身份,将其羁押在南监,营救的难度便可想而知。送走两位地下党员,许子鹤一个人留在茶铺,足足坐了半个钟头,他一边盘算一边在内心祈祷,上天能够眷顾恽先生,眷顾南京市委,眷顾他许子鹤。只要恽先生不被关押在南监,他许子鹤就一定能解救他出来。
离开茶铺时,许子鹤把杯中余下的雨花茶一饮而尽,暗自下定决心,就是恽先生被关在南监,历尽千难万险,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也要把先生从龙潭虎穴中解救出来。
监狱内外情况摸清后,许子鹤主持召开了五次秘密会议,分别制定了三套方案,每套方案的细节,他和市委的同志们都反复琢磨,来回推敲,决不允许存在一丝一毫的差错。三天之后,中央批准了南京市委的第一套方案。
方案被批准后,许子鹤没有立刻布置实施,而是开展了模拟训练。参与营救的地下党员分成了三组——入狱联络组、交通掩护组和武装护卫组。
许子鹤本人领衔最危险的入狱联络组,成员只有他和书店经理李光润两人。两人设计出化装入狱后可能遇到的几十种情景,每种情景他们都策划了灵活的应对方案,在许子鹤所住的房屋内和院子里,他和李光润扮成“我方”,市委的其他同志扮成“敌方”,反复推演练习。罗琳、魏坤带领十几个地下党员负责交通掩护,他们摸清了江东门外以及出城的所有路线,每条路线都亲自趟了一遍。董义堂、武丕洲、姜立伟所在的武装护卫组按照许子鹤的要求,秘密潜入南京市郊方山和句容茅山山林深chu,反复练习夺车、开车、跳车、射击、狙击和护送转移等各个步骤……
营救行动正式启动。
恽长君关在监狱哪个区域成为了必须摸清的首要问题。
李光润以探监亲属身份首先进入中央军人监狱。他表面上探视的是一个因在中央大学组织游行被抓进去的远房侄子,实际上是要去联络狱中支部书记谈祝斌。谈祝斌被捕前是上海杨浦区书记,多次聆听过恽长君的演讲,也参加过他主持的理论培训班,如果恽长君关在监狱内,他应该知道一些情况。李光润回来后,带回一个好消息,恽先生被关押在西监区的“星”字监。
得知恽先生的身份未曾暴露,许子鹤一方面惊叹恽先生的机智和顽强,一方面更坚定了营救的信心和决心。
当天夜里,按照江苏省委的安排,中共徐州市委组织部杨部长带着一个人悄悄来到南京,在一家客栈内与许子鹤见了面。恽长君冒充的“王作霖”确有其人,是上海黎昌布店的一名裁缝,也是中共地下党员,因长相与恽长君相似,组织上安排恽先生必要时“盗用”其名。恽长君被捕后,组织上第一时间通知王作霖去了东北。王作霖老家在徐州沛县,杨部长所带之人是他的一位堂弟,这位堂弟在王作霖众多的亲戚中身高和长相与许子鹤最为接近。杨部长把王家的情况详细介绍后,许子鹤与这位堂弟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交谈到最后,许子鹤已经可以模仿对方的语音和语调,相似得令那位堂弟惊叹不止。分别时,堂弟不但提供了自己的户籍证明,还借给许子鹤一套自己日常所穿戴的大褂和皮帽。
许子鹤回到住chu,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心事重重。原来,他可以模仿王作霖堂弟的任何其他方面,但有一点相当困难,对方鼻梁上有一颗豆粒般大小凸起的黑痣,黑痣圆而光亮。
夜深了,隔壁的魏坤已经入睡,许子鹤还在思考着对策。
不知过了多久,计上心来的许子鹤激动地站起来,快步走到镜子前,“刺啦”一声划着了火柴,在火柴头烧得通红之际,一下子将它按在了自己的鼻梁上,一阵钻心的痛疼之后,才把火柴头从肉里取了出来,半个豆粒般大小的凹坑显现在鼻梁上。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许子鹤不满意,凹坑太小。又一根火柴被点燃,通红的火柴头又一次被按在了凹坑内,一股鲜肉烤焦的味道充斥了整个房间……
第二天早上,鼻梁上的凹坑chu结了一层薄薄的柔痂,许子鹤再次坐在镜子前,用牙签蘸着黑色皮鞋油,一点一点把柔痂表面涂得油光发亮。许子鹤穿上昨天王作霖堂弟的长衫,戴上皮帽,开始做早饭。
魏坤起床后,看到了正从厨房走出来,往客厅饭桌上端饭的许子鹤。
“啊呀”一声大叫之后,魏坤回身跑向卧室,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跑出来对准许子鹤大声喊道:“你是谁?”
许子鹤没有吱声。
“不许动,你是谁?”
“徐州沛县辉煌首饰店的王师傅。”语音语调和说话的姿势,许子鹤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怎么到这里来了?”
“前来会会大名鼎鼎的许子鹤!”
许子鹤说完,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魏坤这才认出面前的人就是许子鹤,惊魂未定的他想笑却笑不出声。
“太像了!太像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魏坤才镇定下来。
“我的扮相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绝对不能外讲。”
“一定!”魏坤回答。
许子鹤想好了对策,等探视完回到住chu后,他就用酒精除去黑色鞋油,再在柔痂上涂一层肉色广告颜料,一般人不会发现破绽。
草草吃过早饭,许子鹤便单刀赴会。
风尘仆仆来到中央军人监狱,许子鹤以徐州沛县王作霖堂弟的身份办完手续,坐在西监区“星”字监探视室内不到一刻钟的光景,两名狱警押着恽长君沿着狭长的专用通道向探视室走来。
两年不见,身着囚服的恽长君变了模样。发长及肩,胡茬寸长,原来敦实魁梧的身材变得后背微驼,清瘦异常,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待人坐下,许子鹤看见他额头、脸颊和脖子上留有大块大块的青紫色淤血斑痕,十个手指用纱布包裹着,白色的纱布透出斑斑血迹。眼望这一切,许子鹤差一点哭出声来,这就是自己心目中仪表堂堂,文质彬彬的恽先生吗?
探视会面时间是二十分钟,两名狱警同时在场。
“作霖哥,我是作宇呀,文韬大伯、文胜二伯还有文全小叔托我看你来了!”许子鹤眼中噙满泪水。
眼前的人似曾相识,恽长君盯着许子鹤怔了几秒钟。
恽长君生在武汉,祖籍是江苏武进,在武进还有几位堂叔堂伯。许子鹤说的是王作霖家的人,名字却是武进家族的。恽长君顿时明白,眼前的这位探视者知道自己真假两种身份,而知道自己两种身份的,不会是别人,只会是党组织派来的人。
“作宇弟,几百里的路,苦了你啦!”恽长君对王作霖家的情况自然十分熟悉。
趁两名狱警相互点火抽烟,许子鹤向恽长君使了眼色,轻声说了一句:“二堂兄子鹤也托我向你问好。”许子鹤故意把“子鹤”两字拖得很长。
听到“子鹤”两字,恽长君恍然大悟,知道眼前的人正是许子鹤,眼光刹那间明亮了许多。
“老家大伯都盼你早点出来,他们说虽然咱们家族穷,但就是扒房子卖地也要保你出来。”
恽长君明白许子鹤的意思,组织上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营救自己。
“回到沛县向几位堂叔堂伯问好,不要花冤枉钱了,作霖哥我没犯什么罪,待一段时间就出去了。”
许子鹤明白恽长君的意思,敌人目前还没有从他身上发现蛛丝马迹。
“那你在这里一定要好好表现,老老实实听官府的话,争取政府宽大减刑。”“减刑”两字许子鹤说得特别明显,恽长君心里清楚,组织上让他在狱内做好配合,内外一起努力,通过减刑方式出狱。
“堂叔堂伯筹集了一点盘缠钱,让我在这里住一段,可能的话也在南京寻个活儿,你需要时好有个照应,你一出来,咱们就一起回家!”许子鹤的话很明显,组织上派了专人且筹集了专门的钱款,委派他负责营救工作。
“我的事让堂叔堂伯操心了。”
“谁让你是咱们家族这一辈的老大呢!老大就像咱们老家沛县舞龙的龙头,它要散了,龙身龙尾就舞不起来了。”
恽长君的心中一阵温热。
“作霖哥,你没蹲过号子,千万不要想不开,有空多和别人聊聊,说不定有好心人还能给你一些开导。”许子鹤的话在明确地告诉恽长君,狱内的同志也在设法帮助他,恽长君对此心领神会。
离探视时间结束还有五分钟的时候,监狱内突然警笛大作。
一名狱警慌慌张张跑进探视室,冲着两名狱警喊:“快带进去,快带进去!”
“咋回事?”一名狱警问。
“上面突然来电话,要所有犯人集合,找一个要找的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恽长君和许子鹤各为对方捏了一把汗。许子鹤担心走漏了消息,敌人发现了恽先生的身份。而恽长君则担心许子鹤的探视引起了敌人的怀疑,自己已经身陷囹圄,对方再认出许子鹤,对组织来说,将是多么大的损失啊!
恽长君深情地看了许子鹤一眼,许子鹤同样深情地望着恽长君。恽长君随即被狱警带走,朝着先生远去的背影,许子鹤深深地鞠了一躬。
许子鹤从探视室回到监狱大门入口chu准备离开,但铁门已经被关闭。所有探视人员被带至十几米外的一间会议室内等候。
十分钟后,四五名持枪狱警领着七八个黑衣人员来到了会议室门外。
“叫谁的名字谁就出来!”一名狱警朝会议室内喊道。
“湘潭李天宝。”
一个人走了出去。
“合肥崔金柱。”
又一个人走了出去。
这时候的许子鹤明白,为寻找一个人,敌人不但在已经羁押的人员中逐一辨认,连当天探视的家属也不放过,可见这个人物的重要性。他从心底更为恽先生的安危焦急万分。
“徐州王作宇。”
当许子鹤走出门外,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忍不住倒女干了一口冷气。
门外黑衣人员的领头者不是别人,正是他在晓庄师范教室内见过的那个中年男人。
原来敌人要找的人是自己。
“叫什么名字?来这里看谁?”中年男人问道。
“俺叫王作宇,来瞧俺堂兄王作霖。”许子鹤怯生生地回答。
中年男人走到许子鹤正面,开始审视许子鹤的脸。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足足看了两分多钟,中年男人才把目光从许子鹤脸上移开。
“走段路给我看看!”中年男人命令道。
对方要许子鹤走路,是有根据的。王全道自从内心确认南京市委的领导人是许子鹤后,他便整天苦思冥想琢磨许子鹤的特点。一周后,他忽然回忆起一件事来。许子鹤在哥廷根大学选修了他所学的军事学专业的一些课程,一次德国教员让每个学生走路,以便分析归纳出每个人的行走特点。许子鹤走后,德国教员说许子鹤一定是位好学生,一天到晚在做数学题。众人大笑后,德国教员解释说,这位学生左右两个胳膊前后摆动的幅度有细微的差别,左大右小,原因就是右胳膊整天一个姿势架在桌子上,日久天长,就没有左臂灵活了。
王全道把许子鹤的这个特点告知了手下。
一听中年男人命令自己走路,许子鹤心里立刻明白,对方一定知道了自己行走的特点。而自己行走的特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许子鹤前前后后走了四个来回,左臂右臂摆动的幅度一模一样。
“停!停!干什么职业的?”中年男人问。
“在老家一个首饰店当伙计。”许子鹤回答。
中年男人盯着许子鹤没有说话,心里却在不停地思索。首饰店的活都在一方小工作台上完成,每个工序都是左右手齐动,左手固定,右手操持工具打磨、刨光和雕刻,不可能单手完成。
“滚!”中年男人一声吆喝。
“谢谢长官!谢谢长官!”许子鹤赶紧离开。
从会议室到大门出口的这段路上,中年男人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许子鹤。许子鹤知道背后有眼,左右臂摆动幅度一如之前,直到消失在大门外。
摸清恽长君在中央军人监狱的情况后,许子鹤立刻向江苏省委做了汇报。周恩来指挥三方人员同时进行营救——一是委派陈赓、顾顺章等利用江苏省高等法院一位律师是中央特科的地下关系,通过这位神通广大律师的辩护,赢得进一步减刑;二是指示狱中支部书记谈祝斌,发动狱中党员,尽一切可能掩护恽长君出狱;三是命令许子鹤,打通关押恽长君西监区的上下关节,必要时花大价钱收买敌方人员,使他们关键时候为恽长君说好话,为律师辩护创造条件。
三组人马奔波不停。
律师答应尽最大努力为恽长君辩护。
谈祝斌发动监狱内的所有党员,从各个方面保护恽长君。尽管出卖眼前的这位“当代圣人”能换来自由,同时还可以得到重赏,但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告发。同监有一个黄姓江西人,是黄埔军校的学生,认出了曾在黄埔军校当过教官的恽长君,但先生的魅力和精神深深感动了他,所以他始终没有向国民党供出恽长君。
打听到西监区负责管理囚犯事务的监狱长是洪更生后,许子鹤通过众多关系,联系上了洪的老婆潘大梅。潘大梅虽然是个家庭妇女,但娘家资助过洪更生上学升官,因此在家里说一不二。趁洪更生值班,许子鹤找到了潘大梅。
看到六包点心放到洪家八仙桌上,潘大梅立刻赶人。
“走走走,俺家老洪不讲这一套,况且他那监狱里关的都是重刑犯,这不是让俺老洪丢饭碗吗!”
许子鹤苦苦哀求,最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红绒布包。
潘大梅打开布包,四枚黄澄澄的金戒指哗啦啦散落在桌面上。
“拿回去!拿回去!”
“大姐,俺在徐州老家是做这个的,不是在南京买的,上面没有任何记号,不会出事。”
潘大梅不再赶人,但还是不表态。
“大姐,老家店里想给大姐打对金镯子,不知道手腕粗细,小弟今天带了尺子,让小弟给您量量。”
许子鹤不由分说抓住潘大梅的手,用布尺子量了起来。这次潘大梅没有推脱。
“你家堂兄到底犯了啥罪?”
“大姐,他一个老实人,别人给了他几个铜板,让他去散发传单,糊里糊涂他就去了,结果被逮着了,就这点破事!”
“既然是小事,关个三五年出去就是啦,何必让你们费这么大周折?”
“大姐,你不知道啊,我老家那里规矩多,老大犯事,家门就低贱,其他弟兄想找媳妇,比登天还难!媒婆正在给我们三兄弟撮合姑娘家,要是对方知道老大犯事蹲监,一切都全毁了!”
潘大梅不说话了。
“大姐,三五个月还瞒得过去,时间久了,纸包不住火,请洪大哥帮帮忙吧!”
潘大梅的口气软了下来。
三天过后,许子鹤再次给潘大梅送去了一个红绒布包,里面装有一对金手镯。
许子鹤购买金首饰的所有花费,都是弟弟金涛通过李光润书店的一名地下党员到香港购书时带回来的。
一个月后,恽长君的刑期由五年减为两年,由于已服刑一年十个月,下个月的5月9日就可被释放出狱。
所有人员都为恽长君的即将出狱欢欣鼓舞。
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犹如晴天霹雳骤然而至。
4月24日,张国焘及陈昌浩从上海赴鄂豫皖苏区工作,中央决定由特科的顾顺章护送至武汉。完成任务后,身为秘密人员的顾顺章并未立返上海,而是在汉口以“化广奇”的艺名表演起魔术来,不料被特务认出。顾顺章被捕后即叛变,供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中共机密。好在中共地下党员,担任徐恩曾机要秘书的钱壮飞及时获取顾顺章叛变的绝密情报,赶在特务抓捕行动之前通知在上海的党中央及江苏省委转移,才避免了不可估量的损失。4月27日,顾顺章被押解至南京,他立刻向蒋介石供出中共领导人之一的恽长君被关押于南京中央军人监狱,并且即将获释出狱。
蒋介石立刻命令自己的心腹、军政部陆军署军法司中将司长王震南来到关押恽长君的“星”字监房进行劝降。王震南拿出一张恽长君在国民党第二次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时的照片,与面前这位身穿三色囚衣的“王作霖”核对一番后说:“你不是王作霖,你是大名鼎鼎的恽长君!”
恽长君知道身份已经暴露,便理了理乱发,挺胸抬头回答道:“告诉蒋先生去吧,我就是他一直悬赏捉拿的恽长君!”
发现恽长君后,蒋介石立刻委派徐恩曾、张冲、顾建中、王全道轮番到狱中许愿劝降,均无功而返。
蒋介石闻讯后气急败坏,亲口下令:“立即chu决!”4月29日中午十二时,恽长君被押往雨花台刑场行刑。
秦淮呜咽,金陵落泪。
苍穹怒吼,大地悲鸣。
去意已决的恽长君神色坦然,身戴手铐脚镣一路高唱《国际歌》,至声音嘶哑不歇。临刑前,面对监刑的王震南和一排举枪的刽子手,他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高声朗诵了自己在狱中创作的绝命诗。
浪迹江湖忆旧游,
故人生死各千秋。
已摒忧患寻常事,
留得豪情作楚囚。
枪声骤响,恽长君身中数弹,倒在了血泊之中。
当天晚上,还在自己屋内与几位南京市委委员讨论下一步营救方案的许子鹤得到消息,脸上瞬间血色全无,咣当一声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