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哥的「药引子」,带着挽救他的使命出生,在被使用后无情地抛弃。
对爸妈来说,我这个「赔钱货」存在的意义仅在于此。
1
我哥是刘家长孙,出生时,家里隆重的摆宴三天三夜。
可这欢喜没能延续多久。
我哥就确诊了地中海贫血。
当时我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奶奶却只闹着要分家。
这病就是个举着镰刀的吸血鬼。
他会一直跟在人身后,直至取走生命,掏空家底。
看着面黄肚大的哥哥,爸爸狠心咬咬牙,打算就此放弃他。
可妈妈死死地拦在爸爸脚边,撕心裂肺地求他:「你要是不救他,我现在就从这跳下去!」
好不容易建起的心防还是破了。
于是当医生提出脐带血能救命时,他们就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就在这样绝望的希冀中来到了世上。
怀上我之后,妈妈拼了命地补充营养。
时常吃得想吐,还是忍着恶心往嘴里灌。
奶奶嘴上说着嫌弃,还是杀了家里的老母鸡熬成汤:「说了该补还是得补吧?」
「你这胎肚子明显就大了不少,肚头尖尖,看着就像是个有福气的男孩。」
爸爸听进耳里,没哼声。
晚上睡觉时,却和妈妈商量:「明天我去村头木工家看看,打一张上下床。」
「两个男孩那得多闹腾啊,以后住一起有个伴。」
被阴影笼罩的苦日子里,他们终于有了点笑意。
十月的夜晚,妈妈胎动了。
奶奶听闻,天还没亮就从村子里赶过来。
等她到医院时,我已经呱呱坠地。
她急切地翻开襁褓,很是失望:「是个没把的啊……」
爸爸叹了口气:「女孩也好,心细,以后能照顾她哥。」
奶奶附和:「倒也是,至少白白胖胖的,能救咱家孙子一命。」
匹配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我的脐带血能用。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等到哥哥出院时,我还有几天就满周岁。
爸爸特地买了个漂亮的大蛋糕。
「今天是咱们刘越舜重生的日子,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必定越来越顺。」
黑暗中,哥哥偎依在妈妈怀里,烛光照耀在他的脸上。
那时我一心只想着快点吃到甜滋滋的蛋糕。
哪能想到,自那以后,我就连自己的生日也会被剥夺。
2
手术结束了,但我哥身子依旧弱得很。
就连下地时,妈妈也将他背上护着。
却将我往田垛上一放,给我扔了块泥巴:「十月乖,自己玩啊。」
夏天的太阳火辣辣的,没有树荫庇护,不一会儿就晒得人晕头转向。
我不知不觉便挪到溪边玩水。
玩累了瘫在泥岸上,倒头呼呼大睡。
等再醒过来时,天已经全黑了。
我急得四处张望,哪还有妈妈的身影。
腿上刺痛袭来,当即哇哇大哭。
最后还是邻居家大娘恰巧路过,才将我背回了家。
进屋的时候,妈妈正给哥哥擦澡。
大娘皱眉骂了句:「有了宝贝儿子,你家女娃就不当人?」
妈妈心虚地接过我:「我家大儿体弱,一到发热我就啥都顾不上了……」
她手下一滑,我大腿传来微凉的触感。
就着微弱的灯光,两人这才看清趴我腿上吸血的蚂蟥。
赤红的鲜血顺着大腿直往下流。
触目惊心。
大娘心疼地直嚷嚷:「哎哟,女娃这样遭罪,硬是一点没哭,你也好歹上点心!」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分到了哥哥的一个水煮鸡蛋。
自那以后,家里下地就再没带上我。
3
我就这么粗犷地长大,很快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哥哥虽然比我大两岁,因为病情耽搁,最终竟和我一级入学。
奶奶在哥哥包里装满新鲜的苹果和牛奶。
我怯怯地探向妈妈:「我也想要。」
妈妈犹豫了许久,回屋里给我拿了一盒牛奶。
刚出屋,就被奶奶喝住了:「女娃上学本来就费钱,还浪费那个劲做什么?」
我怯生生地收回了手。
临出门前,妈妈还是偷偷将牛奶塞进了我包里。
她掰着我的肩膀再三叮嘱:「牛奶我给你了。你哥个子小,你一定要保护好他,别让他在学校被欺负。」
我嘴角刚起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原来在我这里,妈妈的爱是明码标价的。
村子里的小学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
进教室前,哥哥冷漠地拦住了我:「在学校你别叫我哥,我们装作不认识。」
我求之不得。
特地和他拉开了距离,挑了角落的位置,躲得远远地。
我个子长得高,又特别会来事。
很快就和同桌的春妮成了好朋友。
「十月,你有没有觉得那个人怪怪的?」
顺着春妮的指尖看去,我哥正被几个男生团团围住。
「他皮肤蜡黄蜡黄的,肚子肿得像个球。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突起,真的好像个金鱼哦!」
我自小看着他的脸长大,并不觉得不妥。
突然从别人口里听见哥哥奇怪,心里多少有点难受。
「我觉得还好啊,人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巴。」
班里很快给哥哥起了个外号,金鱼佬。
一到下课,男生们就围着哥哥绕成圈,笑着喊他的外号。
我每次想过去解围,哥哥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也罢。
他不愿认我这个妹妹。
直到有一次,男生们抢走了哥哥的课本,当作足球一样踢来踢去。
哥哥像哈巴狗一般追着课本跑。
一不小心,男孩的脚就踩在了哥哥手上。
哥哥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我脑子「慌当」一声蒙了。
揪住那男生一顿猛打。
妈妈赶到学校时,看了那男生脸上的抓痕,二话没说就先给了我一巴掌。
「净给我惹麻烦,能不能向你哥学点好?」
那一巴掌,大概是挥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腥甜的血气顿时充满口腔,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男孩的家长本还气势荡荡地要讨个说法,忽而就被我妈的气势吓住了。
一句道歉过后,事情不了了之。
回到家,妈妈仔仔细细地给哥哥的手涂药,一边不忘点我:「你下次要打就早点打,别让你哥受伤了,才自讨没趣。」
涂好了药,她将药罐子收好。
经过我时,这才想起端详我脸上的巴掌:「疼不疼?」
我无声地落了两滴泪。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万一人家狮子大开口要赔钱,你哥哥这个月的医药费可怎么办?到时候还不是得扣掉你的牛奶啊?」
我拿着她递来的热鸡蛋,沉默地滚着脸。
可是妈妈,你小心翼翼藏在房里的牛奶,原本就没算我的一份。
4
自那天以后,我在远近几条村子出了名。
再也没有人会欺负我哥了。
而我却成了孩子堆里的人气王。
有一天,春妮带了一小盒方方正正的糖果。
她说,那叫巧克力。
她看我没见识的模样,笑着又剥开了一颗:「这是奶香味的,也好吃,你尝尝。」
我犹豫了会儿,将那糖纸包了回去。
「我想带回去让我哥也尝尝。」
「我妈说了,好东西要记着哥哥的一份。」
春妮却不乐意了,她撇着嘴反驳道:「在我们家,从来只有我哥让我的份。」
莫名的酸楚击中心头。
我只能佯装无所谓地咧嘴笑笑:「我们家情况特殊。」
可是,真的有那么特殊吗?
回到家,我掏出那颗白色的巧克力递给哥哥。
「哥,你尝尝这个,可好吃啦!」
他瞥了一眼,满心怀疑地接过。
大概是天气太炎热的缘故。
藏在我裤兜里的糖果早就化成了糖泥。
刚打开一个小口,便糊了我哥一手。
「刘十月,你故意的吧!」
他随手甩落地。
我痛惜地看着黏上灰的巧克力,委屈得眼泪都要流出。
「你喜欢就趴地上舔干净呗,我又不是没吃过。」
「每次进城,只要是我想要的,爸妈都会买给我。妈还说了,别告诉你。」
我曾想过他可能会拒绝。
却没想过会不经意间戳破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我小心翼翼地珍藏,是哥哥不屑一顾的玩意。
月底,爸妈按照往常那般带我哥去复诊。
我跟在身后,一直送到了村口。
妈妈扭头见我:「十月,你没事就别跟着了,回去把肥给浇了吧。」
我没吭声,揪着衣角拽了许久。
爸爸大概是看出了什么,他问我:「十月怎么了?」
我总算鼓起了勇气:「爸,我也想去城里看看。」
那时候山里的水泥路才刚铺好,爸爸的摩托抡得飞起,到城里也得一小时。
我爸载着我妈,我妈抱着我哥。
我知道没有我的位置。
眼看太阳越升越高,妈妈倚在车边早就不耐烦了。
「我们是去看病又不是去玩,瞎闹个什么劲!越长大越不懂事!」
哥哥伏在妈妈胸前,挑衅地看着我。
最后,还是爸爸松了嘴:「十月乖,咱下次再去,爸回来给你带糖果。」
然而那天等到深夜,他们才到家。
屋外渐渐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微弱的灯光下,奶奶拍着胸口在哀嚎:「好端端的,怎么又恶化了呢?」
「妈,别哭了,待会儿该吵醒孩子了。」
「能不哭吗?都扔多少钱进去了,老天爷怎么还不放过咱们老刘家!」
爸爸坐在门槛前,一口一口吐着烟。
云雾萦绕,遮住了他的脸。
也掩盖了他深不见底的情绪。
「借钱那也得治!」
「等秋收完了,我就进省城打工。」
后来,爸爸不在家的日子里,我时常会想。
如果我当初没有向爸爸要那袋糖果,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5
转眼几月过去,春节到了。
爸爸终于回来,变得黑黝黝的。
裤脚的泥泞还没洗干净,他就带着大包小包走进门厅。
妈妈利索地将新衣服都带回了房里。
爸爸见状,从裤袋里掏出个铁青蛙:「来,十月!这是专门给你的小玩意。」
我学着爸爸的样子,用力在锁链上扭了几圈。
那青蛙便在门厅里一跳一跳地转着弯。
哥哥躲在屋里看着,意外地没有争抢。
直到除夕夜,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哥哥穿着新做的红棉袄,上面亮亮的晶片,可是好看。
可再怎么看,那都是件女娃娃的衣服。
妈妈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夹了个鸡翅膀给我:「十月快吃,给你夹了最爱的鸡翅!」
我瞅了一眼哥哥碗里的鸡腿。
我想,其实我也没那么爱鸡翅。
所幸,难过很快就被另一件喜事掩盖了。
那年春节,是小姑最后一次在家过年。
等到正月十五的好日子,她就会嫁到隔壁村去。
小姑在房里挑着收着,好些带不走的玩意都留给了我。
「这花绳是我以前最喜欢的,也留给你。」
话还没说完,奶奶抱着哥哥的被铺走了进来。
「妈,你这是……」
「我这不是把舜儿的被铺先拿过来铺好嘛,怕夜里看不清。」
小姑迅速顾了我一眼,没从床上让开:「可……这房一向是我和十月睡的啊。」
妈妈紧接着抱哥哥的衣服进门,闻言便解释:「男孩毕竟长大了,需要自己的空间。」
我抢着问:「那我呢?」
奶奶挥手将小姑从床上赶起:「女孩子家的,哪用得着睡这么大一间房,和我挤挤就行了。」
小姑再想争执,也无可奈何。
出嫁前一天,小姑摘下戴了十几年的红绳,给我右手系上。
她说:「十月啊,从今往后,只有你自己能护着自己了。」
晚上,我缩在奶奶床边,直挺挺地梗着。
掖着好不容易留住的一丝被角,不让自己掉下去。
我暗自许了一个新的愿望。
我希望,未来有一天,我能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大床。
好不容易熬到开学。
我更加努力地学习,试图挽回爸妈的瞩目。
我全力以赴地考下满分,好不容易换来一张鲜红的奖状。
我带着奖状狂奔回家,将它贴在了门厅最显眼的位置。
等妈妈回来了,我急不可耐地将她带到墙前:「妈妈,你看!我拿的三好学生!」
妈妈瞥了一眼,敷衍说了一声好。
宛如一盆凉水,当头倒下。
然而饭桌上,哥哥摊开了三十多分的卷子,难堪地要妈妈的签名。
奶奶却心疼地抚了抚哥哥的背:「哎哟我的乖孙,病了还能考好多分呢。」
妈妈也附和着欣然安慰:「咱们舜舜能坚强地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没关系的哈。」
我突然就觉得墙上的奖状很是刺眼。
有那么一瞬,我真害怕她们会将那墙上的奖状撕下来。
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几年。
墙上已经贴满了我的奖状。
爸爸每次回来总会慰藉地夸赞我两句。
「咱们十月这么有出息,我就放心了……以后啊,肯定能照顾好你哥咯。」
我依旧吃着爸爸带给我的糖,嘴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6
15 岁这一年冬天,我第一次遇到了人生的重大挫折。
那天爸妈带着哥哥去复诊。
我刚放学到家,就遇上破门而入的债主。
「哟,小姑娘还挺俊,几岁了?」
「家里给谈婚事没?」
贼眉鼠眼的两人越走越近,上手拎起我的下巴。
幸好隔壁大娘听闻,及时赶到,才没有了更可怕的后续。
晚上,大人们像从前那般围在门厅开会。
率先入耳的是爸爸的满腔怒火:「这大孙真不是人!不就欠他点钱么,至于找上门来吗?」
奶奶却是很淡然:「那毕竟好几万呢?谁家耐得住这样一借再借。」
这些年因为哥哥的病,家里没少借外债。
还了这家,又欠下那家。
奶奶试探道:「其实老孙家情况也还可以,要是他们真喜欢十月,配一门亲事也挺好的……」
爸爸乍得打断了奶奶的话:「妈!十月才十五岁啊!」
妈妈却很是淡定地认同:「又不是现在就让她嫁了,婚事可以先定下来嘛。」
「我以前和你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啊?」
爸爸似乎动摇了。
我心里一阵慌乱,急忙扑到爸爸身前:「爸!我还不想嫁人!我想读书……」
他却避开了我求救的眼神。
我心里一沉,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卫校上。
「县城新建的卫校招人了!我成绩好,我一定拿下奖学金,学费全免!」
妈妈却呛道:「住宿不要钱?吃饭不要钱?我看你在城里能吃哪睡哪?」
我抢着跪步到她身前。
「妈妈,学校包吃包住,我保证不花家里一分钱。」
「我一定努力学习,以后肯定能给哥哥的病治好!」
妈妈眼里明显有了松动,却拉不下这个脸。
我又转头求向爸爸:「就当作是为了哥哥,你就让我去吧。」
一旁的哥哥听闻,冷眼看着。
「刘十月,读过点书的都知道,真正的丑小鸭是变不了白天鹅的!」
「救你啊,天生丫鬟命!还想当医生?」
僵持了半夜,爸爸还是妥协了。
我的求学路艰难地保住了。
收拾行李时,奶奶倚在门前仔仔细细地盯着。
「奶奶,您就去歇着吧,不用陪我。」
奶奶不吭声,只是走到床边,紧贴着在我身后坐下。
刚拿起木梳往包里装,她便急着嚷嚷:「这我还要用呢!」
我伸向镜子的手急忙缩了回来。
这才明白,原来奶奶不是在陪我。
而是在防我。
她索性抢过了背包,一样样仔细检查起来。
「香皂你还带啊?到学校蹭一下别人的不行吗?」
「这水壶你就莫带了嘛,我下田喝水不要用啊?」
她将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挪。
直到包里除了衣服,再无其他。
带着简陋的行囊,我只身一人离开了家。
那天走了几十里山路。
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
报到处早就收了摊。
鞋子脱下,后跟的水泡磨出了血。
那晚,我郑重地告诫自己。
这一程必须出人头地。
8
然而卫校的日子实在难熬。
首先是学习课程,并不轻松。
那些从未见过的拉丁字母满脑袋乱飞。
而经济上的压力更是让我喘不过气。
每到周末,舍友出去疯狂一波发泄压力时,我都只能将自己困在图书馆里。
将那些晕眼的拉丁名词背了一遍又一遍。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
等学习上稳定下来,我开始琢磨着在城里挣点生活费。
最开始时我在餐厅干着跑堂。
后来经过观察,我发现推销啤酒那才叫挣得多呢!
索性跟着他们干。
街上来回勤快点跑,一晚上挣百元是轻轻松松的事。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般好起来。
直到我在街上看见了本该在学手艺的哥哥。
他混在那群刺青膀臂的男孩中央,分外刺眼。
我急急忙忙别过脸去。
和小时候不同。
这一次,是我不想认他了。
可哥哥还是发现了我。
入夜,哥哥呼了一大帮人,前拥后簇地到大排档坐下。
他豪气地大手一挥:「刘十月,给我们上三箱啤酒!」
不等我答应,他扭头便向兄弟招呼:「看到没?这是我妹,今晚酒水管够!」
男孩们捧场欢呼。
谁都没看见我难看的脸色。
我将哥哥拽到角落。
「你知道一箱啤酒多贵吗!我们哪付得起?」
他翻了个白眼,毫不在意:「你不是卖啤酒的吗?我作为哥哥蹭点酒喝很难吗?」
「你也知道我是打工的,老板能让你蹭吗!」
「反正兄弟我已经带过来了,今天我不喝也得喝!你快给我想办法!」
哥哥不管不顾,转身往兄弟走去。
我索性也不劝了,径直离开。
想着等不到我送的酒,他们自然就会离开。
可等我卖了一圈再回来时,却看见哥哥满脸涨红,分明就已经喝上头。
再看桌子底下,东倒西歪地堆满了七八箱酒。
卖酒的姐妹正好凑上来,喜滋滋地和我分享:「那男孩可太阔气了,在我这订了十箱酒,当场就付清了!」
可我哥哪来那么多钱啊?
遥遥望去,哥哥腿上的绷带浅浅渗出了黄水。
我瞬间就明白过来!
那分明就是拿着救命的钱在装阔啊!
我气愤地走上去,一把抢过他举起的酒瓶。
「刘越舜你疯了吗!」
「你知道爸妈为了你这身体糟了多少罪吗!」
哥哥正喝在兴头上,瞟清了是我从中作梗,勃然大怒。
随手掀翻桌边的酒。
落在我脚边,碎了一地。
「刘十月!你是什么玩意……竟也敢来管我!」
「钱是爸妈给我的,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你不就是嫉妒我吗?可惜……谁叫你是个没把的呢?」
满桌男人听闻,嘘声喝倒一片。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
我也没有了再坚持的必要。
脚上碎片飞过的划痕生疼。
却都没有血肉至亲的话伤人。
9
转眼又是一年中秋团圆。
然而今秋不同的是,我终于能给家里拿钱了。
可妈妈拿着我这些年攒下的一千块钱,脸上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与欣喜。
她疑惑地试探道:「你不是去上学吗?哪来的钱?」
奶奶在一旁附和:「女孩子家家,在外面能有什么挣钱的活?」
脏水就这般不带犹豫地泼在了我身上。
我求助地看向哥哥。
希望他能帮忙说句话。
可他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自顾自地大口吃肉。
嘴角挂着肆无忌惮的讥笑。
分明就是幸灾乐祸地看我笑话。
怒火一下烧了上来。
我悠悠道:「那哥哥在外头学艺半年,怎么就不带一分钱回家?」
「啊不对……我忘了!他连看病的钱都拿来买酒喝了,哪还有钱!」
哥哥闻言,瞬间色变:「你别乱说!」
扬手便将拖鞋扔了过来。
恰恰落在我脑壳上,撞得生疼。
妈妈的神情瞬间紧张起来:「舜儿,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妈!她的话你也敢信吗!」
「你不知道,她在外面为了卖酒,都坐到别人大腿上了!」
我眼下一热。
满腔怒火换做眼角的殷红。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要脸!说好听点是卖酒,背地里卖的还不知道是啥呢!」
妈妈的阻拦再也挡不住我。
下一秒,我便和哥哥扭打在一起。
开始时,妈妈还一心想着将我们分开。
可后来,我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
两双手都指向着我来。
奶奶索性操起了藤棍,硬生生将我赶到角落堵着打。
「早知道你就是这样的烂货!」
「尽会败坏我们刘家的名声!」
我死抱着头,对着墙角。
任由棍棒落在我背上。
直到爸爸赶回来,那止不住的棍棒声才终于消停。
等爸爸问清楚了钱得来得干干净净,妈妈才不情不愿地将哥哥的膏药拿来。
「咱们十月长大了,是爸爸没本事。」
「让你还在读书就得分心去打工。」
然而奶奶依旧臭黑着脸。
没有半分抱歉的意思。
爸爸宽慰道:「你奶这辈子都在山沟沟里,没怎么见过世面,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以后你有钱就给自己攒着,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
本还忐忑的心情,突然就有了底气。
我从包里掏出被捏得皱皱巴巴的报名表,小心翼翼地抚平,交给了爸爸。
「爸,我想考大学。」
抚在我肩上的手忽而僵住了。
爸爸颤颤巍巍地接过那纸条,缄默看了许久。
「我听说……卫校毕业都是包分配工作的吧?」
爸爸的试探,我读懂了。
我微微摇头,止不住失望:「爸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没有一张本科文凭,我哪能在城里找到一份好工作?」
妈妈听闻,当即失去了兴趣。
「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三年了!早说了别读你不听!」
看着妈妈早知如此的嘲讽,我的委屈倾盆而下:「我一不吃你饭,二不花你钱,我浪费你什么了?」
妈妈听了,瞬间不高兴了,
「你要是早两年出去打工,那不早就攒下个八万十万吗?家里这么困难你是看不见吗?」
「我生你养你,期待你有点反馈还不行了?」
她越说越是激动,口水沫子全喷在我的脸上。
奶奶更是趁机火上浇油:「脏了名声的女娃子能有个什么出息哦!」
「还不如趁早嫁出去了事!」
说罢,她索性用围裙擦干净了手,拽着妈妈直奔村里媒婆家去。
空荡荡的房子里,便只剩我与爸爸。
相对无言。
「十月,考大学是大事,你让爸爸想想……」
我镇定地抽回他手中的报名表,默默回房。
就那么呆滞地坐了一下午。
夜幕降临,就宛如我那暗淡无光的未来一般。
10
隔日大清早,我被妈妈从被铺中拉了起来。
惺忪睡眼还没完全睁开,她就给我梳好了麻花辫,按着肩膀将我推出了房。
往日清冷的门厅里竟挤满了人。
「来十月,这是咱们村主任家的长子,大岳。」
奶奶将我紧紧按在男人身边坐下。
男人咧嘴痴痴对我笑。
浓重的烟味袭来,泛黄带黑的牙齿很是倒胃。
其实一条村子里的老乡,家家户户都基本互相认识。
我还小的时候,见到他可是要叫叔的。
媒婆趁机上赶着说些好话:「咱们大岳是个老实人,家里呢条件也不错。」
爸爸远远地倚在门边,烦躁地来回搓着头。
「条件再好,这也差辈了吧?」
对方妈妈听闻,脸色一沉。
还是媒婆在中间打着圆场:「这也没差多少啊,正是壮实的年纪,老男人更会疼老婆!」
奶奶取巧地接过话:「咱们十月啊,条件也不差,在学校成绩一直是前几名呢。」
大岳妈早就上下将我打量了个好几遍,说话间,视线正正落在我的后臀上。
「其他的不说,看着倒是个好生养的。」
奶奶连连认同:「那是!要是现在能把婚定下,明年毕业刚好就生娃!」
媒婆适时推进:「那你们家都有些什么要求呢?」
我就像一块砧板上待价而沽的猪肉,失去了成为人的资格。
奶奶兴高采烈地竖起了五个指头。
村主任一家的脸色忽而就黑了半度。
媒婆眼色使得飞快,当下就懂了意思:「刘奶奶,你们家情况大家也清楚。大儿以后有个万一,不还是得靠女婿扶持嘛……」
「带着这么个拖油瓶还想要这个数,多少有点不合情理了吧?」
本还坐在一旁看戏的哥哥瞬间暴起,指着村长夫人的鼻子骂:「你说谁呢!」
「就你这快进士的年纪,还想吃天鹅肉呢!」
可村主任一家不是好欺负的。
哪能想到,竟还会被一个病弱嫌弃呢?
大岳揪着哥哥的领子,眼看着拳头就要落在哥哥脸上。
爸爸匆匆赶上来,挨了这一拳。
这场相亲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
毕竟伤人理亏。
村主任一家连连走人:「就你们家这样的,我们还真是高攀不起!」
任由奶奶匆匆追出门去,硬是挽不回一点薄面。
她挪着步子进来,终究佝偻着在原地蹲下。
「要是今年这五保户评不下来,我看你们怎么办!」
我不理解。
什么时候评选五保户,竟还需要通过联姻来解决?
妈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也冲冲地回了房。
明明刚刚才打了一架,哥哥却无半分骇意。
反而向我嬉笑道:「这下你可以放心去考大学去了!赚钱了可得记着我!」
爸爸疲惫地顺着墙角坐下。
点了一根烟,抽起来。
良久。
爸爸将那烟头在地上碾灭。
「十月啊,事已至此,你就尽管去试试看吧。」
11
备考的日子着实艰难。
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时刻,妈妈却突然出现在学校里。
高考前夕。
她大叫着我的名字闯入了教室。
见到我的那一瞬间,她扑通一下,跪在我身前。
「十月,求求你!」
「快救救你哥!」
老师还来不及问清楚情况。
妈妈便拉着我直奔医院。
医院特护病房里,哥哥苍白的脸色犹如枯尸。
插满了管子的身体,散发着诡异的恐怖。
哥哥的病情怎么会突然严重到这种份上!
「医生!人我带来了!」
「快!你快救救我儿子。」
医生迅速打量了我一眼,当即将我带走:「先抽个血,做检查吧。」
针管刺入手臂,浓重的血液随着刻度逐步上升。
爸爸妈妈紧张地围在我身后。
手心轻搭在我的肩上,安抚着我的紧张。
结果很快出来了。
医生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数据。
脸色并不好看。
「孩子,你是不是平时都吃不好饭?」
妈妈紧张地抓住医生的衣袖。
「医生!这是什么意思!到底能不能救我的儿子啊?」
「这位家属你冷静一点!」
在护士的帮助下,妈妈总算放手。
医生瞥了一眼我苍白的嘴唇,斟酌了许久。
「适配虽然合适……但这孩子身体状况不太好,大概处于营养不良的情况很久了。」
「这种情况下还大量输血的,对身体损耗很大!」
「实在不建议冒险!」
听闻这话,妈妈眼里的光瞬间坠落。
颓然跌坐在地上。
「那我的儿子怎么办?」
「家属不要灰心,医院已经在紧急调度血库,目前时间还是很有希望的!」
爸爸的拳头愤愤地打向墙面。
一拳又一拳。
直至终于累了,顺着墙壁滑落,呆滞地坐在墙脚下。
妈妈的目光投来。
无声的凝滞仿佛在说,我是这个家的罪人。
「十月,就当妈求求你!」
妈妈忽而跪步到我身前,塞给我一颗巧克力。
「你吃下这颗巧克力,等血糖好点了就给哥哥捐血,好不好?」
妈妈疯癫的模样吓坏了我,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她却像是着魔一般囚着我:「救救他吧!那可是你哥哥啊!」
「或者之后你想吃什么,妈都买给你好不好?」
我被她晃得头晕目眩,几近要吐出来了。
「妈!」
一声惊呵。
妈妈终于松开了我。
我扶着脑袋,轻声道:「我现在确实感觉不太好……」
我试着挽向她的手:「我明天就高考了,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高考后想怎样都可以……」
没想到妈妈奋力一推,我就如同壁虎被弃得断尾一般,被甩在了地上。
「刘十月!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自私的玩意!」
「你哥都要死了!」
「你竟还只想着你自己的前途!」
妈妈的手指就这般抵在我鼻前,如狂风暴雨般咒骂。
我自小告诉自己,妈妈给了我健康的身体,已是上天待我不薄。
所以她对哥哥的那些偏爱,我可以视而不见。
我只有变得更优秀,才能配得上妈妈富余的喜欢。
只是没想到,我已经那么卑微地站在她面前哀求。
她依旧还是不爱我。
无声地泪落下。
我哽咽着求一个答案:「妈,我是你的孩子吗?」
妈妈僵住了。
她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我问她。
「如果是的话,你为什么不能也怜悯地爱一爱我呢?」
「如果不愿意爱我,当初又为什么要生下我呢?」
啪——
响亮的耳光拍下。
脸上顿现五道辣辣的火痕。
妈妈脸上,泪痕狰狞。
「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
「要不是你哥病了,你以为还会有你吗?」
「十月——失约!我早就不该给你取这个名字!」
「要怪就怪你当初没有治好你哥,这都是你欠他的!」
我记不清那天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只记得我最后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向抽血间。
又如尸一般沉沉地睡去。
等我再醒来时已是后半夜,天边已经朦胧地亮起几分。
床边空无一人。
我摸索着走向房外。
模糊地看见远处重症病房外,有两个焦灼等候的身影。
我只浅浅看了两眼。
便笃定转身,坚定地走入了黑夜。
离考试开始还有好几个小时。
应该还来得及。
走到学校时,肚子突然一声闷响。
我这才想起妈妈好不容易给我的巧克力,竟然连没吃上就弄丢了。
真是可惜。
因为就连这样一瞬假装的爱,大概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12
成功进了考场,我却晕倒在了战火的第一前线上。
再次睁眼。
医院苍白的灯光直射在瞳孔。
很是刺眼。
这一次,爸爸陪在了我身旁。
「十月,你终于醒了!」
他小心地搀扶着我坐起,又小心翼翼端来一杯热水。
「来,小心烫。」
我捧着温度刚好的热水,心里却分外悲凉。
「爸,考试……结束了吗?」
爸爸不忍直视我的眼睛,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眼眶终究是兜不住满腔泪水,顺着脸颊落下。
我以为我的坚持能撼动上天。
却没想到命运,是不可挑战。
正伤心着,妈妈笑着走进了房门。
「医保抵了以后只要八千多,幸亏昨晚拿回来三千多块钱,刚刚好……」
见我已经醒来,妈妈的话戛然而止。
手里拿着的小包使劲地往身后藏。
但我分明看见了,那分明就是我攒钱的包!
「什么三千块?」
「你藏的是什么!是不是我的包!」
见再也藏不住,妈妈索性直接将包扔在我身上。
「不就是花你一点钱吗?用拍着这么生气?」
「难道你哥哥的命,你还能眼睁睁地不救吗!」
那哪是一点啊?
那是我这几年努力的全部心血啊!
我不是不愿意救,只是……
「你们做任何决定之前,有尊重过我的意见吗?」
也对。
他们连我的命都不在乎。
区区几千块,他们又怎么会犹豫呢?
脸上的泪已经流干。
我晾干了泪,毅然决然地拿上我的小包往门外走去。
「走了正好!」
「我还省下了床位费!」
「早说了不用住院!不就是晕倒吗?矫情个什么劲!」
脚步一顿。
我本以为他们至少会追上的。
「有本事再也不要回来!」
妈妈打碎了我最后的念想。
那就江湖相忘,如其所愿吧。
13
高考已经结束,学校肯定是不能待了。
从前饭店的兼职是很好。
可是能够提供住宿的,却没有两家。
我一下陷入了困难的境地。
适逢电子厂暑期招工,包吃包住。
同学们都趁着假期赚点零花。
我索性便跟着一起去了。
工厂的日子索然无味。
我努力提高自己的效率,不断挑战每天的计件上限。
然而即使干到了车间第一,这一切仍旧没有意义。
我不过是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
随时可替。
我知道只有读书,才能跳出命运给我设下的陷阱。
怀着复读的憧憬,我没日没夜地投入到工作中。
我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
直到一个月后,哥哥出现在电子厂门口。
看到他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看起来恢复得很不错。
可我的心里却透露着莫名的心慌。
我下意识地往厂里跑去。
还是被哥哥抓住了。
「跑什么?」
「哥哥出院了也不回家关心一下?」
家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他能不清楚吗?
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罢了。
我懒得与他纠缠,只想快刀斩乱麻:「有事直说。」
「妈说了,你人不回家也可以,但钱总要到位吧?」
果然不出所料。
对这个吸血的家,我还能希冀些什么呢?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还有,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已经给过你了!」
哥哥似乎早有预料。
即使我那样直白地拒绝,却并没有生气。
他围着我们转了好几圈,不加掩饰地上下打量。
「这样吧,咱们一人退一步。」
「走过一次鬼门关,你哥哥我也想开了。你也知道,咱们老刘家就我这么一个独子,要是有什么意外,总要留下个血脉,才对得起列祖列宗啊!」
话未说完,他便转身向我身后的朋友走去。
「我看你的同学们,一个个出落得标志,要不就给哥哥介绍介绍?」
他一手搭在女孩的肩上,吓得朋友惊声尖叫。
哥哥油腻又挑衅的眼神,却直指向我。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够了!你放手!」
我拽着哥哥来到角落,挥手让女孩们赶紧离开。
他嫌弃地数了数张数:「就这么点?」
「还没发工资,我只有这些了。」
反正达到了目的,哥哥便不再多与我纠缠。
「下次发工资,可要首先记着哥哥哈!毕竟你别忘了……当初可是我支持着你去上大学的!要怪就怪你不争气,这辈子就别想逃了!」
我拳头不知不觉攒紧得僵硬。
极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打在他脸上的冲动。
后来的日子,哥哥隔三差五就来厂里要钱。
开始时我随意地给了几顿饭钱打发他。
后来哥哥愈发地不满足。
我已经无力应付,索性就躲在厂里。
于是哥哥便开始围堵我周围的朋友同事。
以我的名义向他们借钱。
相熟的朋友熟知我的情况,也不忍心怪我。
只是在后来,哥哥实在要不了一分钱了。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开始上下其手地骚扰女孩们。
朋友们当机立断地报警,然而最多也不过是关了几天,便又放了出来。
噩梦周而复始。
久而久之,我的朋友都一个个都离我而去。
哥哥就像是一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已经做好了一辈子粘在我身上的准备。
闹到最后,他索性赖在厂门口,平等地骚扰每一个路过的人。
车间主任无奈之下,还是找上了我。
「十月啊,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是再怎么下去,厂里的生意还要不要做啊?」
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又怎么好意思再耽误他人?
谢过主任的照顾,我挑了一个无人的深夜,黯然离开。
这一次,我做好了跳出牢笼的准备。
14
深夜的风打在脸上,冷酷得让人愈发清醒。
稻田的香气乘着微风袭来,不禁联想起小时候。
等到麦子成熟时,隔壁大娘家一定会做甜糯的大米糕。
而我定会在草垛后冒出脑袋。
假装偶遇地蹭上一块。
想到这,嘴里似乎冒出了米糕的甜意。
谁又能想到,我今夜走在同样的田野上。
竟是为了回家「偷」回我的一切。
从屋后的柴门进入,掠过鸡圈,便连着妈妈的房间。
今夜是族里祭祀,奶奶定然会叫上全家到场。
保全她所剩不多的体面。
我蹑手蹑脚地翻进房间,走向妈妈视如珍宝的橱柜。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那就是百宝箱。
牛奶、糖果、玩具、新衣。
一切不属于我的珍贵玩意,都被锁在了这个百宝箱里。
我小心翼翼地翻找,尽可能不破坏原来的模样。
费了一番工夫,总算找到属于我的那一页户口。
那一刹,我好像终于掌握了自己的生命。
正准备离开,我却在月饼盒的底部发现了熟悉的花布。
那是我的第一个零钱包,是小姨临走前留给我的。
那里面连带装着的,还有小姨留下的五百块钱。
而城里最开始挣的钱,我也一并存在这个布包里。
再妥帖地缠上几层胶带。
藏在奶奶房里的床板底下。
后来不知怎的。
某个暑期回来,便再也找不到了。
如今重新出现在我眼前,大抵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从前,这个家里没有一张属于我的床。
现在,它却连我的最后一点念想也容不下。
看了这个家最后一眼。
我带着小姨的爱意,再次踏入良夜。
15
为了好好准备高考,我决定找一处隐蔽的落脚处躲起来。
从前找工作并没那么难。
没想到作为一个未成年,想要租房子却是这么地不易。
「你还没满十八啊……我这里租不了!你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这是我找的第八间出租屋。
刚住下一天,还没安顿,我就被房东大妈赶出门。
我苦苦地哀求大妈给个机会。
「我真的很需要一个地方安静读书!大娘你就通融通融吧!」
她却不留情面地将我的行李扔下了楼。
大妈不屑地看了一眼我的狼狈:「小姑娘,我看你年纪轻轻的,给你提个醒。别看见一个男人就往上贴,一不小心就会走了弯路!」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昨天的大叔为何能痛快地留下我。
后背不禁生出一丝寒战。
等我挪着步子赶下楼,才发现凌空抛下的行李,正正砸在了收破烂的奶奶车上。
青绿的玻璃酒瓶,碎了一地。
「奶奶,没事吧?」
所幸,意外并没有伤到人。
等我帮奶奶收拾完满地狼藉,天空已然暗色。
「小姑娘,谢谢你啊……刚刚的话我也听到了。你要是没有地方可去,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我这个老太婆回家。」
我顿感眼前一亮。
这就是绝处逢生的幸运吗?
「……您方便吗?」
奶奶安抚着拉过我地手:「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走吧!」
我推着满载的三轮车。
跟着奶奶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
最终停在城郊的垃圾回收场边上。
奶奶的小屋便坐落于此。
「不嫌弃吧?这周遭味道是难闻了些,但是屋里宽敞,住着还是很舒坦的。」
我微笑着摇摇头:「怎么会嫌弃呢,能够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我已经很感激了!」
视线却落在那堆有一人高的书山上,无法动弹。
奶奶见我目不转睛,便顺着我接话。
「三公里外便是镇上的重点高中,毕业时学生丢的书全都中转到这了。想来你要备考,应该很是适合吧!」
岂止是适合!
简直就是天赐的礼物!
不一会儿,奶奶便在客厅里给我铺好了床。
入秋已是微凉。
奶奶特地给我铺了一床毛毯。
在这寂静郊外,足以温暖一颗孤寂的心。
我又怎么会想到,小时候那么地渴望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多年以后,竟会在陌生人的家中实现。
16
往后的几个月,我便寄宿在奶奶家里。
奶奶不肯收我的住宿费,我索性就包揽了奶奶的一日三餐。
凭着回收来的重点笔记,复读的历程似乎要比高三通透了许多。
但也总会有难解的时候。
有时候做了卷子,却是翻遍了书堆,也找不出试卷的答案。
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
眼看我愁眉难解,奶奶提议道:「孩子,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要不下次再收书的时候,我帮你向学校的老师问问?」
我知道奶奶是为我好,可非亲非故的,奶奶又哪能请得动学校的老师呢?
索性,我便直接找到学校去。
重点高中的老师都是自己出题。
即使是能捡到学生们做过的考卷,我摘抄再做一遍,也是受益匪浅。
于是放学后的校园里,总会出现一个在垃圾堆旁徘徊的身影。
我不是不知道来往学生的异样目光。
但是和我暗黑的过去相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就这么又熬过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有人在背后唤起我的名字。
「刘十月?」
「您是……刘老师?」
眼前的戴着眼镜的斯文女孩,正是当年报名卫校时接待的老师。
辗转几年,她不复当年的青涩。
已经成为重点高中的特级教师。
「我看见你好几次了,你这是在……备考吗?」
我尴尬地笑了笑,大方地摊开了刚捡的试卷:「对,总要再试试的。」
刘老师没有再追问什么。
等我准备离开时,她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将一沓试卷塞到了我手里。
「这是一模的考卷,你拿回家做完,再拿来给我批改。」
她认真地给我讲解着社会生报考的流程。
厚重的眼镜片后,是诚挚而笃定的目光。
眼睛忽而就泛起一片酸意。
我噎着喉咙地哽咽:「刘老师,谢谢你!」
「都是同姓,谢什么!真要感谢的话,等你考上了大学再来谢我也不迟!」
后来的半年里,我频繁往返于学校和奶奶家。
起初我完全跟不上正常学生的进度。
刘老师索性抽出周末的时间帮我恶补。
再加上我不分昼夜的冲刺,模拟成绩总算节节攀升。
直至高考前一个月,我终于看到考取一本的希望。
17
沉浸在学海的大半年,我已经鲜少想起不堪的过往。
我知道他们一定在四处找我的下落。
所以每次出门总是格外地注意。
偶有几次远远看见哥哥的身影,我都能及时逃脱。
然而事无完美。
我终究还是正面撞上了哥哥。
那天奶奶风湿的老毛病又犯了。
明知回收的地址在我从前打工的饭店附近,我还是硬着头皮替奶奶去了。
本想速战速决。
却不承想竟会是正面遇上这样最差的境地。
我几乎是逃无可逃。
然而让人诧异的是,哥哥这一次,却没有贸然向前。
他谨慎地停在我一米外,开口竟带着几分压抑的哭腔:「十月啊,哥哥可找你找得好苦啊。」
虚弱的身躯,佝偻得犹如老头,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咄咄逼人。
「家里都很想你,妈妈好几次因为你分神,差点就从田基上摔下来……」
哥哥纵是说得那般动情,对于我来说还是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妈妈她……真的会想我吗?
我试探道:「妈没事吧?」
「你心里还有家,我就放心了……咳咳…要是愿意的话,你就多回家看看老人吧……」
说罢,哥哥捂着嘴背过身去,咳得喘不过气来。
他什么时候病得这么严重了?
「以前是哥对不起你,哥知道错了……但是看在我已经没有几天的份上,希望你能记得你还有个家……你要替哥好好照顾着家里……」
抬眼望去,哥哥的眼眶早已通红。
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
难道人之将尽,真的其言也善?
「哥……」
我犹豫着向他走近,递过纸巾。
「十月……你要是愿意原谅哥,就跟我回去吧……」
有那么一刻,我真的要动摇了——
如果我没有看到他身后的男人的话。
墙角那个畏畏缩缩躲着的身影,不正是当年相亲不成的村长儿子吗。
路边那辆车门大敞的面包车,更是犹如狼群的深渊大口。
只待我这只羊羔入瓮。
此去一回。
我就再也别想逃出生天了!
我会被困在不见日月的四边天里,生下悲剧的延续。
然后在一日又一日的哀怨自艾中,草草一生。
我嗤笑一声。
笑哥哥的大意。
也笑自己的天真。
「刘越舜,我不会原谅你的!」
「你欠我的,就算是下辈子也还不清!」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便驾着小三轮串街走巷地逃了。
所幸奶奶的回收场位处偏僻。
我很快就甩掉了紧跟我一辈子的厄运。
我最后一次听到哥哥的声音,是他骂骂咧咧地不甘心。
「刘十月!你永远别想甩掉我!」
可是哥哥,怎么办呢?
我已经做好了飞翔的准备。
18
自那次有惊无险后,我再也不往城中心去了。
一心一意地窝在奶奶的小屋里备战。
夏日炎炎,火辣的太阳炙烤在铁皮屋上。
努力的汗水挥洒,化作卷面的点点滴滴。
六月如期而至。
出成绩那天,我正在刘老师的学校里帮忙回收旧书。
「十月!你查成绩了吗!」
她几乎是跳着向我奔来。
我还不知道结果,却已经在她的兴奋中窥探一二。
随着机械的人声播报,一个个数字接连而出。
语文 125
数学 119
英语 113
综合 246
我的第一志愿,稳了!
喜不自禁的泪水潸然落下。
温暖的拥抱接连涌了上来。
漫漫十八载。
我终于战胜了命运的拷问。
而这一次,我终于不用再卑微地乞求夸赞的施舍。
也有人会为我的胜利由衷喝彩!
暑假。
我继续在奶奶的小屋里帮忙,利用一整个夏天,攒下学费。
加上助学金的加成,我已经描绘好了未来的每一步。
传闻哥哥还是到老地方蹲了我许多次。
只是街里街坊都已混成我的老朋友。
早就对他的无赖行径忍无可忍。
在全街区的合心纵力下,哥哥吃了几次亏,便再也没有来找麻烦了。
开学那天,奶奶给我缝了一床新的被子。
「没想到老太婆我这辈子,还能给大学生缝被子!」
我看着奶奶在灯火下的侧影,就连皱纹都带着几分喜悦。
「奶!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报答你的!」
只是时光不等人。
一年后,奶奶便被毕业的儿女接去省城享福了。
直至许久以后,我才知道。
奶奶给我缝的那床被子里,藏着她用心准备下的一千块钱。
直至毕业,那一千块我仍完好无损地保留着。
因为奶奶给予的爱和底气,我足以勇敢面对一切艰困。
辗转四年过去。
因为成绩优秀,我被推荐到学院和药企的合作项目实习。
如果表现足够优秀,就有获得正式 offer 的机会。
没想到一步一个脚印走来,我终于走出了乡村。
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扎下了根。
或许是成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我对家里的缠绻眷恋日渐浓重。
只是刚按下第一个号码,理性将我拉回了来。
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只有等到我足够强大的那一天。
我才拥有了回家的资本。
我一如既往地往家里打去适宜的生活费。
就像是风筝留着线。
或许未来的某一天,还能找到归乡的路。
19
十年后。
我终于长成了期待的模样。
趁着药厂源头下乡的项目,我作为负责人,再次踏上家乡的故土。
这一次,村主任一行站在村口的老榕树下,隆重地迎接了我。
「十月啊!你小的时候我就看出了你不一样!咱们劳来村有你,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他躬背哈腰的模样,全无了当年跋扈。
这些年来,乘着厂家入村的东风,家乡的经济逐渐起飞。
就连我们脚下走着的水泥路,也是蹭了开发的光,才建起来的。
村主任在前头带路,一路敲锣打鼓,迈着步子向村里走去。
走着走着。
终于走回了童年的路口。
记忆中的老房子高大不再。
扩建的二层不知为何,只停留在仅有的半墙砖瓦。
历经多年风吹雨打,早已破败不已。
相较之下,门口特地新挂的「光荣之家」牌匾,此刻显得分外滑稽。
突然,一个模糊的身影从屋里蹿出。
扑上来揪着我的衬衣直骂。
「你你你……就是你这个祸害!」
「就是你一直在吸走咱们孙子的气运!」
「咱们老刘家,都要断绝在你手里了!」
两旁随行的工作人员赶忙将人拉开。
我这才看清是奶奶的脸庞。
她惊恐的眼眸忽然涣散,继而挂上了一张恐怖的笑脸。
奶奶抚摸着我的脸叹道:「舜儿,你终于回来啦?」
她似乎将我当作了哥哥。
后来我才知道——
自从对我寄生无望以后,哥哥便试图给自己娶个媳妇。
可是走遍了附近的十里八乡,都找不到一个愿意的女孩。
哥哥索性走起了来硬的歪道。
他以为只要事成,便可以赖着女孩家一辈子。
毫不意外,哥哥进去了。
如今苟延残喘,大概也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哥哥出事以后,奶奶哭闹着要爸爸将人捞回来。
日积月累,便成了解不开的心病。
彻底陷入了疯魔。
自从生活没有了盼头,爸爸也不再往城里奔。
一家子守着家里的田地。
靠山吃山。
再加上我的接济。
日子将就着,半辈子也就过去了。
我叹了口气。
带人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记下要修缮的图纸。
「要不留下来吃饭吧?」
是妈妈的声音,不复当年响亮。
妈妈缓缓从屋里走出,满头秀发已经斑白。
她看向我的眼神,既是憧憬,又是害怕。
我犹豫半晌。
拒绝了。
「不了。」
「夜里黑了,山路不好走。」
她急切挽留:「家里又不是没有房间……你哥的房收拾收拾,能住的。」
家里是有房。
只不过少地,一直都是我的房间。
我看着她往返出入,忙前忙后。
试图给我收拾出一间干净的房间来。
顺着门内看去,一切还保留着当初的模样。
书柜上贴着哥哥视如珍宝的奥特曼贴纸。
我俩也曾为此大打出手过。
窗台上放着爸爸送我的铁青蛙。
那是我留在这个家里为数不多的痕迹。
曾经那么渴望过专属于我的房间。
如今却再也不会心动了。
那一晚,我终究是没有留下。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从未发现老家的星空,竟是如此闪亮。
整整三十载。
当年那个梦想着一张大床的小姑娘。
终于对命运的拷问,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