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霖城东北,三十里、两骑、一车,皑皑之地甚是平整,唯有马蹄、车轮过处,方才破坏了这幕天地画卷。
“人生路,银装铺,多情总被无情负;英雄葬荒谷,贪枭山已固;天无目,地无诉;而今不见闲庭步,只余人将暮~~~”
车厢中传出的歌声,时而低声吟唱,如忆往事;时而凝声而歌,如诉衷肠。
歌声似黄莺,听起来,歌声之主应是豆蔻少女,可这戚戚的辞,与少女豆蔻年华、涓涓之声,格格不入,可若是精心聆听,却别有一番风味,与这广阔皑皑归途上的两骑、一车相衬之下,更显苍凉。
歌声毕,不多时,再起:“人生路,银装.”
“我说,悦儿姑娘,咱从山海关一路唱来,这眼瞅着就到霖京城了,能不能换一首,老张我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了,你瞅瞅,你瞅瞅。”马车一侧,头细颈高马蹄修长的马背之上,一莽汉,正扒拉着自己的耳朵,向着马车车厢侧面悬着淡蓝裘帘的窗牖,苦着脸哀求着。
这莽汉浓眉厥鼻,黑面短髯,声若巨雷,即便是哀求声调,开口之时,就已经将车厢顶端的积雪震的扑簌簌的落与地面皑皑之中。
“行了,老张,这行了一路,你就抱怨了一路。学学我,专心赶路,小心守护。”驾车之人皱着一双浓眉嫌弃着一旁的莽汉,这人似是沉浸在歌声之中,眯起双眼,凝神驾车。
莽汉一听驾车之人竟开口说教起自己,面上哀求之色顿去,竖眉喝道:“老吴,你装的什么好人,别以为老张我没瞧见,我且问你,你袄子下摆中,怎的破了口子,里面的棉絮呢。”
驾车人听莽汉这么一说,面上一红,忙将眼神移开,专心盯着前方的路,凝神驾车,只装作没听到莽汉的话。
眼见驾车人不搭理自己,莽汉跃下马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马车,伸手就去抓驾车人的耳朵。
驾车人担心马车颠簸,让车厢内的人感到不适,不敢挡开莽汉的手,只得任由莽汉那粗如枪杆的手指从自己的耳中揪出一撮早已揉成球的棉絮。
莽汉捻着棉絮,放声大笑,随后如孩童得了心爱玩具要向长辈显摆一样,放慢脚步,等着马车上的窗牖到了自己面前,全然不顾那车帘掀没掀开,车厢内的人瞧没瞧见,将指尖棉絮向着车帘晃了晃开口道:“悦儿姑娘,你瞧见了没,看看老吴,他还来对我说教,自己却用棉絮塞住了耳朵。”
车帘陡然掀开,伸出个脑袋,仔细瞧来,果是那唱歌的豆蔻少女,眸似湖水清澈,眉若墨色挑染,粉腮如桃花初绽,乌黑秀发随风飞扬,额前刘海稍有弯曲,不过此刻却是墨眉倒竖,欲滴朱唇撅起,气鼓鼓的向着驾车之人开口道:“吴伯伯,你骗我,前些日子,我问你,你还哄我说这曲儿好听来着”
驾车之人听到少女轻叱,龇牙咧嘴,心中暗道:“还好快到江霖了,不然,可有苦头吃了”
听到豆蔻少女轻叱驾车人,莽汉乐开了花,可还未等到得意一瞬,面上就挨了一个小小的雪团,,伸出大手,抹去面上雪花,方见丢来之人,正是豆蔻少女。不仅不气,莽汉与驾车人见了豆蔻少女气鼓鼓的可爱模样,反倒是齐声大笑起来。
“哼,你们都不爱听我唱曲儿.萧爷爷,你瞧他们”少女似被莽汉与驾车二人气到,放下车帘,向着车内之人撒起娇来。
疼爱的抚了抚豆蔻少女的脑袋,车内人开口笑道:“又嫌他们气你,那又是谁,在威州时偏偏还爱缠着虎德与吴奋二人,说了不带你来还不行.”
少女嘟嘴道:“我爷爷说了,虎德伯伯与吴伯伯二人性情刚烈,怕不能随萧爷爷面圣,一旦给萧爷爷坏事.所以才让我这个冰雪聪明的小孙女陪着萧爷爷回京呀,一来呢,这路程遥远,可以给萧爷爷唱曲儿解闷,二来呢,面圣之时,若是遇到什么危机之事,我还能保护萧爷爷。”
少女说罢,抬起湖水般的眸子,望向车内人
两鬓如霜遮不住英世之才,额上皱纹压不住眉蕴江山。
眼角岁月盖不住眸中星辰,唇边沟壑掩不住智计无双。
一身宽袍,一袭长衫,一壶温酒,一本春秋,一声承诺,一世沧桑,
齐云有他,无论何敌,不敢来犯,当之无愧,齐云臂膀,国士无双。
萧艈申疼爱的再度揉了揉豆蔻少女的脑袋,唇角的笑让鼻边沟壑又深了几许,应少女道:“对,还真别说,这一路有你,萧爷爷倒是一点都不闷。”
“对呀,而且这词还是萧爷爷作的,虎德伯伯与吴伯伯居然嫌弃不听,萧爷爷,你可得好好罚一罚他们.替我出口气。”少女环手抱胸,似还未消气。
萧艈申轻轻笑叹摇首,执起放在一旁的书,继续看来,可余光却瞥见少女生气的可爱模样,眼前不禁浮现了爱女儿时,亦如她一般.萧艈申眼角皱纹浮现,眸中星河暗淡,心中一软,轻声开口道:“虎德、吴奋。”
声虽轻,却带着无上威严,透出车厢。
“末将在。”
莽汉、车夫,闻声肃然,立时回应,二人之声,响彻皑皑,竟似抵得上千军万马。
马车顿止,萧相伸出手,拨开车帘,冬风觅得一丝空当,扑向萧相年迈之躯,让这位齐云国士连声咳嗽了几声,豆蔻少女见状,满面担忧,满心气愤顿消,忙上前,替老人身前的药酒酒壶放置炭炉之上。
可此时老人的目光并无疼爱,带着锐利瞧向两道已然单膝跪在雪中挺拔身姿,威严开口道:“出发前,你二人在王恬将军面前是如何立下军令的。”
“护佑萧相,护佑王悦儿。”莽汉、车夫齐声答道。
萧相咳嗽一声,引得莽汉、车夫二人齐齐抬首关切,却望见面前的老大人,只见左相大人眼神微动,双眼微眯,向二人不停示意,车厢内还在温酒,并未注意到几人的豆蔻少女
莽夫不明所以,正要开口询问萧相到底何意,却被一旁吴奋拉住。
“你二人惹得悦儿不开心了,依着军令,该如何处置”萧相沉声开口。
“依令当去耳。”车夫朗声应道。
“老吴,你疯了,去耳.”莽夫大惊,压低了声音正要责备身旁车夫,却见狡黠之光闪动在车夫眼中,直直的望着自己,顿时明白了过来,亦有样学样,高声呼道:“当去耳。”
两人本就是行伍之人,声音之大,传入车厢之内,正在温药酒的豆蔻少女闻言,花容失色,亦顾不得手儿中的酒壶了,忙回首查看,只见莽夫、车夫二人已是军刀在手,一手扯耳,一手持刀,锋刃抵住耳根,只待萧相一声令下,两只耳朵便会坠于皑皑。
“唉唉唉,慢萧爷爷,等等,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许是心急,豆蔻少女开口已经情切,就连说话的声音都略微颤抖。
女儿家生气,哪里会想到动刀子,两位伯伯从小就对自己疼爱有加,见他们就要持刀割耳,忙开口求情:“萧爷爷,饶了虎德伯伯和吴伯伯罢,我适才只是只是玩笑罢了。”
萧相瞥见少女已经梨花带雨,心疼不已,可还是故意绷起脸来喝道:“去耳。”
“等等,萧爷爷,军令如山,我是知道的,可两位伯伯平日里待我也是极好的再者说,如果两位镇守边关的大将因为这等小事被割去了耳朵,我岂不成了军中罪人,你看这样好不好,与其割耳,不如罚他们.罚他们听我唱曲儿,反正此事也是因曲儿而起,咱们就终于曲儿,您说好不好嘛。”
见到萧爷爷面色稍缓,豆蔻少女已知晓事有商量余地,忙撒起娇来,就差顺地打滚了。
萧艈申见状,冲着持刀拽耳,盯着自己的张、吴二将使了个眼色,略一点头道:“既是悦儿求情,此番就饶了你二人”
豆蔻少女闻言大喜,忙起身笑道:“就知道萧爷爷最疼悦儿了,悦儿这就给您温酒去。”
张、吴二人亦是做状长舒了一口气,向着萧相并悦儿二人躬身行礼,私下却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老练的狡猾之光,不由相视一笑,可还未等得意,却听那正在温酒的豆蔻少女,又轻声哼唱道。
“人生路,银装铺,多情总被无情负;英雄葬荒谷,贪枭山已固.”
二人哑然无语,以手抚额,唉声叹气,一人驾车,一人上马,准备继续出发,却没瞧到,萧相唇旁沟壑又现
王悦儿哼着小曲儿,提车厢内正凝神读书的老人温着药酒,却是响起了什么,向着萧相开口道:“萧爷爷,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想请萧爷爷解惑.”
朱唇小口说着,纤细手儿早已为老人斟满药酒,吹去那杯中滚烫,送至老人身旁。
萧相满目疼爱,放下手中书,开口道:“你想问什么,问吧。”
“吴伯伯驾车,你我坐车,虎德伯伯骑马,却为何还要再牵一匹马来?”豆蔻少女,眸中青春之光闪耀。
“恩,这个问题嘛,你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明知故问,老夫懒得答。”萧相似是看穿了少女心思,接过药酒,不顾沸水滚烫,张口饮下。
豆蔻少女拍手笑道:“果真是无名伯伯,好久没见他了,甚是想念。”
萧相望着少女,似已忘却药酒之苦,指尖轻捻,开口道:“差不多,也该到了。”
正说话间,马车外传来兵刃出鞘之声,张虎德、吴奋二人大喝之声传入车厢。
“什么人。”
晨日之下,皑皑之上,黑袍裹身,踏雪西来。
在这天地皆白映衬下,尤为显眼,来人只在张、吴二人脱口三字之间,已然越过二人戒备身影,单膝跪于马车旁。
望见此人,张、吴二人才算放下戒备,各自持军刀散开丈余,凝神戒备周遭。
“知道你喜静厌扰,这三年辛苦你了,本已能归威州,看来我的手书你收到了。”萧相之声从马车内传出。
“主人之令,无有不从。”黑袍之人,漠然开口。
车帘掀开,萧相裹着斗篷下了马车,伸手扶起黑袍人,打量一番,开口道:“看来你已替我提前去打过招呼了。”
黑袍人沉默片刻,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垂首开口道:“是。”
萧相又问:“你守了他三年,观他如何。”
黑袍人抬首,兜帽之下,目中已现光来。
“雏鹰已振翅高飞矣。”
萧相仰天大笑,眼角皱纹中,似有晶莹闪耀,回身上车,片刻后,沉稳之声传出。
“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