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到澄海中学的第一天,就令学校上上下下刮目相看。
那一天,金海头一个来到学校报到。国立澄海中学是汕头一带的名校,不仅澄海子弟争相报考,周边几个县的学生也都慕名前来,每年录取时都会在校门口张贴金榜。金海在校门口看了一遍被录取的四个班一百一十名学生名单和籍贯,办完入学手续后便开始帮助教员接待从外地和澄海乡下来的学生。傍晚时分,熙熙攘攘的澄中校园安静下来,全体新生站成四排集中到操场上,按照戴眼镜的董姓校长的要求,一个接着一个自报姓名和籍贯。胆怯并且激动的同学自报姓名和籍贯时,不但低声音而且速度快,年迈的董校长根本来不及在花名册上做记号,最后核查人数时竟发现少了两名新生,但不知道是谁。
董校长不得不要求学生重新报一遍。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校长,不用再报了,通河桥西官村的李民复和望海埠九里洼的侯天力没来!”说这话的学生是许金海。
全场惊愕。
董校长不相信,他要确认这个学生的话是真是假:“李民复、侯天力来了没有?”
操场上鸦雀无声,无人应答。
金海的话千真万确。
操场上一片嘈杂,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金海。大家看到金海手里并没有新生名单,也没有笔和纸,顿时操场上掌声雷动。响成一片的掌声和一百多位同学投来的目光使得金海满脸通红,好在昏暗的天色掩饰了他羞涩的面庞,否则还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了。
“你叫什么名字?”训话台上的董校长大声问。
“许金海。”
董校长讲完话,要找一个新生发言,原本物色好了人选,但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对着全场喊了一嗓:“刚才那个叫许金海的同学上来!”金海走上了训话台,但他不知道要讲些什么,校长说,就说为什么要考澄中,还有上完澄中后准备做什么。
“我,我能说实话吗?”金海突然问。
“进了澄中门,要做澄中人,今后在这个校园内,谁也不能讲假话!”董校长两眼望着金海说了这么一句话,操场上的学生个个心如明镜,知道这句话不光是对台上的许金海讲的。
“那我就讲实话了。来这里和我上小学的想法一样,就是识更多的字。识字能挣钱,有了钱可以天天到韩江饭庄吃蚝仔烙和冰糖莲藕,不光我一个人吃,还让大娘吃,还要给在泰国的家里人寄……”操场上笑声一片,要不是校长打断金海的话,他还要接着述说蚝仔烙和冰糖莲藕有多么香甜。
“上完澄中以后做什么?”董校长引导金海进入下一个话题。
“中学毕业后,我学爹的样子过番,帮助家里把米行开下去,把生意做得比原来还大,挣更多的钱,天天吃蚝仔烙和冰糖莲藕,不光我一个人吃,也让家里人吃,还要给大娘寄……对了,看护我们许家祠堂的爷爷说,人家祠堂都有皇帝写的牌匾挂,我们许家还没有,今后有本事,我就请皇帝写一块!”
操场上所有新生笑得前仰后合。
这是澄海中学的学生第一次领教许金海的厉害和有趣,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他们对金海的印象更加深刻。
金海分在一班,一班的国文老师叫党汉卿,是个穿长衫的老式书生,每次下课前,都在黑板上书写半黑板文绉绉的话,要求学生抄下来,回去根据这些话写一篇作文,还必须按他规定的格式来写。全班同学个个都在慌慌张张地抄写,唯独金海一人抱着双臂望着黑板默读。党汉卿瞧见有学生不按要求抄写,十分光火。
“许金海,你不抄写,回去怎么据文习作?”
“党先生,我现在匆匆忙忙抄下来,字肯定写得不好,等回去习作时,还得把黑板上的东西再誊一遍,多费事啊!”
“你现在不抄,凭什么来写?”
“我记下来了。”说这话时,金海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小脑袋。
“你就用你的脑袋记吧,如果发现你明天交来的东西错一个字,罚抄三十遍。”恼羞成怒的党汉卿离开教室之前,告诫班里的其他同学,谁要是给许金海看自己抄的笔记,同样罚抄三十遍。
第二天国文课,党汉卿逐字逐句地检查了金海默写在作业本上的半黑板内容,字和句读毫厘不差。自己教了一辈子书,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学生,他认定有人给这个偷懒的家伙提供了笔记,便想出一个验证的法子。
“许金海,你到讲台上来,在黑板上给我写出来。”
金海走到黑板前,几分钟过后,完完整整地默写出了党汉卿昨天书写的句子。
党汉卿核查后大惊失色,半不出一句话来。他心里思量,澄海中学今后恐怕要出人物了。
金海升入中学二年级时,凤山小学的校长吴文生调入澄海中学当副校长,还兼任金海的初等几何课教员。一年后,董校长年高离职,吴文生继任校长,这使金海欣喜若狂。
金海因为喜欢吴校长这个人,也喜欢上了他讲的初等几何。给金海印象最深的是他讲的“勾股定理”课。
那节课开头,吴校长说人类研究这个定理已经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外国人和中国人殊途同归,都揭示出这个定理的奥妙,只不过表述不同而已。说完这话,吴校长先在黑板上写了一行洋字码Pythagorastheorem,又写出了表达公式“a2+b2=c2”。班里的同学谁都不识洋字码,吴校长说,洋字码是英语,意思是毕达哥拉斯定律,是以古希腊数学家的名字来命名的。讲完外国的,吴校长开始讲中国的,这时候,校长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芒,金海和班里同学都看得清清楚楚。校长在黑板上写了四个汉字“商高定理”,接着写了一句话:“勾股各自乘,并之,为弦实。开方除之,即弦。”吴校长解释说,据《周髀算经》记载,这个定理是公元前1100年左右西周时期一个叫商高的人发现的,比毕达哥拉斯早五百多年。
那堂课快结束时,吴校长动情地说,我们祖先在数学上的成就一点不比洋人少,他接着举例说明。公元470年左右,北魏的《张丘建算经》在最小公倍数应用、等差数列各元素互求和“百鸡术”研究方面成果颇丰,比十三世纪意大利斐波纳契《算经》早七百多年,比十五世纪阿拉伯阿尔·卡西《算术之钥》至少早九百年。北宋的贾宪1050年左右发现“二项展开系数表”和高次开方法,称为“贾宪三角”,六百年后,法国数学家帕斯卡才提出同样内容的“帕斯卡三角”。吴校长的话是以圆周率话题作为结束语的,他说南北朝数学家祖冲之把圆周率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七位,比西方整整领先了一千五百年……吴校长讲这些数学知识,心中明白讲台下的学生是听不懂的,即使学生听不懂,他也要讲。
临下课时,吴校长的嗓音低沉下来,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中国现在落伍了,近一两百年,中国人从来没有参加过世界数学家大会,要是商高、张丘建、贾宪还有祖冲之知道自己的后代技不如人,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地下睡得安稳?
吴校长列举的很多数学概念和定理,中学生许金海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听不懂,但吴校长临了的一句话他明明白白地听懂了,进了耳也入了心。正当吴校长夹着教案走下讲台的时候,沉默寂静的教室里突然有人大声问道:“现在哪个洋国的数学最好?”
吴校长过头来,看到许金海一个人笔直站立着。
“德国,德国哥廷根大学。”吴校长停下脚步,脱口而出。
“好在哪?”金海紧接着又问了一句。
“代数、几何、数论和分析等等没有一项能离开哥廷根大学,这所大学里的高斯、黎曼、狄利柯雷、雅可比还有克莱因都会出现在你们今后学习的课本里。”讲完这段话,吴校长走出了教室。
刚走出门口的吴校长听到了教室里传来的一句话:“我今后一定要去德国哥廷根大学!”
那天晚上,回到家的金海点亮煤油灯,心急火燎地给远在泰国的父母写了一封信,说他喜欢上了数学,除了课堂上的东西,还想多学点,希望家里每个月多寄点钱,他要跟学问大如天的吴校长单独学。收到儿子的信,许繁昌和阿棉合计起来,儿子数学学得越好,今后米行里的账就会算得越清,想到这,夫妇俩满口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从初中二年级下学期开始,课外时间金海开始跟着吴校长学数学。在吴校长家上完课,还要做带回来的十几道数学题。金海在煤油灯下做练习的时候,大娘都在旁边陪着,经常还会给他炖碗鸡蛋羹或做碗粿条汤。看着金海呼啦啦吃完东西,大娘总是含笑不语。金海做完练习已是深夜,大娘给金海铺好床,再等金海洗完脚钻进被窝,自己才躺下休息。
数学的魅力使金海着迷。他组织了一个数学小组,经常在一起讨论难题怪题,背诵数学公式、定理、定律以及枯燥且毫无规律的数字。他的拿手好戏是背诵圆周率,一般同学能说出三十位,聪明一点的能道出五十多位,而他一口气能背到一百五十位,是其他小伙伴的三到五倍。澄海中学举行过一次数学智力赛,题目是开平方,比赛之前不公布题目,比赛开始时大家先看一个钟头的开平方表,然后凭记忆按1、2、3、4……顺序开,要求写出小数点后面三位即可。参与那次比赛的学生有128位,109人能开到30个数,16人开到50个,拿亚军的同学开到了60个,他们只能写到小数点后面三位,而取得冠军的金海轻轻松松地开到了100个,而且次次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五位数。金海得到了五文钱的奖励,买了三颗水果糖,自己一颗没动,拿回家给大娘吃,大娘说:“金海,你也吃。”金海回答:“大娘,我买了十颗,路上自己吃了七颗,这是给你留的。”看着笑眯眯的大娘,金海问:“大娘,甜不甜?”大娘摸着金海的笑脸说:“儿子挣来的糖当然最甜啦!”
澄海中学校园南头有座三层小楼,是学校的图书馆,金海放学后经常跑到那里去看书。《水浒传》《三国演义》《儒林外史》和《西游记》是金海的最爰。可惜好景不长,后来金海再去的时候就被管图书的崔瞎子拦在了门外。原来,很多学生在里面看书,不但大声喧哗,还在书页上乱写乱画,学校就不再允许学生到此阅读。
图书馆的正门金海进不去,一楼和二楼的窗户装有木栅栏,也进不去。练过“蜈蚣舞”、身段敏捷的金海想了一个法子,每次趁傍晚无人之际,从三楼透气的窗户爬入,待看到夜幕降临视线模糊时,再从三楼爬出。
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月,有一天,金海读到《三国演义》诸葛亮“草船借箭”一章时,陶醉不已,竟忘记了身居何chu,得意忘形地大呼:“妙!妙!真妙!”
闻声赶来的近视眼崔瞎子把坐在三楼墙角手捧厚书的金海抓了个现行。
“猖狂哉!猖狂也!怎么进来的?”
“翻,翻窗。”
“看来还是个武功盖世的盗书贼。”
“我没有偷书,只是看书!”
“学校明文规定,学生不得入内。”
“我和其他学生不一样。”金海情急之下找出了理由。找不出理由,违反校规校纪的学生可是要开除的。
崔瞎子嘲讽道:“都是不懂事的毛孩子,有啥不一样?”
“别人毁书,我吃书!”金海笑着说。
崔瞎子一听这话,认为毛孩子在逗自己,顿时气不打一chu来,拽住金海的衣领就往外拉:“走走走,别在这胡扯,先到学校督察室说清楚,然后再回家吃你的粿条吧!”
金海赖着不动,只轻轻说了一句话:“先生随便翻一页书,读两遍我就能‘吃’下去,然后还能‘吐’出来。”
听罢此言,崔瞎子大吃一惊,带着怀疑的神色望着面前的毛头孩子。
“先生,您试试,如果我说假话,再把我交到督察室也不晚。”
将信将疑的崔瞎子随手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水浒传》,哗啦啦翻到一页,交给了金海:“就这一页,看两遍,先‘吃’后‘吐’!”金海双手托着厚书,默念起来。两遍之后,厚书还给了崔瞎子。
“先生,我吃下去了。”
“现在就‘吐’出来!”
金海清了下嗓子,接着摇头晃脑将刚“吃”下的一页书“吐”了出来:
“《水浒传》第四十五回,杨雄醉骂潘巧云,石秀智杀裴如海。潘公对石秀说:‘不瞒你说,我女儿先嫁与本府一个王押司,不幸没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与他,因此歇了两日买卖。明日请下报恩寺僧人来做功德’,次日早,果见道人到来……”
金海原原本本“吐”完最后一句,《水浒传》哗啦一声从“崔瞎子”手中滑落在地。
“老天爷,我的老天爷呀!”崔瞎子目瞪口呆。
背完书的金海嚷着要回家,崔瞎子还是不让走,领着金海来到他修缮旧书的房间,在一把丝绸扇面上用毛笔写了两句话:“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你小子翻窗爬墙的功夫不得了,吃书吐书的本事更是了不得,今后你可以随时来‘吃’书,不用再爬窗户。另外,这把扇子给你留个纪念,我这个瞎子一辈子没看清过东西,希望这次看清了!”
金海的小伙伴都羡慕他有个好大娘,因为金海的衣服总是干净的,带来的午饭不但天天变花样,也总是温热的。金海自己倒没有注意到这些,在他眼里,自己的大娘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脸上有从不停歇的笑容。直到有一次金海后半夜起来小解,才发觉情况并非如自己所想。
那次,金海偶然发现蒙住被子的大娘在低声抽泣。第二天早上金海拉着大娘的手询问这件事,大娘说:“大娘才不会哭呢,你做梦呢!咱们澄海有个说法,梦里梦外正好相反,你梦见大娘哭,说明大娘整天笑呢。”
一连好几天偷听后,金海确认半夜里对面床上传来的不是大娘的笑声,而是抽泣。这时的金海才注意到大娘近两年的变化,人比以前瘦多了,脸比以前黄多了,每次从饭庄下工回来,都要坐在板凳上喘上好长一阵儿。家里做饭,稠的香的大娘都捞给自己吃,逢年过节做一顿蚝仔烙和冰糖莲藕,大娘没有尝过一口,总解释说自己在饭庄每天都能吃到客人剩下的蚝仔烙和冰糖莲藕。
随后的一天中午,金海在学校吃完大娘给自己准备好的午饭,一个煮鸡蛋、两张小鱼烙饼和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半瓦罐温热的紫菜汤,就跑到韩江饭庄瞧瞧大娘吃什么。韩江饭庄里一个大户人家正在办寿宴,桌桌挤满,热闹异常。金海透过窗户往里看到,满头是汗、浑身沾满水的大娘先是跑着在桌边收拾碟碗,然后端到后院井边洗刷擦干,接着快步端到前院厨房……洗刷的间歇,大娘从怀里掏出粗布包,里面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干粮,喝一口凉井水吃一口饭,然后接着洗碗洗碟,片刻之后,又掏出布团,吃一口干粮喝一口凉井水。
金海看到这些,满眼泪水,蜷曲在墙根,许久没有离去。
从此之后,每逢家里做点好吃的,金海都会从自己碗里扒出一半给大娘,而大娘总是趁金海不注意,重新扒回来。一顿饭,娘儿俩总是相互“提防”着对方。
三年级结束,金海跟着吴校长学完了函数和平面几何,开始学立体几何。一次辅导完金海,吴校长说今后去德国学数学,还得学会他们的语言,德国人说德语,而不是“之乎者也”的汉语。这话提醒了金海,他还需要学呜呜哇哇的德语。澄海有一个基督教堂,里面有法国人、意大利人,也有德国人,经吴校长撮合,金海开始跟着牧师学德语。学德语需要给牧师付酬金,金海再一次给泰国父母写信要钱的时候,被大娘制止了。大娘说,在泰国做生意也不容易,别要了,她来挣。从此,大娘除在饭庄做帮工外,还干起了帮富人洗衣服和帮客栈洗床单的零活,租来的院子里整天搭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床单。
大娘的喘越来越重,喘气之后常常伴有剧烈的咳嗽,但她每当听到金海从牧师那里学来的德语,总是笑盈盈地望着金海说:“我们金海真聪明,都会说洋文啦!”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1915年1月,澄海中学师生突然听到惊天消息,日本以威胁利诱等手段,趁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忙于欧洲战事,无暇东顾之机,攫取其在中国的殖民地山东。中日历时五个月的交涉后,5月9日,袁世凯不顾国人反对,接受了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该条款企图把中国的政治、军事、财政及领土完全置于日本的控制之下,把整个中国变为日本的殖民地。山东刚出虎口又入狼嘴,澄海有血性的中国人和全国各地群众一样,义愤填膺,掀起了抵制日货的高潮。
吴文生校长带头站了出来,把所有澄中学生集中到操场上,逐条宣读“二十一条”的内容。
“第一条,承认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山东省不得让与或租借他国。”
操场上一片聒噪怒骂之声。
“第二条,承认日本人有在南满和内蒙古东部居住、往来、经营工商业及开矿等项特权。旅顺、大连的租借期限并南满、安奉两铁路管理期限,均延展至九十九年为限。”
操场上的骂声更大。
当吴校长读完第五条,金海怒睁双眼,紧握拳头。当校长哽咽着念完二十一条,澄海中学的操场上群情激奋,“还我河山”的吼声震天。
十五岁的金海从那个时候开始,知道了自己的国家是多么的孱弱,他在自己的国文教材封面上写了两行字,第一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第二行“许辈金海,于心不甘”!
这年的12月,袁世凯在北京登基做了皇帝。广东作为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前沿阵地,反袁斗争如火如荼。
金海过去多次从吴校长和其他先生嘴里听说过孙中山,由于年幼,外加整天念叨学好文化是为了今后能天天吃蚝仔烙和冰糖莲藕,金海并没有把这个人和他做的事多往心里放。但历经“二十一条”风波的金海记住了这位了不起的孙先生,从吴校长嘴里,他知道了八国联军火烧北京圆明园的罪行,还知道不光山东,中国的东北、香港、澳门和台湾不是被洋人侵占就是“租让”,而中国的封建皇帝不是卖国投降就是奴役百姓,把泱泱大国祸害成了一个任人宰割的弱族穷邦。吴校长还告诉金海,孙中山主张“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和“五族共和”,让天下穷人有吃有喝,不再像过去被洋人任意宰割,被朝廷奴役压榨,但窃国大盗袁世凯却要让历史的车轮倒转,有良知的中国人绝不会答应。那一段时间,无论吴校长在校内还是到街上演讲游说,金海都会带着同学们站在台下鼓掌呐喊,尽管吴校长的话他似懂非懂,但越聚越多的人群使金海确信校长说的是对的。他从心里萌发志向,等自己长大之后,要做孙中山那样的英雄。
那段时间,澄海中学还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师生对抗事件。
满口“之乎者也”教国文的党汉卿在袁世凯登基后的那段时间,竟然要求自己班里的学生习文时,必须遵照废除了好几年的八股文格式来写,否则考试一律零分。金海过去几年最烦的就是写八股文,格式固定刻板,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一个不能少,也不能颠倒,且题目不能随便起,都是出自四书五经的原文。
党汉卿要求学生写八股文,许金海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党先生,您经常去韩江饭庄吃饭,如果那里的老板每次只允许您点同样的饭菜,可以吗?”金海和一帮学生把刚迈进教室门的党汉卿围在了中间。
“饭庄老板是个傻瓜!”党汉卿不知学生话里有套儿,脱口而出。
“党先生,如果他每次都令您不但点同样的菜,还要求您必须按他上菜的顺序吃呢?”金海继续发问。
“大傻瓜!”党汉卿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您要求我们写文章,不论长短,也不分内容,都要求写八部分,八个部分的顺序还不能颠倒,这和那个饭庄老板有什么区别?”金海两眼盯着对方质问。
党汉卿顿时语塞。
“大傻瓜!”金海带头喊了一嗓,他喊这句话时,没有瞧先生党汉卿,而是脸朝天大喊的。
“大傻瓜!”围成一圈的孩子也都跟着抬起头,仰天吆喝。
金海带着伙伴撇下发愣的党汉卿,走出教室,在澄海中学校园内呼喊起来。
“大傻瓜!大傻瓜!”
一连七天,金海和班里的同学不向党汉卿交作业,上课也不听他讲。第八天,毫无退路的“大傻瓜”党汉卿自己卷起铺盖,灰溜溜地离开了澄海中学。比党汉卿结局更糟的还有北京城里更大的傻瓜“袁项城”,当了八十三天皇帝的他一命呜呼,翘了辫子。
离中学毕业还有两个月的时候,金海陷入了迷茫。
远在泰国的父母一连给金海寄来了两封信,信是弟弟金涛代写的,说希望哥哥毕业后尽快回到华富里,家里又新盘了一个米店,等着他回去打理。当金海把弟弟的信念给大娘听时,大娘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搓衣服的双手停在半空一动不动,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金海一眨眼就要中学毕业了。金海七岁来到自己身边,到现在已经十六岁了,还有两个月,面前这个活蹦乱跳的人儿就将从自己眼前消失。大娘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阵猛烈的喘咳后,只说了一句“回去也好,回去也好”,便匆匆埋下头继续搓洗衣服。那天半夜,金海听得清清楚楚,大娘蒙住头呜呜咽咽直至天亮。
毕业考试前一周,辅导完最后一次数学课,吴校长问金海,中学毕业后有什么打算。金海说,他正苦恼这事,自己想去德国学习数学,但父母一定要逼他回泰国开米行,否则就不再供学费,没有学费,他哪里也去不了。吴校长没有直接回金海的话,而是把话题扯得很远。吴校长说,自己在凤山小学和澄海中学教了快二十年的书,两个学校收的都是好学生,他自己亲手教过的成百上千,这些学生中百分之九十九都可以为自家生计开好米行,但只有百分之一甚至更少才能开更大的米行,这个米行不是自家的米行,是装得下澄海生产的所有稻米的米行。是装得下整个广东生产的所有稻米的米行,这样的人如果留在自家米行里,就像让关公手执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看护鸡窝,他于心不忍,于情不舍。吴校长最后说了一句话:“一辈子遇到这样的学生是我的荣幸。”金海从校长话里还知道,千里之外的北方有个北京大学,刚刚就任的北京大学新校长叫蔡元培,他不但自己在德国著名的洪堡大学学习过,还鼓励年轻人选择欧洲负笈留学。金海知道校长希望自己报考北京的这所大学,想到自己辜负了校长殷切的期望,金海惭愧地低下了头。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吴校长才接着说话:北魏年间,突厥犯边,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征战疆场,先卫国再保家,后被追认“孝烈将军”,万代称颂。南宋名将岳飞,出生于金军欺凌掠夺时代,母亲姚氏深明大义,舍小家而举大家,在儿子后背刺上“精忠报国”四个字,岳飞牢记母训,奋勇杀敌,成为一代民族英雄,世代敬仰……吴校长说完话,起身去了里间,从抽斗中取出一个小布袋,提到金海面前,放在了书桌上,说里面是这几年金海跟他学数学所付酬金,一共八个大洋,一分未动,如果金海继续学习,第一年在北京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足够了,如果回家开米行,第一批进米的费用也够了。
金海望着布袋,一股热流在胸中激荡。
“吴先生,我想继续上学,你能给我父母写封信吗?”
吴校长点了点头。
那一晚,吴校长写了一夜的信,信长九页,直到鸡鸣三遍,他才轻轻地长出一口气,签名盖章,端端正正写好了日期。
金海以全校第一的成绩从国立澄海中学毕业,毕业典礼上他代表学生发言,发言结束时,还叽里呱啦说了一段德语,全场笑声一片,掌声如潮。
半个月后,泰国华富里的弟弟金涛来信,说听了吴校长的信父母两人都哭了,哭了一夜,一家人也讨论了一夜,华富里的中国人都在传看校长的信,大人孩子读罢个个泪流不止。父母同意哥哥去北京考大学投奔蔡先生,考上了就像花木兰和岳飞一样尽忠,考不上回来开米行尽孝。
金海是1917年1月去的北京。
离开澄海的前一天晚上,大娘给他做了很多很多蚝仔烙和冰糖莲藕,金海美美地吃了一顿,剩下的大娘用荷叶包好留给金海路上吃。那天晚上,母子俩心绪难平,有说不尽的话。
大娘说:“金海,大娘问过饭庄里的识字人,他们说北京冷,得穿厚棉衣,大娘给你做的棉袄棉裤不知道厚不厚?”
金海穿上了大娘给自己做的又大又厚的棉衣,鼓鼓囊囊像北方雪地里孩子们堆的胖嘟嘟的雪人。金海从没有穿过这么厚的衣服,举手抬脚都十分笨拙,望着金海的样子,大娘得意地笑着说:“看看老天还能冻着你!”
“识字人还说,北京夜里风更大天更冷,金海你就穿着这身衣服睡觉,千万别脱!”大娘又说了一句话。
金海看着大娘:“大娘,我不脱,白天到晚都不脱,娘做的棉衣儿舍不得脱。”
夜深了,娘儿俩睡意全无,坐在煤油灯下温暖地聊着天,母子俩的脸庞被晃动的煤油灯映得通红。大娘好像第一次见到金海似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面前的孩子,看看头,看看脸,看看手,看看腿,看看脚,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看得金海羞涩得像个小女孩儿。
“金海,你这次去北京,考上那里的大学后,还会回来看大娘一眼吗?”大娘忽然拉起金海的双手问。
金海没有想到大娘会提这个问题,一把拉过大娘的手紧紧捂在自己的胸口,大声说:“大娘,要是考不上大学,回泰国前一定先回来看你,考上了等到休课放假,也一定回来看你。”
“大娘等你,大娘等你!”大娘眼里闪烁着泪花。
“金海,你今后真要去什么德国?”大娘问。
“大娘,我想去德国留学,我要和洋人比一比,证明咱们中国人一点不差!”
大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听饭庄里人说,在德国学洋文至少三年五载,大娘身体不如从前了,不知往后还能见到你不。”大娘若有所思地看着金海。
“我一定会回来看大娘的!”金海回答。
“娘盼着有那么一天,娘盼着有那么一天!”大娘猛一下子用双手捂住了脸,呜呜哭泣起来,泪水从指缝中慢慢流出,顺着粗糙的双手流进了袖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