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悲伤亦是徒劳(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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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档案被我妈擅自拆封,我几近崩溃,我爸却骂我目中无人。

我痛哭着跑到姑姑家,半夜却被我爸扯头发拽醒。

他们商量着要我放弃高分去一个可以免学费的大学,将我永远困在他们的泥沼。

我不去,他们就打我。

最后我举着刀,站在他们中间:

「你们信不信我今天让我们三个人都死在这里?」

1

高考刚结束,我还没从空落落的心情里调整过来,打开门就看见正在吵架的爸妈。

从我记事那天起,他们的争吵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我几乎是凭借着惯性上前劝住两人,可他们的嗓门很大,我甚至险些耳鸣。

「爸,妈,别打了,有话我们好好说……」

「滚开!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我爸拿烟灰缸砸下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朝我吼的。

那个烟灰缸离我的头颅只偏了五厘米,在我身后啪的一声迸裂,有玻璃碎溅到我的小腿肚上,很痒。

明明只差五厘米,我也许就能逃出这个地狱了。

唉,我的运气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好。

我妈见状,当即扯着嗓子大喊起来,不是为我说话,而是:「你以为就你会砸东西是不是?来啊,有种你往我头上砸啊!往地上砸算什么本事?最好砸得再用力一点!」

「好啊!你以为我怕你啊!我今天非把你弄死不可……」

最后是我使出浑身解数拉开他们的。

我爸摔门而出,我妈则瘫在沙发上气喘如牛。

我跪伏在地上拿透明胶粘玻璃碎屑,身后传来快递箱被哗啦开的声音。

「妈,那是我的快递…」

「你连这条命都是我给的,我看一眼又怎么了?」

望着我妈恼火的眼睛,和无数个以前一样,我被迫识趣地闭嘴。

回到房间,我将包里的资料全都放在桌上,拿起衣服准备去浴室洗澡,路过我妈的时候,脑海里鬼使神差闪过一阵不安。

「妈,我桌上的档案是不能拆的,你不要动它。」我慎重其事地叮嘱她。

我妈一向尖嘴薄舌,不凉不酸地反问我:「在这个家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对我指手画脚?」

确实,永远轮不到。

这个家就像一块蛋糕,而我是蛋糕上唯一的一颗樱桃。

我爸我妈每时每刻都紧握着刀试图切下更大

的一块,樱桃由此也成为他们争夺的目标。

两个控制欲都极强的人,花了 18 年的时间把我培养成一个方方面面都很完美的傀儡。

樱桃看似摆在蛋糕上,其实早就溃烂在融化的奶油里。

我站在花洒下,只觉得再多水也冲不掉这种倦乏。

洗完澡,我爸已经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上抽烟,我妈不想跟他待在一块,便跑到了我的房间。

按理说自己的私密空间被别人无理入侵应该是很生气的,但我没有,我早就习惯了。

只不过这次和以往不同。

我看见桌上的档案袋被拆开,封条被撕碎扔在地板,里面的信息表一张又一张被大剌剌地摆出来,灯光照在纸面上,晃疼了我的眼睛。

愤怒就是这个瞬间骤然升起的。

我感觉到积攒已久的崩溃和满腔怒气正随着血液流动,一滚又一滚地撞击血管,我的胸口逐渐快速起伏,声音也终于从喉咙挣脱束缚,歇斯底里喊——

「妈!你为什么要打开!这个不能打开的!」

下一秒我妈暴跳如雷,一个巴掌狠狠甩在我的脸上。

2

「敢跟我这么大声说话,反了你了!我要是不拆谁知道你里面放了什么东西?谁知道你有哪些瞒着我的秘密!」

「但是这是不能拆的啊!我说过了让你不要随便动的啊!」

啪,我的反驳又换来了一巴掌。

我妈扯着我的耳朵,面目狰狞地瞪我,「不就是一堆破信息表吗?拆了又怎么样?至于大呼小叫跟我在这耍性子吗!你以为你毕业了,翅膀硬了就能跟我叫板了是吗!」

还没等我开口,我爸闻声而来,他杵在门口那里,明明什么事情也不清楚,就理直气壮地跟着拧眉骂我。

「徐月,你喊这么大声给谁听啊?你眼里是没我这个当爸的对吗!」

说反了吧?

一个是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的妈,一个是不由分说就跟着一起骂我的爸。

我气得浑身发抖,「是你们两个眼里从来就没有我吧!」

吼完这句话,我的勇气也彻底用完了,抓起手机光着脚跑了出去。

炎炎酷暑,路上满是不解的目光,汗水刺进我的眼睛,碎沙石把我的脚底硌得生疼。

可我不敢回头,不敢停留,卯足了劲拼命地往前跑。

这么多年以来,我爸脾气暴躁,我妈说话刻薄,两人一言不合就拳打脚踢,

互相厮打。

小时候我哭着下跪乞求他们不要再吵,长大了我以为我能改变,却在一次次拉开他们、跟他们讲道理的过程中恢复成心如死灰。

他们性格截然相反,唯一的共同点是喜欢控制我,还口口声声说不离婚是为了让我好好学习。

但其实我心里清楚,他们根本不是爱我,他们爱的是面子。

他们绝不会让婚姻的千疮百孔有机会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闲谈,所以他们垂死挣扎,而我也只能眼睁睁地跟着陷进去。

每日每夜的生活都犹如活在泥潭里恶臭不堪。

最终,我跑到姑姑家,表姐开门让我进去。

「你爸妈没追上来,你放心吧。」

表姐见我泪流满面,表情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问我发生了什么。

3

那天晚上我在表姐家住下。

夜里入睡前我发了个帖子,求助网友档案被拆开之后如何补救。

兴许是有太多的不满无人能倾诉,我花了大半个小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敲满屏幕,然后发布完毕,带着浓重的疲惫沉沉睡去。

说来有点可笑,我在家从来都是睡不好的,家以外的地方入睡倒是很快。

其实我也不觉得那个地方能叫做家。

那里更像是一个深渊,一个地狱,一个想起来就会让我毛骨悚然的地方。

半夜三点,外面的铁门突然被砸,睡眠戛然而止,四处回荡着恐怖的铁器撞击声。

表姐安抚我:「没事儿,我出去看看,你不用怕。」

可我还是很怕。

这种惧怕一直到看见我爸那张怒目圆睁的脸瞬间冲破了顶点。

「爸……」

话没说完,我直接被他拽着头发提起,我站起身了他也不放手,手指间拉扯得更加用力。

姑姑扑上来掰他的手,表姐也好话说尽连连哀求,过了好久我爸才悻悻松手。

头皮火辣辣地阵痛,我低头一看,地上掉了好几把头发。

我爸这次打我是因为他看到我发的那篇帖子了,他一直都有视奸我的习惯,只不过我不知道他这么丧心病狂。

他说父母管教子女天经地义,一个破档案反应就这么大,足以说明我的脾性恶劣,所以该打该骂。

网上的人偏偏还说父母无知蛮横,他不服,便

连夜赶来打我示威出口恶气。

要不是有姑姑和表姐替我拦着,我的身体一定会痛得更惨。

我想起高中开学第一天晚上,舍友都在和家人开开心心地视频通话,我爸居然也打过来了,我受宠若惊。

但他在我还没来得及关低声音之前就发出一句怒吼,硬生生惊散了一屋子的温情。

他说看到我的微信步数寥寥无几,怀疑我没去军训,我回答军训不让带手机,他骂了句我又不知道,然后就挂了。

舍友们尴尬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后来我负责校学生会的公众号运营,每一期的推文都由我编辑排版发布,维持了好一阵子,学生会长却突然找到我,委婉地让我自动退会。

兜了一圈我才知道,我爸搜索了我的名字看到我署名编辑的这些推文,觉得我天天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花时间给别人干活,打了电话把所有人都骂了一圈,自此以后也就没有人再敢用我。

可那是我在高中唯一的放松方式啊。

那时候每周四下午都有两节课的社团活动时间,我都是用这些时间拍照片,写文章,精心排版后发布上去的啊。

他们甚至问都不问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在学校做些什么。

一口咬定这就是不务正业。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舍友那时也齐刷刷找我谈话。

大意是,她们不想再跟我有来往了,因为我爸总是要她们瞒着我汇报我的情况。

她们跟我虽然相处得来,但是这种间谍一样的感觉也实实在在地给她们带去了困扰。

我这才知道原来入宿那天,我爸就背着我把全宿舍的联系方式都加了个遍,还要求她们不要透露给我。

「徐月,我们都觉得你爸爸那样做不太好,但是我们也不敢删了你爸,因为你爸说校领导是他的朋友……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你自愿提出换寝室吧。」

那件事的末尾就是我爸给我买了个苹果手机,开了位置共享,同步了手机相册。

我也去到了一个新的宿舍,里面只住了我一个人。

我爸文凭高,脑子好用,凭借技术掌控我是常态,而我妈是用最笨的方法,二话不说上手就翻,小时候翻书包,长大了拆快递,翻包包,偷看我手机,跟踪我……

在家我要提防我妈,在外面我要跟我爸斗智斗勇。

「对不起。」

我麻木地道歉,如我爸所愿删掉了那个帖子。

等他视线一转,我再悄悄地注销了那个账号。

4

几天后,我从学校补了档案回来。

我妈斜眼一瞥,随即便把手上的苹果核重重扔到垃圾桶里。

「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白眼狼?补档案才多大点事,至于一回家就给我甩脸吗?」

多稀奇。

要不是学校的老师刚好刷过我的帖子,心疼我的遭遇,带着我四处补齐,我这份档案极有可能就变成死档了,那就意味着我考上什么大学都是念不了的了。

而罪魁祸首的我妈不仅什么都没有做,跷着二郎腿看着我跑东跑西,现在还好意思跟我倒打一耙,轻描淡写说这是小事。

这当然是小事,我所有事情在她眼里都是小事。

只有涉及她自己利益的事情,只有侵犯到她面子的问题在她眼里看来才是天大的事情。

这点我爸也一样。

要不然说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呢?

我没出声,因为出声也是没有用的。

我妈挡在我面前,伸出食指一把抵住我的脑袋。

「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我有说错的不成?」

我有点头晕,血液流淌在头颅里面的声音是那么清晰。

「没有。」

「没有那你怎么一副要死的样子?从小到大我是少过你吃少过你喝吗?养条狗都还知道摇尾巴,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多年我又得到了什么?」

我妈张牙舞爪,我甚至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她接下来要说的台词,无非是她为我付出了多少,无非是她为了我忍受我爸多少年。

「要不是因为你,我跟你爸早就离了!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再受你爸那份罪?徐月,我告诉你,我还不是为你了!」

看吧,我说得没错。

我妈就是这样,冥顽不化地守着自己那点可怜的托词,一百年都不变一次。

道歉就行了吧。

我精疲力竭地道完歉。

她才终于觉得自己找回了一点体面,气焰一点点化开,视线也跟着挪走。

「行了行了,别在这假模假式的,毕业了有什么计划?」

这个问题我倒是很想回答。

有个学校我已经仰慕好久了,估分准的话,我八成能上。

我眼底燃起希望的光,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去沪市,我已经想过了,沪市的……」

「什么?!你不打算

留在本地?你打小就在这出生,幼儿园到高中都是在这念的,折腾了这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毕业了你就要赶着去外面吃香喝辣,徐月,你的心思怎么这么野!」

「妈,不是这样的,你先听我说,我……」

「听你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这附近有哪家女孩子跑出去那么远的,更何况你还一个人,我跟你爸把你拉扯得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出去逍遥快活的,这家里才有几个钱?没有我们的允许,你这个败家子一分也别想拿到!」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想去沪市读书这件事跟败家子是怎么扯上联系的。

在我妈的脑回路里,所有事情到最后都能被她说得像煞有介事,细想起来却又毫无道理。

就连我爸这种自称高智商的人有时候也会被她带偏。

他刚进门站在玄关,听完后就把车钥匙往柜子上一拍,脸色铁青地对我下死令。

「徐月,我跟你说,你哪都别想去!我现在就筛选出附近的大学,你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个家里!」

5

看着面前这两人同仇敌忾的样子,我竟产生了一种他们是夫妻的错觉。

哦,不对,他们本来就是夫妻。

晚上,我爸喜滋滋地提着一只烤鸡回家,我妈在听到他彩票中了五百块之后也喜笑颜开。

除去大年三十夜以外,我们一家人第一次整整齐齐地坐在沙发上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

广告之余,我妈千载难逢地主动递给我一个鸡腿。

「小月,像这样我们一家人一直生活在一起难道不好吗?我不是限制你的自由,你要知道,妈只是舍不得你。」

像这种好听话,要从她嘴里听到是十分难得的。

所以可想而知她到底有多么不想让我离开她的手掌心。

我爸明显也喝大了,跟着摇头晃脑地附和,「是啊,爸也舍不得你。」

我一边听,一边起了浑身鸡皮疙瘩。

舍不得?

可是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之前上学的时候不管我的死活,眼看要出成绩了又要把我拴在身边。

他们这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简直超出了我的想象。

小学五年级那年,我初来月事,这个年纪是比大多数小孩都要来得更早的。

失去同龄人之间的信息共享,我忍着腹部的剧痛还以为这是绝症。

回到家把消息告诉我妈时,迎来的不是关心和安慰,

而是铺天盖地的谩骂。

她骂我是个赔钱货,小小年纪这么早来,往后又要浪费她的钱买双份卫生巾。

那会儿我不懂事,只记住这是每个月都要来的,也记住了卫生巾很贵,所以我每次都是等到用满了才换。

直到几个月后身体开始不对劲,我不得不顶着强烈的羞耻心告诉我妈,她又拍案而起,质问我是不是不三不四在外面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说什么她都是不听的,一直到医生鉴定其实是细菌感染,她才总算休兵罢战。

初二那年,我随着我爸回乡下过年,结果他把我忘在服务区。

我没有手机,没有现金,缩在大厅的椅子上过了一夜。

那晚的黑夜无比漫长,风徐徐从我脖颈处溜进去的时候,我甚至恍惚觉得身体就要结冰。

而我爸在第二天傍晚才慢悠悠回来,见面时还打了个饱嗝,红光满面,然后唾骂我尽给他惹事,浪费他的油钱,还借此机会断绝了我从那以后的压岁钱。

高三那年,因为没注意买到了一个过期的面包,我吃坏了肚子。

急性肠胃炎发作的速度和破坏力比想象中还强,我上吐下泻了整整两节课。

第三节课开始之前我跟老师请假,老师见我面色惨淡,担心地说还是请家长来接吧。

「要接你让你爸去接,我这边忙得很,你怎么一天天屁事那么多。」

「你是不会打你妈电话吗?再不行你就打 120 啊,我看你就是装的吧。」

挂断电话后,连老师都无话可说了。

这一切的一切,难道就是你们口中所谓舍不得我的体现吗?

还是说,你们到底只是想把我锁在身边,好让你们能够随时控制我而已?

我刚咬了一口鸡腿,我爸就说:「小月,快过来看,这是爸给你选的学校。」

6

我咀嚼的动作停下来,鸡肉的腥味刺激着味蕾,一阵反胃,我捂着嘴跑进洗手间干呕。

吐完出去客厅,没有人问我刚刚是怎么了。

也好,省得编了,我本来就是被他们恶心吐的。

他俩都乐呵呵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招生简介,招呼着我过去。

那所学校是个普通二本,而我的分数明明能够稳上 985。

「小月,怎么样啊?离家只有十公里,周末你就能回来,爸爸妈妈想你了还能去找你。」

这不是重点吧?

重点是,我爸是那所学校的教授,而我妈是那所学校的会计吧?

高三开始之前,我偶然听见我爸打电话。

电话里他的朋友在跟他炫耀自己的子女如何孝顺,为了给家里省钱,不惜去到一所招生门槛更低的学校,这样就能免了四年的学费。

我爸挂完电话后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给我妈听,我妈精光一闪。

「行啊,那到时候让徐月也这样,反正女孩子最终都是要嫁出去的,泼出去的水就别花那么多钱培养了,而且我们出门在外也能落个好听。」

这是他俩屈指可数的意见统一。

曾经有同学羡慕我是独生子女,说我应该享受了家里最最独一无二的爱。

我苦笑,没有回答。

这就是我享受到的独一无二的爱。

我妈生完我之后身体大伤,医生不建议再有二胎,而我爸是体制内工作人员,头几年查得严,他也不敢再要一个孩子。

要不然,抛开工作的因素,我想以他的性格应该是会冒险再要一个的。

而我在这种家庭中长大,无形中有许许多多个别人家的男孩子跟我对比。

「你看隔壁那家的男孩,力气大得都能帮他奶奶扛米。」

「你看你大姨家的堂哥,吃苦耐劳,最后还往家里娶了个又能干又能生的媳妇。」

「还是男孩子好啊,女孩子娇滴滴又事儿多,像你一样天天在家里挡道!」

我虽是独生子女,但我何尝不是重男轻女观念下的受害者?

而且我还摊上了一对擅长算计的爸妈,从我出生的那天起,他们就在算计如何以性价比最高的方式,让生女孩这件事情最终回本甚至盈利。

如果说有一天等我嫁出去了,我妈掏出一本本子,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了从小到大我花过的每一分钱,算在彩礼钱里面让对方还回来,我也是不会意外的。

因为这就是他们会干出来的事情。

我爸甚至还会当作是面上有光的事情和朋友炫耀。

「我不去。」

他们听到我话都安静下来,回头看我。

我摇摇头,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不去。」

在这个无论干什么都吃力不讨好的家,我真正要做的应该是讨好自己。

我要离开。

我必须离开。

离开这个斩掉我双手双脚,把我的灵魂束之高阁的地方。

我的命运应该操纵在我自己手里,应该有无限的可能性让我去碰撞。

可能是我的眼神太过坚定,浑身散发出来的意志也前所未有的执着。

我爸我妈暴怒。

他们感觉到我的顶撞,感觉到自己的威严正在被挑战,这气坏了他们。

我爸赤手锤了下桌面,桌面上的东西被震得小幅度弹了起来,然后又迅速坠下去。

「徐月,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7

「我说我不去!」

我朝他大声吼。

这是我记忆以来第一次直面反抗他们的命令。

以前我都是闷声忍着,要么说完就跑,跑到姑姑的家,因为只有她才会庇护我。

而这次我选择胸怀坦白,其实内心还是隐隐希望他们能听一听我真正的诉求。

我妈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反常,她气极反笑,抽出一根跳绳塞给我爸。

「打吧,我帮你按着!」

他们简直疯了。

对他们抱有期待的我也疯了。

视线里,我爸像扑食前的恶犬,接过跳绳后还调整了个顺手的姿势和长度,然后威吓般地问我服不服,我没应声,他便一步步靠近,露出即将展现他威风凛凛的得逞笑容。

这个家没有人关心我,全都是拿我彰显他们的权威罢了。

我拔腿就跑,跑到房间里将门反锁,抵在门上挡住门外的冲击。

我爸一下又一下地踢,好像还去拿了把锤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门锁砸开,一双粗壮得冒青筋的手从那个破洞掏进来,胡乱抓住了我的衣角。

我奋力挣脱,吓软了腿连连后退,不小心瘫坐在地板上。

仓皇间抬头,就看见从那洞里我爸凶狠的眼睛,正死死地盯住了我。

「这门都砸破了还打不开啊?直接进去啊!」

那是我亲爸的眼睛,这是我亲妈的声音。

这世上没有其他地方比这里更加令人恐怖了。

然而,生活是一场闹剧。

当他们两人冲进来,我爸挥舞的鞭子狠狠地打到我的背上,我感到周身顿时发麻,皮肤接触的地方仿佛要炸开,痛得我咬紧了嘴唇。

第二下,第三下,背上的肌肤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痛感,一直到第六下时,他的动作停住了。

我爸还没打到我身上,就先无意擦过了我妈的手臂,疼得她惊呼出声。

我妈脸红

筋胀,一句「你有病啊!」

就让战场成功从我这里转移到他们两人中间。

在恶毒无比的互相打骂中他们渐渐忘记了角落里的我。

这也算是我妈对我做的为数不多的好事了。

我避开他们的视线范围贴着墙离开,正要开门去姑姑家求助,他们就扭打到客厅来。

我爸气急败坏,用力推到了一整面木柜,木柜倒下来的时候砸到前面的玻璃茶几,顷刻间房间内爆响,两个人这才冷静下来。

满地的玻璃碎片被天花板的吊灯折射出白闪闪的光芒,柜子扣在地面,侧边的木板已经翘开。

一地狼藉。

我站在玄关处,一眼扫到两双赤脚,犹豫地给他们拿去室内拖鞋,我妈却喊住我。

「徐月,谁叫你穿外面的鞋进来的!你要死是不是!」

我浑身一僵,紧紧捏着拳,返回玄关想要换上自己的拖鞋,却怎么也找不见。

我爸等得不耐烦了,随手抓起掉落在地面的苹果朝我扔过来。

「你倒是拿过来啊!在那里磨磨蹭蹭干什么!」

苹果砸到我的后腰,疼得我皱了下眉。

我捡起苹果扔回去,砸到了我爸的大腿,他想过来还手,低头看见满地的玻璃碎片又收回了脚,指着我的鼻子骂骂咧咧。

可笑。

他连这点痛都不能忍,打在我身上就没有想过我也会痛。

我算是明白了,他俩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摔东西都要挑最便宜的摔,打人也要挑最软弱的我打。

我把拖鞋扔出门外,不管他们怎么骂我我都不拿。

听得烦了,我突然想到以暴制暴。

厨房的刀被我拿起,我捏着它走近他们,站在他俩中间,站在一地碎片上。

「再骂我一句试试?你们信不信我今天让我们三个人都死在这里?」

8

我爸我妈当即愣了愣,眼神都充斥着一种不敢置信。

在他们眼里我一直是一只温顺没有脾气的狗,任凭使唤打骂都没有怨言。

可他们不知道。

没有脾气的人发起脾气来就最恐怖的。

坦白讲,我当时的想法是认真的。

我是真的想过三个人一起一了百了。

只是眼见他们的表情转化为屈服,透着屈服我又看见以前自己弱小的影子。

我一下子就泄了气。

一旦意识

到自己竟然和憎恨的他们做着同样的事情,内心就不可避免地涌来一阵对自己深深的失望。

最后我把刀丢在脚边,溅起的碎片划过我的手。

不知道是谁先注意到了地板上的血迹,然后双双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我顺着他们的眼神看过去。

哦,原来是手臂在流血。

血正从手臂顺到指尖滴下来。

痛意要等到察觉到了才会传至神经,但我无动于衷。

「你们离婚吧,反正我也高考完了,你们不用再为了我的学习担心而硬在一起了。」

一边滴血一边冷冰冰地说着这种话,我想他们多少还是忌惮我的。

所以两个人才表情复杂却又憋着没出声。

后来我的手臂留下了一条明显的疤痕。

每次看到那条疤痕,我就会想起这个内部被蛀蚀得腐烂,仅凭一个空壳苦苦维持的家。

疤痕昭示着这个家的支离破碎,也昭示着我内心的残缺。

得益于这场反抗还算成功,再加上后来高考出分,他们发现我的成绩原来高到接近清北,于是也放弃让我去二本读免学费大学的念头了。

他们觉得去一所名牌大学也不错,关键是能给他们增添光彩,给他们长脸。

我瞒着他们填报了一所他们不知道的大学,最终也没去沪市。

因为我怕他们会去沪市找我。

我正在计划离开。

只有离开这个家,我才能不受影响,挺直腰杆地活下去。

「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我看着表姐发来的信息怔住了半晌。

「嗯,我必须走。」

「我不想被逼着成为和他们一样的大人。」

有天,我妈拎着一双新买的室内拖鞋给我。

她说我之前那双太旧了,以后让我穿这双。

我试了下,鞋太小了,我妈买错码了。

「你的脚一直以来不都是那个码数吗?你是最近吃胖了吧!」

哦,原来是她根本就没记住我的码。

我妈让我将就着穿。

说来也奇怪,我爸妈在接下来整整大半个暑假都对我做了很多诸如此类的这种「关心」。

他俩偶有争吵,但再也没有上升到动手的地步了。

我还没有蠢到把这种变化归咎于是他们性格大变的原因。

我更倾向于这是一种新型诈骗手法。

果不其然。

八月中旬我生日,表姐发了信息问我。

「你妈管我问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蛋糕,她…怎么突然这么奇怪?」

9

晚上,我们三人围坐在饭桌边。

饭桌中间是一个圆形的巧克力蛋糕,旁边是几个大菜,我爸我妈在给我唱生日歌,我头顶还被迫戴着一顶廉价的生日帽。

末了,一曲完毕,我妈在蛋糕前开始迫不及待地盘问。

「你高中没跟哪些男同学在一起吧?现在是不是单身,你那个…还在不在?」

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妈妈是怎么样的,但反正绝对不是我妈这样的。

她的模样像极了……贩卖人口。

我瞄了一眼蛋糕,又自嘲地笑了笑。

「说啊,干嘛装哑啊?你不会是跟哪些毛头小子在一起了吧?!」

「是啊,爸爸妈妈有权知道你的感情生活,而且你现在又要去外面读书,我们了解多一点也是关心你。」

他们总是在这种时候分外夫妻同心。

随着我的沉默,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这时,一阵铃声突然响起,我妈看到来电显示后鬼鬼祟祟地跑去阳台接通,回来时整个人春风得意。

而且还破天荒地给我夹了一筷子肥肉。

「多吃点,过两天妈带你去见个人。」

我最讨厌吃的就是肥肉。

我爸一看就知道我妈瞒着他动了歪心思,眼也不抬地说:「你又在背地里张罗什么?」

我妈不置可否,「我自己的闺女,我还能害了她不成?这不关你事。」

「徐月也是我的亲生女儿,你凭什么没跟我商量就替她做主?」

「那你不也是给徐月报了大学吗!大学是你安排的,现在婚事留给我安排怎么了?这样还不够公平不成!」

我爸大怒,把筷子摔在桌上,「你要把她介绍给谁?!」

「我已经说过了,我把自己闺女介绍给谁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砰——

饭桌被我爸掀翻了。

那个蛋糕我一口都没有吃到。

我站起身避开他们,抽了几张面巾纸擦了下衣服,自顾自走回房间。

身后,我听见我爸凶道:「你知不知道徐月再过几年书毕业就是大学生,到时候考研,考公还是选一个好的工作岗位都行,随随便便再干个几年就比现在

强一百倍,以她的职业和收入,相亲市场上有多少条件更好的男生能随便让她选,你现在让她这么快就嫁出去,只会让她遇上一个条件又差,底子又不好的男生,你干这些事情之前就不能先动动脑子吗?你以为你这样能捞到的钱就是最多的吗?我告诉你你算错了!你根本……」

脑瓜子嗡嗡作响。

太阳穴充血得突突直跳。

纵使父母之命的时代已经过去,掺杂了利益往来的自由恋爱仍未必真正自由。

还有人像我一样,婚姻沦为被父母买卖的工具吗?

后面他们争吵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只觉得一种永无止境的疲惫感紧紧包裹着我,使我整个人都变得无力不堪。

我在房间里草草收拾了下准备要走,被他们一人一边拉住。

「你这个死孩子,都没有说完话你要死去哪!」

「你过两天要是敢跟你妈去,等你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10

看吧,本性暴露了吧。

我烦躁地想要抽回,却被两只手抓得更紧,过了几秒,我一个猛劲抽出来再反抓他们的手,他们的脸上齐刷刷写满被顶撞的气恨。

我只当看不见。

直直望着那两双眼睛,心平静得像冷透了的灰烬,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们想让我结婚,为什么?」

「当你们的小孩还不够惨吗?我还非得去感受和你们一样的婚姻吗?」

有了上回的经验,他们已经能预料到我这次会反抗了,所以都不意外,且很快就骂回了我。

骂我结婚是女人的终身大事,他们替我操心又有什么错,骂我出言不逊,不尊重长辈没大没小,还骂我什么都不懂就乱说,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

辱骂一直持续到半夜。

这一次,我却没有再掉一滴泪。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表面服软松口,答应会听从他们的安排。

却在志得意满的二人熟睡后,背着仅仅塞着几件换洗衣服的书包,溜出家门。

那天晚上,天际有云,月光昏暗,可我却丝毫没有害怕。

在我面前,是一条光明坦途。

11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回过那个家。

一开始我是寄住在姑姑家里,等到上了大学我就开始勤工俭学,寒暑假住在学校附近的出租屋,闲了就出去打工,无聊了就看书刷剧。

一个人的日子比上大学以前的生活好了不止千倍万倍。

我爸我妈自始至终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多亏了我爸长久以来的视奸,我的反侦察能力被锻炼得很强,而我妈嗓门再大也传不到我这里,我过得十足安稳。

就是苦了我姑姑家,逢年过节的时候我爸妈总是会上门去闹,一直说是姑姑指使我离开他们的。

我私下为这事找过表姐道歉,表姐骂了我一顿。

她说这压根就不是我的错,我根本就不需要道歉,要怪也要怪那两个人不讲理,还说姑姑也很支持我,只要我在外安全,跟她们定期保持联系就够了。

我爸我妈在姑姑家碰了一鼻子灰,也有想过报警,但听说最后还是由于面子上过不去没走进警局。

他们可能是想起来那天午后我发疯拿着菜刀威胁他们的样子,也可能是怕我在警局里面胡言乱语。

总之能确定的是,我的安危始终抵不过他们的面子。

毕业两年后,我接到一则消息,我妈去世了。

我思索了几天,最终还是回到那个阔别六年的家。

12

门没关,我踏了进去。

我爸跪坐在我妈的灵牌前,双目猩红,胡子拉碴,憔悴又潦倒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有光芒,没几秒又快速升起怒意。

但他在压抑着。

他点了根烟,让我过去。

窗外夏日炎炎,站在和六年前同样的位置。

我想起那个举起刀的夜晚,那时也有清脆的蝉鸣,房间内也是这种可怖的气息。

我妈死在这个客厅里。

她是和我爸在吵架的时候喘不上气诱发心肌梗死的,当场暴毙。

我爸起初还以为她是装的,没有管她,见她躺了有半个小时才觉得不对劲,等到救护车来了都说没机会救了。

所以,我妈的死,他既是直接凶手,又是间接凶手。

我妈经常说「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现在是真的被气死了。

我爸跟我唠了几句家常,问了我这几年的近况,我随口敷衍。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突然滴下来,呜咽不止,断断续续地跟我说起这几年他们的经历。

他们在我离开的这几年中间是有想过离婚的,那一阵他们也疯狂地喊姑姑把我的地址发出来,姑姑不让,他们也没法。

最后没离婚是因为在去民政局

的路上,遇见一个老友。

老友问他们离了之后有什么打算,养老问题怎么解决等等云云。

两个算计了一辈子的精明人被这一问打了个当头大棒,彻底击倒。

他们算尽我身上可以榨干的价值,却忘了他们的后半生还需要我。

而现在他们还要离婚,离了之后不就更加孤苦无依了吗?

两人掉头就走了。

听到这的时候我竟生出了一丝怜悯。

这两个可怜人之所以这么想要操控我,是因为他们除了我以外一无是处吧。

后面我爸出轨了,对象是学校里的一位年轻老师。

我妈恼羞成怒,抓住他们私会的证据大闹特闹,闹到学校为了护住声誉都辞了他们三人。

他们一夜之间一无所有,无脸面对亲戚的问候,朋友也几乎断联了个遍,就连和邻居上上下下打招呼都没了底气。

那段时间是他们第二次疯狂找我的时候,还是无果。

这事过去半年,我妈重振旗鼓找了个小公司继续当会计,但我爸的名声臭了,重新做老师就没有那么好当了。

可他又享受惯了舒服的日子,到公司里面当职员,从基层做起给别人卖命他也不同意。

其实我想说就算他同意了,正常公司现在也不会想要他年龄这么大的员工了。

由此我爸就开始了被我妈养着的日子,到这会儿他们的生活还是清闲的,毕竟存款多,有车有房,只要安下心基本不愁,就是面子上要了他们的命。

尤其是要了我爸的命。

所以他瞄上一个可以让他重新有出头之日的机会——

一夜暴富,也就是赌博。

他开始日日夜夜混在麻将馆,直到认识了个人,那个人带他去地下赌坊,我爸完全走火入魔。

一来二去,有出无进,输的钱比赢的钱多了无数倍。

我们家的老底被他一点不剩地掏空。

我爸开始第三次疯狂找我,但是这次他其实也不抱希望了,所以他偷偷把我家的房子卖了。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我妈崩溃到完全接受不了,气得一命呜呼。

我爸也终于把我盼来。

「我好后悔啊,小月,要是你六年前不走,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展成这样……」

13

笑话,这关我什么事?

到现在这个地步他还要执迷不悟,试图将错全都归咎到我头上。

只可惜我再也不是六年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徐月。

我目光犀利地反问他:「你是真觉得我不走就不会发生这些事吗?」

我爸身子一顿,「是啊,要是你不走,我怎么会因为受不了你妈出去找外遇……」

「你放屁!」

我站起来骂他:「你早就受不了我妈了!但是你们又死磕着不离,虚荣又贪婪,借着为我好的幌子强撑在一起,一有不顺我就是那个倒霉的出气筒,要是我不走,我会被你们压榨,在你出轨的时候被你打,被我妈骂,甚至在你赌博的时候被你拿去抵押,甚至我妈还会拍手叫好,你们根本就不是人,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我最怨恨的父母!要是我不走,现在写在灵牌上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

我爸听完,愣愣地呆住,无声的眼泪一行又一行地接着流。

「小月,我错了…我错了…你原谅爸爸,好吗?」

我甩开他的手,「做梦。」

「小月,爸爸向你道歉, 这些年来是爸爸做得不对,爸爸以后会加倍补偿你,好吗?」

迟来的道歉比什么都贱。

江山易改, 本性难移。

我知道他只是想唬住我,让我给他养老,让我替他还债,让我为他承担这一切罢了。

于是我告诉他,如果他要不顾一切地逼我如他所愿, 那么我也会想方设法地让他后半生都不得安宁。

他骂我:「你这个不孝女!哪有像你一样六亲不认的小孩!」

我纳闷地回:「是你们教我的啊!你们从小到大就没有给过我亲情的温暖,现在又怪我没给你, 你看,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他听明白我的意思了。

整个人失魂落魄,两条枯木般的手无力垂在两旁。

嘴里不停地碎碎念造孽,造孽。

过了半晌,他假惺惺地说:「你妈去世这件事,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我笑了。

我蹲在他面前。

这是我印象中离他最近的一次。

我再也不用怕他扬起手打我了, 因为我练了三年泰拳,我现在不仅身体很强壮, 我的心理也很强大。

强大到可以跟他面对面看着也完全不害怕。

我最后兴致所至跟他讲了两件事。

一件是我巧克力过敏, 但是家里没有人知道。

另一件事是, 我妈去世我一点儿也不伤心,

因为悲伤亦是徒劳。

从小到大我懂得最深刻的道理就是这个了, 对于既定之事, 连悲伤都是一种多余的无用功。

只能慢慢地等时间熬过去。

「所以, 爸, 你现在懂得我这么多年以来的感受了吧?」

「我不会再回来见你的, 你死了这条心吧, 下一次见面, 就是我来给你收尸的时候。」

「再见, 再也不见。」

我转身离开,离开了这个困住我十八年的地狱。

无视身后那个绝望男人传来的哭嚎和嘶吼。

我已迈出深渊。

以后的人生都向阳而生。

(全文完)

作者:银色枕上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