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过后第三天，陈宝祥清晨开门，有人在台阶下蹲着，手边一个柳条筐，里面放着两只红毛黑爪的老母鸡。 “姐夫。” 看见陈宝祥，那人赶紧起身，满脸堆笑。 那是柳月娥娘家的堂弟，单名一个根字。 “柳根，怎么不敲门呢？” “姐夫，刚到，蹲下歇会儿，嘿嘿嘿嘿……” 柳根笑着，拎起篮子，跟着陈宝祥进屋。 他这次来，一是为了给陈宝祥送鸡，二是求着谋个差事。 “姐夫，鸡是咱章丘山上放养的，天天吃虫子，下的都是双黄蛋，好吃着呢。我在家种地，春天旱呢，河里没水，半亩地撒什么种都死，干脆不种了，来城里找个活干。” 柳根今年三十，家里穷，一直没找上媳妇，至今打光棍。 说来也巧了，冯爷前几天来看陈宝祥，说铭新池二次开业在即，店里缺人，正想招几个信得过的兄弟。 陈宝祥跟柳月娥交待了一声，直接带着柳根，奔铭新池而来。 经过西门大街时，南侧泺源公馆正在重建大门。 一个穿着背带裤、戴着鸭舌帽的德国工程师，正指挥几个力工，向门垛子上悬挂实木牌匾。 陈宝祥想起离去的万花楼和八方面军杀手李擎天，就觉得内心恍惚。 死的人，长眠不醒。 活的人，仍需努力。 只要日本鬼子还占据着济南城，这场战斗，就不会停歇。 到了铭新池，冯爷亲自出门迎接，把陈宝祥请到经理室，上座看茶。 铭新池二次开业，重头戏是请北平名妓白凤凰过来，主持开业大典，同时还要现场拍摄名为《温泉水滑洗凝脂》的电影片段。 “陈老板，这个噱头一放出去，北平和沪上的报纸都轰动了，大报纸规规矩矩，用的标题是‘北平名媛白凤凰济南铭新池再拍新片’，那些小报纸他妈的贼精贼精的，用的标题是‘北平名妓白凤凰济南铭新池公开洗澡’，哈哈哈哈，一夜加印几干份，售卖一空，赚大了……” 来米饭铺吃饭的老顾客们早就热议不止了，就连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都惦记着这件事。 “那可太好了，冯爷，铭新池二次开业，不单是洛阳纸贵，而且是洛阳水贵，整个铭新池的名头一下子就打开了。当初给你出这主意的朋友真是高人啊，厉害，厉害！” 冯爷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先吹了一阵，然后看着柳根。 “都会什么呀？” “我就是乡下种地的，住在章丘山边子上，耕地，收庄稼，扒棒子……” 冯爷皱眉：“我这铭新池，哪用得着收庄稼、扒棒子啊？还会什么？” 陈宝祥提醒：“柳根，你不是跟着村里的老把式们学过三皇炮捶拳和高氏四季拳？” 柳根点头：“对对，我练过。” 冯爷挥挥手：“练一练，我看看。” 柳根脱下棉袄，挽了挽袖子，双脚并拢，沉肩拔背，先打了一套三皇炮捶拳，又练了一趟高氏四季拳。 “可以可以，跟着他们先看场子，以后表现好了，再提拔起来干别的。陈老板介绍的兄弟，肯定不能慢待了！” 冯爷很高兴，让人把柳根带下去，算是把人收了。 “陈老板，白凤凰莅临济南，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史无前例，后无来者。所以，除了‘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大典，我还想搞一次‘九州鲁菜大师宴’。” 冯爷笑嘻嘻地，招呼陈宝祥喝茶。 大观园那边，大饭店内部已经布置完毕，田东流也在等北平朋友给推荐厨子。 万事俱备，只差东风。 “大师宴？怎么个弄法？” “摆下擂台，邀请百位鲁菜大师共赴济南，百日为期，最终推选出‘鲁菜至尊’，至尊之下，还可以有圣、神、仙、魔、怪、鬼等分级，另外设置十二天王、二十四小王、一百零八高手。所有评选完毕后，设置鲁菜名人堂，让济南成为鲁菜名城……” 陈宝祥听得愣了，冯爷的计划庞大繁杂，实施起来一定耗时耗力。 不过，鲁菜是中国百味之冠，的确应该有一个浩大的仪式，让四海百姓，都知道鲁菜之名。 “好，冯爷，我赞同你的计划。” 冯爷一拍大腿：“我就知道，陈老板是明白人。北平军部那边，已经派中国通大竹先生跟我接洽，一定能把这次宴会，办得红红火火。” “什么？北平军部？日本人也参加？” “不是参加，是作为投资方、主办方出现。陈老板，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咱不管做任何事，都得拉上日本人。不然，谁肯心甘情愿资助咱们发扬鲁菜？” 陈宝祥顿时觉得，胸口一堵，仿佛突然生吞了一个苍蝇。 他当然希望盛宴能成，但让日本人主持中国鲁菜盛宴，根本说不过去。 “怎么了陈老板，日本人也不是坏人，他们为了中日友好，也做了很多事。大竹先生说，日本菜过于清淡，不利于传播，无法适应大众口味。只有鲁菜，浓油赤酱，大鱼大肉，才更受欢迎。所以，他要在这次鲁菜盛宴的基础上，改良日本菜，让日本民众，也能享受到华夏美味。” 陈宝祥低着头，不想发表意见。 “怎么了陈老板？” “算了，咱先别说这事了，如果让日本人操持这件事，济南这些鲁菜馆子肯定就反对——” 冯爷挠了挠头：“这我还没想过，可是，鲁菜盛行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次正式比赛，确定谁才是领袖人物，的确说不过去。那咱再商量商量，不着急下定论。” 按下这事，冯爷又提起白凤凰。 北平那边，提供了十二种风格的海报，全都是白凤凰一年十二个月的照片，每一张四尺高、三尺宽，画面清晰，栩栩如生。 “陈老板，你说这白凤凰人家怎么长的？五官眉目，精致绝妙，身架子骨，端正纤细，从前后左右看，哪个面都美艳到极致。人家一开嗓，说得比唱得好听，人家一笑，那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中国四万万人，只出了一个白凤凰。唉，这种人如果生在古代，非得把四大美人挤下去一个不可！” 冯爷为了安置那些海报，另外收拾了一间办公室，把海报张挂起来，独自欣赏。 按照以前的规矩，凡是戏子、演员到了济南，有钱有势的人总能想办法春风一度，满足欲念。 这一次，冯爷本想下个血本，跟白凤凰套套近乎，占占便宜，但被北平那边的梨园大佬提前警告——“碰白凤凰就是找死，这是北平军部力保的人，就算上海滩的几大巨头想伸手，也被一刀剁下来。” “陈老板，看着这么的妙人儿，就是能看不能碰，真是急死人了！” 陈宝祥笑起来，表面看，冯爷谁都不怕，连日本人都得给点面子。 实际上，冯爷最精明，一旦发现事情危险，立刻缩手，绝对不会冒险。 “白凤凰小姐来济南的时间定了吗？” “没有，日本军部正在为她核发一张特别通行证，济南演出结束，就飞去南洋。那边有一场万国佳丽大赛，她代表华夏参加，月宫折桂的希望很大。” 冯爷连连长叹，看他的意思，没能做到雁过拔毛，甚为可惜。 他带着陈宝祥，去隔壁看白凤凰的海报。 果然如他所说，白凤凰的长相集合了历朝历代美人的特点，任何男人，都能从她身上，找到自己喜欢的那一点。 陈宝祥站在五月份的海报前，看到白凤凰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翠绿华盖的梧桐树下，笑靥如花，凝视枝头。 梧桐花开，繁荣昌盛。 她的盛世美颜，比那棵开花的大树更为壮观。 陈宝祥倒吸一口凉气：“太美了，太美了！” 之前，他心里只藏得下万花楼大青衣顾兰春。 如今，看到白凤凰的海报，他顿时觉得，天下女子再也没有能够超过白凤凰的，除非是九天仙女下降凡尘。 “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陈老板，我觉得，铭新池和山东鲁菜，就像两棵覆盖齐鲁的梧桐树，一定能把白凤凰引来，呵呵呵呵……” 冯爷极为得意，按照他的说法，此前齐鲁大地上的达官贵人、财阀商贾，也想办一场盛会，彰显势力与能力。但那些都是土财主，想出名而不得法，最后花了钱办不了好事。 “陈老板，你说咱牛不牛？一出手就是北平名妓，一出手就是北平日军军部，一出手就弄得北平和沪上举座皆惊。以前，铭新池是‘华北第一池’，我他妈的三年之内，把它弄成‘华夏第一池’，你信不信？” 陈宝祥点头，以冯爷的做事风格，的确能够做到。 要想成事，就得舍得投入。 冯爷在商场上，有这种一掷干金的豪劲，也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赌性。这种人，在当今烽烟遍地的济南乱世，最有成功的希望。 陈宝祥告辞之时，冯爷再次低声叮咛：“陈老板，开澡堂子，我是内行，办鲁菜盛宴，我他妈的就是个外行了。这事你得帮我挑头，到时候赚了大钱，你抽三成，怎么样？” 陈宝祥刚刚并没有考虑赚钱的事，单纯只是不愿跟日本人走得太近。 “狗汉奸、狗腿子”的帽子，他实在是不想戴。 他从铭新池回米饭铺，中间经过剪子巷，忽然内心一动。 “猪天官”就住在盛唐巷，上次被八方面军的将军大人折服后，不知道有没有改过自新，从个人隐居到为天下苍生出力？ 在陈宝祥心里，八方面军的将军大人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无人能及。 既然将军已经如此了得，那排名在将军之上的狮子大王、文胆军师乃至于普天之下万众敬仰的大人物，岂不更是九州之内的绝对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