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驹。”
他们抵达的马场是一座位处王宫外、御林旁,用木质栅栏围起来的大草场,这座草场专为饲养王家的马儿开辟,场内用钢架和木板建起马房。
马儿觅食的时间都是白天,不同品种各有差异,总体上的放牧时间段是清晨、午后和傍晚。
至于训练时间,这个要分各个马场的情况而定,总体上,都是要避开太阳正热烈的时间段,所以,不像某些二次元拟人动画展现的那样的全天候,实际训练会选择上午十点左右,阳光正舒适,马儿精力也充足,下午则是马儿们的茶话会时间,让它们在马场上悠哉地闲逛。
这个时间段比较考验马场工作人员的血压,因为马的智力水平已经相当于几岁的人类小孩,而越是高智力的动物越能超脱于本能,因此越容易干出一些奇奇怪怪,乃至于抽象迷惑行为,就拿我们人类举例,周围没人的话时候尬舞哼歌,突然想起某个特别帅气的动作或者别的什么比划一下。
都是很常见的事。
放到马身上,就是它们会嬉戏、会闲聊、会发呆、会恶作剧、会突然跑起来、会到泥地里打滚。
有时也会因为各种匪夷所思的原因受伤。
马棚里乱蹦、晃头撞到撞到鼻头都算好的了,外面乱跑打滑,乃至踢栏杆玩把自己划伤都不算罕见。
还好,曾属于陆大古的两匹战马性子都很沉稳。
确切地说,老马的性格都会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沉稳:
马的寿命从二十到三十五岁不等。
当年陪伴他征战沙场的乌驹和踏雪,转眼就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
陆大古带着家人来看望它们的时候,两匹马正在马厩里趴着睡大觉。
“咴律律。”
听见熟悉的声音,乌驹抬起头,竖起耳朵一前一后地转转,看到他,似是高兴地叫了声,四只蹄子支起身子走过来,大古笑着伸手要摸摸它。
“!”
手快摸到的时候,乌驹突然表演了个耳朵消失术,两只马耳向后压到底,张开大口咬过来。
一人一马就地上演“拉锯战”,他几次地伸手、缩手,它就几次地伸头咬。
等好不容易摸到了,从指尖到手掌。
“咴律律.”
它发出低微得像“嘤”的叫声,只蹭了几下鼻梁,乌驹压到底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了。
“对不起,乌驹。”他只能无奈地边摸边说,“我很忙,我真的很忙,没办法每天都来看你们。”
地盘毕竟大了,工业系统走上正轨以后,处理的事务也多。
“喀喇,喀喇.”
忽然,他听见蹄子蹭地声。
扭头一看,原来是隔壁马房的踏雪听见动静,探出头看到他,一只前蹄刨地发出声音,陆大古于是过去摸它。
乌驹又忽然开始蹄子刨地,侧着头撒娇。
只可惜两匹马之间有距离,他的手不够长,没法一次摸两个。
“......”
陆大古身后的大进和孩子们看着他和两匹马的互动,三子看得两眼放光,慢慢靠过去,老二陆正最先伸手,接着是看到它们不排斥,在大古温和的神情鼓励下抚摸乌驹的老三陆铭,最后,性子最沉静,最像大古的老大陆彻跟着过来摸它们,他的两位老战友此时都很给面子,表现得很顺从。
只有大进站在原地,皱起秀眉,神情不悦,手指慢慢攥紧了衣角,藏在靴子里的脚趾也扣紧。
她发现自己隐约有些不爽,有种莫名其妙想要踢点什么的冲动。
看着那只手抚摸低低地鸣叫的踏雪的鼻梁。
脑海中升起越来越混乱的杂音。
“夫君。”
然后陆大古发现腰间的束带被从身后拉住,他稍稍有点错愕地后头,看到大进那双湛蓝的眼瞳中蓄满了焦躁和不满,还有微微外露的牙齿咬紧,能听见嘎吱作响,拉住束带的手背上青筋绽露。
她微低着头,但用视线锁定着他,面容肉眼可见地愤怒,凶暴的气势缓缓散开,他看到瞳孔在颤动——她在克制着某种冲动。
“今天是怎么回事,嗯?”
回应这份怒火的,是陆大古清朗的笑声:
“这么没精神?”
接着指尖快要触碰到她的脸的时候,他顿了下,换上另一只没摸过两匹马的手,揉了揉她的脸颊:
“笑一笑好不好?”
刚才那份凶暴的气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用脸蹭他的手。
这是老问题了,偶尔会显露出过于强烈的好胜心。
只不过绝大部分时间都能很好地克制住。
外在表现就会很平和。
石器时代任务的时候,她还会在有空闲的时候产生和马竞跑的想法。
无限对于有原典原型的角色还原的属实是有点太全面了。
据陆大古完成石器时代任务后,从红日社的前辈军官那里了解,这种还原对于存在现实原型的人物会更彻底,所以,某些进入无限空间开展穿越任务以前,人生中有重大遗憾的军官,可以用辅助智能制造功能造出那个重大遗憾的对象,譬如意外逝世的爱人亲朋,那么造出来的人简直就像把死人硬生生从无限平行时间线、无限可能性里捞出来一样。
有意愿的话,你还可以给造人赎身,要价5万克紫金。
空间对追随者的退役卡得不像无限军官那么严。
所以一些没有负债、上升意愿不强、本来也不喜欢跟别的军官合作的“独狼”型正式军官,为了给造人凑齐退役费,依然很愿意跟随高级军官连续进入火力时代,甚至原子能时代,以求依靠高级军官的力量造就足够长的、科技发达的上升期时代,使追随者幸福美满地结束一生。
由是诞生了一批见识过更广阔的未来后,点燃上升意愿,战力强大的低阶军官———很难说这到底是不是无限的算计。
另外,有爱就有恨。
据陆大古所知,还存在部分军官专门造出穿越前恨之入骨的仇人,进入任务后消灭之,并向无限说明不复活该追随者,连续确认三次,使其真正地死在任务位面。
“咈哧。”
马场员工给两匹马套上笼头,陆大古熟练地牵住乌驹的缰绳,往阳光正和煦的草场去,大进牵住踏雪,她揉捏自己的脸,刚才的表情差点被三个小家伙看见吓到孩子们。
老马性情稳定,刚好适合初学的小孩子。
“咴律律律律———”
踏上草地的瞬间,它们兴奋地刨地,甩起尾巴。
然后大古现场教学三子如何取得马儿的信任。
马是很胆小的动物,要让它们听话,保证骑行安全,博取信任是重要步骤。
“你们对它们来说是陌生人,所以接近的时候要小心,慢慢地,不要有太大动作,首先让它明白你不会伤害它,愿意接受你。”他搭配着动作讲解道,“然后,轻轻地抚摸颈部,顺着肌肉纹理会让它们更放松,之后可以抽时间给它们刷毛,培养感情更快,达到.....”
正抚摸着,乌驹忽然下巴搭住陆大古的肩往里一勾———快过来抱老子!
大进攥着踏雪缰绳的手忽地一紧。
“.....这样的信任度就可以了。”
手向上拍拍它的脖颈,他说:
“你们也来试试吧。”
“嗯!”
陆正兴奋地顺着乌驹的颈间肌肉抚摸。
陆彻去摸踏雪。
“记住,最好不要站到马身后,它们看不见身后,被吓到就会往后踢,那会很危险。”
“一定要到身后,也要用手从脖颈摸到鼙鼓,让它知道身后的人是你,它信任你,就不会伤害你———驯服不是征服,是心与心的交换。”
当然,这种方法只能对付家养马,石器时代时,对付性子烈的野马,大古会用更粗暴高效的程序使它们臣服。
如此经过几分钟,陆彻和陆正骑上乌驹、踏雪,由马场员工牵着,绕草场缓步骑行,接着轮到陆铭,员工为他另找了匹老马。
“爹,好高啊....我害怕.”
陆铭畏缩地说。
“为父马背上打天下,我们家的男子汉怎能不会骑马?”
陆大古干脆给他举起来,放上马背,鼓励地笑笑,目送他们上路,经过半分钟适应,陆彻总算敢直着腰骑马了。
三兄弟沿着同样的轨迹骑马缓行。
现在只是培养他们的兴趣,同时考虑到腿骨发育,他每月只给他们安排最多两节马术课,每节课不超过半小时,等他们行束发礼,大古会让他们每人挑选一匹小马,属于他们自己的小马。
“哈啊。”
站到马场护栏边看他们骑马,大古眉眼柔和许多:“他们长得真快。”
一转眼,三兄弟的个头好像又窜了截。
“大古。”
身旁有轻声呼唤。
他转过去,看到她微垂着头,低落的神情。
“到底是怎么了。”陆大古走过去,侧着腰弯下去,从下往上看她的脸,展颜,“你别难过啊。”
“我没控制好.”
“谁都会有状态不好的时候不是么。”
他直起身,拢住这位积年战友的手:
“之前是你对我说,现在轮到我对你了——没关系,不着急,我们的时间还长着呢。”
“在这个无限空间里,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做很多事。”
”比如?”
她的心情好些了。
“比如,我实际上已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登了。”
陆大古一本正经地说,大进一下子没绷住,笑了,他继续道:
“可我的外表却依然像个年轻人,将来也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变回年轻,我有很多时间来不断认识自己,改正错误。”
“我越来越有能力坚持完善我自己的理念,遏制那些污秽的欲望。”
“你明白吗,我有过很多卑劣、龌龊的想法,比如对你,早在石器时代任务的时候,我就有很多次想要哄骗你,对你下手,因为你很美,但这不是爱,是喜欢,是性,是欲望,是雄性对美丽的雌性的渴望。”
此刻,自小与人隔阂极重的他将全部的信任化作一柄锋刃,交到她手中,即使这柄锋刃可以让他毫无防备地被捅伤一次,当然,就算真被捅伤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只是需要找个无人的地方,像离群受伤的独狼那样趴下来舔舐伤口,当他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又是位战士,而且更强悍更坚韧。
再者,他很愿意相信这位同伴不会伤害他。
面对这位同伴,用直白的像是X骚扰的话语,陆大古如是说。
“那,你是怎么分别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的呢?”
她似乎对这个话题升起了兴趣,向他追问。
“看到美丽的姑娘,见一个爱一个,想要发生关系,一起起床,这就是喜欢,说到底不过是欲望罢了。”
无比坚定的言语从他口中吐出,那双幽邃的乌黑眼眸中闪烁着锋锐的神采:
“我坚信,我的伴侣应该是可以托付后背,托付生命的存在,我将忠于这份共同的感情。”
“我坚信,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为伴侣负责,肉体的关系不过是真挚的感情之下自然而然发生的事,它应该是表达的手段,而非追求的目的,这,才是爱。”
风渐渐地大起来,掀动了衣角,而陆大古肃立着,迎着大进的目光毫不动摇地昂首。
如同利刃出鞘,劈开气流。
宣告他的信念。
“所以我不能接受这一点,我不能接受我是一个如此卑劣龌龊的人,竟然要去欺骗一个深深地相信着我的人,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那我受过的伤,经历的痛苦,全部成了我活该,因为我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憎的渣滓,我坚信自己从那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绝不是为了成为那样的人。”
“如果我出于欲望把你玷污,那我受的伤,我可以视为荣耀的疤痕,我坚持的信念,我为了实现目标亲手、间接杀死的数不清的人会让我做噩梦,毕竟我自小就很喜欢思考,所以我骗不了自己。”
“所以我用理智修筑堤坝,确保我可以把这些污浊的欲念拦住,确保自己和你正常地交际往来,我希望你我之间,足够纯粹。”
“在这个交际往来的过程中,既然你愿意包容我的不足,那我,也会愿意包容你。”
“我认为,平等、尊重和互信,是两个人深度交际的基础。”
“而当你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星星一样纯净、璀璨的未来,厌倦了空间给予我们的无限进化和斗争,要去展翅飞翔的时候,我希望你不会因为我扭曲了你的未来,而折断了羽翼。”
他松开拢住大进的手的双手,让风划过指缝,于他而言,岁月就如这风,不断吹走灵魂上污浊的垃圾,使他越发纯粹。
更能够照见自己的本心。
那心里有越发汹涌的东西在积蓄。
就好像有一束燃料愈发充沛的光,在这里静待点燃的时刻。
“可你还欠着我两个要求呢,我要怎么去飞翔呢?”
看上去纤柔的手一把拽住松开的手。
“我记着呢,两个要求。”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只要我的能力、我的良知允许,我都可以答应你。”
“好,这可是你说的。”
白皙的手指强硬地挤开指缝,湛蓝的眼眸越发明亮起来:
“我想请你,扭曲我的未来。”
“这.....这不一定是好的。”他感到迷惑,“你....变得比以前更奇怪了。”
“可能吧,那这是因为谁呢?”
“或许是因为时间,或许因为别的什么。”她满怀笑意地抚着自己的心口,“我猜,是因为你。”
因为你不知道,你其实很狡猾。
这一刻,她用闪烁着辉光的眼睛向面前的男人讲述一个故事的片段:
‘一点不错。”
狐狸对小王子说:‘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成千上万个小男孩一样没有什么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一只狐狸,和其他成千上万的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你的世界里的唯一了。‘
‘你要永远对你驯服的一切负责任,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任。‘
吹过两人之间的风轻缓许多,牧草的摇晃声萦绕耳畔。
“簌簌簌———”
......
“那个....开始,有点痛了啊,大进?”
陆大古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纠结。
她十指相扣扣得太紧了,大进的力气实在比他大了太多。
“啊?!我没注意.”
他终于能把手收回来。
揉搓带上印记的手掌,再看看侧过头的大进,他脑中忽然划过一个判断:
平时挨得那么近,她如果想对我做什么,我好像完全反抗不了???
下一刻,他立马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对我做那种事?
陆大古再次看过去,他家的三个小家伙刚完成骑马绕行两周,大进为他们加油鼓劲,大古无声地笑骂过自己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然后跟她喊起来:
“用心学!用心记!莫要懈怠!”
即使本次任务的三十年只会是他漫长生命的一个段落,至少此刻,他确实希望让孩子们继承,使他在这条历史线上留下的,得以延续。
努力地活完短短地一生,把成果留给后代继承,人类就是如此反复,慢慢成长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