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一天上午,我正在家里看DVD,美子给我打来了电话,让我立刻去老地方(池袋北口的伯爵咖啡馆)见面,说有重要事商量。
“好好,这就来。”我连声说着。
一路上心里直纳闷,美子自从有了小宝宝后,整个人邋遢不堪、忙碌不已,哪有时间可以出门见人,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呢?“可忆,我心里烦透了。到底要去见不见?”她一见到我就直嚷嚷。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谁啊?”
“伊藤老师啊,他已经回日本了,正在老家静冈呢!”
“你怎会知道的?”
“他给我发了e-mail。”
“你难道真想与他发展关系吗?”我吃惊地问。
“不,不,他快要死了,他在死前想见我一面,挺可怜的。”说着,美子的眼眶里充盈着泪水,看上去她的神情是那么地哀伤。
原来伊藤去美国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每天都要抽掉两包烟。在圣诞前的一次例行体检中,被意外地查出患了肺癌,而且是晚期了。所以,他被送回了日本,不久前在东大病院做了手术。但据说癌细胞已经扩散了,留日无多,所以他决定回到自己的故乡静冈,在那里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刻。
“可忆,我现在很矛盾,昨夜一宿没睡,到底去还是不去,去的话我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如果被咱家老公知道,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不去的话我是否太冷酷太不近情理了,毕竟在校时他对我十分关爱,也暗恋了我这么久。”
“是啊,美子,要是我是你的话,会去,一定会去的,对一个行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我们应该尽可能满足他的要求。其实你不用说什么也无需做什么,捧上一束鲜花看看他就可以了,这样你心里也会安宁下来,至于李波那儿根本就不用告诉他,只要恪守自己道德操守就行了,每个人的心中都拥有一座秘密的花园,不是吗?”我说得有点动情了。
“那好,我明天就去吧,可忆,我听你的。”
“我陪你去静冈吧,我还没去过那儿呢!当然我没必要去见他了,我会在静冈车站附近遛达一下,然后等你一起返回东京,好不好?”
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第二天,我们在东京站见面,一起坐上了途经静冈、开往新大阪方向的新干线列车。
美子这天打扮得非常时尚,黑色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腰间,松散亮泽,可能是刚洗过的原因,透着洗发露的馨香,她鲜有地穿上露出脚趾的坡跟凉鞋,一件白色的背心下是一条石磨蓝的牛仔裙,我猜想裙子里面一定还是她的招牌大裤衩。
在伊藤事件发生后不久,美子曾告诉过我大裤衩对于她的多重意义,所以难以舍弃,那每一条裤子上的针针线线都是美子的母亲在女儿出国前夜亲手缝制的,这是带有意味的,不知是否与传统妇德有关。
美子就坐在我的对面,那么安静地坐着,她的眼睛清澈如水,没有一丝杂念,没有一点慌乱。她的肤色极其细腻,她上翘的嘴角仿佛总在微微地笑,淡淡地笑,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她的**高耸饱满,我想她应该还在哺乳期内,总之,看起来很美,美得像女神。
“美子,我觉得如果伊藤老师在李波之前向你求爱的话,说不定你会接受的,偏偏他这么内向,从此各自的命运就按另一条毫不相关的轨迹走了。”
“生活没有假如,一切发生的或未发生的都有因缘,我们无力改变。”素来傻呵呵的美子第一次说出了令我刮目相看的话,我惊喜地发现她正在成熟深刻起来。
我们闲聊了许多,当然她仍不改那个德性,左一声小道夫如何可爱,右一声咱家的老公如何如何,“嗨,可忆,你说奇怪不奇怪,每天晚上我和咱家的老公总是拥抱在一起睡的,但每一次醒来,我们身体是分开了,但四条腿总是勾在一起,每一次都这样啊。可忆,你有过这样的体验吗?”
“没有,我醒来的时候,不管身边有没有人,我都是孤独一人的,我的腿与自己的腿勾着,我的手臂与自己的手臂交叉,就是这样的,所以这说明我没有爱上身边的男人。而你们醒来后四条腿勾缠在一起的话那说明彼此是相爱的。看过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吗?那对爱得要死要活的婚外恋男女,他们也像你们一样,醒来的时候腿是勾在一起的。但是,哪一天我真爱上了一个男人,我相信醒来的时候,我们的心脏与心脏是贴在一起的。”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睛并没有看美子,而是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
“会的,我相信一定会的,你的这一天很快就来到了,可忆,咬咬牙,你再苦熬一年就毕业了,那时你们就能见面了……”
“嘘,别说话,美子,你看!”我指向右窗外巍峨的富士山。
天哪!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述我见到富士山那一刻剧烈的心灵撼动,这座被誉为大和民族象征的富士山是真正的“灵山”和“圣岳”,放眼望去,整个山体呈圆锥状,牵浩一把悬空倒挂的扇子,日本诗人曾用“玉扇倒悬东海天”、“富士白雪映朝阳”来形容她的壮观和美。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富士山,灵思奔涌,仿佛此刻我的身心得到了庄严的回归,真正合天地为一、合自然人类为一了,我被浸染在一种超越人性的神性力量中。这一刻,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我要写一本书,是的,我甚至在一瞬间已经为此书勾勒了完整的故事。我的故事要写一个生活在大都市的女人,她拥有了令世人羡慕的财富、美貌和才华,爱情、亲情样样不缺,但她似乎仍觉得缺少了什么,但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直到,直到有一天她来到了富士山,邂逅了一个隐居在富士山脚下的自然之子,见到了那一幅幅不被尘世文明“造化”过的原始版画,她完全被震撼了,心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在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黄昏小屋中,在云雾缭绕的凌晨山峦上,她听到了神的声音,那神并不是某一宗教的教主,而是自然和人类的上帝,她终于倾听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知道多年来生命中所缺的正是这神性的感悟……离别富士山的前夜,她和那个自然之子相拥着浸泡在日式的小浴缸里,在温热的水中她闭上眼睛,泪水滚过她的脸庞……
“可忆,你在想什么?快到静冈了。”美子用手推了一下我的臂膀。
“太美了,这太美了,美子,我要写书,写一本名叫《富士魂爱》的校旱,就在刚才那一刹那,我灵感来了,我要写下来,到毕业典礼的那天将它呈献我的千野君。”
“我觉得真正的情感只能写在自己的心里,化作文字后就不是那回事了。”美子不屑一顾。
我不再说什么了,我的世界美子不懂。
静冈站到了,美子在车站内的一家花店选购了一束百合花,然后从衣袋里掏出地址,“可忆,我坐出租车去伊藤家,那你就在这一带逛逛,千万别走远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等我电话哦。”说着就转身要走。
“美子,你等一等。”我把她叫住了。
“这个给你。”我朝前走了几步,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卡片和一套名叫《WONDERLAND》(仙境)的CD,“请你带给伊藤,就说是日本文学专业全体同学呈上的。”
静冈车站远比我想像得要热闹得多,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点不逊于东京,我无心逛商店,就找个长椅坐下,沉浸在刚才那篇校旱的构思里。
那个女的,接下来该怎样安排她的命运?是说她仍按照计划回到了她生活的大都市,还是写她第二天没走,留了下来?(短暂留还是长期留下?)或者干脆就写到最后一天的夕阳下,那女的在富士山下的露天温泉沐浴,那男的透过树杈在看那女的裸露的背影,以此终结,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呢?我决定这部校旱没有结局,结局留给读者去想象。
至于校旱中那个女主角的职业和身份,我又想了老半天,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定夺下来,正在这时,手机的音乐声响了。
“莫西莫西。”我招呼道。
“可忆,你还是先回去吧,不用等我了,我得多呆一会儿。”美子用中文说。
“没关系,不急,你应该多呆一会儿的,这么远道来,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呢!我在车站多逛逛,还是等你,你从没坐过新干线,怕你丢了。”我表现得挺善解人意的。
“不,你先回去,我真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回去,再说伊藤老师会让他的家人开车送我回东京的。”美子的语气有点决断。
“那好吧,我这就走。”
坐在返程的新干线列车上,我却再也无心去构思我的那本校旱了。我在想美子和伊藤之间的相遇,命运为什么总如此无情,原本可以是一对典型的才子佳人配,而偏偏阴差阳错,如今一个已经嫁了,一个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