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钦这一夜独自在故吟堂的东次间门坐了一宿,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翌日人浑浑噩噩起,先给老母请安再回朝廷,机械似的在文华殿处理政事,一日下来几乎没开过口。
自谢钦还朝,郑阁老等老臣又干起了媒人的活计,私下想替谢钦张罗一房美眷,三年前谢钦娶沈瑶的事,对于京城世家来说无不惋惜,无论沈瑶如何,在他们眼里,谢钦这样的人娶个乡下女子实在是门不当户不对,谢钦出征前与沈瑶和离,很多人是乐见其成的。
恰恰这一晚有宫宴,皇帝延请北征大军的战将携家眷入宫赴宴,朝臣作陪,郑阁老趁机安排各世家女入宫,宴席上谢钦坐在皇帝下首,时不时有人上来敬酒,这些都是跟着谢钦出生入死的将士,不能不给面子,三杯下去,人已微醉。
只是他这人,面庞一贯冷如玉,酒不上脸,乍然一眼看不出醉态。
席间门舞女助兴。
那领舞一身海棠红的丝质长裙,身姿妖娆似柳条....在谢钦面前款款摆动。
面前的画面慢慢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脸,谢钦目光几乎不由自主随着那熟悉的衣摆移动。
回想以前,有同僚惦念家中妻子,恨不得日日早些下衙陪伴左右,他嗤之以鼻,不甚理解这样的行径,如今明白了。
这一日做什么都没滋味,脑海总有意无意划过她的话。
她遇见了一个可心人,下月便要成亲....
她要成亲了。
今后便是别人的妻。
一股锥心的刺痛窜上眼眶,酒气上头,猩红漫溉。
大约是疼麻木了,他目光钉在一处挪不开。
宴后,两名属官将他搀出了慈庆殿,迎面的凉风扑过来,谢钦浑身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打了个寒颤,稍稍寻到一丝知觉。
“谢大人,下官送您回府吧?”
谢钦神色恍惚地摇摇头,“回衙门。”
他不想一个人回到那个冷冰冰的院子,回忆历历在目,处处都是她的影子,他怕沉浸其中,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和离是他的主意,她连夜就走了,他明知她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却没有留她,是想斩断她一切的情丝,若是他真的死了,这样沈瑶也能安安心心嫁人,他的目的达到了。
可惜他没死。
每一场仗,他都抱着必死的信念,
一定要杀过去......
再撑一会儿.....
等这里战事消弭了,家里那盏灯便可无忧无虑地燃着。
他宁可死了,也好过回来扑一场空。
谢钦这个时候才发觉,死不可怕,怕的是行尸走肉活着。
胸口的麻痹没有丝毫减退,他回到衙署,坐在案后,继续埋首公务。
喜欢不是占有,她过得好,他该要祝福。自己做的选择就该承担后果。
谢钦努力说服自己接受沈瑶再嫁。
刚批了两道折子,门吱呀一声被人小心翼翼推开。
门口站着一绰绰约约的美人儿,正是方才在宴席上的领舞。
谢钦神色平静看了她一眼,有些莫名,“何事?”
美人儿含羞带怯,悄悄往身侧瞥了一眼。
郑阁老身边的一位属官探出半个头,笑融融道,
“首辅,方才陛下与郑阁老见您盯着此女,恐她入了您的眼,故而遣属下送来。”
谢钦愣了愣,旋即淡声道,“出去。”
书童将门重新掩上,隔绝了女子不甘的目光。
谢钦这一夜醉倒了官署区,又是两日过去,他不回府,老太太那边便催,老太太给他张罗了好几位姑娘,等着谢钦回去相看,如今的谢钦权势比以往更甚,又生得俊美无涛,才华横溢,没有女人不想嫁,哪怕是十五岁的妙龄少女也嚷嚷求着家人去谢家说亲。
老太太说是让谢钦相看,实则是让他挑选。
谢钦情绪从不外露,在外人看来,他依然在按部就班当值,唯有亲近伺候的平陵晓得,谢钦失魂落魄,他委婉的把老太太意思转达,谢钦漠然理了理衣袖,没有回应。
下衙时,下了一场小雨,天色灰蒙蒙的,谢钦骑着上次那匹赤兔马南驰,等马匹停下来,方后知后觉到了九阳巷。他坐在马背上,轻轻抚了抚马背,这是一匹并不算十分雄壮的白马,外形却生得十分矫健俊美,这是谢钦在边关替沈瑶挑的马,马匹挑好,才想起他与沈瑶已和离,他甚至不知她在何方。
这匹马跟了他将近两年,特别有灵性,竟然载着他来到此处。
谢钦苦笑。
翻身下马,想去上回借坐的茶馆喝口茶,白色的牌坊下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说话声。
“还要去黄州办酒宴?”
“是,在这里办一场,宴请街里邻坊,回头再去我老家黄州,我父母亲朋都盼着我娶亲,我总该领着你回去见见他们。”
空中的湿气并未散,苍穹明净,迷离的雨雾打湿了她的鬓发,她抬手一缕,密集的鸦羽轻轻垂在眼下,似在权衡男子的话,她提着一个花篮,悠然漫步,想了一会儿,笑道,
“确实该去见你父母,正好我也多年不曾回岳州,回去给他们送喜糖。”
黄州与岳州隔江而对,离得并不远。
男子闻言唇角绽开一抹笑,似是松了一口气,“瑶瑶,谢谢你体谅我。”
他身姿修长,眉目温润如玉,狭长的凤眼里盛着如水般的温柔。
看起来是一位清瘦又稳重的男子。
沈瑶正要抬眸回应他,却见前方那颗老槐树下立着一人,
一身广袖玄衫,眉目清俊如画,他牵着马缰负手而立,晚风卷起他的衣摆,他像是一座挺拔的孤峰,生生与周身的康桥烟月割裂开来。
他目光似落在沈瑶身上,又似不是。
沈瑶怔了怔。
林豫顺着沈瑶视线望过去,还是头一回见到气场相貌如此出众的男人,林豫也稍愣了一下,待他回视沈瑶,沈瑶的眼已从谢钦身上挪开,冲他扬眸一笑。
“我明白的,见了你父母,在你祖乡办了酒,才算是正式成亲。”
沈瑶见谢钦没有打招呼的意思,也就干脆装作不识,毕竟一个是前夫,一个是现任,实在不好引荐。
二人缓步从谢钦身旁路过。
平陵垂首立在一侧,悄悄打量了那男子几眼,目光在沈瑶脸上转悠几圈又回到谢钦身上,却见自家主子脸上如同罩了一层清霜,整个人似雕塑。
谢钦所有感官均在沈瑶身上,她的嗔,她的笑,她提着花篮下意识晃了晃,跟个翩跹的蝴蝶似的。
她也曾这样在他的后院嬉戏穿梭。
窒息的痛漫上心口,谢钦胸膛像是被一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放手,谈何容易。
谢钦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他不想回府,也不想去皇宫,就恨不得黏在这里。
他什么都没说,平陵却揣度出他的心思,就近择了一家客栈,搀着谢钦住进去。
这一夜,他就坐在黑漆漆的窗口,望着沈瑶宅院的方向。
离得近一些,感受到她的存在,心中的麻痹感也能淡一些。
平陵实在是聪慧又狡猾,吩咐侍卫与另外一名小厮服侍谢钦,独自出了门,他来到附近一家牙房,询问可有宅子出卖,几经周折,他总算购下沈瑶隔壁的一家院子,人家原是出租,可平陵价钱实在给的丰厚,又威逼利诱一番,对方最终无奈将宅子卖给了平陵。
平陵连夜遣人收拾宅子,又亲自将谢钦一应用物搬来新居,待翌日谢钦从客栈醒来时,平陵忐忑地将人领着进了门。
正门与沈瑶的宅子并排而开,平陵摸不准谢钦愿不愿意与沈瑶打照面,故而悄悄在侧巷开了个偏门。
谢钦这一日无故旷朝,独自在与沈瑶一墙之隔的空院子里坐了一日。
沈瑶今日铺子里格外忙,又去市集采买,至下午申时方回府。
回到后院,主仆俩一个打水洗黄豆,一个准备磨豆腐,有说有笑唠着家常,无非便是即将成亲的事,忽然隔壁传来一道箫声。
这箫声意境空旷幽远,还带着几分离人的悲伤。
沈瑶与正在担水的碧云相视一眼,纷纷露出讶色,
“姑娘,这隔壁住人了吗?昨个儿还没瞧见人呢。”碧云踮着脚想够一眼,却因围墙高深草木葱茏,够不着。
沈瑶也咂咂嘴,“谁知道呢,前不久我遇见他家老爷子回来,说是想租出去,莫非租出去了?”
“可能吧。”
原先这隔壁住着一家市井小户,后来听说儿子出息了,在京兆府当了个捕快,阖家搬去了城北,留下这间门老宅,这一年半来,时不时回来修剪花草拾掇拾掇,又或者夏日来纳凉小住几日,近来已有大半年没瞧见人影,大约是真的租出去了。
沈瑶也没多想。
不过听这箫声气韵幽长,像是男子。
林豫也住在沈瑶隔壁,这是他在京城落脚的宅子,他老家荆襄黄州,家族生意繁昌,林豫主管北边的生意,时常南来北往,当年就因住在隔壁,近水楼台一来二去与沈瑶熟了,方动了心思。
林豫府上有数位仆人,平日林豫不在,他们格外照顾沈瑶,现如今主子回来了,打算娶亲,很多时候两家一道用晚膳,沈瑶在用膳时顺带提了一嘴,
“我左边搬了邻坊来,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家。”
林豫停了碗筷道,“若是初来乍到过两日该开门请客,与邻里打招呼,若没有,我便择日过去探望,结识结识。”
沈瑶说了一声好。
这两日沈瑶主仆路过隔壁门前,总要看一眼,那边大门紧闭,没有半点走门串户的意思,只是每日傍晚或夜色里,总要听到实在的,这位公子的琴音着实好听。”
隔壁贴着围墙正在除草的平陵听了这话,揩了揩额上的汗,他主子当年可是诗书琴画的奇才,高中后丢了这一手,一头扎入政务中。
如今拾起来虽颇费些功夫,在寻常人眼里那也是天籁之音。
林豫也听到了箫声,断定是男子所为,心里稍有些顾虑,便在翌日傍晚提着一壶小酒,携两盒节礼敲响了谢钦的门。
他是生意人,平日也爱结交,但凡遇见人总是要先客客气气打招呼,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门一会儿被打开,露出平陵的笑脸。
林豫瞧见平陵稍愣,目光透过洞开的大门往里探望,一身着青衣的男子席地坐在前方厅堂抚琴,正是那日在牌坊下遇见的男子,林豫行走江湖,看人还算有几分眼力见,那日便觉谢钦气度非凡,不成想既然是邻坊,他立在门槛外长身一揖,
“听闻隔壁搬来雅客,林某特来拜访。”
谢钦远远地看他一眼,抬了抬衣袖,平陵将人引入。
林豫趁机四下扫了一圈,这院子他原先来过几回,今日一瞧布局已大变,原先那些花花草草都给拾掇了,一些冗繁的布景也被移除,显得庭院十分开阔大气,乍一眼还以为是大户人家。
他拾级而上来到前厅靠东的一间门亭子。
长案上备了一壶薄酒,一张焦尾琴,侍从将焦尾琴挪开,谢钦亲自倒了一杯酒推了过去,
“公子雅量,谢某失迎,一杯薄酒赔罪。”
“哪里哪里,是林某造次,还望兄台勿要怪罪。”
一来二去,林豫得知谢钦姓谢,人称谢六爷。
“不知六爷在何处高就?”
谢钦身上有一股文人的风骨,却又没有文人的酸腐气,反而举止投足雍容华贵,大开大合,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上位者的气场,林豫自忖这些年做生意也颇有一手,在此人面前却不由自主生出敬畏之感。
这样的人若结交了何尝不是幸事。
林豫言谈间门颇有些小心谨慎。
谢钦含笑摇头,“一介闲人,不足挂齿。”
林豫便知他不愿意透露身份,也不强求,又随意捡了些院子里的布置向谢钦讨教,他曾到过江南,家中在江南也有别苑,对江南园林颇有些见地,也是想借此与谢钦打开话匣。
谢钦果然上了勾,便问他做什么,林豫说了几处手头的生意,比起谢钦的含蓄,林豫倒是很大方地介绍了自己,只是二人说到西北边关贸易时,谢钦多了几句嘴,寥寥数语,林豫便发现此人深谋远虑,其眼见远在他之上,心底越发敬了几分。
“听起来六爷似乎对蒙兀与女真商户知之甚深?莫非您深耕过边贸?”
谢钦摇头,“不过是认识几位与朝廷打交道的商户,不值一提。”
林豫认定这伟岸的男人非池中之物。
“说来六爷怎么想着屈居此宅,林某虽无多大见识,却看得出来此间门宅窄,容不下六爷智渊。”
谢钦眉峰微微一凝,露出苍茫的痛色,
“来此,不过是怀念一人而已。”
林豫微愕,颇有些不解,却又不敢多问,“原来如此。”
不料谢钦主动揭了伤疤,饮一口酒入肚,五脏六腑顿时火辣辣的,
“是我的妻。”
马上要成为他的妻。
谢钦深深凝视林豫,眼角泛红。
林豫见谢钦肯自剖胸臆,立即顺驴下坡问,“您的妻子是....”
本以为他妻子已过世,却听见谢钦接话道,
“我弃了她。”
林豫脸色顿时变了变,不知该说什么。
第一反应是弃了妻子实非大丈夫所为,可面前这男子实在不像个没担当的,忍不住试探问,
“莫非兄台有难言之隐,不得已方才弃了她?”
谢钦闻言悲从中来,整个人弥漫着一股极致的悲伤,他喃喃地颤着发白的唇,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不停的摇头,想起这两日听到林豫与沈瑶欢声笑语不断,痛楚夹杂酸气在眼眶里倒灌,他竟克制不住潸然泪下。
林豫见他动容如此,一下子慌了,“六爷,是在下唐突,不该勾起您的伤心事。”
谢钦抬手握住了他手腕,垂下眸哽咽道,
“你要对她好...一定要对她好。”
林豫以为是一位过来人给他忠告,连忙颔首,“谨遵教诲,我一定对我的妻好。”
也曾经是他的妻....是他亲手把她弄丢了。
谢钦手指从他手腕滑落,伏案不起,唯有双肩隐隐抽动。
平陵连忙朝林豫使眼色,林豫只得起身朝他一拜,一步三回头伤怀地离去。
回到家里,沈瑶朝他打听隔壁住着什么人,林豫如实解释道,“不知是何人,大约是西北来的,对边贸知之甚深,我觉着是位不俗的人物,待他日再去拜访。”关于抛妻弃子的事便没提。
在林豫看来,以谢钦的年纪该是有孩子的。
沈瑶听出林豫想结交那人便笑道,“家中可有女眷,要不要我请她过来喝茶?”
林豫想起谢钦其人,摇头道,“他无妻妾,或者你回头备一盒豆腐,我给他送去?”
“理应如此。”
这厢便将谢钦的话题给丢开了。
谢钦这一夜发了高热,病得不省人事。
平陵又急又心痛,蹲在床榻便伺候,给他换湿毛巾,一面便嘀咕道,
“爷,您这是何苦?他们还没成亲,您明明放不下夫人,何不求了她来?”
眼见谢钦双目发白,神色木钝,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跪了下来,
“爷,不敢瞒您,这几日小的已遣人将那林豫公子底细给打听清楚了。”
“他是黄州人士,在荆襄以走船卖货起家,随后生意扩展到江南,办了一家生丝厂,再将生丝贩卖去蒙兀女真,赚取差额,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在各地均有铺子。”
“林老爷妻妾众多,林豫是其长子,可惜他母亲早逝,父亲再娶,家中继弟庶弟勾心斗角,人人都想将他排挤出府,夺他家业,不然他为什么在京城娶妻而不是回黄州?别看林家只是一介商户,其后宅内斗比咱们谢家还要复杂,您放心夫人嫁去那样的地儿?”
“咱们夫人是聪慧,是本事强,可再厉害的女人也架不住日日如履薄冰,尔虞我诈,您就算不为了自个儿,也得为夫人着想啊。”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您可知这林公子今年二十又六,比咱们夫人还大了数岁,您就没想过这男人为何拖到这样的年纪不曾娶妻?您以为人人都是您?”
谢钦听到这里,眼珠终于转动了,旋即朝他投来凛然一眼,
“说下去。”
平陵咽了下嗓,倒豆子似的迫不及待道,
“那林公子早些年与舅家表妹定亲,二人青梅竹马长大,情意甚笃,后来未婚妻过世,他潦倒了两年,直到家中祖母以死相逼,叫他莫要辜负了亡母期许,这才振作精神操持家业,与府中弟弟相争。”
“咱们夫人若嫁给他,与他之间门隔了一个永远越不过去的死人,眼下是情意绵绵,待日子长久了,难保不起争执,您就忍心看着夫人往火坑里跳?”
雨轰隆隆地下,铺天盖地。
后面的小沟渠很快积了水,水漫入院子里来。
每年夏日,大雨瓢泼时,这一带的民居总要遭几回殃,最严重一回,水漫入正厅,湿了门庭,各门各户报去坊正,意图请人来修缮,可惜朝中经历战乱,哪有功夫理会这茬小事,居民自个儿相互筹钱,疏通过一回,可惜每到暴雨之际,还是免不了要浸水。
三月二十日午,连着下了两日雨,沈瑶后院已积了深深一潭水,眼看要没入厨房,林豫有一艘船被水关扣下了,忙于此事,沈瑶便招呼碧云与林家两位小厮趁着午后雨势减小疏浚。
忙活了一个时辰,总算是将积水清出去,只剩后渠,沈瑶不好意思再麻烦旁人,先让小厮回去休息,自个儿再琢磨如何一劳永逸解决此患,方才坐在后院的避雨亭喝口茶,听到与左边相邻的围墙处传来凿凿声。
主仆二人相视一眼,来到那咚咚声响的那截围墙,此处紧挨沈瑶的厨房,旁边便是一个砖砌的水槽,平日在此处洗黄豆,眼见那围墙被敲得一震一震的,一些粉尘从那缝隙里钻出来,沈瑶脸色大变,
“喂,别敲了,再敲,围墙该要塌了。”
砰腾一声,那块围墙应声而倒,露出一个门型的空洞来,粉尘很快被细雨给压下去,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立在洞外,他一身苍青的袍子,手执厚厚的铁锤,眉目怔怔望着沈瑶。
看清谢钦那张脸,沈瑶跟被雷劈了似的。
那日在牌坊下遇见谢钦她便有些蹊跷,这段时日听得那如泣如诉的箫声,心里隐隐有些顾虑,直到此刻那截围墙被他亲手挥倒,所有猜测尘埃落定。
二人目光隔着洞开的围墙相撞。
久久无言。
眼看自家主子哑巴了一样,平陵不敢装死,连忙从那个洞钻进去,笑呵呵朝沈瑶主仆行礼,
“对不住了,沈...沈姑娘,我家主子喝醉了酒,还望您见谅。”
沈瑶才没这么好糊弄,她从那个洞穿过去,越过谢钦身侧,来到庭院中,环视一周,好家伙,这才几日,院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回眸看向那个男人,即便浑身沾满灰尘,却难掩一身清越气质。
她眼底含着几分锐利。
“谢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若露个脸不算什么,特意搬到这里住便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谢钦看着明眸善睐,颜若朝华的女子,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
沈瑶打量着他,擒起唇角,自与谢钦和离,她从不叫自己回忆过往,她不是个沉浸过去的人,任何时候告诉自己,人要往前看,可现在对着这么一个人,与他的点点滴滴慢慢浮现眼前。
沈瑶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手足无措。
“你能解释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吗?”
谢钦像个做错事的浪荡子,抿唇不答。
平陵看了一眼窘迫的谢钦,立即接过话,“沈姑娘,我家后面的沟渠堵了,又殃及你家后院,我们打算将后面整个排水沟渠疏浚一番,而咱们这堵墙下不是正有一条水沟么,若不疏通,回头夏日暴雨,可能淹去正院,邻里街坊的,互帮互助不是好事吗?”
沈瑶目光盯着谢钦,“我问的不是这个。”
谢钦迎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抬起眼,“肆肆,我不放心你,搬来此处,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何许人也。”
沈瑶冷笑,双手环胸慢慢走近他,在离他三步远的距离立定。
风拂过,独属于她身上那片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谢钦眼睫微颤,紧了紧手中的铁锤,垂下了眸。
“谢大人,你好意我心领了,我与你不过半载夫妻,与他却相识相助三年,我还能不知他是何人,值不值得托付吗?”
谢钦脸色发白。
“再说了,什么样的人才值得托付?你谢钦顶天立地,为天下苍生殚精竭虑,这天底下还有比你更伟岸的男人吗,你还不是照样在关键时刻弃了我?”
躲在围墙根下的碧云听了这番话,目瞪口呆,原来谢钦就是姑娘的前夫。
不对,姑娘的前夫不是死了吗?
碧云看谢钦的眼神十分不善。
谢钦被沈瑶这番话说的抬不起头来。
“肆肆,对不住.....”
沈瑶没有功夫听他叙旧,指着那坍塌的砖墙,“我与林大哥情投意合,马上便要成亲,还请谢大人避嫌。”
谢钦嘴唇抽动了几下,僵硬地转过身,目光在那好不容易推开的一角灰尘落定,那里坍塌的不仅是一堵围墙,更是他的里子面子骄傲与尊严,他好不容易跨过这一关,路又被沈瑶堵得死死的。
“那我重新堆上....”他麻木地说。
只见谢钦将铁锤一扔,艰难地迈过去,又试着在尘堆里翻出一块块坚实的泥砖,将那粉尘给抚平重新堆砌。
修长的手指抓着泥泞,认真又生疏得做着并不擅长的活计。
雨淅淅沥沥而下。
沈瑶看到这样的谢钦,眼眶忽的酸了酸,她深吸一口气匆匆越他而过,回了房。
谢钦余光跟随她的脚步至甬道口子,看着那熟悉的殷红的裙摆一点点消失在转角......
心一下子跟被挖了一口似的,血淋淋的,无处兜放。
次日午时初,林豫终于从市署回来,沈瑶刚卖完豆腐瞥见他疲惫地站在自家门口,
“怎么了这是?可还顺利?”
林豫看到沈瑶露出笑容,“还好,你别担心,我会处理好。”
沈瑶走近闻到他身上有酒气。
林豫面露愧色,“我昨夜请市署的官吏在红鹤楼饮酒达旦....瑶瑶你放心,我什么都没做。”
沈瑶毕竟不是矫情的小姑娘了,笑了笑道,“应酬之道,我懂的。”
迎着他进去,给他倒了茶,见他眉宇仍有忧色便知事情不简单。
她曾给当朝首辅当过妻子,哪能不懂官场的门道,遂宽慰他道,
“先别急,慢慢打听消息,看看到底是何人拦了咱们的船,摸到线索才好有的放矢,不过谁也不能得罪就是。”
林豫认真看着未婚妻,当初喜欢沈瑶,不仅是被这副惊艳的相貌所折服,更是被她待人接物的气度所折服,他见过太多拈酸吃醋的小姑娘缠着丈夫不放,沈瑶没有,她有自己的事业,不会拘泥于后宅。
他欣赏且喜欢天地开阔的女子,就如当年的如霜.....
想起已逝的先未婚妻,林豫神色微有些怔忡。
他与沈瑶坦白过他的过去,沈瑶也告诉了他,她成过亲,丈夫死在边关,两个人都经历过旁人,心里都曾藏着一段过往。
或许这是他们真正走在一处的缘由。
“朝廷近来重新整顿漕运,原先的路子走不通,事情可能一时半会处理不好。”林豫想起自己在京城人脉还是短缺了些,目光忽然瞥向隔壁问沈瑶道,
“先前说是给隔壁送豆腐去的,如何了?”
沈瑶想起隔壁那尊大佛,微微扶额,随口敷衍道,“忘了,明日送吧。”
翌日沈瑶没遣人送豆腐给谢钦,却撞上平陵亲自排队来铺子买豆腐。
总不能就这样纠缠下去,沈瑶将平陵唤了进来,示意他坐。
平陵不敢,陪着笑,“您跟前哪有小的坐的地儿。”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平陵在整个京城几乎是横着走,对她还如此礼遇,只能说他还把她当旧主。
“平大人如此客气,那便是我唐突了。”
沈瑶也站了起来。
一声平大人可把平陵唤得心惊肉跳,他不得已挨着锦杌坐了些。
沈瑶笑着坐下,随后开门见山问,
“他还好吗?”
平陵这回丝毫不含糊,眉心蹙紧,“不好。”
沈瑶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又问道,“老太太应该在给他议亲吧。”
平陵苦笑,期期艾艾望着沈瑶,“您又不是不知道爷的性子,眼里心里哪还能容得下旁人,谁劝都没用,主子已多日不回府,不上朝,害得宫中折子都送来了这里。”
这话说得好像谢钦多么爱她似的,沈瑶也懒得与他分辨,
平陵抓着机会又道,“他没料到自己能活着回来的,您别怪他。”
沈瑶失笑,“我怎么会怪他呢。”
越到后来她越能理解谢钦,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着实不能耽误了对方。
“毕竟都过去了,我也不可能一直等他呀。”
“主儿,您就原谅他吧,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平陵含着泪从锦杌滑下来跪好,
沈瑶险些笑出来,“你说什么玩笑话,我马上要嫁人了,这九阳巷邻里街坊哪个不知?”
平陵面露痛苦,咬着牙道,“您就不再多处一处吗?万一那林公子不是您想象中的人呢,您还没去他老家,并不知宅门后院的艰险,您还.....”
沈瑶平静打断他,
“平陵,我和他之间门不可能了。”她露出恬静又浅淡的笑,
“即便没有林豫,我也不可能与他重归于好。”
谢钦不过是看着前妻改嫁他人,心里不甘,不舒适而已。
“快些给他定一桩门当户对的亲,有了新人自然就忘了旧人,日子越过越开阔,没有过不去的坎。”
又过了两日,天气闷热,再次下起了瓢泼大雨。
那堵被谢钦重新堆起来的烂墙被暴雨一轰而倒。
而这次,林豫恰恰陪着沈瑶在后院木亭里用晚膳,听到这声响,二人不约而同投去惊愕的目光。
雨幕潺潺,一人青玉而冠淋湿了衣摆站在墙后,双目清冷而空洞地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