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雨
从她入仕到现在, 只有闻澈坦然地这样唤了她。
他的认可并不重要,但是与那些嘈杂的争论和辱骂相比,这份温煦的坦荡就是供人暂栖的一隅。
这些日子元蘅想对他说的话挺多, 但是如今听他一笑,那些话又梗在喉间, 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怔愣片刻后, 她还是依例行礼:“殿下。”
闻澈的笑淡下去一些,袖手而立, 道:“一直病着, 尚未与你道声恭喜。翰林院是个好去处, 虽然官职不大, 但却是清要之地, 合适你的性子。”
竟是真的病了。
元蘅之前还以为这是他回绝皇帝所找的托辞。
“那……现在好了么?”
“什么?”闻澈没明白。
元蘅道:“你的病, 好了么?殿下看着清瘦好些。”
闻澈鲜少听她出言关心自己, 一时间唇角微扬,又很快地抵唇轻咳一声, 道:“风寒罢了,有什么要紧。思虑过多食不下咽, 自然要瘦些。”
他眼尾带着轻淡笑意, 面上却又一副无辜的样子。
元蘅并不敢多问。
见她刻意错开目光, 他靠在墙上抱臂而立,神色慵懒:“不问了?”
他是故意的。
元蘅并不知跟他说什么, 只想快些离开。她将纷乱的经卷整理好,说自己今日还未在翰林院点卯, 急着要走。
闻澈却道:“我送你去。”
“不必!下官认识路。”
“我当然知道你认识。”
闻澈挑眉, “怎么,你躲我?”
元蘅:“……没有。”
“那便一同吧。”
元蘅暗叹出一口气, 以她对闻澈的了解,她再推拒多少回,他也会装聋作哑。倒不如直接将话说开来,也省得之后有误会。
她刻意放慢了步子,不愿与他并行,可是察觉到了的闻澈同样慢了下来。
宫道两旁的禁卫目不斜视,但元蘅仍觉得她不应当与凌王同行。入了翰林便是日后内阁之选,唯忠社稷与皇帝,与朝中的牵连越少越好。原本众人就将目光搁在她身上,她不想再牵连了闻澈被人非议。
“你话少了很多。”
在跨出第一道宫门时,闻澈侧目看向了元蘅,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元蘅道:“有么?”
“或许没有。”闻澈失笑,“应当是你独独不愿与本王说。”
元蘅不知该如何作答。
闻澈将手负在身后,走在她的身侧,又道:“听说闻临答应与你退婚了,你后悔么?”
这事她知道。
自打她参与了科举之后,越王那边便没了声息,闻临再不肯来侯府,甚至私下传了好些诋毁之言。
左不过是说她不知好歹。
“后悔?为何后悔?”
元蘅觉得手中的经卷有些重。
还没等她换个姿势抱着,就被闻澈接过去几卷,替她分担了。
闻澈道:“越王妃和七品翰林编修,你选了个难走的。”
“越王妃就容易么?我只是选择了我情愿的。”
元蘅终于笑了:“殿下,下官好歹当朝探花,在你眼里不值钱么?”
上回元蘅这般轻松地打趣他,已经过了很久了。闻澈看了她片刻,笑了一声:“哪敢。”
两人心中都有所思,在往翰林院去的途中,遇上几个端着丝帛的宫人。为首之人莽撞,险些要撞到元蘅的身上。闻澈的眼睛快,伸手扯了元蘅的衣袖,将她往自己跟前护了下。
那一行宫人心惊,忙跪下称罪。
元蘅尚在他的怀间,隐在宽大的官袍之下的是她纤瘦的腰身。布料光滑冰冷,他却像是被烧了指尖,顺着手臂将他的思绪给点燃了。
那份心思如今已经明了,可这人却不给回应,闻澈总觉得比过往还要煎熬了。
良久,直到元蘅说了话,他才回过神,悄无声息地挪开了距离。
“这是?”
元蘅的目光停留在宫人的丝帛上。
宫人不敢抬头,只应声道:“今年州府进献的丝帛,陛下赏赐蕙妃娘娘的。”
“这是琅州的丝帛?”
宫人答:“是。”
元蘅皱眉,但没多说什么,让她们起身走了。
继续走在路上,元蘅明显心不在焉。
“你方才怎么认出那是琅州丝帛?”
闻澈虽不知她在想什么,但是却困惑于此。
元蘅停住了脚步,没答他的疑惑,而是仰面看向闻澈:“依北成惯例,州府进献税赋也是七月后的事了,这才四月,怎么就有琅州丝帛了?”
闻澈思索片刻,道:“没听说哪州进献了,估摸着只有琅州罢。柳全叛乱,琅州知州恐慌着呢,生怕罪名与自己沾上干系,因此想提前讨个好也无可厚非。怎么了?”
“琅州知州……”
元蘅默念了一遍,终于发觉出不对地方来,“琅州知州,还是徐融?”
虽然闻澈在俞州待过许久,但对周遭的官员还是记得不太清。但是唯独这个徐融他记得。
此人看着老实本分,实则很是圆滑。去年柳全被押入都,徐融亲自上呈了请罪书,哭得一塌糊涂,说自己被柳全胁迫多年,苦不堪言,他想揭发乱事时却被柳全关押了起来。皇帝派人清查,他确实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摘得干净,于是一时动容,留了他的本职。
“是徐融。”
元蘅听罢加快了步子朝翰林院走去,甚至没有顾上跟闻澈多解释什么。
翰林院书阁典籍丰富,最近为了编修国史,元蘅翻阅了许多名录。不知是在哪一页看过徐融的名字,正是与琅州的丝帛有关系。
闻澈看着她翻找着书籍,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你查徐融,还是为了柳贼余党?你担心他是?”
元蘅停下了动作,沉默半晌,看向他:“陛下让你肃清锦衣卫,你为何不做?”
“这与徐融有关系么?”
“有关系!”
她反驳得快,但是自己现下却找不出证据。分明昨日她还在何处见过那册名录,今日竟就在这里不翼而飞了。
元蘅并不觉得是自己记错了。
她尚在衍州之时,便多听元成晖提及临近州府的知州和镇守将军。徐融是最常送些东西来的,或是绸缎绢布,或者金银玉器。尽管元成晖没留过他差人送来的东西,但也对他的殷勤印象尤深。
“若是州府进献丝帛,每年的花样颜色几乎不会重复,这是旧例,过往我父亲就是这么做的,琅州自然也不会例外。方才那宫人说那是今年新奉上的。可是半月前……锦衣卫指挥使的衣领,就是这个花样,我不会认错。”
那日她刚参加过传胪,回侯府的路上特意没有走官道,而是为了图便利抄了近路。
正巧遇上锦衣卫办事,说是要抓要犯。
锦衣卫指挥使孟聿并不知这是侯府的马车,直接拦了下来,掀帘查证。
当时马车的布帘被猛然掀开,耀眼的日光灌了进来,将孟聿身上的蟒纹曳撒照得发亮。他一手撑着马车,另一只手紧握腰刀,看向元蘅时目光也没有和缓。
他大红色的衣裳花纹繁复,唯有他领衣和袖口处露出青色,隐约可见纹样。
当时元蘅就注意到了。
那不是官袍纹样,也不是启都的丝帛所制之衣。
但当时她并没有多想,只有今日撞见这宫人,她才回想出其中不对劲的地方来。
闻澈道:“你的意思是,在徐融进献琅州丝之前,锦衣卫孟聿就已经穿上了琅州丝帛的衣裳?”
“是。”
“徐融此人圆滑之至,万一他只是想收买行个方便也未可知?”闻澈试探地问。
元蘅却道:“进献之事,他就算是想收买,也是找司礼监,为何会找上锦衣卫?你不知道,柳全此人狠绝,没有用的人,他是不会一直留着的。他若是铁了心造反,为何会对一个知州手下留情,还给他策反诉苦的机会?”
闻澈皱眉,终于明白了元蘅的意思。
“当初柳全就是从诏狱中逃出来的,一般的锦衣卫,也做不到……”
“就是这个意思。孟聿,徐融,他们都有柳全余党之嫌。一个留在启都,一个远在琅州,殿下,若是不查,衍州之乱难保不会重现。”
何止是会重现。
皇帝身边出现了这样的人,或会祸起萧墙。
架子上的书籍被翻得混乱,元蘅似乎不找到那本名录不罢休。但今日却奇诡得很,那本册子就是不见了。除了要编修国史的新科一甲,以及那些庶吉士,鲜少会有人往这里来,其他官署之人更是不能随意进出的。
在一旁许久不说话的闻澈忽然抬手挡了她的动作,眸光沉了下去:“你不是急着去点卯?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要……”
“好了!”
闻澈的声音比方才严肃,扶着她的双肩,将她推出了藏书房,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再插手了。做好你的事,将国史修好,其余的你无需多管。”
元蘅自然不愿意:“什么叫与我无关?琅州若再起风浪,伤的不还是衍州么?我现在确实只是个翰林编修,但亦是衍州之人,怎能任由……”
“元蘅你听我说。”
闻澈知道她情急,但亦了解她的性子,问:“你觉得柳全余党只有这两个人吗?”
“自然不是,但顺着藤蔓总能捉出来。你不让我查,总不能任由事情发展。”
“你也说了,不知道他们后面还有谁。当日柳全找到你之事,肯定还有旁人知晓。现在你高中新科进士,多少眼睛看着你?你在明他们在暗,若是要伤你,简直易如反掌!”
他这段话说得真挚。
在方才元蘅只顾着查出叛臣之时,他都在为她的安危思虑?
原本还想争辩,听完这话时元蘅还是将语气放轻了:“我不怕。”
“我怕。”
只这两字,阁中陷入了沉寂。
可是他温热的气息咬出这两字时,无端带了令人动情的浓烈,在死水般的沉默中掀起波澜。
两人挨得极近,闻澈需要微微低头才能与她对视:“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
元蘅被这话打了个猝不及防,张口却哑了声。
他很长进,分明上回还“落荒而逃”,今时却能轻巧地将她逼得无可后退。
她片刻后将脸偏向一旁,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样直截了当袒露心意的话,容与也对她说过。彼时的少年郎热烈坦诚,将她的心撬开了一条缝,送来了容与能给出的喜欢和袒护。
可是那人离开后的这些日子,那道缝隙便成了伤疤。
元蘅素来不觉得自己软弱,所以同样的话她不会再相信第二遍。
“多谢殿下相护之谊,我会谨慎,但是其他的,我……”
她做不到,也答应不了。
她对闻澈从不够相信到愿意付出一部分信任,但却从未想过这会是男女风月的情愫。
元蘅没看他,也不知道他听完这话是什么模样。
她额前的碎发被一只有力的手抚到了耳根后,那人叹道:“又没逼迫你什么,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很无耻。”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闻澈道:“不管怎样,这件事你不能插手。我看翰林院近来是不是太清闲了,不如我找王侍读,多给你派些事做比较好。”
说罢他便转身欲走,却被元蘅叫住了。
“闻澈!你上回问我信不信你,可是你信我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柳全,没有人比元氏更了解琅州。你让我查清楚,若不然我于心不安。”
闻澈的步子顿住了。
良久,他转过身,眼尾隐约含着笑意。他走回来,问:“你叫我什么?”
元蘅:“……殿下。”
她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了。
“我喜欢你叫我名字,好听。”
好……听?
元蘅实在不懂他是不是故意装聋作哑,绕开话头。
但是闻澈并没有久留,离开时的步子飞快。只片刻,他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拐角的浓荫下。
***
因着边关战事尚未平息,江朔诸郡又发水患,军饷钱粮一直都是皇帝心头的一块重石。无数折子呈上来要求灾后重建拨款,但是户部却一直都拖欠着没有办妥。灾后收不上税赋,要用银子的地方却越来越多。
此时徐融献上大量的琅州丝帛,折银后便解了国库的燃眉之急。不光是空虚添补了七七八八,甚至还余出一些来赏赐后妃和王府命妇。
徐融将本该七月后的朝贡提前拿出来,直接表了忠心。
皇帝本想要将他提拔为启都官员,却被他婉拒推辞,说是舍不得琅州百姓,不愿离开。
这出精诚戏唱得不错,他尚未离开启都,便被户部官员邀去了各府上感谢。
本就对不上的账,有了这批琅州丝帛,就不必对得上了。
暮色四合时,汝河畔热闹非凡。
徐融的侧颊被酒意熏得泛红,但是仍旧强撑着精神与人交谈。
“启都就是……就是比琅州那等荒芜地繁华得多!美……美人也多!”
徐融将酒盏重重放下,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陆从渊淡笑了下,偏开手腕避开了谄媚地欲给他斟酒的新科进士。那人吃了瘪,怏怏地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上。
“启都好,徐大人就留下啊。陛下都有那个意,你却不肯。可见琅州有宝啊!”
一旁的官员饮了酒,笑着打趣着徐融。
酒意熏人,徐融几乎看人都有重影,他摆了摆手就开始胡言乱语:“哪有宝?这、这苦差事……不知道何时……嗝,何时是个头啊……”
“什么苦差事?”那官员狐疑地问。
徐融却在这一瞬清醒了些,面上的颜色好不精彩:“我、我说知州辛苦啊。州里县里,鸡毛蒜皮……”
坐在正中许久没有说话的陆从渊终于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带着凉意:“徐大人醉了,不妨让小厮扶着去房中歇下?这晖春楼中终究嘈杂,又要扰得你糊涂了。”
陆从渊还未动身,徐融岂敢说自己醉了。
他只起身称自己沾了一身酒气,待去偏房换身干净的衣裳再来。
徐融刚被小厮搀着离开,礼部侍郎林延之便开了口,说前段时日因着边患未解决,朝中诸事繁忙,传胪之后便一直欠着一场进士宴。这一拖就是一两个月。今日只当借着陆从渊的生辰,要众位新科进士聚上一聚。
朝中官员都将此事忙忘了,进士宴也没有补办的道理,更没有借着左都御史生辰的由头补办的道理。
但是在座的诸位也都明白个中意思。
不必亲自登陆府的门便能与陆氏同席,自然没有人不愿意。
“欸?今科一甲,怎么不见那位探花女啊?”
不知是谁出了声,众人才猛然发觉的确是如此。
状元郎告了病假,将这场陆氏的宴请给推了。但是众人并不知为何没有元蘅。
“谁叫我?”
元蘅掀帘而入。
她素色的衣裙清雅,发髻饰以玉簪,模样美得不可方物。洁净修长的指节挑开帘布,在众人的目光中举手投足甚是得体,也毫不露怯。反而是在她进来的这一瞬,宴上之人都静了片刻。
除了同入了翰林院的进士,其余多数人只在她拜官那日与她潦草见过一面,那日她官袍加身,神情清冷,没人靠近瞧清楚这位女官的容貌。
如今瞧清楚了,却只能叹一句。
——美人。
蘅芜生香泽。
陆氏于晖春楼摆宴,自然没请她。如今她不请自来,却没有任何拘谨,而是施施然朝着众官行礼。
再不情愿,也没人当众驳她面子。
陆从渊还没发话,林延之先解了围:“你来得刚巧,就差你了。”
元蘅应声落座,声音轻缓:“偶然途径,听得这里有人问及,诸位大人别怪下官不请自来就好。”
她自然是故意来的。
早在今晨的时候,漱玉便查清楚陆氏要摆宴宴请今科进士,届时到的官员除了面子上抹不开的,其余皆是陆党。
本没请她,她也不愿上赶着触霉头。可是漱玉还说,尚未返回琅州的徐融也在受邀之列。
柳全、徐融、孟聿、陆家人。
八竿子打不着的几人,却以一些微不可察的痕迹串了起来。
元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陆从渊皮笑肉不笑地捏着手中的酒盏,淡声道:“既然都到了,便没有什么请不请一说了。你父亲还好么?不是说衍州生乱之时他一病不起么?”
在座的人都不言语了。
元氏曾与陆氏站在同一根绳上,后来元氏公然抢了越王妃的位置,便是彻底得罪陆氏了。
感受到这里冰封一般的冷气,那个问及探花女的官员才后知后觉自己有多蠢,恨不得此刻就扇自己两个耳光。
元蘅如今不过七品编修,在座的任何人职位都要高过她去,若论寻常,大可不必给她留什么面子。
职位虽清要,想熬出头却是难于登天。得罪了世家,定会被打压得毫无前途可言。
可她偏生身份尴尬,官虽小,出身却高。
想那元成晖再懦弱,元氏也是屹立于衍州百年了。比上不足,比下那是绰绰有余。
元蘅冲他莞尔一笑:“家父已经痊愈,劳烦陆大人费心。”
“痊愈了就好。”
陆从渊搅弄着碗盏中叮当作响的冰块,忽然抬眼:“听闻越王亲自上书请求废了你们二人的婚约……越王殿下向来是个得体之人……”
这话下之意不言而喻。
越王那般得体要面子,都忍无可忍地愤恨退婚,可知有多恨元蘅。
这话就是要她无地自容。
只可惜他并不了解元蘅,对于这种话,她向来不会入心。
她笑道:“陆大人说得对,越王殿下确实得体。侯府送去退婚书,便是觉得殿下芝兰玉树,不会强人所难的。事实也确实如此。”
“强人所难?嫁入王府便这般让你难为?”
坐在陆从渊跟前的新科进士有些忍不了了,直接出口呛她。
这段时日瞧不上元蘅,想看她热闹的人太多了。如今好不易揪到一个话头,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今日这话她若答得不好,便是又得罪越王一回。日后也用不着他们不顺眼,她在朝中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元蘅垂眸搁下手中的白瓷杯,抬眼看向那个进士:“这话说的,倒让我难答了。北成开国百年,尚未听过进士也是王妃的,这怎么不难为呢?元蘅自认为品貌不佳,也不想耽误了殿下娶妻。”
那确实没听过。
方才说话那人又道:“那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王妃,自然不能四处抛头露面,若不然实在失德!”
元蘅似是而非地点头,又将话抛了回去:“北成律法哪一条说见了人就是失德?”
“你强词夺理!”
那人怒道:“这虽不在律法中,却是祖宗礼法规矩,圣儒教诲!你半点不通,不堪教化!”
在座的众人都静默着看着一场闹剧,静等着元蘅理亏说不下去的时候。
谁知元蘅仍旧面容平和,像是在街头看百戏。
“祖宗礼法,圣儒教诲,这些今年科举也考了。我一甲第三,兄台想教化我,想必是今年的状元或榜眼了?”
元蘅轻品了一口清茶,目光飘向他。
那人:“……”
陆从渊轻咳一声,神情冷淡地扫了一眼身旁争执不休的进士,道:“酒饮多了就出去凉快凉快,诸位大人都在,你却这般失仪!”
这人听到陆从渊发话,心底一凉,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失态,连连认错称是。
元蘅看着这位所谓矜傲清贵的陆家长公子,只觉得虚伪得很。
挑起争端的是他,轻描淡写将罪责抛给旁人的也是他。想做他的跟前人,就得承担随时被半途抛弃的后果。
此时元蘅才有稍许理解了元成晖,明白他为何急匆匆地想将她嫁给闻临。
有陆氏这样的盟友,元成晖是睡不着觉的。想来元成晖是想干脆扯断关系,日后也不必担惊受怕。
陆从渊深谙谋略周旋之术,也只用一言便试探出了元蘅的品性。
“元姑娘别跟他计较,今日宴饮,是畅谈的好时候,莫要因为这些毁了兴致。”
林延之开口,再度将剑拔弩张的气息缓和了些。
原本女官之事林延之就很难办,因着殿试一甲名次由皇帝钦点,他是半点手都插不上。
但凡元蘅殿试后成了庶吉士,或者分派给了六部衙门,他便有的是法子让她没法出头。
谁知后来元蘅被点为今科探花,依照旧例便是直入翰林,他更没有权力干涉。
如此,他便难以听从陆从渊之前的吩咐。
如今好不易办宴饮,林延之特意没敢请元蘅赴宴,谁知她又不请自来。
现下林延之只想回去找条白绫一死了之,也不必日日看着陆从渊的冷脸了。
酒至半酣,元蘅也没看见徐融的身影。
分明徐融的马车就停在晖春楼下。
终于有一官员问及了:“徐知州换件衣裳,竟要小半时辰么?”
又有一人笑答:“他醉成那个样子,多半是倒下睡熟了罢!”
于是,这人吩咐身边的侍从去寻徐融。
没有多大一会儿,这侍从便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扑通一声跪地不起,连双手都是发抖的。
“徐……徐大人死了!”
***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席间之人大惊,纷纷起身随着侍从去探看。只有林延之一个人面如死灰,心惊胆战地瘫软在了座椅上。
他只是借陆从渊生辰的由头办个宴饮,谁又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下还闹出了人命来。
元蘅蹙眉,跟着众人一同往那里去了。
屋子干净整洁。
徐融的衣裳穿戴完好,却倒在了地上,,浑身未见一处伤口,只有他唇边挂着一丝血迹。
陆从渊看到的第一眼便转过了身去,用绢帕捂了口鼻,冷冷吩咐身边人:“告知刑部。事关朝廷命官,再行通知锦衣卫。”
那人忙称是,一路跑着出去了。
元蘅原本怀疑是此事与陆从渊和孟聿脱不了干系。谁知却听见陆从渊主动让人传了锦衣卫,心中的疑惑便更深了。
若是有关,陆从渊绝不会将锦衣卫牵扯进来。
“天呐!今日百官宴饮,竟有人在此时下手!骇死我了……”
“徐知州是得罪谁了么?”
“他初入启都,人生地不熟,能得罪谁啊?”
元蘅在旁听着众人窃窃议论,直到听到这句话。
徐融初入启都,能得罪谁呢?
他死了,谁又从中获益?
心下一寒,元蘅想起了琅州丝帛。
徐融解了户部支不出银子的难题,也因此讨好了皇帝,给自己得了一堆嘉赏,如今也算是在诸位官僚中提了身份。
但他死了。
元蘅发觉端倪之时,那本记录徐融进献丝帛的名录不知所踪。就在她顺着徐融要查明缘由之时,他忽然暴毙而亡。
就好像有人已经知道了她在做什么,提前将所有的线索都抹除干净,为的就是让她毫无办法,揪不出背后的人来。
不多时,刑部和锦衣卫的人来了。但并不见孟聿,来的只是锦衣卫指挥同知。
元蘅主动问及孟聿,这位指挥同知却说孟聿母亲病重,他这几日告假回乡侍亲了。
刑部的官员盘问了晖春楼的小厮,小厮只说自己将他送进房门之后,自己便一直站在门外没走。
小厮是担心徐融饮了太多酒,便在门外多候了会儿,可是里面一直没有任何声响。直到宴上大人们遣人来,推开门才发觉徐融已经倒在了地上,口齿溢血。
“没有任何声响?他倒地时也没有声响?”
元蘅看向此人。
这小厮像吓坏了,忙道:“真的没有!”
还没等元蘅再问话,林延之便将她叫至一旁,小声道:“你莫要问了。此事与你扯不上干系,问多了要惹祸端,别怪本官没提醒你。”
也是,刑部和锦衣卫的人都在此,宴上诸位官员也都在,怎么也轮不上她一个探花盘问人。
元蘅知晓林延之是为她好,便颔首退至一旁了。
直到元蘅在回府的路上,也没想通。
徐融身上没有外伤,有可能是中毒身亡。但若是中毒之人倒地,怎么可能没有一丝声响?
要么是小厮在说谎,要么是房中还有其他人。那人杀了徐融,将他放倒了。
“若是房中还有旁人,他是怎么走的呢……”
漱玉听到元蘅歪自言自语,将一件外衣披给她,问道:“姑娘说什么?”
元蘅重复道:“若是有人杀了徐融后离开,他是怎么走的呢?”
漱玉思忖片刻,道:“徐融所在的房间在二楼,门口有小厮守着。若真的有人,他要么没走,要么跳窗了。”
“不可能没走。刑部查封了晖春楼,往后的半个月都不可能飞出一只蚊子。他不走,等着死么?”
“那就是功夫很强的人了。能从二楼跳走还毫无动静……”
漱玉的话音刚落,马车颠簸了下。
元蘅捏着自己的衣角,看向面前的马车帘,忽然想起那日被孟聿挑开车帘的场景。
孟聿不在启都。
他真的不在启都么?
仅仅是一件琅州丝帛所制之衣,她的怀疑甚至毫无支撑的作用。但琅州丝帛的名录不见了,徐融死了,孟聿又恰巧回乡。
她今日就是冲着徐融孟聿以及陆从渊来的,如今却只有陆从渊从容不迫地处理这件事。
一次巧合是巧合,若多了就必是人为。
陆从渊如同狡猾的狐狸,任何人都不可能从他那里撬出什么。
如今元蘅还能查的,就只有孟聿。
“漱玉,你可知孟聿是哪里人?”
漱玉沉思后道:“那日孟聿拦了我们的车马,回府后听景公子提了一嘴。说这个孟聿少时命不好,他母亲改嫁后,继父对他非打即骂。直到他武举夺魁,入了锦衣卫,处境才好受些。景公子好像说过,他是纪央城人氏。”
纪央城!
元蘅心底一惊,挑帘对车夫说:“不回府了,正好明日我休沐,现在去纪央城,天亮还能到。”
***
纪央城距离启都只有几十里,说是京畿要城也不为过。
但分明是京畿要地,却因为出了个百年世家陆氏,被陆氏兵权镇守,说它姓了陆也没什么不对。
纪央城毗邻启都,用好了是启都的门,用不好就是启都的祸。
当年太后为了扶持闻泓登基,兴兵叛乱。当时太后手握重权,逼宫时用的自然是原本直隶于皇帝的十二卫亲军。
与此同时,纪央城也乱了。
但是纪央城乱得蹊跷,据后来太后自戕,陆氏献上衍州姜牧的人头时所说:
是陆太后为了一己私利,背叛了陆氏的忠君规训,与衍州姜家合谋造反。因此姜牧才会带兵赶往启都,被陆氏从中截杀,护了启都周全。
太后死了,姜牧也死了。
是非黑白只听陆氏一张嘴。
陆氏献上一半兵权虎符,借此表达忠君之决心。也是因此,陆氏没有被追究,衍州姜家满门抄斩。
这本就是算不明白的账,如今却听闻,孟聿也是纪央城的人。
太多的巧合了。如今哪怕是蛛丝马迹,元蘅都不打算放过。
去纪央城的路上下了大雨。
元蘅没有走官道,可是林间的泥地因着大雨变得分外泥泞。周遭没有避雨的地方,车夫只得加快速度。
忽然,马车的车轮陷进了泥地,无论如何也拖不出来了。
“姑娘!真的走不出了!”
车夫喊了一声,淋着雨用力推。
元蘅没有分毫犹豫,跳下马车闯进雨幕之中,与车夫一同往外推着马车。漱玉忙四处找伞,却发觉今日出来得匆忙,车上并未备伞。
“姑娘,要不我们先避雨?你这样淋着,身子怎么受得了啊!”
漱玉一边下来帮忙推车,一边劝她。
见无论如何费力,车轮都卡在泥地里出不来,元蘅抹了一把被雨淋模糊了的眼睛,道:“好,还是等雨停了再说!”
马车坐不下三人,也总不能让车夫独自在外面被冷雨侵袭,索性往不透雨的树下去。几人往林间,在一棵树冠最茂盛的树下躲好了。
元蘅摩挲着冰凉的手臂,道:“都怪我,害你们都淋湿了。早知不该如此冲动,该回府计议过后再说的。”
雨势终于见小,夜色也更加浓重了。
元蘅找了几块石子垫进泥泞,几人合力终于将马车给推了出来。
正在元蘅准备登上车时,却听见了冷冽的声音。
“站住!”
回过头去,浓黑的夜色也掩不住此人的挺拔身形。他撑伞下了马车,裹挟着一身的冷气,快步走来,将自己的披风重重地裹在了元蘅身上。
尽管撑了伞,闻澈的发丝仍旧被雨浸湿了。
这是元蘅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生气。
“你胆子真的不小!去哪?纪央城吗?你去那里做什么!你不回侯府商议就贸然离开启都?”
晚间时闻澈在侯府与宋景下棋,却听得有人回府来传,说元蘅今晚在翰林院有要事没办,不回府歇息了。
这拙劣的谎言骗骗别人也就罢了,翰林院到点便落锁,从没人点灯熬油地能在那里留一宿。
出来一问,果真她是出城了。
如今看着她被雨淋湿了的模样,闻澈心中的怒气才被彻底燃了起来。她不光不听劝,还倔得厉害。
厚实的披风被裹紧在自己身上,元蘅才在这一瞬觉出了几分温度。被雨水淋得发白的脆弱脖颈此时也不是冰凉的了。
“殿下,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不来,纵你去纪央城吗?”
元蘅抿了抿嘴唇,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闻澈道:“无论如何,我不让你去。”
元蘅仰起脸直视他:“明日我休沐,也不会耽误了翰林院的事。你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凌王殿下还干涉别人去何处么?”
闻澈知道元蘅向来有主见,也从来不畏惧他。但是如此凉薄的话还是头一回说出口。
“你明知道我是……”
“殿下。”元蘅打断他未说完的话,冷静重复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良久的沉默,夹杂着细碎的雨声。
闻澈感觉自己要被淹没进去了。他真是疯了,才会不辞辛苦连夜赶上她,在这里听她说这些。
“那我陪你一同去。”
闻澈将她推到马车上去,在放下车帘之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元蘅:“纪央城不是启都,那是陆家人的地盘,我必须跟你一同。否则我就上书参你,朝廷官员擅自出城,陛下降罪,有你的苦头吃!”
他生平最恨别人威胁自己,没想到如今自己却卑劣地威胁元蘅。可对于元蘅这样的人,他实在是没辙了。
“好。”
元蘅轻轻叹了气,避开了他的眼神。
闻澈搁下帘布,道:“先就近找家客栈,你不能就这么穿一夜湿衣裳。”
***
到客栈之时,雨又密了起来。
这场骤雨令人措手不及,将计划全打乱了。
元蘅只觉得湿透的衣衫黏腻非常,只想快些要间房去沐浴换衣。
她踏进客栈,交待了两句便自顾自往楼上去了,一眼都没有看向闻澈。
今夜雨势这么大,她没想到闻澈竟会出城来寻她。元蘅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也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
闻澈是独身来的,连徐舒都没顾上带。
他倚靠着木门框,目光落在正上楼的元蘅身上。
他气她冲动行事,但也感受到了她的怒意,所以也不跟上去,而是将银子抛给店家,交待道:“劳烦备些热水送上去,还有干净的衣裳。”
店家在熟睡之际被吵醒本不高兴,也不知道这一行深更半夜到来的人是做什么的。但是见银子给足了,立刻便热络起来:“好嘞。”
闻澈的房间就在元蘅的隔壁。
他正欲往房中去,却见隔壁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元蘅还没换衣,袖口还湿漉漉的。
“殿下真要与我一同?”
闻澈眉宇间的不悦散去,唇角微扬:“不让?”
元蘅淡淡道:“今夜雨大,估计明日也停不了,只怕会耽搁翰林院的事。殿下如果执意同行,那我就让漱玉他们回启都替我告假了。”
“让他们回去吧,有我在,你丢不了。”
闻澈话音刚落,木门便“咚”一声重重地关上了,一点没给他留面子。
还在生气呢。
闻澈莫名心情变好,也进了房中去了。
夜深时,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将树叶打得不停作响。
闻澈睡得并不安稳。
他又梦到元蘅了。
依旧是那片开得盛极的桃林。
那个吻的触感更加明晰,那个他不敢肖想的如同白瓷一般的手臂带着温热,轻落在他的颈后。他甚至记不清是谁先冒犯谁的,只知道在薄粉的烟霞之下,她的面容也是薄粉色的。
“你会回来?”梦中的她问。
他答:“我哪次没回来?”
可是下一瞬,浓雾乍起,元蘅的容颜越来越淡,他看不清楚了。他听到刺耳的哀泣声,却又被困缚住,找不到方向。
“你在哪……”
闻澈醒了,扶着额头坐了起身,倚在榻沿上再回想自己所做之梦时,却什么也记不起了。
兴许是睡前饮了小半盏驱寒药酒的缘故,此刻他头痛欲裂,浑身烫得厉害。
他自己倒了杯凉水,咽下去之后那种头痛的感觉才有所减轻。
自从受伤过后,他常常噩梦缠身。但鲜少如今日这般,是被生生疼醒的。
隔壁没有任何动静,应当是元蘅沐浴完已经睡下了。他正准备回榻上去,却又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开了门,是客栈的老板娘。
见闻澈开了门,她才道:“公子,您夫人方才说饿了,下了楼来要吃些东西。结果沾酒就醉,现下在底下睡着了。”
听到“夫人”二字,闻澈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便明白过来,他与元蘅雨夜出来住宿,想来是被误会了关系。而老板娘所说的应当就是元蘅。
他没反驳,缓缓闭眼忍下灼心般的躁意,转身取了外衫披上,问了她现下在何处。
“就在楼下。”
随着老板娘下了木梯,他便看见了在角落处伏案而眠的元蘅。元蘅身上已经换了干爽的衣裳,但是仍旧单薄。
老板娘继续道:“她大抵着了风寒,向帮厨的小厮要了些药酒,谁知此刻竟睡着了。”
“好,知道了,多谢你。”
“这没什么,我也是担心小娘子着凉。您在,我就放心回房睡了。”
说罢,老板娘便走了。
桌案上的酒盏已经空了,就倒在元蘅的手边。元蘅大概是没什么酒量的,一点寡淡的药酒,便惹得她耳根起了一片烫热的红痕。
可能是听到了动静,她醒了过来,睁开眼看闻澈时,目光还有些散。
“是让你这么喝的么?”
他皱眉,准备扶她回房中去。
没承想元蘅却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一把抱住了他,将他的腰环紧了。
闻澈的呼吸一滞,几乎不能再开口说话。
第28章 醉酒
“你去哪了, 这么久才回来?”元蘅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不高兴。
闻澈不敢回手碰她,险些以为是自己那些无耻的梦还没有醒。
都怪这劣酒。
“我, 我哪里也没去啊。”
雨夜潮热,寝衣单薄, 闻澈忽然感觉到一丝湿润的温热。
——是泪。
是怀中的元蘅落下的眼泪, 沾湿了他的寝衣。
他没见过元蘅落泪的样子,此时被抱紧, 也无法瞧清楚她的模样。但是就是有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 他不需要知道她为何如此, 只要抱紧她就好。
“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可我差一点就嫁给别人了……”
闻澈哑了许久, 试图去明白她的话, 轻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堂中没有点烛, 本就一片昏暗, 她柔韧的长发披散着落在他的掌心,温凉的触感跟梦中一模一样。
她因着饮酒的缘故, 浑身都烫。热意穿透了他单薄的里衣,令他心浮气躁, 再也冷静不下来。
他终究还是顾及这是门口, 若被人瞧见两人抱在一处不好, 便低声哄道:“你先松手,我扶你回房中去。”
闻澈无比后悔让漱玉他们回了启都。
如今元蘅这模样, 他根本没法照顾。他只能先哄着让她回去睡下。
她松了手,闻澈才觉得自己终于能喘口气了。可是下一瞬, 元蘅的手落在了他的掌心。
她眼角还带着湿润, 滚烫的指尖摩挲着闻澈的指缝,轻轻挽住。
许久, 她才拼凑出一句:“好。”
真是疯了。
闻澈闭上眼冷静了下,终于说服自己——她现在醉了酒糊涂,且顺着罢。
他半抱半牵地将醉了的元蘅哄回房中,收拾了被褥后便扶着她躺回去。但她仍旧牵着他的手,半点都没松开。
她不肯闭上眼,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描摹他的指节,像是在眷恋依赖什么。
他常年握刀剑和弓箭的手指间有一层薄薄的茧,原本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可此时被她细腻的指腹流连抚过,却有了痒意,直钻人心底。
屋中太昏暗,闻澈想收回手去点烛,结果手还没来得及挪动,便被她握了回去。
他轻叹了气:“你真是……”
反正她醒了也不会记得,这里也没有旁人。在一片漆黑中,他犹豫许久,还是遵从自己的妄念,回握住了她的手。那个他无数次看见,却不能触碰的手。
灯烛被他点了起来,微亮的光恰好落在元蘅的眼尾,泛起一片流光溢彩般的艳丽。他在那一瞬生了妄念,想如方才自己梦中那般,将她吻得不再说那些凉薄的话。
但闻澈明白,这是妄念。
“你方才说你差点嫁给别人,是什么意思?你想嫁给我么?”
闻澈轻捏了她的指节,顺着抚到她修得很圆润的指甲,借着自己还有点酒意,问道:“你有没有,一点点,在意我?”
元蘅却像是被触动似的,不再老实地躺着,忽然坐起身再度抱紧了他:“你不许走。”
“我没走。被你拉着我怎么走?”
闻澈在黑暗中笑了片刻,忽然觉得此时怀中的元蘅,与平日冷静疏离的模样全然不同,像一只需要人顺毛安抚的白猫。
虽然外面下着雨,但是屋里却异常地闷热。
闻澈被她抱得出了汗,刚想挪动一下,却似乎惊了她,被她再度收紧。
她的掌心忽然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跟梦中何其相似的触感。
还没等他问话,她带着酒气的呼吸陡然靠近,炽热的呼吸落在他的唇线上,那一刹那犹如万蚁噬心。
元蘅浓密的眼睫还颤着,扫过他的眼周,所及之处全是几近崩塌的灼热。
他急喘了一声,指节被捏得作响。
闻澈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看不到了。所听是她的呼吸,所见是她的容颜,所感是她的温热。似乎天地间只剩这间不大的小屋,只剩下周围轻薄的床帐,只剩下他们二人。
恩怨、身份,通通都如天际的云一般渺远,不必再提,也没人想得起。
犹如塞外剧烈的风在一瞬间落进桃花渊,寂静无声。
许久,他分开些,看着元蘅迷蒙湿润的眼睛,道:“你真是放肆……”
他感觉自己像是拥了一团薄雾在怀里,虚无缥缈的总感觉不真实。许久的沉默后,他终于问:“你还认得我是谁么?”
元蘅似乎很专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头:“嗯。”
这样的吻撩拨得人很是动情,兴许是酒意的缘故,两人都不大清醒。元蘅稍稍松了手,眼睫上的一滴晶莹落下:“师父没了,我也没有家了。你能不能留下……”
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闻澈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将她在怀中抱紧了。
她的发丝带着冷香,轻滑着垂下,落在他的手背。
平素的元蘅鲜少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是闷头做自己的事,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好所有的事,能堂堂正正地登科及第,不卑不亢地成为北成第一位女探花。
她出身名门,又有才学,备受皇帝的器重。
多少人钦羡,可是今日还是会说她没有家了。
她没跟人提起过自己在衍州时的日子,不过想来元成晖不会待她太好。虽然如今住在侯府,安远侯和宋景都对她极尽真心,可这里终究不是她长大的地方。
她只是被父亲丢过来了。
“可是你没有辜负你师父,你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你做得很好。”
“我知道我做得很好。”
元蘅咕哝着坐直身子,掰着手指头不知道在数什么,像个认真又倔强的稚子。
闻澈本想宽慰她,却也被她这句话逗笑了。
确实,她对自己向来是有十足的信心的,清晰地知道自己该怎么走,去做什么。若不然,她今日也不会冒着雨来纪央城。
闻澈将她的碎发耳根后撇去,拇指摩挲着她的耳垂,亲密又温柔:“元大人做得这般好,还难过什么?”
“没有难过。”
元蘅的手臂又缠回他:“我只是想说出来。”
谈不上难过。
但是很闷,天长日久过后让她难以呼吸。这是她背着的一块巨石,无形之中便能剥夺她的喜乐。
只是有点累。
闻澈忽然有些后悔,不由得将她抱紧了些,道:“都怪我,那时我若早些去衍州就好了,或许只要早几日,便能避免褚阁老……那时我也不知你是他的徒弟,只是觉得自己并不方便出面处理阁老的后事,只得派人通知将军府。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只是觉得或许只要早几日,便不会在今日看到元蘅的眼泪。褚清连对于元蘅有多重要,或许他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但是又隐约间明白——在不被所有人重视的时候,出现这样一个传道授业的恩师,对她毫无偏见和保留,是多么难得之事。
闻澈太了解褚清连了。
褚清连就是一个看似迂腐固执的老头,时时刻刻都不忘那些规矩,半步都不会允许自己踏错。他与杜庭誉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最后这两人却在闻澈的事上无比一致。一个致仕回衍州,一个辞官入文徽。
褚清连就是个这样的人。
骨子里的规矩是他读了数年圣贤书的使然,可是本心却总想挣破那些规矩。世人都不能接受的女弟子,成了他最信任喜欢的徒弟。
元蘅似乎听不明白他此时说的话,只是嚷着自己头痛。虽然闻澈也饮了此酒,此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还是轻按着她的鬓角:“这样按呢,还疼么?”
元蘅终于听懂一句,点点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我以前都不理你,你还围着我叽叽喳喳,吵死了……”
叽叽喳喳……
吵死了?
闻澈捏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拽开一些算账:“我什么时候叽叽喳喳地吵你了?对你好也不行?大抵是我上辈子欠了你银子!”
她的轻碰了闻澈的唇,眼神仍旧因为酒意而涣散:“我恨你。”
闻澈失笑:“恨我?被你缠着不能动弹,一遍遍非礼,你还要恨我?”
“你为什么叫我元大人?”
“你不是么?”
“你叫我名字。”
她今日格外地固执。
闻澈依着她:“元蘅。”
元蘅听完他哑着的声音,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就是你。”
闻澈问:“什么就是我?”
“我好想你。”
元蘅的那滴忍了又忍的眼泪终于滑落了。这句话她从未说出口过,可今日借着酒劲她就是想告诉他。
只是让他听见。
她将他拉近来,她身上的冷香再度裹挟了闻澈。这回没有方才那么生疏了,轻而易举地点燃了闻澈的克制。
那根线陡然崩断,闻澈被她染了一身的酒气,头没有那般疼了,但是他觉得自己醉得更厉害了。
他缓缓将手臂收紧,抬手叩住她的后脑,略带强势地将酒意染了回去。
“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
闻澈在细密的吻的间隙,又重复了之前对她说过的这句话。
他哑得话音都不清晰:“你……”
“可我好难受……”
“哪里难受?”
闻澈的眸光深了些,但仍旧克制着想要照拂她,怕这劣酒伤了她的身体,便扶着她坐好。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如玉的指尖落在了他的衣带上,不怎么用力地一扯,那宽袍便松散开了。
“我好热……你……你抱着我……”
后知后觉地,闻澈终于意识到,他们二人饮下的酒大概是有问题的。此时不光是元蘅热到意识不清,他也被烫得逐渐难以冷静。
他有些颤,像是被冷风吹得清醒些,终于开口:“和我成亲好不好,让我留在你身边,陪着你,你可以做任何……”
“不是答应过你了?怎么还问,你好啰嗦……”
醉意侵袭着闻澈的理智,他根本没听出来这话哪里不对。
雨水的潮热烧得两人都意识迷离不清,这么久以来的试探和拉扯终于在这一刻逾越了原本的距离,崩溃消弭。所有的孤独都无法补救,只能从彼此的呼吸里换取一些安心和宽慰。
雨丝顺着凉风从窗缝间涌进来,将屋里的热气尽数吹散了。
床帐散下来,随风曳动。
第29章 错梦
朝云殿中静得针落可闻, 偶会传出皇帝的轻咳声,在大殿中显得尤为清晰。
皇帝翻阅着手边的折子,只觉得乏味。
近来朝臣禀奏之事少了将近一半, 各个州县的繁杂事务也不再呈上了。具体如何处断这些杂事,单靠内阁的票拟就已足够用。
可是他总觉得不对劲。
“裴卿, 近来这折子, 还有往越王那里送去么?”
皇帝抬眼,看向殿前候着的内阁首辅裴江知。
裴江知如今已过不惑之年, 半辈子都在大学士的位子上没动过。后来升了次辅, 但处处被褚清连压一头。直到褚清连致仕, 他才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当上了内阁首辅。
“回陛下, 是有些无足轻重的折子, 直接送往了越王殿下处。”
裴江知咂摸不准皇帝的心思, 于是便答得尤为谨慎。
折子被拍在了案上,皇帝的语声淡淡的:“往后不必送了, 全部呈来朕这里。”
裴江知隐约明白了皇帝此言何意,也不知是越王哪里做得不够好, 还是想尽可能为越王挽回一些余地:“那陛下龙体……”
“如何?”
皇帝冷漠的反问让裴江知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只默然片刻后称是。
退出朝云殿后, 裴江知才能缓出一口气。他一早就知道皇帝的心思难以琢磨,如今竟对他连个好脸色也没有了。他这个首辅做得简直疲倦。
他理了衣袖, 准备徒步走回去。
刚步出朝云殿,他迎面便碰见了陆从渊。
“陆大人。”裴江知叫住了他。
对于裴江知的年龄阅历而言, 陆从渊只能算一个年轻的后生。但按官阶来算, 他们两个差别也并不大,甚至陆从渊出身世家名门, 身份地位要远远高于他。
陆从渊这才看见他,依礼一拜:“裴大人刚从殿前回来么?”
平日里裴江知与陆从渊也没什么过多的交集,毕竟在朝中与陆氏走得过近,也无缘首辅之职。两人在朝中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
既然陆从渊开了口,裴江知也不介意寒暄几句:“是了,陆大人这是要?”
“江朔诸郡才安定下来不久,新任的官员乱政,有不少人弹劾。陆某本准备去谒见越王殿下,但听闻殿下在宫中尚未回府,便打算来寻一寻。”
陆从渊不觉得这些事不能说,裴江知身为内阁首辅,想必也清楚。
谁知裴江知叹了气:“不必寻越王殿下了,陛下方才决议,以后的折子还是呈去朝云殿。”
“呈去朝云殿?”陆从渊皱眉,“陛下病体已康健了么?”
皇帝身体抱恙,闻临已经代管朝政一年有余了,几乎已成常例。
如今他却忽然收回治政之权,难免让人猜疑是不是闻临做了什么错事。但他们都知话不能随意说出口,只委婉地猜问。
裴江知叹气:“应当是吧。”
他现在只觉得自己的首辅位子要做到头了。过往的这一年,他几乎有些把握不住分寸,过分亲近闻临。可是他却忘了,闻临连个储君都不是,收回权力也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如今果真应验了。
若是皇帝想要重临朝政,第一件事便是肃清内阁和司礼监,顺道将锦衣卫重新磨成可用的利刃。到时候谁想呈上裴江知一两罪状,简直是易如反掌。
“裴大人怎么看着不高兴?”陆从渊唇边带了笑。
反应过来陆从渊此言是在给他下圈套,裴江知连忙道:“陛下龙体康健,我等做臣子的自然是最高兴的。陆大人可不能拿这个开玩笑。只是最近事务繁忙,有些累着了。”
陆从渊颔首,压低了声音:“陆某知道裴大人在忧虑什么。陛下最近所做之事,皆能看出,他无意于越王殿下。裴大人还是早些做好打算,免得日后出了什么偏差,辛苦半辈子还要落一身不是。”
这些裴江知早该意识到的。
哪里有王爷临政一年还未被册封为储君的?
从皇帝执意要让元氏女参加科举开始,便已经处处与闻临对着做事了。
闻临求娶元蘅之事虽未得皇帝旨意,可是亦是人尽皆知。元蘅已经入了启都,这桩婚事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谁也没想到最后临门一脚,将这件事作废了的竟是皇帝本人。
起初裴江知只以为皇帝是不想闻临权力过膨,如今才恍然明白——皇帝压根就没想过让闻临做太子。
“无意?”
裴江知心慌了,扯过陆从渊的官袍衣角,拉到宫道一旁,道,“陆大人把话说明白,诸位王爷都已就藩,六殿下闻泓才六岁,难不成是……”
难不成是闻澈?
那个混得不讲道理,在大殿上就出言不逊指责皇帝的凌王闻澈?
梁皇后如今还被禁幽宫,不能得见天颜。皇帝又盛宠蕙妃,怎么也不会是钟意着闻澈的!
陆从渊抽回了被裴江知拽住的衣袖,拢好后抬眸:“陆某亦不愿做此想。所以,裴大人该为越王殿下尽力才是。”
“如何尽力?”
“裴大人位居中堂,若都毫无办法,那陆某一个都察院左都御史,便更束手无策了。说到底择储之事与陆氏干系也不大,毕竟无论哪个王爷做储君,对我们陆氏都毫无影响,裴大人明白么?”
陆从渊淡笑一声,离开了。
他那话的意思很明了,就是告诉裴江知——无论谁即位,陆氏手握纪央城重兵,都会安然无恙。但即位的若不是闻临,死的就一定是裴江知。
裴江知看着陆从渊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啐了一口。
他这半辈子朝堂沉浮,还能听不出此人的用意吗?左不过是想借他做刀,好自己得利罢了。
一回头,他却正正瞧见了明锦公主。
裴江知连忙行礼:“见过公主。”
明锦神色恹恹,发丝被风吹得微乱,看着整个人都很颓唐。
她颔首:“中堂大人。”
两人只是打了个照面,明锦便往中宫的方向走去了。
裴江知没多想,便准备离开。忽然,他驻足,往身后瞧了瞧。
陆从渊与明锦是从同一条路上走来的。可那条路的尽头并不是任何的宫院,也不是寻越王的去处,只是个鲜少有人经过的废弃角落。
一个是方才点拨他要提防凌王即位的陆从渊,一个是凌王母后养在宫中的女儿……
这两者怎么可能有关系?
***
天将蒙蒙亮时,雨终于停了,只有廊檐上的雨丝顺着瓦片,滴滴答答地敲在青石板上,如同断续的乐声。
窗子没合,房中的热气尽数散了,反而带着冷意,吹得薄纱床帐轻摇,似有若无地拂在了元蘅搭在床沿的手心上。微微的痒意将她唤醒了来。
她费力地睁开眼,看着雪白的帐顶,只觉得自己宿醉一场似乎是将半条命都搭进去了,浑身都疼得像是被车轱辘碾过。
直到她感受到自己肩侧有轻微匀称的呼吸声,她的心陡然漏跳了一瞬。
她的指尖被人似有若无地握着,还能感受到这人滚烫炙热的掌心。
她不敢看。
但是昨夜的回忆又如同江潮一般涌了过来,不容拒绝地将她吞噬了。
元蘅闭上眼试图忘记,却发觉终究是徒劳。
许久,她试着将指尖收回,却似乎惊动了睡梦中的闻澈,他轻勾了她的手,旋即握得更紧了。
闻澈侧过身来偎近了她,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颈侧,他的唇将碰不碰地贴着她的肌肤,引得她一阵微不可查地颤。
挣扎许久,她才悄无声息地将他的手掰开,挪走了自己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坐起了身,瞧着床榻边散乱地扔在一处的衣袍,以及凝在乌色烛台上的灯烛油,一时间心乱如麻。
闻澈熟睡的模样很好看,但是唇角却有一丝破损,已经结了血痂。
元蘅半点都不敢看下去了。她竭力让自己的手不抖,一件件地将衣裳穿好,去系衣带的时候恍然想起,昨晚好像是她主动扯开了闻澈的衣带……
下了楼,店家老板娘便迎了上来,满怀歉意地问:“夫人身子可有不适?”
夫人?
元蘅蹙眉,不知她说这话是何意。
老板娘继续道:“都怪那小厮,昨夜将夫人和公子的酒给岔了,说好是驱寒药酒,结果竟是……这杀才,今日已经结工钱他滚了!夫人与公子的住店银子,一律不用给了,实在是对不住,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赔多少银子都成……”
她没说酒混成了什么。
但元蘅也猜到了。
怪不得她平素酒量没有那么差,昨夜又怎会烧灼得她理智全无,半糊涂间将闻澈错认成容与,行了这等荒唐之事……
元蘅想要发作,但又不想惊醒了闻澈,省得相对之时徒增尴尬难堪。
她只是欲言又止片刻,道:“马喂好了么,备车吧,待我简单沐浴过后便走。”
“那公子?”
“别叫他了。”
***
抵达纪央城之时,已经将近晌午。
云端还是沉沉的青灰色,远处山间的古寺像是笼了一层让人瞧不真切的雾气一般。晦暗不清间细碎的雨丝又落下,在元蘅掀开车帘之时沾湿了她的肩。
元蘅裹紧披风,跃下马车,叩了一家酒肆的门。起初没人应,隔了许久才有人慢吞吞地来开了门,面上还带着不耐烦。
“做甚?”
掌柜的嗓音粗粝,即使是轻声说话也有股要与人争吵的气势,“没看见牌子上挂着,今日不开张么?”
元蘅忙答:“问路。”
听到这里,掌柜的才将门缝开得更敞了些,问道:“去哪里的路?”
元蘅道:“城西孟氏。”
“孟氏?”他皱眉,“我们这里城西没几户人家,没有姓孟的。”
“哦,忘了说清楚了,找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孟聿。他近来不是回了纪央城探望母亲么,陆长公子有事找他,便让我来寻。”
纪央城的百姓都以陆氏为尊。提了陆从渊的名讳,想来这人便不会有隐瞒。
可是掌柜的更困惑了:“孟指挥使我知道,但是他母亲在去年便病逝了啊。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回来过了。纪央城就这么大,有什么达官贵人来了,不消一炷香,能传得整个城都知道。”
他母亲去年病逝了?
可是他这回告假,用的是照顾病重母亲的理由!
他竟在这种事上说谎?
“他母亲病逝,他不该回乡守孝三年么?他没回来过,你们就一点都不奇怪?”
元蘅忍不住质问。
掌柜的打了个哈欠:“我就一个做生意的,哪里能知晓贵人们之间的事。兴许是当今陛下不忍他离职,夺情留任也说不准。”
皇帝不可能知道。
是孟聿没有将此事上奏。
他只是默默安葬了母亲,便继续留在锦衣卫了。除了纪央城里熟悉他的人知道一两内情,其余人也没有敢多管闲事的。
毕竟那是锦衣卫,一旦招惹上,有的是苦头吃。
“好,多谢您,打扰了。”
元蘅若有所思地沿着街道走着,那些心里猜不透的东西终于浮出水面了。
孟聿告假的理由是假的。
他或许从未离开启都。
徐融之死也不是偶然。
有本事悄无声息杀了人后离开的,别无他人。
正此时,她听到一阵马蹄声。
“元蘅!”
闻澈是骑马而来的,想必为了赶路一刻没停,此时还喘着气,胸膛微微起伏。他连头发丝都是湿的,不知是一路的雨水还是赶路来时的汗水。
元蘅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便觉得唇角疼。
她别扭地偏开脸,不肯和他对视,自顾自地往前走。昨夜之事丝丝缕缕地涌上心头,绵而强势地让她不得不在意。
清晨她不告而别,正是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闻澈翻身下马,快步走过来:“一清早就不见了人,不知道我担心么?”
他昨日那件绣了金丝盘纹的玄色外衫没穿,里衣也少了一件。想必是急着寻她的踪迹,根本顾不得这些琐碎。
如今他薄薄的领口处,还隐着一抹淡红。
元蘅稳了声息,冷静道:“对不住,是下官急于查案,拖累了殿下,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闻澈听此先是怔了片刻,旋即有了几分怒意:“你在胡说什么?”
他本想着,终于等到了两情相悦,回了启都就可以去提亲了。
可如今她还是一口一个“殿下”,“下官”,试图将他们的距离划回最初的模样。
闻澈想去碰她的手,却被她给避开了。
“如果殿下是来办正事的,那就别提旁的。我不想听。”
闻澈哑然,终于妥协:“好。”
若她暂时不想听,那他就不说。
元蘅眉目间的丽色只有在昨夜最甚,如今在日光下,她仿佛又退回了原来的样子,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冷冰冰的样子。
好像昨夜她说的那些“想你”,根本不是说给他听的。
不是他……
难不成是别人?
若她主动握的手、泪眼朦胧时给的温柔的吻、伸手抽掉的衣带,都不是他的……
闻澈压根不敢做此设想。
“元……”他还是想问。
元蘅没让他说完便打断了:“殿下,你知道孟聿家中住处么?”
第30章 刺杀
尽管此时心中郁郁难平, 但是闻澈还是知道元蘅着急着往纪央城来的目的。昨日之事已是荒唐之至,万不能在正事上再出差池了。
“知道。”闻澈声音沉了下去,像是轻浅的叹息, “离这里不远,随我来吧。”
昨日雨大, 他追出启都之时已经是戌时了。后来半路上见着面, 他也没问她为何坚持去纪央城。
前些日子皇帝想将肃清锦衣卫之事交给闻澈打理。等闲的人都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但是闻澈却拒绝了。他不想再重复昔年那场灾祸, 宁可与那高处的权力一刀两断, 从此太平盛世就去逍遥, 逢上乱世就带军作战。
总之是有自在的活法。
他虽然没有接手, 但是却看了几个卷宗。
对于闻澈而言, 纪央城这三个字都尤为扎眼。因此当初扫眼看到孟聿曾为纪央城人氏时, 他也停下来多看了两眼。
原本他也没多想, 直到昨日元蘅要往纪央城来,他才明晰起来。那些诸多的事, 都与孟聿脱不开关系。
现在想来,皇帝或许也早有察觉, 才对锦衣卫没有了之前的信任。
在北成的历代皇帝中, 心思多虑者不在少数, 可当今的皇帝格外不同些。毕竟他即位之时年纪尚小,太后垂帘听政外戚干政多年。他力排诸难走到如今境地, 自然不是好糊弄的。
下过雨的道路泥泞难行,还有好些被雨水冲过来的石子。马车不好走, 两人便步行同去。
他想伸手去扶元蘅, 但是却见她走得很快,三两步便将他落在了后面。
闻澈心中不快, 开口便有些阴阳怪气:“慢些走,我又不吃.人。”
听此,元蘅的脚步微微一顿。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是还是将脚步给放慢了。在过浅水坑时,闻澈搀了她一把,她也没有避开。
再往前走不远就是孟聿母亲生前住的村子了。
孟聿是出了名的孝子,早早想将母亲接入启都,但因母亲住不惯,便在旧居处重新整修了院子。那处院落也算干净,此时已经赫然入眼了。
终于过了那个浅水坑,元蘅觉得脖颈酸得很,便皱着眉去揉。
闻澈发觉到她的小举动,想起了昨晚的两人……
情至浓处时,她的低泣宛如枝头夜归鸟儿的细咛,但是却一直揽着他的脖颈没有松开。白日她有多端庄守礼知分寸,昨夜她眼角就有多浓烈的艳丽。
他是醉得头痛,但肌肤相贴时每一分的触感他都记得分外清晰。
方才扶她时,掌心触到的温热光滑的布料,也让他有些难安。
热得很。
闻澈觉得下过雨后的纪央城非但没有凉意,反而带着一股燥热。
似乎是注意到了闻澈的别扭,元蘅的脚步又慢了些。她想开口说什么,又觉得对于此时的两人来说都显得不合时宜。
昨夜她喝醉了酒,以为是梦境,后来之事都有些脱离她的预料。
可是如今全然不提,又显得很尴尬。
她回头去看他,本在认真走路的闻澈呼吸一滞,想立即停住又站不稳,最后一只脚结结实实地踏进了浅坑里。
“殿下。”她还是开了口。
闻澈不明白她的意思,道:“怎么了?”
元蘅垂下眼睫,慢慢地在小径上走着,道:“我父亲是元成晖,他做的错事足够被人唾骂百年千年。我是他的女儿。”
过往元蘅都避免不提这些事,生怕闻澈会因此记恨自己。
而现在,她试图将上一辈的恩怨抛出来,将那些不可能逾越过去的东西都摆到两人面前来说,如此这般,或许能让两人的距离划回原来的位置。
闻澈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手心都沁出了汗,听到这个才松了气:“我不是跟你说过,他是他,你是你。”
元蘅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便道:“可我是他的女儿,就算我也恨他,但是我和他难以分开来算。”
若说元成晖,似乎也没有什么罪大恶极罪不可恕,身为镇守多年的衍州大将军,他的功绩似乎可以抵消那些糊涂时所做的错事,抵消他的懦弱和算计。但这些抵消仅仅是对于北成而言。
对于梁氏,对于闻澈,那些伤害是永远无法抵消的。
生为元氏女确实没有什么不能提的,也没有背负那么多的罪名。但是元梁之间,却是无法消解的。不是闻澈一句不介意便可以解决的。
闻澈沉默半晌,轻笑:“我明白了。”
他忽然伸手,将元蘅拽进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箍住她纤细的腰身,在她正猝不及防时低下头去直视她的眼睛。
“元大人今日这番话,就是不想为昨晚之事负责了?”
闻澈身上有着似有若无的淡香,她从未贴近嗅过,此时这香气强势地贴上来,让她轻微地颤。他的掌面宽大,足够将她箍得紧。
环着腰间的亲密无间,将那些两人都避之不提的回忆一口气冲刷上来,翻腾着毫无保留地在两人面前展开。
元蘅确实在落进他怀间时慌乱了片刻,但只有片刻,她便反击回去,丝毫没有落了下风。
她像是稳操胜券一般,从容地回握住了闻澈的手腕。两人的衣摆被风吹得交缠在一处,让闻澈有瞬间的失神。
这回换成他局促了。
在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缩手之际,元蘅将他的手拿开,自己退开了合适的距离,淡声道:“让人负责,不是这个态度。”
“那该是怎样的态度?”闻澈笑道,“我想和你成亲,这个态度成么?”
元蘅的指尖搓了衣角,面上平静得像是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话也有人对她说过,但是没有然后了。世事本就难料,若将每一句看似表达诚意的诺言当成真的来听,实在是负累。
她许久之后才仰面与他对视:“我若是想做王妃,何必费尽周折退了与越王的婚?”
“你将我与闻临看作一样?”
天边又变得暗了些,有浓云遮住最后一丝天光,林间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果真是仲春的天,说变就变,感觉不多时便又要下雨了。
她有些答不上这话。
不一样的。
但是又觉得没有哪里不一样。对她而言,无论是闻临还是闻澈,都是本该与她没有半分干系的人。她既没有想过攀龙附凤,也不觉得在朝为官会与谁为伍。
她拜的是清流师,学的是经世道,走的是无愧于心的坦然路。
无论是谁,都该跟她没有关系的。
元蘅错开了他的眼神:“不一样么?”
从清早找不到人影开始,他心中便郁着一口气。此时听了这话才觉得元蘅的这颗心是捂不热的。无论他说什么,她一个字都不信,甚至压根不入心。
他觉得自己现在如何解释都是徒劳,就是现在将心剖开证明给她,她也只会毫不关己似的看热闹。
她生得冰肌玉骨,端得温和知礼,实际最是心狠。
闻澈像是赌气一般,几步走在了她的前面,冷冷道:“随你怎么觉得。”
他走在自己前面时,元蘅才主注意到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窄袖的武服,雪白的袍角被林间的风吹得卷起。
曾经也有人喜欢穿这样的武服。
那日容与是骑着马来的燕云山。
当时她只是在山道上落下了东西,正在寻找随即听到一阵马蹄声,声落,她抬眼看过去。那人便是穿着这样恣意的武服,身后背着箭袋。
一片枯叶离了枝,将要落在他的身上时,容与忽然举弓,动作迅疾而流畅,那枯叶亦被带着往上飘了些。
容与的眉眼带着笑,比之日光还要刺眼。随后,那抹笑意隐去,他从容地从身后箭袋中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对准了她。
箭矢上闪着银光,看起来尖锐又冰冷。
在那一刹那她的心跳得剧烈。
直到后来的很久很久,元蘅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种感受。日思夜念离开许久的人忽然回来,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只见容与将弓弦拉满,正要射箭之际,将方向偏离,对准了她身后正飘落的一片叶子。
松弦,正中叶心。
他收了弓箭下马,走向元蘅,笑得眉眼都是弯的:“吓着你了?”
元蘅转身就走。
容与则小跑着追了上去,长发被风吹得凌乱,拦住元蘅的路腆着笑脸赔礼:“蘅儿,逗你玩的,我错了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这些已经过了很久的记忆,久到元蘅很多已经记不清楚细节了,但是仍旧会因为闻澈的某个举动某句话给全部牵扯出来。从最深处勾出来的过程,扯到皮肉,浑身都疼。
闻澈似乎意识到元蘅没动身,便停了下来,回头问:“你要是不查了,我也乐意,现在带你回启都。”
元蘅此时才真正从那些看似美好,实则每一刻都是凌迟的记忆中脱身,对上闻澈的视线,道:“查。”
两人谁不先说话,便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林子前面的路上杂草丛生,越来越难走。
正此时,一支利箭从远处射了过来,如一阵疾风。闻澈耳目敏锐,驻足偏身一躲,堪堪避了过去,那箭便铿然入木。
“别动。”
闻澈刚出声去护元蘅,霎时箭如急雨般过来。
是有人特意在这里候着他们了!
利箭将要刺向元蘅的时候,他将元蘅拉向了自己的身后。
他将佩剑抽出格挡箭雨,但是收效甚微。因着那些人有备而来,他的肩上还是中了一箭,虽然不深,但只霎时间鲜血便染红了他的衣裳。
闻澈顾不上疼痛,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元蘅的手,带着她往林子深处去躲。一路上两人尽可能避开那些铺满落叶的路,往潮湿的泥土上踩,如此方可尽可能减少声响,以免那些人追上来。
林间树木错杂,杂草荆棘丛生,极适合躲避。
等到两人似乎已经甩掉了那些人,元蘅才扶着受伤的闻澈在一棵树下歇了下来。
闻澈扯下自己的衣摆布条,自己绑住伤处,谁知一动却牵扯到伤口,咬着牙轻“嘶”了一声。
元蘅低头才看到自己手上的血,顿时才发觉闻澈方才替他挡下了不少箭,尽管闻澈身手了得,也寡不敌众难免受伤。她忙接过布条,替闻澈绑紧在伤处止血。
“疼么?”元蘅皱着眉看他。
闻澈唇色都是发白的,但却仍旧是那一副懒散不认真的模样,摇了摇头:“这算什么?战场上受的伤可比这重多了。”
元蘅起身想去看看是否有人追上来,却被闻澈拽了一下衣袖。
闻澈低声道:“别站起来!他们还没走。”
现下确实不适合贸然出去。元蘅便半跪在地上,将自己的袖口撕开,试图用衣料去给闻澈止血。分明伤口那么深,可他偏就唇边噙着一丝暧昧不明的笑,眼神流连在她的身上。
“关心我?”
元蘅听他此时还有心情说这些,顿时生了气:“就合该让你疼死。”
生气归生气,元蘅还是将他领口往下压了压,看着他脖颈上的红痕:“这里也是擦伤么?”
闻澈像是不疼一般,笑意更深了,凑近她的耳边。
“你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