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中州派攻打朝歌城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皇宫终于初步修复,皇城大阵在一茅斋等宗派的帮助下也变得更加坚固,新皇登基之后,颇行仁政,朝歌城里的居民们也不再每天担心会不会天降雷火,就此死去,一切都在慢慢恢复。
大殿里,神皇正在与大臣们议事。
偏殿里,顾清坐在案前看着奏折,胡贵妃在不远处盯着他。
阿飘在梁上飘着,平咏佳在榻上平躺着。
最深处传来一道寒意,明明是在室内,却有风雪不停落下,洒向地面某处。
元骑鲸就坐在那里,所有风雪落在他的身上,便尽数潜入进去,没有溢出分毫。
一道清风拂过,井九出现在偏殿里。
平咏佳与阿飘面露喜色,赶紧来拜,紧接着想到昨夜的异象,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
井九走到元骑鲸身前深深行了一礼,极为郑重。
元骑鲸闭着眼睛,没有理会他。
按道理来说,这是极没有礼数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这位青山剑律的身上。
顾清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赶紧来到师父身边,准备把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用最快的速度汇报一遍,被井九挥手止住。
他走到大殿里,包括神皇在内的所有大臣集体下跪。
昨天的天地异象,整个朝天大陆几乎都看到了。
大原城的清晨提前到来。
明明还应该是深夜时分,却是晨光满天,太阳提前升起。
那意味着什么,谁都很清楚。
为何他还是这样的平静,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谁的琴弹的最好?”井九问道。
那位最擅长下棋的胡大学士现在已经是年近百岁的老人,颤着声音说道:“我倒是能弹。”
井九说道:“弹一曲来听听。”
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听琴,众人的感觉有些怪异。
冷情如斯,真是匪夷所思。
自有宫女太监端上名贵的古琴,胡大学士收敛心神,用枯瘦的手指弹了一首曲子。
井九说道:“没有我昨天听的琴好。”
大殿里很安静。
没有人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顾清看着他,很是担心。
“当年我只用了九天时间便学会了很多东西,我以为活着是件很简单的事情,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有很多东西学不会,比如弹琴,比如……”井九停顿了会儿,接着说道:“比如我不会哭。”
“如果何霑过来,不要让他回北边,如果他坚持要回,让青山护着他。”
他对顾清交待道:“稍后送我回家。”
顾清忽然生出极其强烈的不安情绪。
井九走到殿前的石阶上,望着远方的天空,说道:“真难。”
说完这两个字,他闭上眼睛,向后倒去。
他的身体落在地面上,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
却像是一座山轰然倒塌。
大殿里响起无数声惊呼,景尧霍然起身,向着台上冲来,被胡贵妃派出的太监拦住了。
平咏佳与阿飘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石阶前,警惕地望向四周,把那些大臣与太监们隔绝在外。
顾清跪在井九的身边,伸出颤抖的手指,摸了摸他的鼻息,发现虽然极为悠长微弱,但没有断绝,紧接着确认了他的剑意也没有涣散的痕迹。
还好,最恐惧的事情没有发生。
顾清有些虚脱,双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大殿里的议论声渐渐起来。
顾清强行控制住心神,把井九从地面抱起,走进了侧殿,准备放在那张软榻上。
平咏佳忽然想着去年神皇就是在这张软榻上走的,有些不吉利,赶紧出声拦住。
胡贵妃对顾清说道:“去我宫里吧。”
顾清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
……
……
皇城的戒备提升到了最高等级,飞辇在天空里不停交错。
按照前代神皇的遗诏,井九拥有景氏皇朝最高的权力,他的忽然昏迷,自然会引发极大震**,令得人心惶惶。
人们更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何会忽然昏倒。
平咏佳与阿飘站在榻边,神情有些茫然无助。
顾清站在窗前,神情凝重。
他自然不会把师父安置在胡贵妃的**,这里是当年他给景尧上课时候的居所。
井九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依然没有醒来的征兆。
顾清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尤其是想到给青山的信早就已经发了出去,为何始终没有人到?
就在这个时候,皇城大阵忽然生出感应,有人试图闯进皇宫,被拦了下来,正与神卫军处于对峙之中。
顾清看到来人有些意外,示意神卫军放他进来。
……
……
身前的那道无形屏障忽然消失,何霑微微挑眉,毫无惧意地便闯进了皇城,来到了广场正中央,厉声喝道:“井九!你给我出来!”
三天前大原城的天地异象,整个朝天大陆都看到了,他深在雪原,也看到了那道晨光。
那些晨光明亮,却不刺眼,就像他从小到大的那些奇遇,总是那般自然,却又光彩夺目。
紧接着,雪原迎来了一道壮丽而凄绝的刀光。
天崩地裂,不管是雪国的怪物还是人族的修行者,都无法继续停留。
何霑也不想停留。
当年在宝通禅院的时候,他就已经隐约猜到了姨妈的身份,所以他才会变得更加嚣张,敢去黎明湖杀人,敢进雪原杀怪,敢和那些大宗派的长老们对骂。
有她在,他谁都不用怕。
现在,她不在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去了大原城,什么都没有发现,然后在三千院师太们的指点下来了朝歌城。
去年朝歌城发生的事情已经传遍朝天大陆,谁都知道井九与连三月之间的关系,也知道他们携手离开朝歌城云游天下。
现在她死了,井九还活着。
何霑当然要来讨个说法。
不管打不打得过。
她不在了。
他更不怕了。
……
……
顾清把何霑请进了殿里。
何霑所有的愤怒、紧张以及杀气都变成了惘然。
井九闭着眼睛躺在榻上,没有任何气息,仿佛已经成了一个死物。
“这是怎么回事?”他颤声问道。
没有人知道原因,元骑鲸可能知道,但他在皇宫正殿里同样闭着眼睛,不知何时醒来。
顾清想着师父当年在果成寺里沉睡数年的经历,说道:“可能与仙气有关。”
这是最可能的情形。
即便是景阳真人与连三月,想要战胜降临的仙人,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现在是一个人沉睡不醒,另一个人已经离开人间。
何霑觉得好生难受,却又无处宣泄,愤怒地大叫一声,然后哭了起来。
看着委屈的、像是死了爹娘孤儿一样哭着的他,平咏佳与阿飘觉得好生奇怪,心想为何如此伤心。
何霑哭的就是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他与水月庵,与连三月之间的关系。
顾清得过井九的交待,隐约猜到些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
……
何霑没有在朝歌城停留,当天夜里便离开了,据他说刀圣曹园这时候正在雪原里与女王进行着二百年来最惨烈的一次战斗,他必须赶回白城盯着。
井九没有醒来,顾清自然要按照他的吩咐做事,把他送回家去。
问题是他的家究竟在哪里呢?
按道理来说,他是神皇的叔祖,自幼便然皇宫里长大,这里当然就是他的家,可顾清总觉得他不是那个意思,不然何必多加这句话?
“师父在青山的时间要比在皇宫里的时间长无数倍,对他来说,那里才是家吧。”平咏佳挠着头说道。
顾清说道:“就算师父是这个意思,也不能回青山。”
青山太远,而且元骑鲸在朝歌城,现在是由方景天主事,沉睡不醒的井九被送回青山或者云集镇……那太危险。
“真人有没有可能说的是太常寺井家?”胡贵妃问道。
顾清与平咏佳、阿飘对视一眼,心想似乎有些道理。
……
……
景阳的家可能是皇宫,是青山,但井九的家当然是那个离太常寺不远的井宅。
太常寺的黑檐蒙着灰,不像往日那般灵动精神,却也不再那般可怕。
顾清等人把井九送回井宅的当天傍晚,有人便来了。
晚霞极艳,如血一般。
赵腊月站在海棠树下,看着书房里沉睡不醒的井九,沉默不语。
弗思剑出,海棠树尽数被斩成碎片,暮光照进窗里,把井九的脸照的更加清楚。
树与花的碎屑随风而落,没有一片能落在她的身上。
微风轻轻拂动她肩头的黑发。
去年她听说朝歌城的事情之后,便开始蓄发,已经快要及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