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旁边那个擦脸的旅客抬起头，也从镜子里看着欧阳云月。脸上的瘀青，嘴角的伤口，不是刘文津是谁。

“欧阳云月？”刘文津眯缝着眼，歪着头，没有眼镜，他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

“你还……活着！”欧阳云月心情激荡，握着刘文津的胳膊，有些哽咽。说实话，刘文津已成为鞭挞她灵魂的道义之鞭，她始终认为，是自己在关键时刻抛弃了一个没有逃跑能力的同伴，任由其自生自灭。她无数次谴责自己的怯懦，终于理解哥哥为什么宁可被枪毙也拒绝执行杀死平乡太一郎的命令。

刘文津身心疲惫、面容憔悴，仅三天，人已经消瘦一圈，颧骨更是凸出，整个人已看不出曾有的风华正茂，假如欧阳云月只是与刘文津擦肩而过，她绝不会认出对方。

“我们都活着。”刘文津终于看清楚欧阳云月。他没有激动，甚至也没有邂逅的惊喜，仿佛对方只是遥远的回忆。他想笑一下排解伤感的气氛，可是很难，缺乏欢愉的内涵让笑比哭还难看，他呆呆站立，任凭水珠一滴滴从脸上掉落。

欧阳云月内心酸楚，这场巨变不仅摧残了刘文津的外貌，似乎也带走了他火热的青春，那曾经的年轻、豪迈在严酷的现实中凋零。她拿出手绢，微微颤抖地擦着刘文津脸上的水，开始时的喜悦被哀伤取代。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轻轻问道，那表情好像生怕惊吓到对方。

刘文津看到盥洗室外站着一个等待用水的旅客，便示意欧阳云月跟他到车厢门口。

“你刚走，我寻思你不一定能回来，就从一楼厕所窗户翻到旅馆后身。”他倚着门，放低嗓音，“我同学家就在旁边住，真巧，他在家，我就进去躲起来。第二天听说被打死三个男的，没有女人，我想你可能被俘。”他长长吁了口气，显然是为欧阳云月能活下来庆幸。

欧阳云月眸子黯淡，睫毛低垂。她一点都没有感到庆幸，相反，心情非常沉痛。

“我用母亲给的首饰做车资，谈好一个车把式，躲在车上的稻草垛出了新京，又沿着铁路线昼伏夜行，到了靠山屯实在走不动了，干脆冒险上车，补了票，座位在第十一车厢。对了，你怎么也在车上？”

“以后再说。”她警惕地扫视左右车厢，“我掉进敌人陷阱，他们假冒中共救了我，现在情况危急，你知道刚才一个女人被打死？”

刘文津目不转睛看着欧阳云月，点点头。

“那个女人就是监视我的中共叛徒，被前来营救我的真正中共地下党打死，我们打算一会儿跳车，你这时候出现真是太巧了，我们一起走。”

“你能确定救你的人就是中共？”

“能。他是中共地下党特科科长，叫杨杰。”

“他们来了几个人？”

“就一个。”

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尤其是刘文津，刚出狼窝，又入虎穴，放松的心情再次被勒紧。他受伤的眼本来就眯缝着，现在就更成为一道缝，眉头也拧成一团疙瘩。

“走，你带我去看看那个杨杰。”刘文津边说边朝车厢走去。

欧阳云月一把拉住，“来不及了，给你看病的华神医也在我那个车厢，他认出了我，你还是先回去收拾东西，二十分钟后在五车厢汇合。”

俩人简短交流了几句，便匆匆忙忙分开。

欧阳云月回到座位上心神不宁，频频回头望着杨杰。

杨杰注意到欧阳云月有事，便起身向外走去，刚来到车厢门口站定，欧阳云月便跟了过来。

欧阳云月把刘文津的情况做了汇报。

“你把我的身份都告诉他了？”他态度生硬，显然不快。

“你别害怕，刘文津绝对值得信任。”欧阳云月把刘文津在敌人酷刑下的表现告诉杨杰。

杨杰“哼”了声，更是不满。

他不是害怕，从杀死第一个敌人开始，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他常常独来独往，越是艰苦环境越能激发他的斗志，若在平时，他不在乎多个刘文津，这次不同，组织上严令救出欧阳云月，刘文津的出现只会让解救变得更加复杂，他没有把握同时救走两个人，更何况，刘文津到底是什么状态没人知道。

欧阳云月不知道杨杰肩负的重任，她唯一想法就是再也不能丢下刘文津。“你要是不愿意就自己走，我必须和刘文津在一起。”欧阳云月看出杨杰的不满，心里也不高兴，瞥了眼对方，赌气似的转身要走。杨杰拦住，解释着，“我不是害怕，我只是奉命救你，多一人就多一分危险。”

“谢了，没有你我们一样能逃走。”

杨杰不想再争，一咬牙，同意了欧阳云月的要求，不过他多了个心眼，提出要去十一号车厢看看刘文津所说是否属实。欧阳云月没有反对，提醒杨杰注意安全。

杨杰走了两步，又折回叫住欧阳云月，异常严肃看着欧阳云月，叮嘱道：“十分钟后如果我没回来，说明发生意外，你谁都别管，自己跳车逃跑，想办法……”

“你以为我怕死？”欧阳云月冷冷打断杨杰，对方的话让她气恼。

杨杰急了，现在分秒必争，敌人从赵姨被杀能够推断自己上车，偏偏欧阳云月关键时刻还要逞强，他再也忍不下去，白净的脸涨得通红，眼也瞪得溜圆，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低声咆哮：“你他妈的给我听着，老子来救你是党交给的任务，我才不在乎你怕不怕死，你要不听命令，老子就把你从车上扔出去。”

欧阳云月没想到杨杰会发怒，更没想到这个温文尔雅的人居然会爆粗口，一时呆住。

“你不是要和你哥哥在上海见面？”杨杰口气稍缓，“跳车后想办法到奉天，去城西找一家福满楼裁缝店，掌柜的姓程，你问他有没有夏天穿的棉坎肩，他说只有春秋的并问你给谁穿，你告诉他是冯啸天，他会负责你的安全并安排你到北平。”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