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2月底,许子鹤和他的同伴们结束了东方大学一年的学习。每个人都在打理行囊,准备踏上返回祖国的行程。
从1918年至今,许子鹤在外漂泊已经七个年头了。在德国和苏联七年里两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许子鹤是扳着指头数着过的,每当想到回国的那一天,心里激动万分,寝食难安。
七年前,许子鹤赴德时,还是一个不满十九岁的稚嫩青年,而现在,许子鹤已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数学博士,一位二十三岁就加入组织并接受了系统培训的共产主义者。在当时的中国,兼备如此两重身份者,用旅莫支部书记俞清澜的话说,“比凤毛麟角还稀罕,用‘鹤’立鸡群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自从通过朱德介绍加入了旅欧支部,许子鹤更加渴望尽早回国,为自己年轻的组织贡献力量,向年轻的组织证明自己这样的成员价值之所在。对自己而言,许子鹤也需要给予一个肯定的证明,证明七年光阴没有虚度,证明自己七年负笈求学聚集了巨大的功力。在莫斯科学习的日子里,许子鹤心里清楚同学们都在默默照顾自己。尽管许子鹤不希望如此,他本人也找党小组组长老董谈过,后来也找俞清澜反映过,希望大家把他当成一名普通党员对待。俞清澜和老董表面上笑眯眯地点头表示理解,也严肃诚恳地接受许子鹤的意见,但暗地里他俩及其他同志对许子鹤的照顾却一直没有改变。无奈的许子鹤只得把这种“特殊优待”当成组织对自己殷切的期望,学习比任何人都刻苦,成绩在全班同学中也遥遥领先。随着学期结业的临近,许子鹤归心似箭,比任何人都渴望踏上迢迢千里归程,从心底希望尽早把自己所学的知识发挥出来,不辜负大家对自己的期望与信任。
七年光阴,在历史长河中如同白驹过隙,在浩瀚的宇宙中不过短暂的一瞬。但对许子鹤来说,这七年时光,承载过太多的思考与向往,积压了太多的辛劳与苦痛,也享受过难得的欢乐与荣光。现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终于可以踏上回国的旅程了,他多么希望尽快看到在梦里千转百回的江河山川,见到朝思暮想的亲朋好友,听到满蕴轻愁的土音乡韵。
但许子鹤怎么也不会料到,归国之途竟是如此地惊心动魄,九死一生。
在临行的前三天,国内组织突然发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密码电报,要求即将回国的学员分成三批秘密回国,原来打算大队人马集体回国的计划被取消。
事出有因。
1905年日俄战争后,日本从俄国人手中接收辽东半岛和长春至旅顺的南满铁路经营权,东北南满地区从此逐步变成日本的势力范围。从1914年开始,日本占领当局的关东州提督从日本山口、长野等地招收青壮年农民入殖到辽宁金州,启动了通过移民长期占领中国的阴谋。东北人民看穿了日本的野心,纷纷起来抵抗,年轻的共产党更是采取多种形式揭穿日本人的罪恶阴谋。日本一直奉行遏制共产主义传播的政策,外加此次共产党积极参与揭穿他们霸占东北的活动,使得驻守在东北的日本人和当地傀儡军阀要一起把共产主义扼杀在摇篮中的野心更加膨胀。除了这个原因,日本和东北军阀还有隐藏更深的目的,就是通过破坏第一批回国学员的计划,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不但使第二和第三批人员因惧怕而推迟甚至不愿回国,也让国内的共产主义组织不敢大规模地再向苏联派遣学员,同样,迫使苏联虑及中国学员的人身安全,不愿再招收学生。
一个针对共产主义者的秘密计划启动了。
东北共产主义小组及时觉察到了日本人的险恶用心,立刻通知即将从苏联踏上归途的东方大学学员注意自身安全,并且要分批回国,尽可能减少旅途中意外事故的发生。
但对于可能出现的危险,所有人都无法预料。
苏联特工专家瓦西里和旅莫支部一致认为,三批成员的第一批最为危险,也最为重要,必须选拔精干人员来组织。至于原因,瓦西里的理由是,日本人和东北军阀派出的人在暗chu,这些乔装打扮者何时何地以何种身份出现无人知晓,中国学员却在明chu,一举一动都在被监视和掌控,时时刻刻chu于危险之中。最让人揪心的是,在敌暗我明的严峻形势下,日本和东北军阀的人狡诈老道,而中国学员却没有一次实战经验,第一批出发的九位同志不但要保护好自己,还要收集相关的情报并迅速反馈给东方大学,为随后的两批回国学员提供应对方案,无疑任务最为艰巨和复杂。
国内和苏联方面的情报都显示,来自日本和东北军阀密探的危险主要在中国东北境内,也就是说一旦东方大学的学生抵达东北后,在要乘火车或者坐轮船分散到中国其他城市时,危险就可能出现。瓦西里也作出了同样的判断。
经过瓦西里和旅莫支部的反复磋商,许子鹤的申请被允许,他被批准作为第一批成员回国。许子鹤自己没有想到的是,他被任命为第一批人员的组长。
这是许子鹤第一次在共产主义组织内担任职务,尽管手下只有八个人,时间也只有一个月左右,但他真正的革命斗争生涯就此开始了。
整个白天,别人都在紧锣密鼓地购买俄罗斯礼物,马不停蹄地打点行囊,许子鹤一个人仅仅出去了半天,然后很快就回到了宿舍,拿着俄罗斯地图苦思冥想。晚上,劳顿了一天的学员们逐渐进入了梦乡,但许子鹤和老董没有睡,两个人手握电筒,对着放在桌子上的中俄地图观察思索,一两个钟头一动不动。
到了第三天,由于晚上就要乘火车回家了,第一批回国的同志计划再去购置一点回国的礼物,因为何时能再来莫斯科,大家谁都说不准。
这天早上,许子鹤却把大家留在了宿舍里。
“同志们,我和老董这两天仔细琢磨了好几遍苏联和我国东北的地图,发现了个问题。我们这次回国,从西部的莫斯科至东南的海参崴,几乎横跨苏联东西全境,长途跋涉九千多公里。耗时最长,路最难走,上下车人数最少的,既不是在我国境内,也不是在中苏边境地区,而是在漫长路途上。我怀疑,日本人和军阀密探很可能在这一段路途上动手,因为时间越长,他们寻觅到的下手机会越多。同时,在这段苏联的路途上,大家会因为有足够的安全感从而放松防备。如果我是日本人,我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选择在这段路途上下手——在中国境内或者在边境地区出事,中苏两国肯定怀疑是东北境内日本人及手下所为,但中国人在苏联境内出事,事情就说不清了,因为苏联境内也时不时地发生残余白俄分子和土匪滋事生非、蓄意破坏新生的苏维埃政权的恶性事件。嫁祸于人,让中苏两国之间产生误解,也是日本人一贯的歹毒计谋。”
许子鹤的分析和瓦西里的观点明显不同。这是他经过深入研究和缜密思考后做出的判断。
和老董一番琢磨后,许子鹤开始实施设计好的应对计划。
不让大家去购物,而是留在宿舍内理发。许子鹤早已约好了东方大学理发店里的师傅,按照许子鹤的要求为大家剪出了不同的发型。理完发,许子鹤要求大家取出旧衣服,让同组的罗琳、张宜珊为大家改造成各式工作服,有中餐馆的,有皮毛店的,还有大家谁都不会想到的一个职业——马戏团表演者。发型配上服装,宿舍内好像来了一群为东方大学学生服务的师傅。外形上有模有样之后,许子鹤从自己的提包内拿出了锅铲、菜刀、擀面杖、铁勺、磨刀石、推子、剪刀、掸子、螺丝刀、老虎钳、起子、锥子等各式工具。这些工具是许子鹤一天前从莫斯科旧货市场淘来的老物件,半新,个个还能使唤。每个人根据自己的身份,开始熟悉这些工具的使用方法。
东方大学原来准备傍晚时分派辆大客车把第一批学员集中送到火车站,许子鹤委婉地拒绝了这个方案。他把九个人分成三组,一组是扮成中餐馆老板的老董带领张宜珊和邢威武,三个人假装成开店夫妻和雇佣的大厨子。第二组是魏乾带领的耿之江和另外一位年轻人,扮成把茶叶贩到莫斯科,再从俄国倒腾皮毛生意到中国的中国商人。第三组则由许子鹤自己亲自率领,只见他头上戴着一顶白色圆沿帽,身上穿一套咖啡色方格西服和深色的皮毛大衣,脖子上系着一条鲜红色的领带,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这是欧洲马戏团典型的着装。在莫斯科学习期间,许子鹤课间和周末总是闲不住,不是在同学们面前玩点小杂耍,诸如抛石子、嘴咬筷子顶酒瓶、算扑克牌点数、猜三五个茶缸里有无柔币等,就是模仿鸡鸭牛羊的叫声和姿态,逗得周围的人捧腹大笑。无心插柳柳成荫,许子鹤没有想到,平常练就的这点小本事今天派上了用场。许子鹤后面跟着一位打扮时髦的姑娘,不用多猜,就知道是其助手,这个姑娘不是别人,正是罗琳。在罗琳周围,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手提两只皮箱紧跟不舍,这是一位同志扮成的马戏团管家。
许子鹤要求三组人员从下午开始分别出发,抵达火车站后会合。
三组人马不声不响上了火车,分住在三个包厢内。乘客中绝大部分是苏联人,小部分是中国人。
在漆黑之夜,一声长笛之后,火车启动,开始了长达十天十夜,惊心动魄的东方之行。
在飞奔的火车上,几乎所有同住在一个包厢的苏联乘客都站在过道内聊天,包厢门是打开的,目的是透换一下里面的空气。但绝大部分中国乘客进入包厢后,就急忙关上门,再也不出来,只有极少数中国乘客和苏联人一样在过道聊天。正当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时,许子鹤说:“白天关门和夜里开门都不正常!”因此,三个包厢的同志们都站在包厢外面,有说有笑地聊天。
在包厢门口,东方大学的中国学生们一身职业打扮,泰然自若地畅谈着在莫斯科开店与生活的体会和辛酸。过道中,时不时有苏联人和同胞借道通过,近身时大家互相点头问好。
深夜时分,火车在广袤的西伯利亚高原穿行,像一条浑身涂满发光粉的长蛇,在原始森林和皑皑冰雪之间忽明忽暗地逶迤穿行。所有包厢的门都被关上了,在有节律的车轮撞击声中,乘客们都安睡了。许子鹤的包厢内,罗琳和那位年长的同志已经休息,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靠包厢门的床铺上,侧耳倾听着过道内的动静。
这是许子鹤的安排,三组成员每天夜里都必须有人值班。
白天,许子鹤带领的三组人马都和苏联人一样走出包厢,活动一下筋骨腿脚,然后站在过道里谈地。许子鹤不但和大家聊天,还在过道内抛开五色魔术球表演起来。开始时是单手,接着是双手同时抛,到了最后,在大家的掌声中,他左右手互换着抛起一串串的彩色小球,最多时达到了八个。过道内来来往往的乘客都停下脚步驻足观看,纷纷向许子鹤伸出大拇指。
两天过后,很多乘客都知道,火车上有个刚从欧洲巡演归来的中国马戏班。
火车上,始终有不少中国人夜里关闭包厢门,白天也一直关着。许子鹤明白他们的意思,中国人出门图个平安,不愿与陌生人打交道,害怕招惹是非,如果不上厕所不打开水,一般不开包厢门。
第三天的夜晚,许子鹤一如既往,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靠包厢门的床铺上,侧耳倾听着过道里行人走动的声音。
第四个深夜悄然而至,行程近半,乘客进入了疲劳期。
第五天清晨,传来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列车上一个包厢内的三个中国人,本来购买了去海参崴的车票,但半夜时分,在某个加水的小站私自打开车门,提前下车了,连声招呼都没有打,巡查的乘警开车十几分钟后才发现车门开着,包厢门也开着。列车员反映,包厢内三个文绉绉的中国人一天到晚关着门看书。
许子鹤、罗琳和年长的老同志随着互不相识的人群,如常人一般去三个中国人住过的包厢瞧瞧发生了什么事,目的是去仔细打探一番真实的情况。包厢内挤满了中国人,个个面带惊慌的神色。出门在外,大家都是同路之人,每一个前来的中国人都不希望三位同胞出什么意外。在包厢内环视一圈之后,许子鹤看到,包厢门和里面通风的窗户完好无损,木质地板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看到眼前的一切,许子鹤内心顿生疑惑。
一般而言,长途列车的包厢地板上多多少少会存在饭粒菜迹或者碎片纸屑,况且三人还是暗自匆忙下车,地板上如此整洁违反常理,一定是有人事后进行过chu理。内心产生极大的怀疑,许子鹤的观察更加仔细。三人用过的床单没有扯拉性损坏,上面也没有任何血迹,床头边的枕头上同样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许子鹤没有停止勘察,同时也不能让其他中国人察觉自己的行动,于是,开口自言自语说了一声:“看看他们枕头底下忘东西没有,有的话赶紧交给列车员,等他们三个回来时好取走。”说完这话,许子鹤动手掀开了一个枕头,枕头下面干干净净。正当许子鹤感到有些失望时,他灵敏的鼻子闻到了一股细微但刺鼻的腐臭气味。
味道来自哪里?刚才没有,为什么掀开枕头后才出现?机警的许子鹤马上意识到,枕头有问题。枕头的正面已经观察过,要是枕头有问题的话,一定会出在枕头的另一面。许子鹤这样想,却没有半点声张,功夫全在手上。放回枕头时,另一面被他朝上倒置着放下了。这一切,没有一个人发现,包括同来的罗琳和那位老同志。
果然不出所料,蛛丝马迹出现了。
枕头朝上那面的里侧一端,留有一滩湿淋淋的痕迹。许子鹤用眼瞥了下那滩痕迹,根据瓦西里课堂上教过的方法,立马判断出那不是水洒在或者不慎泼在上面的痕迹。水洒在或者泼在棉布缝制的枕头上,呈现出来的向四周浸透的痕迹应该是圆润的、自然的,而这滩痕迹,大头一方是圆润的,后边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如果液体为自然流淌扩散,尾巴应该越来越细,但这条尾巴却是一样宽窄。许子鹤立马得出结论,这滩痕迹显然是人为擦拭造成的结果。
许子鹤放回枕头后,嘴里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话:“这个枕头下面没有,看看其他两个底下有没有?”
其他两个枕头同样被许子鹤用手掀起。有同样味道,也有相同的擦拭痕迹。
最后,随着乱哄哄的人群,许子鹤三人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包厢。半掩着包厢门,许子鹤闭目思考起来,其他两位瞧他这个样子,知道他发现线索了,就不再打搅。
包厢内静悄悄的。
许子鹤首先思考那种气味到底是什么。
半个钟头过后,许子鹤得出了结论。那种气味不是酒味,也不是饭菜味,是胃中呕吐物的味道。三个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时呕吐,唯一的可能是他们三人吃或者喝了有毒的东西。三人同时发生这样的后果,不是食物中毒,就是有人在水或者食物中下了药。
想到这里,许子鹤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许子鹤继续着自己的分析,食物中毒或者遭人毒杀哪种可能性最大?一般的食物中毒,人虽然呕吐且四肢无力,但不至于猛然毙命,如果三人同时食物中毒,他们肯定要拼命敲门或者爬出包间门呼喊求救。而饮用或者吃下剧毒药物,几秒钟之内整个人就可能发生昏厥,断然毙命,毫无反抗之力。
分析比较两种情况之后,许子鹤有了自己的判断。
“你们两位发现有什么可疑之chu没有?”许子鹤问。
“没有啊,我还正想着呢,那三个中国人也真是的,事情再急也得和列车员打声招呼呀!”罗琳回答。
“这三个人,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在火车上露出了马脚,不得不提前溜掉啊?”老同志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们这三位同胞,现在看来,凶多吉少。”许子鹤低下了头。
罗琳和老同志大吃一惊。
“这三位同胞喝过或者吃过有问题的东西后,肯定是先发生了呕吐,枕头上面的痕迹就是呕吐物留下来的。既然发生了呕吐,人肯定四肢无力走不动,更不可能再手提肩扛沉重的包裹下火车!”许子鹤开始述说自己的分析。
“你怎么知道他们三个有很多行李呢?”罗琳问。
“五天前上火车时,你们两人都知道,我们的包间在离火车头最近的8号车厢,本可以从站台上直接进到这节车厢,这样既省力又快捷,为什么我让大家假装上错了车厢,从1号车厢一直摸到8号车厢?现在应该明白原因了吧。”
罗琳和老同志自然记得此事,望着许子鹤点了点头,内心钦佩他的细心谋划。
“既然中毒走不动,三人就一定会在包间内躺着,但奇怪的,半夜人却不见了,地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侧脸吐在枕头上的残留物,也被人清理得干干净净,最关键的是,枕头还故意被人上下倒了个面。”许子鹤停下话来。
“一定是有坏人陷害,还故意破坏现场。”罗琳惊慌地说道。
许子鹤点了点头。
“那是谁干的呢?”老同志问。
许子鹤没有回答,再一次闭目思考起来。
这时候的许子鹤,一幕一幕回忆起前几天夜里,他静静地坐在靠包厢门口的床铺上,侧耳倾听过道内行人发出脚步声的情况。在莫斯科学习时,瓦西里喜爰才华出众的许子鹤,私下里曾经单独教给他几个绝招,耳听行路者步幅、步频和路面发出的响声判断行路者身份就是其中一招。
前几天的后半夜,是许子鹤最紧张的时刻。白天,过道内人来人往,许子鹤很难发现什么可疑的情况。这样的情况对许子鹤难,对坏人也难,因为人来人往,火车上的旅客倒是安全的,因为光天化日和众目睽睽之下,谋害很难实施。后半夜就不同了,每个包厢都关上了门,过道内黑黢黢的,几乎没有行人,外加由于包间保暖和隔音效果很好,里面说话隔壁包间很难听得见。因此,这期间实施谋杀,就比白天容易得多,而且还不会被别人察觉。
上车后第一和第二天的后半夜,许子鹤听到了两个人走路的声音。由于他们每天各走了三个来回,许子鹤判断出这两人为一男一女。
第三天的后半夜,除两个人外,新增加了一个陌生人。由于当夜此人只走了一个来回,且走走停停,许子鹤确定不了是男还是女。
第四天的夜晚,许子鹤更加谨慎小心。那三人再次出现,已分辨出来的两个人中,男的走了三个来回,女的走了一个来回。第三个人仍然只走了一个来回,细心的许子鹤还是抓住了这次机会完善了自己的判断——第三人为女人,要么体态胖,要么手中或者肩上背着东西。
分析出结论后,已是第五天的中午,许子鹤知道,自己下一步的任务就是要赶紧找出这三个人来。这三个人中,定有凶手。三个失踪的中国人和许子鹤同住离火车头最近的8号车厢,8号车厢内共有六个包厢,许子鹤的包厢离车头最远,中间两个包厢住着老董和魏乾所带的两组人马,离车头驾驶室最近的包厢住的正是那三个中国人。如果排除火车司机是凶手的话,那就是其他人实施谋杀。而其他人要想接近住在8号车厢的这三个中国人,必须从许子鹤门前经过,只要经过,他许子鹤就一定会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许子鹤从中午开始,开着包厢门,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走过通道的每个人的脚步声。
时间刚过半个小时,许子鹤发现了第一个目标——女列车员,那个前三天各走三趟,第四天夜里走了一个来回的人。
三个小时过去了,许子鹤一无所获。罗琳给许子鹤准备好了晚餐,他一动未动。
到夜里十点,列车上的广播通知进入休息时间后,许子鹤还是没有发现第二个人。正当罗琳再次把饭递到许子鹤手中的时候,坐在床铺上的许子鹤突然像触电般身体猛地一抖,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包间里的三人个个十分紧张。
这时候,有人敲他们已经锁好的包间门。
许子鹤向两人使了个眼神,按照预定的计划,先用暗号通知了隔壁老董一帮人,然后三人手握菜刀和扳子等工具,准备应对来袭之人。
包间门猛然被许子鹤打开,门外站立着一个人。这个人高高大大,身穿制服——原来是火车上的乘警。正当乘警惊慌惶恐不止之际,老董一帮人闪电般出现了在他的身后。
乘警就是那个每天夜里都要来回走三趟的男人。他这次来,是逐个包间检查安全情况的。
一场虚惊。
三个可疑之人,许子鹤已经找出了两个。对这两个人是否存在谋害中国人的可能性,他思索推定之后,都排除了。许子鹤排除这一男一女,不是因为他们是火车上的工作人员,而是根据他自己测算出的时间。许子鹤目测过8号车厢大约二十来米长,他自己所在包间和失踪三个中国人的包间相隔大概十四五米。从自己包间门口经过再回来,如果中途不作停留或不做其他事情的话,一般人走完这样的距离,快一点三十秒,慢一点边走边瞧也就一分来钟。前四天后半夜,男乘警所用的时间每次都不到三十秒,女列车员的时间稍长,但也不到一分钟。三十秒或者一分钟的时间,无论如何是不能完成把人毒杀,然后再秘密转移尸体,最后还能把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个过程的。
因此,造成三个中国人失踪的真正凶手最后落在了第三个人身上。
第三个人的脚步声一直萦绕在许子鹤的脑海里,经过反复的琢磨与推敲,只要他一经听到,感觉就会如同炸雷一般。从第五天中午到傍晚,许子鹤一直在静静地守候,希望过道内能有他期盼的轰隆隆的雷声,但一无所获。
三个包间的中国人虽然相互之间不交流,形同陌路,但暗地里却一直用瓦西里上课教的密码敲墙进行着联络。许子鹤不睡觉,其他同志虽然安静地躺在包间内的床上,也难以入睡。怀着焦虑的心情,大家都渴望许子鹤能用他的火眼金睛,尽快找出暗藏的凶手,为自己的同胞报仇。几天几夜的担心和焦虑,很多人嘴上都起了水泡,张宜珊更是发起了高烧,她默默地忍受着,怕自己的病影响大家的情绪,更怕影响许子鹤的工作。
第五个夜晚过去了,第三个人仍然没有出现。守候了一整夜的许子鹤疲惫不堪。他心里明白,自己遇到了对手。
到第六天中午,又是半天过去了,满眼血丝的许子鹤仍然毫无线索。
张宜珊挺不住四十度的高烧,昏厥过去。老董急忙去找火车上的医生,医生很快就背着药箱跟着老董跑着过来了。打完退烧针之后,张宜珊睁开了眼睛,老董他们包间里的所有人悬着的心这才平静下来。医生打完针,从药箱中取出几种药留给张宜珊,怕中国人俄语不好,就向包间里的人要了一支笔和一张纸把药名和剂量写了下来。
许子鹤三人坐在包间内等候张宜珊的消息时,可谓如坐针毡。突然看到老董送别医生经过自己门口时,许子鹤知道,张宜珊已经脱离危险了。一直暗自啼哭的罗琳脸上顿时现出了笑容。同一包间内的老同志说:“这下没事了,没事了,闺女没事了!”
老董陪着医生刚走出三四米远,坐在床上的许子鹤突然站了起来,仿佛屁股被锥子猛刺了一下。
罗琳和老同志不明就里。
“是她,是她,就是她!”杵在原地的许子鹤一连三声自言自语。
对第三个人,许子鹤推测了很多种可能性,但不管哪一种可能性,他都认为对方应该是长着东方面孔的日本人或者中国人,绝对不应该是苏联人。但现实却跟他开了个玩笑,偏偏就是苏联人,还是个苏联女人。
一声叹息之后,许子鹤抱怨自己还是缺乏缜密的思考和斗争的经验。
许子鹤确信无疑,自己找到了第三个人——就是这个背着大药箱来给张宜珊治病的女医生。因她走路的步幅、步频和地板发出的反馈声,与许子鹤双耳侦测的一模一样,这是第一个理由。另外一个理由,第三天夜里女医生来回经过他门前的时间间隔为一分来钟,但第四个晚上,时间长达四十来分钟。正好在这四十分钟的时间里,火车在一个小站停车加了水。
藏匿在列车上的嫌疑人找到了,许子鹤怎么也没有想到,又是一个列车工作人员。他无法向列车乘警汇报,立刻控制或者监视她继续作案。原因很清楚,许子鹤一是不知道乘警、列车员与这位医生是什么关系,二是不确定列车上有没有医生的同伙。如果她有同伙且携带武器,许子鹤一旦挑明真相且被对方获悉,事情很可能无法控制。
列车在呼啸着奔驰着向前。
窗户外忽明忽暗闪现着超乎想象的西伯利亚的独特风景。一会儿是无边无际白茫茫的荒野,一会儿是斧劈刀切突兀险峻的奇峰峻岭,一会儿是乌压压铺天盖地树皮脱落的原始森林,一会儿是车灯映照下透出逼人寒气的冰湖白霜,一会儿又是凛冽寒风卷着漫天飞沙的不毛之地……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迹,没有炊烟,没有鸟鸣,没有绿色,没有阳光,没有月色。
凝望荒凉无际的窗外,许子鹤满头冷汗,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困难和惊险的chu境,毕竟他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毕竟是第一次真正地置身于一场看不见却到chu弥漫着硝烟的战斗。包间内的其他两人还是第一次见许子鹤这么紧张,罗琳递给了他一条毛巾,老同志也端来了一杯开水。望着一老一少安慰与期望的眼神,过了很长时间,许子鹤的情绪才慢慢地镇定下来。
许子鹤的紧张,发生在他找出这个可怕的医生之后进一步的分析和推测。分析和推测的结果让他顿时心有余悸。许子鹤的结论是——女医生谋害错了对象。女医生真正要谋杀的不是既无钱财,又无特殊身份且胆小怕事的三个书生模样的中国人,而是他们这些从莫斯科东方大学毕业的信仰共产主义的中国人,由于他们经过了精心化装才没暴露出来。
许子鹤的紧张,还因为另一个疑问逼迫他必须做出回答:接下来还有一半的行程,女医生和她的同伙会就此收手吗?
不会,绝对不会,凶残的虎狼绝不会有丝毫悲悯之心。因此,对车上每个东方大学的中国学员来说,危险时刻存在。
许子鹤心急如焚。
只能使用最后一招了。
夜里八点,火车到达了贝加尔湖畔的伊尔库茨克。伊尔库茨克是个较大的中转站,列车要在这里停留二十五分钟。许子鹤走出包间,手拎布袋跟随着苏联旅客,不慌不忙下了车,他要为包间里的人购买新鲜的面包和香肠。
在面包房短暂停留之后,许子鹤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可疑人员跟踪自己,立刻转身退出面包房,哧溜一下闪进了五米开外的车站站长室。
许子鹤向惊魂未定的站长出示了一张公函,他要给莫斯科打个万分紧急的电话。公函上加盖有苏维埃莫斯科保卫局的红章,签名人是主管反特工作的副局长瓦西里。这是瓦西里临行前单独交给许子鹤的绝密公函,不遇到万分危急的情况不能展示。
五分钟后,电话接通。
许子鹤和瓦西里低声交谈了七八分钟。放下话筒,许子鹤又从站长室拿了一叠旧报纸,扭成一团装进了手中的布袋,然后与站长道别离去。
许子鹤拎着鼓鼓囊囊的布袋上了车,边走边喊:“新鲜的大列巴,新鲜的大列巴!”
火车继续前行。两个钟头后将到达下一站乌兰乌德。
上车后的许子鹤与同包间的其他两人低声沟通了一番,又通过敲打密码的方式通知其他两组人马后,便上演了一出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大戏。
许子鹤和其他二人换上马戏团服装,开始在列车上一个包间接着一个包间表演魔术和杂耍。
“憋屈了几天几夜,动弹不得,真是无聊至极!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及时行乐!我给大家表演一场魔术或者来上一段杂耍,有烟的掏支烟,不抽烟的女士小姐赏点小钱也行!”
许子鹤逐个包间进行表演,每个包间里的旅客见到许子鹤三人到来,都兴奋不已。旅客心里琢磨,几乎不花钱的表演,如果不是在火车上幸运遇到,哪里能够看得到!
按照瓦西里的布置,在乌兰乌德车站,将部署特种部队上车突击搜查。在火车快到乌兰乌德时,许子鹤他们必须掌握好乘警、列车员特别是那位女医生的行踪,不得让他们三人提前下车,或者火车未停稳前跳车逃离乌兰乌德站。
还有四十分钟的车程,许子鹤三人来到了乘警的小工作间,给他单独表演了十分钟,接着又给隔壁的女列车员同样进行了十来分钟的表演。两人都希望马戏团再表演几个节目,许子鹤说:“你们俄罗斯不是有句民谚‘有马大家骑,有肉大家吃’吗,好戏也一样啊,不能一个人看,得让大家都看看!”
最后的二十分钟,许子鹤三人来到了火车车尾的医务间,女医生个头一米七几,体格健硕,正面窗而坐,一个人沉默地抽着烟。许子鹤三人笑呵呵地站在门口,用相同的开场白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女医生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只是瞪大眼睛观望着几米开外的三个中国人。
许子鹤不等对方表态,就拉开了架势,开始表演抛掷五色球。三四分钟之后,女医生说:“Cnacиboboлbшoe(多谢)!Cnacиboboлbшoe!你们可以到别chu表演了!”
“你在火车上为全车旅客辛苦操劳,再为你表演一个藏球游戏,这个不要一根烟,也不收一个柔币,是赠送的节目!”
说罢此话,还是没等女医生做出反应,许子鹤就从罗琳手中拿过三个小碗,哗啦啦分别把一个、两个和三个小球按顺序扣在了三个碗下。女医生在许子鹤和罗琳的再三鼓动下不得不开始猜球。结果,三个碗下面小球的数量女医生全部猜错了。猜错了就得重猜,许子鹤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藏球……离停车还有七八分钟的时候,两个矮个子亚洲人慌慌张张地跑到医务间来找女医生,说是有急事。话音刚落,就急切地挤进了医务间。
这时候,老董、魏乾、耿之江、邢威武几个人来到了门口。
“哪里都不去,哪里都不去!”五大三粗的老董和魏乾推开了两个矮男人。
“就是这位女大夫救了我们老板娘的命,小伙子,多给俺这位救命恩人好好表演几个拿手的,俺口袋里有的是柔币。”老董朝许子鹤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接着又用手摇了摇自己的口袋,哗哗啦啦一阵柔币声响。
医务室的门被七八个笑呵呵的中国人给堵上了。
两个矮个子男人被挤在医务间内动弹不得,女医生更是无法脱身。许子鹤卖力地进行着表演,老董一个接一个地往收钱老同志的棉帽里扔着柔币……
乌兰乌德到了。
火车一进站,车上的每个旅客都惊呆了,探照灯大开着,警报声此起彼伏,铁轨两边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枪口对准了车头、车窗、车门和车尾。火车刚一停稳,站台上一群手提短枪的警察从各个车厢两端冲了进来。
两个小时的突击审问后,指挥官押走女医生和那两个矮男人时告诉许子鹤:“谢谢你和中国同志们的帮助,否则,三个被抓的人早溜了。想知道真相吗?”
苏联指挥官告诉许子鹤,那两个矮个子不是中国人,是日本人,专门堵截从莫斯科东方大学回国的中国学生。日本人绑架了火车上女医生的儿子,她儿子在法国里昂读大学。日本人强迫女医生帮三次忙,作为交换,他们释放她儿子,否则,就让她等着孩子的死讯。女医生对乘警和列车员夜间巡查时间十分熟悉,日本人告诉她那三个中国人就是他们寻找的共产主义者,逼迫女医生实施毒杀。第三天夜里,女医生去熟悉了一次环境;第四天的白天,女医生以例行卫生检查为名来到三个中国人的包间,说他们三人有流感预兆,而这在火车上是最危险的。还请他们不要对外声张,以免引起旅客恐慌,她半夜会再来复查一次。后半夜,她先在自己同事,也就是那位女列车员咖啡杯里放了安眠药,制止列车员正常的巡查,女医生便利用乘警刚巡查过,列车员又不会来的时间潜入了三个中国人的包间,轻松哄骗三人喝下了含有剧毒的药剂。三人被毒杀后,她把人和他们的行李,逐个从窗户扔进了旷野里。打扫一番后,时间正好和预谋的一样到达小站,女医生悄无声息打开车门,伪装好有人偷偷下车的现场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医务间。
“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消息。”指挥官严肃地告诉许子鹤。
女医生交代,她在给另外一个中国女人治疗高烧时,需要写下药名和剂量的钢笔和纸张,而那个包间两个开饭店的厨师,竟然都能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来,还十分麻利地从行李中找出纸张。她把这个事讲给了日本人,日本人说:“这三人不是厨师,而是我们要找的在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的危险分子,杀了他们,算你帮了我们第二次忙。”
听完指挥官的话,正为自己和同志们成功抓住三个凶手而兴高采烈的许子鹤惊愕万分。
张宜珊包间里的所有人闻听此事,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谢谢你们,谢谢瓦西里同志!”许子鹤向苏联指挥官挥手告别。
年轻的许子鹤和他的同事们知道,漫长的革命道路绝不会一帆风顺,chuchu布满着夺命的险滩暗礁。
火车离开乌兰乌德,呼啸着继续前行。许子鹤倒头在床,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