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见得繁花不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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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傻子,自以为多得宠爱,直到被劝嫁到军营苦地,大家说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我不信邪,入帐爬床,等夫君钻我被窝时,同时发现货不对板。

「英俊威武的少将军呢?」

「柔媚可欺的美娇娘在哪?」

这人是风流纨绔的敬王。

而我是不入他眼的傻子。

嗯,这下大家开始说,我的命到头了。

1

沈思宁其实对我挺好的。

我俩一母所生,她作为大我三岁的姐姐,未出阁前教我读书也陪我玩乐。

最重要的,是她从不在意我那份多于常人的痴笨,总说我傻人有傻福。

后来等她入宫后成了宠妃,府里变得更加热闹,送来的稀奇玩意多了,登门拜访的俊美权贵也多了。

我手上玩的,心里馋的,都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身为重臣的爹一直对我唠叨,说我五岁那年娘亲故去后,沈思宁对于我来说便是长姐如母般的存在,要我凡事听话。

我当然听话,一方府内,沈思宁的要求就是圣旨,我服从的不行。

因为我不照做,就会有好果子吃。

而我照做了,就会吃上好果子。

就说上个月我过十八岁的生辰,明明我想去看杂技吃糖糕,求了她许多日,她偏把我带去皇家猎场,说什么正逢秋祭,又是中秋团圆的节庆,让我见见世面。

动物没看到,倒是见了皇上。

皇上对我十分热情,仿佛是他让沈思宁带我过来的一样。

不,这怎么可能呢,我有什么好看的。

难道是想学沈思宁那样挑剔我,教导我吗?

我有些紧张,回忆府中嬷嬷教过的礼数,刚要跪地磕头,却被皇上扶住,拉到身边一顿夸。

皇上夸我眉目清秀,和冷艳的沈思宁不同,又夸我可爱灵动,和端庄得体的沈思宁仍旧不同。

就是不夸我聪明。

因为谁人不知我是个傻子,只是出生在官家,上了档次,算个金贵的傻子。

「听说延边有人发现了百年的雪莲株能治百病,如果能够采来给你妹妹用下,是不是神智就会恢复?」

「皇上,说笑了。」

说这话的沈思宁,云淡风轻地笑着,垂落身侧的手却陡然握紧了我。

哼,吃什么醋!我才不和皇上做朋友!

无聊的很。

还好一盏茶的功夫,沈思宁就借机让我出去,我才有了溜回家的机会。

但到底运气不好,一不留神就掉进陷阱。

灰头土脸地被救出来后,来不及谢救命恩人,就被沈思宁拎回了府。

抄书、面壁、禁足闺房。

她一气呵成下了命令就走,但也留了份关心,吩咐后厨轮番做好吃的给我,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我长胖了一些,她才终于出现。

前厅落座,沈思宁把油纸打开,唤我吃糖糕。

我正吃着,一旁站着的大夫开始为我把脉,这是每月的例行问诊。

我不疑有他,大夫的表情也毫无波动。

「回贤妃娘娘,二小姐这是有喜了。」

我听不懂这话,看向沈思宁,她朝我笑笑,云淡风轻地说:「月事未来,体态丰润,原是如此。」

与平静的她不同,我爹暴怒,我挨了他一巴掌,疼哭了。

「念安,你这是肚里藏西瓜,要生小娃娃。」

沈思宁解释给我听,然后面容恬静地看我哭,没有争着替我挨打的意思。

这个时候怎么不争了?

我看着散落一地的糖糕,又犯痴了。

沈思宁其实对我挺好的,在大部分的时间里。

而在极少的某些时刻,一母所生的我们,她总爱与我相争。

2

「念安,一定是猎场那晚你失足掉坑,被人占了便宜。」

这好像不是什么好话。

可那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怎么可以说他的坏话呢?

我反驳:「姐姐胡说,没有!没有!他是好人!」

爹听我辩解,伸手还想教训我,被沈思宁拦住了。

她笑得稀松平常,但又带点蛊惑,「那安安,想不想嫁给这个好人?」

嫁是什么意思?

我懵懂无知,眼里只有满地的糖糕。

她继续说:「嫁给他,每天都能吃到糖糕。」

「可是……」

「他说的话,大家都听。」

「那……」

「长的也不错,还很有钱,和他在一起会很快乐。」

沈思宁罗列的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诱惑。

但我还记挂着一项最重要的事,便问她:「是不是嫁了就不用见到姐姐你了?」

用惨白来形容她的脸色一点不过分,但沈思宁仍旧笑着,捏我的脸,说:「见不到,要想我。」

「好!好!我嫁!」

我点头答应,隔天就被打包送往边境的军营。

沈思宁说,我的郎君是个威武不屈的将军。

3

车马摇晃,我做了许多梦,都与沈思宁有关。

梦里我尚年幼,她不让我见娘亲最后一面,给我糖吃,哄走了我。

后来年岁渐长,她还总不让我出府赴宴,拿碎银几两支开我,让人带我去买好吃的。

还有进宫这事,说是进选的册子上有我,她诓我去佛门求签许愿,误了时机,断了机会。

看吧,我虽愚笨,但还不算太蠢,长大了一些便明白了沈思宁的城府。

当然,这离不开丫鬟茗秀的好心提醒。

「贤妃娘娘的心思不简单,小姐你离她远些也是好事。」

茗秀陪着我远赴营地,我是很开心的。

但我不喜欢穿红艳艳的新服在白雪皑皑的路上颠簸,红的难受,白的晃眼。

所以最后的路程我选择全程闭眼,权当装死。

不知不觉真的睡熟了,等迷糊地被扶上榻,温暖袭来,我钻进了棉被里。

再睁开眼,红烛摇曳,我是被饿醒的。

我叫了茗秀几声,无人应答。

我打量自己身在何处,发现帐内简陋,除了榻就只有桌椅,桌子上还没有摆放吃的。

我感到生气。

沈思宁果然骗我!

哪里有糖糕!还天天吃呢,眼下连个瓜子都没得嗑!

我下榻出帐,帐外无人,但不远处有袅袅的篝火和热闹的人群。

离府前,沈思宁和我说过军营重地不比自家府院,不可以随意走动。

我又饿又冷,头晕眼花,也实在没力气走过去,只能转身回帐。

踢了鞋重新钻回被中,捂住肚子,想到了里头好像还有个娃娃在。

心情奇怪,想家的厉害,我默默流泪。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有人进来了。

我生茗秀的气,不愿意搭理她。

谁知她脱了鞋钻进被窝,还把我搂个满怀。不是脂粉味,是甘爽的松柏气息。

「小娘子……」他低声唤我。

是个男人!

他还唤我娘子?

这是将军?

我要嫁的人?

我不敢动,感到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脸,然后停住了。

他笑了:「怎么还哭了?是等我等苦了吧,我给你赔不是,先让我亲……」

我抬眸,他低眉。

这人长得好看,眉眼弯弯,脸色酡红,像极了我曾经路过勾栏院外遇见过的登徒子。

和沈思宁说的感觉不一样,这人不是将军吧?

「你谁啊啊啊啊啊!」

看吧,将军才不会这样冒失无礼,比我还不懂规矩。

而且这声音太过可怖,不一会儿就引来了人,乌泱泱地挤进帐来。

为首的那位英姿不凡,像斩杀登徒子的剑客,是说书先生口中的英雄形象。

而满榻的凌乱,还有我脸上的泪痕,都让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冷气。

当然,还有杀气。

英雄问:「敬王,可有话说?」

被问话的人比我还懵,衣衫不整地跌坐在地,双唇打颤,无法言语。

我感觉非常不好。

进来的人这么多,没有一个带东西给我吃的,好意思吗!

我都要饿死了!

茗秀突然闯进来,也被此情此景吓到,跑到我身边安抚我。

见了她,我这下完全脆弱,委屈地捂住肚子,又开始掉珠子:「我肚子里的娃娃要饿死了!」

不知为何,此话一出,有刀剑落地的声响。

也有拔刀的动静。

那刀架在了敬王的脖子上,凉飕飕的,泛着光。

终于有人比我哭得还大声了。

「我冤枉啊!再怎么样,我也没有那个能力,上个榻就抱了一下,就喜当爹吧!」

4

「安安,别怕。」

很熟悉的一句话,是救命恩人跳进坑里对我说过的。

真的是将军救了我。

此刻他温柔地摸摸我的脑袋,转身便面露凶光地让人把登徒子给扛了出去。

我吃着茗秀递到嘴边的馒头,皱了眉。

茗秀愁着一张脸,心有余悸地说:「祖宗哦,我就出去给你找点吃的,你怎么就犯糊涂进错了帐,闹出了事!」

原来是我走错了地方。

怪不好意思的。

我一边愧疚一边吃,啃完一个就不张嘴了,一点不像平时那样贪食饭量大。

茗秀急了,怕我闹别扭,哄我几句。

我不买账,哼哼唧唧:「没有糖,要沾着吃的,不喜欢,不吃。」

茗秀就此作罢,叹气:「嗜甜的习惯不改,这营地里哪有那么多可伺候你的糖,怕是粗茶淡饭你都觉得苦。可这苦你得受着,别忘了,这里不再是繁华的都城。」

这里是贫瘠边缘的战地,是杀戮频繁、尸横遍野的苦境。

见我听不懂深奥的话,茗秀冥思苦想,嘀嘀咕咕:「要怎么和你说呢,都说皇上是九五至尊,但最怕的两人都在这,一个是将军周颂远,一个便是敬王萧敬和。可如今军营里发生了这事,护送我们来这的那些护卫一旦回京把这事传出去,怕是对将军有所影响……如此看来,小姐跟着将军不好。」

我有样学样:「不好。」

茗秀忿忿地咬了口被我冷落的另一个馒头,还想说什么,抬眼看到掀了帐幔进来的人,火速闭了嘴。

是敬王,萧敬和。

他换了身素净的衣服朝我走来,一手端汤,另一只手利落地解开系绳,将厚实的大氅盖到了我身上。

然后喊我:「娘子,喝碗鸡汤补补,刚刚是为夫不对,吓坏你了吧。」

我不理解,怎么一会儿功夫,他就变成了我的夫君了?

但败给了鸡汤的美味,我被成功诱惑,接过碗将浓汤一饮而尽,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甚至有点冒汗。这是大氅的功劳。

想到自己吃独食,没有分享,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全部喝了,你怎么办?饿不饿啊?」

萧敬和端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笑眯眯地摇头,「不饿,你喝鸡汤,而我享受了鸡爪。」

我震惊:「鸡爪!是不是卤的!我也要吃!要吃!」

萧敬和侧过脸去,用手指了指,「这样的,你要不要?」

我这才发现他的右脸颊上有个五指细长的巴掌印。

红烫烫的,让人看着都疼。

「将军打你了?」

「不是。」

「你爹?」

「在天上,打不到。」

「那是谁?」

「一个被你捷足先登,对我爱而不得的人。」

我聪明的很,立刻就懂了,抓紧下榻蹲下,然后将两只手摊开往地上蹭,等手掌里盛满了冷意才站起来。

步步逼近,下一刻我的手就和萧敬和的脸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

这下轮到萧敬和震惊了,「你什么意思?抹黑我?」

我严肃地解释:「爱你的人打你嘛,就像我爹和沈思宁一样,他们爱我才会打我嘛,但被打了不舒服,火辣辣,要贴一贴,才舒服。」

这是我自小时起,每次犯错挨罚后悟出的道理。

有时是手心被拍,有时是屁股开花,当然也有像上次惹怒爹那样直接被打了耳光。

每次疼的难受,蹭蹭凉快的地砖、墙面、院子里的石头,我都会舒服一些。

只一瞬,萧敬和的表情就变得古怪。

不是吃惊,不是感动,但眼眸流光波动,眉头紧缩,有一种说不出的忧愁。

我有点害怕,收回了手,却被他抓住。

「手那么脏就敢往我脸上蹭,根本是故意报复我刚刚做的事。」

他笑的肆意,但这笑不像被窝里那样黏糊糊般放浪,反而像逗猫那样纯粹天然。

有点,不对,是很好看。

比以前出入府内的那些俊俏少爷都好看。

「事到如今,你回不去,我也得收心了。小傻子,你要记得,你千辛万苦远嫁而来,要嫁的人是我,不是什么将军周颂远,也不会是什么……当今皇帝。」

这下轮到茗秀被口水呛住,震惊得不敢动弹。

一帐之内,三个人都震惊完了,萧敬和才心满意足地起身打算离开。

临走前,他提醒我不要因为贪吃去后厨。

这对我是太大的挑战,我不开心,瘪了嘴:「为什么啊?」

萧敬和抻腰挑眉:「因为爱我的人在那里,她不会想看到你。」

萧敬和走了,茗秀在角落里扶额。

我问她:「他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后厨有个厨娘,做饭不好吃,咱们不要去。」

「哦哦,那我嫁给他,还算不算将军的媳妇啊?要和谁睡觉?」

「不算!暂时和我睡!」

说完这句,茗秀鬓边的头发都乱了。

她苦兮兮地坐着,两眼无神,没敢把「小姐跟着将军不好」后面那句「但是跟着敬王更糟」说出口。

事已至此,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5

我虽笨拙,但识字读书一样不落,还能写出一手好字,说来也都是沈思宁的功劳。

以前每每在书房,教书先生在前,沈思宁就会拿着戒尺站我身后。

这份严格无外乎是想保住沈家的颜面,不愿我完全失才,能让大家在聊起我时夸我一句尚识诗书,不至于玷污了她照拂家府的美谈。

往事历历在目,直到这会儿拿着沈思宁写给我的书信读着,我仍有被隔空窥视的错觉,顿时如坐针毡。

茗秀问我:「信里写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

我时常一根筋,所以沈思宁才会特意写来同我解释:说她一时记错,其实当日救我的人是敬王而非将军。那日中秋团圆祭祖,萧敬和作为王爷和将军一同进了京,这才碰巧搭救了我。

沈思宁嘱咐着,让我好好听话,做人新妇要遵规守纪。

我糊涂了,掰着手指嘀咕:「王爷有钱、王爷说的话谁敢不听啊、王爷不愁吃喝……嗯,这样的话,确实可以给我带来快乐。」

这些,也和沈思宁形容过的形象对的上。

茗秀嘴角抽搐:「这也行?」

我反应过来,生气地把信往桌上一拍:「这样不行!」

茗秀一脸惊喜:「小姐,你居然明白这个道理?」

「糖糕啊!沈思宁说过会有的!没有糖糕怎么办!」

「你!你到底懂不懂,说起来,别的什么皇亲贵胄尚能和那些有的没的沾点边,但他敬王却是哪哪都凑不上数!当年皇帝登基不过几日,他就被借机踢到了这!在这苦兮兮的延边,谁听他的话!他的钱又可以藏在哪!他可以带给你快乐,那是因为他落魄的只能自娱其乐,知足常乐!」

「我……」

「皇帝是他亲哥!他亲哥都如此待他,他这样的境遇,任谁都要退避三舍!」

茗秀扼腕悲愤,满心凄凉。

我歪着脑袋,想要努力明白这些话,有点难。

只是觉得茗秀为我抱不平,承受了我因懵懂无知理解不了的那份痛苦,我感到过意不去。

茗秀忍不住补了一句:「他还风流多情,招惹许多女子又概不负责!」

「谁说的?我负责啊,这不是拿了好吃的,来给我的傻丫头吃吗?」

「……」

「再说了,那些都是逢场作戏,不能当真。」

萧敬和挑眉笑着,说的话又十分正经,他还要对天发誓。

茗秀撇撇嘴,可没那个胆量真的听他发誓。只见她抠抠手、晃晃脑袋开始装傻充愣,一时之间比我还像个傻子。

茗秀就这么傻不愣登地晃出了帐。

萧敬和见无人打扰,心满意足地递来几块鲜软的奶糕给我,催促我吃掉。

我张嘴,却忍住了一口咬下,有些苦恼:「吃太甜的话,肚子里的宝宝会不会蛀牙?」

一声短促的笑声在耳边响起,萧敬和摸摸我的脑袋,说:「安安,别怕。」

我一怔,熟悉又陌生的回忆在翻涌,但没找到出口。

在这样的时刻,我确定了眼前的人也同样对我说过这句话。

所以,到底是谁?

我为自己的蠢笨感到难过,委屈得鼻尖都红了,问:「宝宝到底是谁的?」

萧敬和却好像也变成了傻子,温言细语地哄,「你当然是我的。」

「……啊?」

「傻人有傻福嘛,大家都想得到的福气,自己跑到了我这里,我心愉悦。」

「愉悦?」

「愉悦,便要同榻而眠,好事趁早。」

6

那晚,萧敬和吹熄烛火躺到了我身边。

我朝着他温暖的怀里钻,却被他的手指给抵住了脑门,拒绝了个彻底。

我不乐意,用脑袋撞他的胸膛,一下下的。

最后因萧敬和一句「挨太紧会挤到肚子里的宝宝」,我才听话地闭上了眼。

我听到叹气声,砸在耳里,成了催眠的小调。

日子就这样过着,我吃着茗秀准备的酸果,却一点不享受。

茗秀叨叨着酸儿辣女的奇怪话,我却仍然只爱吃甜,这日趁她不在,便偷溜着去了后厨。

厨娘是个瘦高的姑娘,我摸着肚子刚想说饿,她不搭理我转头就走。

我委屈地往外走,又遇到一个挨坐在草垛边缝衣服的姑娘,我朝她笑笑,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想让她看裂开的口子,但求人未成还被翻了白眼。

我更加委屈了,随便蹲到一处就看到几个兵士边走边咬馒头,想到以后日日馒头上桌就非常难过。

接着,就和一个拿着药草的女子对上了眼,听她冷哼一声不给好脸色,这一天下来的委屈彻底爆发。

我脸色惨白站起身,摇晃着身子就往后跌。

还好被路过的萧敬和扶住。

他担忧地问我:「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还未等我回答,他就学着郎中诊脉那样按住了我的手。

然后我那惨白的脸色便传染了过去。

萧敬和看着我,沉默了许久,接着不由分说牵着我就走。

帐门口遇上端着汤药的茗秀。

我刚想接过碗,萧敬和就语气威厉地质问起她:「谁让你煮的这些?」

手一挥,那碗骤然就裂在我的脚边。

我试图挣脱萧敬和的手,想要离表情惊恐的茗秀近一点。

茗秀低了头,再抬头看我的时候,露出痛苦的神情。

不知为何,我感受到一份恐惧。

我慌忙蹲下开始捡碎裂的碗块,一边捡一边说:「做错事要改正、做错事要改正。捡起来就没事了,不生气,不生气。」

我想让萧敬和不要生茗秀的气。

她摔了碗不是故意的。

「这些进补的药汤,是离府前,大小姐特意嘱咐要我每日一碗煎给二小姐服下的。王爷会这样斥责我,想必是这碗里有猫腻吧……我就不该听大小姐的话,是不是二小姐喝了这些会有性命之忧?她已经喝了有些日子了!」

从前在府里,经常听到爹和几位叔伯好友议事。书房就算关着,路过时也还能听到他们义愤填膺地说着「人头不保、性命堪忧、罪有应得」这些话。

所以我明白,这不是好话,是会死掉的意思。

我手一哆嗦,碗块划了手指,滴了血。

「我会死掉吗?」

我泪眼朦胧地抬头问萧敬和。

7

手指的伤口不大,擦了药就没事了。

但手腕却被几个请进帐的军医轮番按住诊脉,已经开始让我变得不耐烦。

我问:「难道,是肚子里的宝宝生病了?」

无人应答。

我瘪嘴,又想哭了,但想到之前茗秀说过的哭多了,肚子里的宝宝就会缺水口渴,我努力忍着。

等军医们都神色恍然地站成一排互相使眼色,萧敬和这才出现。

他脸色不好,像和别人吵了一架,气息不稳,攥紧了拳头。

但军医们仍旧只能对着萧敬和摇头,还未说什么,就被跟进来的周颂远请出了帐。

萧敬和沉着脸,但动作意外的敏捷,快速拔了一个兵卒随身佩戴的剑朝周颂远刺去,最后堪堪停在了脖颈处,只差分毫就要见血。

周颂远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不敢?」

萧敬和瞥了我一眼,利落地扔了剑,语气凉薄地说关心的话:「娘子还在,不能吓到她。」

周颂远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场,却也在看向我的时候流露出一份心软,「所以你以为你突然间要送走她,就不会吓到她了吗?」

两方对峙,互不相让,最后是有人来报消息,周颂远这才松了劲,先行离开了。

我虽然困惑不解,但实在饿得不行,小声哼唧表示不满。

萧敬和看出我状态不好却不敢叫唤,叹了口气让茗秀下去给我做吃的,「用心点,别胡来。」

茗秀眼圈泛红,应声退下。

帐里只剩下我和他,一个今日看来有些奇怪陌生的男人。

我看了地上一眼,嗫喏温吞地请求:「把它收起来好吗?」

萧敬和皱着眉把剑踢出了帐,转过身时立马换上温和的神情,「营里到处都是刀枪棍棒,实在不算安全,傻丫头离开这里,去别处待着好吗?」

「不好。」

萧敬和知道我傻归傻,在某些方面却执拗得厉害。

他只能走近,挨到我身边继续哄:「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也只是个落魄的王爷,太多人不把我当回事,我怕我会护你不周全让你被欺负了。」

可是没人欺负我啊。

我想了想,说:「她们只是不和我玩而已……」

萧敬和皱眉:「她们?」

我点点头:「厨房里的、做衣服的、还有送药材的……那些姐姐都不理我。」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碰钉子的事,越说越委屈,渐渐低下了头。

萧敬和却不给我埋头难过的机会,他两手捧起我的脑袋,同我解释:「你摸自己的肚子,厨娘以为你在炫耀怀有身孕,你扯自己的衣服,绣娘以为你在刁难她不懂上品织锦,还有那个药娘……」

是他的错,自打到了这,他虚情假意地混迹女娘们之间,就是为了做实自己的放浪无端,好让远在京城的人放松警惕。没想到会误打误撞娶了妻,闹得他挨了不少怨怼和唾骂,连媳妇也被排挤。

萧敬和说到这,看我眉头紧锁,悟出要言简意赅,「她们都是吃醋,觉得你抢了我,不高兴罢了。」

「哦……这就是茗秀说的风流放浪,是吗?」

「……」

「可争抢这事我从来不做,因为总有人会难过。」

比如,沈思宁总会抢在我前头做些什么,而我不开心还不能说。

我眨着眼,一派真诚地握住萧敬和的手腕,「我没有抢,她们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萧敬和其实很吃我这一套。

每次我抢他被子或者不小心把他踹下床后,又或者讨要鲜奶、野果吃时眨眨眼撒个娇,他就会宠溺般的举手投降。

一个月以来,一直如此。

此刻听我这么说,效果却不同以往。

萧敬和看着我的眼眸明暗闪烁,说的话晦涩难懂。

他说:「是啊,争抢后总有人会难过,比如我。」

我顿感好奇,想要他分享趣事给我解闷,便大剌剌地问他,「你抢过什么啊?说给我开心开心吧。」

萧敬和无奈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自己的命。」

8

黑云成片地压过来,风雨欲来前营内一片寂静。

萧敬和离开前说有事要处理,一走,直到深夜也没有回帐。

他没回来,茗秀便安心地留在帐内陪我。

我睡不着,乱翻腾。

茗秀说我是蠕动的毛毛虫,太不安分。

这是话里有话。

也是,我从一入营似乎就总让她胆战心惊。她这么不爱扮弱的人,今天差点急哭了。

我不睡了,索性挪到榻边,看挑灯缝补的茗秀,兀自发了会呆,问她:「王爷……和他哥哥是不是关系很不好啊?哼,有我和沈思宁那么不好吗?」

茗秀的手顿了一下,反问道:「你也觉得你和大小姐的关系不算好?」

其实也不是。

自家人,我还是想替沈思宁说点好话:「她就是喜欢管我,生气的时候笑着,但表情很可怕,我不喜欢她那样。」

「那大小姐起码对着你还会笑呢,皇上对着王爷的时候不只没有笑容,还不乐意见到他呢。」或者说,巴不得他快点死。

茗秀权当哄我入眠一般轻声说话,又像是希望我能因此多了解一些事。因为即便不在尔虞我诈的京城,危险也并不会完全消失。

都是道听途说,但无风不起浪。

她说先皇子嗣单薄,就两位皇子,分别是皇后所生的当今圣上萧觉礼,还有珍妃所生的王爷萧敬和。

二十多年前,皇后产后薨逝,珍妃便把萧觉礼照养在身边,视如己出。

但随着年岁渐长,加之君心难测,一牵扯上储君皇位,萧觉礼的心机便显露了出来。

彼时先皇还在位,萧觉礼就生性多疑处处针对萧敬和,到先皇刚一驾崩,他便寻罪幽禁了珍妃,以此要挟萧敬和远离城都,无召不可踏入一步,否则便成全他的不孝。自此,萧敬和的命留住了,萧觉礼也不用在史书上留下弑弟杀亲的污名。

几年来,萧敬和成了有名无实的王爷,在营地里散漫地活着。

有人说萧敬和的放浪是装的,那是为了保全他那深宫后院的母妃。

也有人说萧敬和的庸碌是被磨出来的,被回京无期、探母无望,被入眼便是灰败的苍穹和尸横遍野的大漠给磨去了心志,徒剩一具好看的皮囊。

「好看的,」我听困了,熬不住地瞌着脑袋,身子一点一点地倾倒下去。

但是不忘继续说:「好看很好啊……皇上比不过我夫君……我知道的,我见过。我夫君最好看,从小就好看,那个时候在宫里,我还偷偷跑他房里……」

脑子里闪现的画面断断续续,我只顾着喃喃自语然后陷入绵软的榻中。

帐外传来沙砾磕碰在一起的响动。

萧敬和其实刚到不久,听到我最后梦呓一般的话语,神色恍然地走了进来。

他蹲到跟前与我平视,我就强撑着眼皮迷蒙地看他。

他就用这张我刚刚夸赞的俊脸蛊惑我,说决绝的话:「你必须离开。」

茗秀看不惯他这样趁势劝说,想要阻拦,却被萧敬和一句话堵在了原地。

他说:「我以为这丫头是皇帝求而不得觊觎的美色,是他的软肋,没想到却是他不愿落入他人之手的把柄。」

初来军营那日,我入错帐上错榻。那么坏了事,其实本该嫁给将军的我就该折返回京去。但周颂远却提出与萧敬和做交易,让他成为我的夫君,只为不让皇帝把我接入宫中。

萧敬和以为这是一场求而不得,答应的当下,一开始考虑的不过是把我当作抓在手中的雀鸟,必要之时可以拿我威胁萧觉礼。

没想到,就在刚刚替我把了脉察觉出了不对劲,又听我说着小时候的回忆,他这才明白过来我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我是一个留在世上,会让萧觉礼皇位坐不安稳的存在,一个会暴露萧觉礼恶行的证据。

我不能回京,也不能留在营里。

可又该去哪里呢?

我撑不住了,没办法继续欣赏这张忧愁的俊脸,睡了过去。

梦里回到四岁那年,我被爹领着和沈思宁进了宫参加皇子的生辰宴。

哪个皇子不记得了,只记得本该乖乖待在沈思宁身边的我好奇地四处乱蹿,闯进一个甘松气息浓郁的房间躲起来玩,瞧见了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进来换了茶盏。

那人走后,我因为口渴顺手就倒茶喝,之后脑袋昏昏沉沉,迷糊间瞧见一个穿着明黄长衫的小哥哥走了进来,他见了我便连声呼喊,下一刻冲过来扶住了我。

他摇晃我,想让我清醒,「你是谁?」

我慢慢闭上了眼,回他:「我是……念安啊……」

「安安,别怕。」

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

身旁的娘亲以泪洗面,对着爹嚷嚷。

「皇子相残,祸及安儿却救了二皇子,这里头的狠辣阴毒却不能说!安儿命苦!」

朝堂里的党派之争严重,爹爹所依靠的便是大皇子一派,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又如何能说?

自此,我成了一个金贵的傻子。

不久,娘亲旧病缠身,加上心有郁结卧病在床,除了日常照顾我的下人,只有年仅七岁的沈思宁日日夜夜陪着我。

而那个好看的小哥哥,只除了眉眼长开了些,其他的和如今的萧敬和并无不同。

9

这些日子,雨断断续续地下着。

萧敬和早出晚归,不在练兵场,不在后厨,不在任何可以轻易被找到的地方。

潮湿让我感到不舒服,找不到人让我犯别扭。

茗秀把我对萧敬和的依赖看在眼里,又喜又忧,变着法地逗我,今日更是换走了酸枣,端上了奶糕和甜果给我。

我却摆臭脸,不买她的账。

茗秀捏我的脸,无可奈何地说:「祖宗,你又怎么了?给你吃的还不乐意啊?」

我豪爽地拍自己的胸口:「都是你!总让我吃酸的!我一定得了酸病,浑身不舒服!这里最不舒服!」

酸酸涨涨的,可不就是想自己的男人了嘛。

茗秀被我的发言搞懵了,一时有种家有小女初长成的感慨,欣慰又落寞。

见我不吃东西,她把每日一碗的汤药摆到我面前,说这可是王爷交代的,喝了王爷也许就回来了。

哄骗的玩笑话,却一语成谶。

萧敬和掀开帐幔,脱下雨蓑,浑身泥泞地出现时,看到就是我乖巧喝汤的样子。

他不经意地莞尔一笑,寒气逼人的眉眼突然就柔和了许多。

茗秀一走,我就围着萧敬和问东问西,「怎么都没看到你?哪里都没有!」

「去训练了。」

「没有!训练的地方没有你!」

「不在营里所以……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瞧见了萧敬和衣服上沾染的些许血迹,心里害怕,便撒娇着要他好好陪我躺着聊聊天,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又让我的心感到不舒服。

「再过几天,我让将军派人送你去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那里不湿冷,那里能种花草,还能吃上你想吃的糖糕,好不好?」

「……」

「好不好?」

萧敬和牵过我的手,在摸到手心里起的湿疹后,表情又阴郁了起来。

我好像懂这种感觉。

就好像是我喜欢吃的食物不小心发霉了,多烦闷啊。

会想要丢掉吧?

然后,换一个新的?

萧敬和不会是想把我给换掉吧,不然干嘛总想送我离开?

我急忙收回手,直挺挺地躺下,盖好被子,说我要睡了。

烛火被吹灭,我心里的小九九却亮了起来。

隔日一早,萧敬和又不见踪影。

也好,我有自己的计划,不想被他发现了端倪。

趁着天光微亮,茗秀还未来,我偷偷摸摸来到后厨钻了狗洞跑出了营。

厉害吧,上次溜到这里的时候发现了野狗,而这洞口是足够我爬进爬出的程度。

本来是想着某天无聊溜出去玩的,现在倒正是时候,我要去给萧敬和找治脑子的雪莲!

这还是以前我在府里听一位大夫说的,说延边的雪莲是世间珍品,小小一片叶子入药都有奇效,萧敬和最近一定是太忙太累了才会脑子发昏天天想要赶我走!

这可不行,可不能娶我随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傻子!

但刚走不远,我就被风吹出了鼻涕。

春雨过后的湿冷让人不适,我着急出来,穿的单薄,咳嗽着绊到了石块,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满身污泥,肚子阵阵发痛,糟糕的是脚还扭到了。

努力爬回去能不能行啊?

那就明天再出来一次吧……

调转方向的时候,一根羽箭破风而来,落到了我脚边。

我被吓得闭眼趴下,大喊着:「萧敬和救我!」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到了我脑袋边边。

「抬头。」

这声音……

我瑟瑟发抖地听话抬头,习惯使然,我总是做不到违背沈思宁的命令。

况且,这语气是她即将发怒的前兆。

我泪眼汪汪,扯她的裙摆,「沈思宁,你还是好漂亮哦。」

「哼。」

甜言蜜语没有用。

我只能继续求救。

「萧敬和救我!!」

出大事了!

你媳妇要被胖揍一顿了!

10

我是被沈思宁给拎到训练场的阅兵台上的。

她解下红色斗篷抖了抖,扔到我身上,但即便这样我也仍旧瑟瑟发抖。

不是冷,是害怕。

她质问周颂远:「这就是你答应我的,会好好替我看着她?」

周颂远抿嘴沉默,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思宁,说:「你瘦了。」

我也发现了。

沈思宁不仅瘦了,脸色也很苍白,一贯妆容得体的她竟是连打扮都变得敷衍。

「你让人送信说有人要把我妹妹送走,我匆忙赶来,这一路能不折腾吗?」

这是要兴师问罪,而被怨怼的人此刻也施施然而来。

萧敬和一眼先看到了我,不敢置信地走过来,眼里有化不开的冰雪。

他又看向沈思宁,执意提起要送我走的决定。

这次,是沈思宁拔了周颂远的剑直指萧敬和的胸口。

她冷笑着:「送哪去?我千辛万苦把她送过来这里,就是为了让这千万兵马将士作为护她的屏障,让萧觉礼不敢伤她分毫,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

萧敬和不退反进,剑尖已经触上了他的胸膛,隔着衣服,瞬间就能轻易穿刺。

他说:「就凭你送她来这的劣质理由,怀胎十月生不出孩子,这是欺君!到时候,那人要她命就有了借口,要除掉我也不用瞻前顾后!至于你身旁这位少时思慕的情郎,也会陷入被动,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听不懂,心里乱糟糟的。

沈思宁咬着下唇,这是她难过时才会有的动作,但是她的表情依旧冷漠。

「那你就让她生啊。同床共枕,王爷不会这么没用吧?到时时间一到,念安的肚子毫无动静,她就算是个傻子!也会察觉出不对劲的,你忍心让她难过吗?」

「你忍心让她知道真相,觉得被欺骗了吗?」

「你忍心吗!」

这一字一句,让萧敬和的神情万分痛苦。

而那柄锋利的剑像马上就要刺进萧敬和的身体里一样。

沈思宁最讨厌了!

只要她出现,我就会遇到困难!

我要保护萧敬和!

我冲过去,与此同时,萧敬和也朝我转过身来。

他徒手握剑,指尖渗出鲜血,沿着手腕滴落,但这次他并未在乎我是否恐惧。

他等我靠近,朝我伸出手,趁我不备,推我滚下阅兵台。

木梯几级,我翻滚而下。

万籁俱寂一般,我听到沈思宁的尖叫。

我听到萧敬和无波无澜地说:「本王见血惊恐,无意间与王妃推搡,王妃不慎坠落阅兵台,致小产。」

血也刚好,人也刚好,想要解决欺君一事也刚好。

想要让我一个傻子怨恨一个人,心甘情愿离去,也刚好。

11

几天来,茗秀见我不吃不喝,心有不忍。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从未怀有身孕的,惊诧之余,明白过来沈思宁嘱咐她煎熬给我服用的都是闭经的药物。

她沉沉叹息,以为告诉我,自始至终我从没怀有娃娃,我会好过点。

但我依旧沉默。

我不管沈思宁是如何让我在府禁足时喝下那些闭经的玩意,如何说服了爹爹让大夫们故意欺骗,如何执意要把我嫁给她曾经的爱人。

仿佛万般为我好,便可以不用顾及我的心情,只要他们牵动丝线,我便如木偶傀儡般活着。

我敲敲自己的脑袋,想起说书先生说过的自由,我以为远离家府,远离了沈思宁的摆布就可以解脱。

谁知来到这里,又遇上个自以为是的夫君,仍旧是为我好的说辞,却做伤我心的事。

我翻身而起,趁着夜色为因看护我疲累睡去的茗秀披好床被,摸黑下榻往后厨走去。

远远的,烛光在一顶主帐内跳跃不休。

沈思宁明日就要回京了,虽然她万般嘱咐我不要离开这里,但她一走,萧敬和赌我会听他的话。

后厨无人,我找到了鸡腿,却没有如愿解馋。

因为我的跟前不知何时蹲坐着一只野狗。

想到了什么似的,我把鸡腿扔给野狗啃食,趁机钻洞而出。

当然不是逃跑啦。

几天前出营后隐隐看见三两座茅屋的村户,反正闲着无聊,我要去和他们交朋友。

沈思宁不过回去了十天,萧敬和就帮我收拾好了行囊,要我隔日就离开。

他想和我好好说话,我挣脱了几次,但在看到那双布满伤痕的双手后,这才不再闹腾。

他一直偷偷的在做某件事,却不同我说,即便我要离开,仍旧不愿提及。

又来了,胸口酸酸麻麻,不舒服。

他叹着气,说:「你走,我才能安心做事。」

他要去做一件大事,冷宫的母妃重病已久,他已经没办法再等下去了,即便要做一个万世唾骂的君王也好,败将也罢,眼下他需要马上起兵直逼城都,取了萧觉礼的性命。

「你等我……」

等他什么,他没再往下说,怕希望落了空,会让我难过。

我出乎他意料的点头,说:「我等。」

等什么,我也没说。

隔日,我正在吃早饭,茗秀就着急忙慌地跑进来对我说营内大乱了。

我还有些瞌睡,不明所以。

茗秀抢过我的碗,慌张地说:「不知道是哪里走漏的消息,京城里传满了流言,说你怀孕是假,嫁人是假,皇上大怒,把大小姐和老爷都关起来了!营门口,都是来抓你的兵马!」

我咂咂嘴,心里想着,等到了。

那夜我敲响村户大哥的柴门,傻憨憨地和他唠嗑,拿了身上仅有的金银首饰给他,让他往京城去散播消息,这才有了今日的结果。

我背起萧敬和为我准备好的行囊,招呼茗秀跟上,大步朝营门口走去。

与萧敬和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不忘狠狠踩了他一脚,「没有糖糕!我才不留在这里!」

12

不可违抗的圣旨一定不能硬刚,但这一定也让萧敬和如坐针毡,眼下可能在和谁商量着对策。

一路往城都而去,我仍旧浑浑噩噩地躺在马车里,来的时候怎么样,回的时候也仍旧如此。只是这次,我穿着素白的衣服,在开满鲜花的道路上,把许多事都看的更加透彻了。

我是傻子,言行举止笨拙,思考能力有限,但不代表我会一直单纯善良没心机。

被欺负了,难道不用反击吗?

茗秀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以为这是一场壮烈的赴死,开始卸下傍身的银钱,沿路扔到路边。

我愣住:「你干嘛啊?」

茗秀凄凄地说:「留着也没什么用,这附近的百姓都穷困,让他们捡去用吧。」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没敢告诉茗秀计划。

没错,但凡我一只脚踏进都城,我们两姐妹都会死。

但我赌我们不会死,不管是京城里被囚的沈思宁也好,或是即将回京的我。

四岁那年晕倒的时候,一干进宫赴宴的群臣看得仔细,奈何没有人证道出实情,这才让萧觉礼一党掉以轻心。

现在只要回想起这一切的我回了京,而当初拥护萧敬和的臣下还在,这便是萧觉礼不愿见到的。萧觉礼昏聩无能,眼下便是拉他跌落皇位的最好时机。

我赌沈思宁被抓,周颂远这个老情人会义无反顾地来救人。

我还赌我还未进京,萧敬和就会赶来,同萧觉礼新仇旧恨一起算。

这两个萧觉礼最讨厌最害怕的人,一个有夺位的名义,一个有用兵的由头,一起发力才能事半功倍。

我笑得开心。

茗秀托着下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姐,你怎么看上去有点聪明的样子?」

13

天牢里,沈思宁虽然穿着囚衣,却一点没有卸下沈家大小姐该有的端庄姿态。

我蹲在外头,和她对看,然后扔了一包油纸过去。

两方交战,外头火光四起,我却让人一定要买到这个东西。

沈思宁一直见不得我不得体的样子,但眼下却什么都没说,慢慢打开油纸,等看到里面的糖糕时,愣住了。

我撇撇嘴:「你也爱吃,不是吗?」

从前在府里的时候,沈思宁忙前忙后帮衬爹打理家事,有时让人刚买来就被我抢去吃了,印象里从未好好品尝过。后来入了宫,这种民间的小食,又有什么机会能吃,要用什么身份来吃呢?

娘亲死后,爹主外,她主内,不过十岁的年纪就已经老成的不行。

府里的下人,府外的权贵,还有百姓们无一不称赞这位当家了得的大小姐。但谁又知道她如何倾心教育自己的妹妹,为了家府如何无情地拒绝与将军府的亲事,每晚都辗转反侧,从娘亲死去后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

我其实都知道,现在心里更是明镜儿似的。

五岁那年,她不让我见娘亲最后一面,给我糖吃哄走了我,是因为娘亲自缢而亡,面容并不安详,不想吓坏了我。

后来年岁渐长,她总不让我出府赴宴,拿碎银几两支开我,不过是不想让我接触太多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让他们顶着照顾傻子的名义欺负我。

还有进宫这事,就更好理解了。我能进宫吗?进去就是个死字,想弄死我的还不是什么争宠的妃嫔,而是皇上自己。沈思宁把自己送进去,救了我也稳住了皇帝,牺牲的却是一份青梅竹马的情意。

原来,我也不是没抢过她东西。

原来, 我也抢过。

抢了她无忧无虑的生活, 然后装疯卖傻地乐呵着。

「不吃吗?」

我见她没有动静, 忍不住问。

沈思宁重新把油纸包好,抬头看我, 微微一笑:「等一切结束,我们再一起吃。」

我点头, 笑看着她。

也期待着萧敬和大义灭亲, 我把自己的亲姐姐接出去,再一同品尝的那一刻。

我果然,一直很听话。

从四岁那年晕乎乎地倒在床榻上,沈思宁陪在我身边的时候开始, 就很听话。

「安安睡着了, 你要睡得很好。明天醒来以后,和我玩游戏吧, 你要变成一个小傻子呆在我身边, 一直到我说结束为止。」

14

拿我这个曾经党派之争的受害者, 作为理由匡扶皇家正礼, 将昏聩的君王逼入绝路,这个决定, 成全了许多人,缔造了许多事。

我也不是很没用,如果史书要写, 我不介意占用点边边角角被歌颂。

什么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最后功成身退, 归隐山林等等, 都行。

我肆意地笑着,新君登基大赦天下的这天,我和沈思宁启程离开了城都。而茗秀仍旧跟着我们, 大骂着让我赔她的嫁妆钱。

我哈哈大笑, 心里爽快得不行。

眼下,沈思宁作为前朝嫔妃, 而我作为当经圣上曾经的正妻,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但也有遗憾。

「沈思宁, 其实将军不介意,可以娶你过门,你为什么不要啊?」

「那沈念安, 你呢?」

我知道沈思宁要说什么。

不外乎, 就算我当初没有回京,他也打算冒死攻进城都,因为只有做了皇帝才能更好的为我治疗痴傻之症。毕竟萧觉礼一日在位, 哪有我神志清明的时候。

在萧敬和的计划里,除了他的母妃,还多了个我。

沈思宁还在调侃:「不感动吗?」

「傻子的感动不值钱。」

傻了那么多年,早就见得繁花不惊了。

而之后如何能做到修得心淡如水,似乎还需要一些时候。

但如果在那之前,萧敬和能先做一个好皇帝,并且撞大运找到了我,我也许会给他个机会,让他陪我吃糖糕。

毛毛虫做够了, 终于该化茧成蝶了。

我扬起马鞭疾驰而去,潇洒快意。

「化蝶寻香去!往昔不复矣!」

自由,真好。

(全文完)

作者:不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