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被下旨和亲的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雪。
皇后跪在承乾宫外求陛下收回旨意,却未得到回应。
我看着公主心灰意冷的样子,恨自己不能为她做任何事。
1
一年四季,我最讨厌冬天。
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害怕。
阿娘自从生下我后身子便不好,全家仅靠着阿爹种的那一亩三分地过活。
有了弟弟后,阿娘身子更是不如从前。
家中贫穷,日子拮据,每日吃饭都成问题,更别说穿衣了。
我便只得穿着身单衣度过春夏秋冬,其他季节还好说,冬天最是难熬。
夜晚,寒风打在摇晃的小竹门上,我只能缩在床角,盖着单薄的被子,又饿又冷。
五岁生辰那天,阿爹给我煮了一个鸡蛋。
我受宠若惊,往年我从未过生辰,也从来没人给我煮过鸡蛋,我只在弟弟生辰和过年的时候见他吃过。
我看着鸡蛋,学着弟弟的样子,将鸡蛋滚了滚,剥开了皮。
看着白滚滚的鸡蛋,我咽了咽口水,把鸡蛋递给了阿娘:
「阿娘,你吃,吃了鸡蛋,你病就好了。」
「阿娘不吃,你吃吧。」
阿娘抱了抱我,这是阿娘第一次抱我,从前我只见阿娘抱弟弟。
我想,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有鸡蛋吃,还有阿娘抱,要是天天都像今天一样多好啊。
鸡蛋我还是没吃,因为弟弟哭着要吃。
后来阿爹让我跟着一位姑姑走,我似懂非懂,但还是听话走了。
姑姑说阿爹将我卖了十两银子,我以后要听她的话。
那家里就能过上一个好年了吧?
那时我并不懂得我被放弃了,只想着今年过年,爹娘不会再唉声叹气,弟弟也不会再饿哭,我终于可以像村头的二丫家一样开心热闹地过个好年了。
后来我才知道,家里的确会过个好年,只是没有我了。
2
元和七年,我入了宫。
刚入宫时,恰逢内务府给乐安公主挑选新宫女。
姑姑说,乐安公主作为唯一的公主,陛下与皇后甚是宠爱。公主受宠却不骄纵,谁若是能被选上服侍公主,那也便算是享福了。
只是,我年纪太小,还没有服侍公主的资格。
皇后为公主挑了许多宫女,公主都不满意,于是便让宫中所有宫人都等候公主挑选。
我低着头跟着众多宫人站在一旁,突然,我的袖子好像被谁拽了拽。
是乐安公主。
「你多大了?」公主的声音软软的。
「回公主,奴婢今年五岁。」我照着姑姑之前教的话说。
「咱俩一样大哎!」公主回过头,「母后,我要她!」
「念欢,她瘦瘦小小的,如何能伺候好你?」
「不嘛,我就要她,宫中只有她和我一样大。」
「她如何能与你比?罢了,你若喜欢,那便留下吧。」
皇后让我抬起头:「长得倒是清秀,记住,以后一定要伺候好公主,万事以公主为先。」
我笨拙地向皇后行礼,惹得公主发笑。
此后,我做了公主的贴身宫女。
乐安公主是先皇后所出,听闻先皇后与陛下青梅竹马、伉俪情深,但是先皇后在生下公主一月之后,便病逝了。
先皇后弥留之际,举荐密友贤妃做皇后,抚养乐安公主。
如今的皇后虽不是公主生母,却疼爱公主到了骨子里,宫里谁都知道公主是陛下和皇后的心尖尖。
陛下自先皇后去后便鲜少踏入后宫,子嗣稀少,只有公主和大皇子。
大皇子是淑妃所出,如今八岁。
公主正是因为同龄人稀少,觉得孤单,才选择了我。
这都是公主身边的云初姑姑告诉我的。
云初姑姑是先皇后的贴身大宫女,自公主出生后便照顾她。
云初姑姑从小便跟着先皇后,她说公主像极了先皇后,长相像,性格也像。
我想,先皇后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因为公主是很好很好的人。
刚入宫时,我对一切都感到稀奇,但是不敢表现出来。
公主看出来我的好奇,把她得到的好东西都拿给我看,价值连城的稀罕玩意儿,她都随意丢给我。
公主问我有什么爱吃的,我想了半天,只说出一个鸡蛋来。
「鸡蛋?那有什么好吃的啊?」
虽是这样说着,但是公主还是说:「裴裴,以后你每顿饭都有吃不完的鸡蛋。」
公主给我取了新名字,叫裴裴,她希望我能永远陪着她。
跟着公主,比我在家中幸福得多。
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我却只有单衣,若不是被卖进宫,我可能就要冻死了。
在永安宫的日子,是我自出生以来最开心的日子。
我不必忧心饿肚子,也不会再被冻到生疮。
我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冬天了。
3
元和十年,我陪着公主过了三个春秋了。
公主待我极好,她不舍得我做事,我只需要天天陪着她玩即可。
陛下赏赐的珍馐美味,公主总是偷偷给我分一半。
内务府送来的衣裙,公主也每次送给我几身。
公主贪玩,整日拉着我在宫里玩闹,今日爬上树吓坏了皇后,后日摔坏了新进贡的百年一遇的玛瑙珠串。
陛下和皇后从来不会怪罪公主。也是啊,当公主那张明艳的脸庞一皱,楚楚可怜地盯着你时,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肯摘给她。
公主喜爱荡秋千,皇后便命人在宫中各处置办了秋千。
她却最喜欢拉着我甩掉其余的宫人,去御花园的小角落里,我们在那做了一个自己的小秋千。
公主推着我坐上去:「裴裴,你上去试试,我推你。」
「公主不可,奴婢……」
她打断了我,把手放在嘴上悄悄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裴裴,你不用自称奴婢。」
公主拉着我坐上去,在后面轻轻地推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坐秋千,我看见村头的二丫坐过,看见弟弟坐过,我却没坐过。
身体越来越轻盈,在空中荡来荡去,这种感觉可真好。
我嘴角带着笑,闭上眼睛感受,睁开眼却看见了经过的大皇子。
我匆忙从秋千上下来,向大皇子问安。
公主拉过我,将我护在后面,朝大皇子笑道:「大哥要保密哦。」
大皇子点点头走了,我心里忐忑不安,万一他告诉皇后,我必然受责罚。
公主看着大皇子的背影,向我念叨:「他还真的是大冰块,见谁都冷冷的。」
说完还捏了捏我的脸:「不像我们可爱的裴裴。」
大皇子的母妃淑妃并不受宠,当初只是母家有些势力,才做了太子侧妃,生下大皇子后便日日诵经,很少出门。
最近皇后给公主找了夫子教琴棋书画和刺绣。
公主一向不喜欢这些,相比于刺绣,她更喜欢爬树。
云初姑姑说先皇后也不喜欢刺绣,绣工一塌糊涂。
每每说到先皇后,云初姑姑便要落泪,她跟我说,若不是乐安公主,她便要随先皇后去了。
「我怕我去了,再也没人记得她了,我怕公主再也不记得她了。」
我让云初姑姑不可再说了,这话若是传到陛下和皇后那儿,后果我们都担当不起。
宫中人鲜少提起先皇后,陛下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
陛下既深爱先皇后,却又不许人提起她,许是怕伤心吧。
上了几堂课,公主受不住了。
于是她求着皇后让夫子教学时我能在身旁听着,我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
夫子说到世间奇景时,公主对我说:「裴裴,我也想去那种有山有水的地方,天天待在宫中多没意思啊。」
我笑笑:「公主一定会见到的。」
我学得很快,便整日模仿公主的字迹替她做功课。
渐渐地,我的绣工越来越出色,宫中最出色的绣娘夸赞我很有天赋,问我可愿拜她为师,日后年龄到了出了宫也能养活自己。*
可我不愿出宫,我只想天天陪着公主,公主去哪儿我去哪儿。
公主发现我绣工好后,便缠着我给她绣一个香囊。
我照着公主的样子绣了一只小兔子,和她一样惹人爱,还往里装了安神驱蚊的草药,这样她爬树就没有蚊子咬她了。
可我出去一趟之后,香囊不见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公主缠得紧,没办法,我又绣了一个,公主让我绣两只兔子,一只是她,一只是我。
4
元和十五年。
公主已经十三岁了,出落得愈发好看,越来越出挑。
过几日便是她的生辰,我给她做了一套鹅黄的衣裙,更衬得她活泼明艳。
「裴裴,什么时候才能举办我的生辰宴啊?还有几天啊?」
公主这几日天天念叨着,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往年她从未如此期待生辰宴。
于是我便天天重复着:「公主,快了快了。」
在她的期待中,生辰宴终于到了。
公主的生辰宴陛下从来都不出席,许是思念先皇后吧,今年也不例外。
生辰宴上,公主频频看向对面的公子,是徐太傅的嫡子徐坚。
我好像明白了,去年生辰时,公主偷偷爬上树看烟火,谁知道崴到脚下不来了,是徐公子接住了她。
回去后公主便老是心不在焉,原来是有相思之人了。
宴会进行到一半,公主说要出去吹吹风,我心领神会,留下帮她善后。
直到快宴会快结束,公主才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小木兔子,看着那笨拙的样子,应该是有人亲手雕刻的。
接着几日,公主都天天盯着那个小木兔子笑,我想,她是要陷进去了。
我想了许久,还是在没人的时候,对她说:「公主,夫子曾教过,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笑了笑:「裴裴,我相信他。」
看着她的笑,我却越发担忧。
每逢十五,宫人可外出采买,公主便求着我借这个时机帮她传信。
公主不可私信外男,但我拗不过她,还是答应了。
云初姑姑近日不知在忙着什么,顾不得管着公主,我们才能不被发现。
我看着公主天天翻来覆去地看那些信,功课更是懈怠。
每次想要劝解的时候,她都会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裴裴,你会帮我的,对吧?」
罢了,她开心就好,我活着一天,便会尽我所能护她一天。
若是那徐公子真伤害了她,我拼上命也不会放过他。
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大皇子被封为太子。
想来也是,宫中只有一位皇子,陛下又鲜少步入后宫,太子也只能是他了。
我一下想到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就心里发怵,许是有把柄在他手中吧,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
今日是十五,听说民间有灯会节,公主很是憧憬。
「裴裴,你去过灯会节吗?」
「没有。」
公主笑了:「那我带你去怎么样!」
现在公主一笑我就害怕,肯定没好事。
我知道拗不过她,只能带着她装扮成宫人的样子偷偷溜出宫。
民间的灯会节可真热闹,比在宫里还热闹,那么好看的灯,我从来没见过。
公主拉着我走走转转,一会儿的工夫,我手里堆满了吃的和玩的。
走了没多长时间,我们就遇到了徐公子。
我说呢,平时的灯会也没见她这么热衷啊,原来想看的不是灯会,是想和心上人一起看灯会啊。
我识趣地给他们腾出空间:「姑娘,那边有放水灯的,我去那边看看啊。」
我走到岸边,看着泛着光的水面托着一个个水灯,心里却想起了往事。
五岁那年,我还不懂事,可我如今十三岁了,道理早就明白了。
偶然的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那时是真的被放弃了,原来是真的不疼爱我啊。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若我当时就意识到,可能已经释怀了。
可是若是当时未曾发觉,多年后再明白的时候,痛苦得以叠加。
我看着水灯,觉得好像看到了自己一样,只能任由它飘着,做不得一点主。
看着看着,泪水就流下来了,眼前伸过来一个手帕,我抬头,却看到了太子。
他怎么在这儿?
今日的灯会这么好看吗,一个两个都跑出来看灯会。
我不敢动,这可是太子,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你想让我给你擦吗?」果然,人冷,声也冷。
我赶紧接过,胡乱擦了擦。
「有人欺负你?」
「没有没有,谢……谢谢太……公子的手帕。」
「你很怕我?」
他为什么说话都用疑问的语气啊,怎么我好像还听出了一点委屈的感觉啊?
你可是太子,我一个宫女,怎么可能不怕啊?
「没有,只是想起来一些伤心事。」
「人都会有伤心事的,总会过去的,要看到现在的美好。」
他怎么还不走啊,我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又问我:「让你伤心的事,方便说给我听吗?说出来比憋在心里好受。」
太子这么爱管闲事吗?以前怎么没发现。
我想了想,还是说了:「五岁那年,我被阿爹卖进宫,小时候,我总觉得他们是爱我的,只是更爱弟弟,后来我才明白,自始至终,我都没得到过他们的爱。」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江水:「其实,我也不受父母宠爱。我母亲不爱父亲,生下我后便不管我,父亲更是不在乎我。小时候,我很羡慕乐安,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你看我现在不是过得还行吗?所以人不能困于过去。」
太子说完转过身看我,灯光下,朦朦胧胧,我竟然脸发热了,皇家人怎么都长这么好看啊?公主是,太子也是。
我匆忙向他告别便准备跑去找公主,谁知道被路过的小孩撞到了。
我以为会丢人摔倒的时候,太子拉住了我,整个人被他环住,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怎么还有点熟悉啊?
来不及想太多,我赶紧从他怀中出来,跑去找公主回宫。宫外太危险了,这事要是被人知道,公主也护不住我。
我找到公主的时候,她还在跟徐公子猜灯谜。
我拉住公主:「姑娘,咱们该回去了,不然就关门了。」
「裴裴,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啊,应该是刚才跑的。」我打着哈哈。
「你别急,我们这就走。」
公主跟徐公子告别,一副不舍的样子,我拉住她就跑。
「裴裴,你慢点啊。」
「来不及了,回去晚了容易被发现。」
刚回到永安宫,我就觉得气氛不太对。
果然,陛下和皇后在永安宫等着我们。
我赶紧跪下行礼,他们没说让我起来,我吓得满身是汗,私自带公主出宫可是大罪啊。
皇后先问话了:「你们去哪了?」
公主趴到皇后腿上,撒着娇:「母后,是我带裴裴出去的,我们就去看一会儿灯会节,我从来没见过,真的只有一小会儿,我们看完就回来了。」
皇后这次却没有依着公主:「念欢,你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吗?」
公主看从皇后这说不通,就去陛下那求情:「父皇,我错了,以后不会了,你就让裴裴起来吧。」
陛下还是妥协了,让我起来了,但是罚了我半年俸禄,公主抄书百遍。
百遍?看似是公主抄,其实是我抄啊!
抄完,我手不得废了。
公主自知不好意思,说是和我一起抄,结果抄了两遍便念叨着手疼。
我哪舍得让她抄啊,让她去睡觉,剩下的我写。
抄着抄着我便睡着了,次日醒来开门的时候,发现门口有着一摞纸,是罚抄的书,字迹还和公主一样。
但这肯定不是公主抄的啊,昨晚我们一直在一起呢,那会是谁啊?
难道是徐公子?
也不可能啊,他不会知晓公主被罚抄的事,更别说把东西送进宫里了。
奇了怪了。
不过不管是谁,谢谢他了,不然我手真的废了。
近日西戎屡屡犯上,战争一触即发。
云初姑姑还是在忙碌,天天一副很累的样子,我想了想,还是没问,每个人都有秘密。
公主还是整日无忧无虑的样子,天天盼着徐公子来信。
直到她得到消息,徐太傅的嫡子徐坚自请上阵,陛下封他为副将,随太子一同前往战场。
我没想到,徐公子有这般抱负。
也没想到,陛下竟要让太子去战场。
那日,公主一天都没吃饭,就呆呆地坐着。
晚上,我做了她最喜欢的桂花糕,自从她吃多了糖牙疼之后,皇后便不让我给她吃太多甜食了。
「公主,我让其他人都回去了,还做了桂花糕,你吃点吧。」
她还是不动,我只能先把新收到的信给了她。
她打开信,哭了出来:「裴裴,他说,若是回不来,就让我忘了他。」
我拂去她的眼泪:「公主,每个人都有自己想保护的人,他想保护百姓,也想保护你。」
「他会回来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抱着她,祈祷着那位徐公子可一定要活着回来,太子也一定要回来啊。
我知道,徐公子此番自荐出征,一为百姓,二为公主。
西戎与我朝自古不和,公主的容貌却又绝色出名,若是战败,西戎很可能要求公主和亲。
我日日祈求,他们一定要凯旋。
5
元和十六年。
这一年,公主消瘦了很多,她嘴上不说,可我知道,她担心徐公子。
那日宴会,公主酒醉后抱着我哭,一遍又一遍地说:「裴裴,我好想他啊,真的好想好想。」
我哄着她:「裴裴知道,裴裴理解这种心情。」
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想念是最没用的心情,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苦苦地揪心地等待。
等待什么呢?等待一个人回来,哪怕只是见一面。
在公主的思念中,徐公子终于回来了。
徐公子随太子凯旋,公主的悬了一年的心终于落下了。
此次外出送信时,我见到的不是徐公子的小厮,而是他本人。
「你把这个给她。」说着便递给我一个小瓶子。
「这是从西戎人那里得来的,只要还有一口气,这瓶药便可救回。」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徐公子,我家姑娘对您一片情深,您出征的日子里,她天天担忧。徐公子智勇双全,有担当,只是您可知道本朝驸马不得重用?」
「功名比不过她,你放心,我绝不负她。」
我放心下来,把公主绣的荷包给了他。
荷包看着针脚错乱,但这是公主扎破无数次手绣的。
徐公子看着荷包上看不出是兔子的兔子,嘴角泛笑。
在宫中,我遇到了淑妃。
我向她行了一个礼,本以为无事正要离开的时候,她喊住了我。
她让其余宫人都退下,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太子出征的时候,我很是担心,如今他凯旋,我心中的石头终于是落地了。」
我不知道淑妃想做什么,只能顺着她的话说:「太子殿下福泽深厚。」
她看了看我:「我知晓他的心思,他出征之后,我便明白了,人这一生太过短暂,能与相爱之人携手一生更是奢侈,所以我不拦他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我沉默不语,生怕说错话。
她犹豫一会儿,还是开口:「当初我因为家族荣耀,舍下了心爱之人。后来他一生未娶,战死沙场。我后悔了,早就后悔了,我这一生都在赎罪,我希望你们不要后悔。」
难怪淑妃生下太子后便终日礼佛,这世间不幸的人有多少呢?
几日后,陛下为太子和徐公子准备了庆功宴。
宴会上,我看到了太子,一不小心和他对视了,我赶紧低下头。
陛下问徐公子要什么赏赐。
徐公子上前说:「臣心悦一人,还请陛下赐婚。」
皇后在陛下耳边说了什么,他便笑了。
这两年,我出宫送信的时候,皇后暗地里早已得知,却没有阻止过。
她是真的疼爱公主,真的想让公主幸福。
公主喜欢的,皇后从来不会阻止。
陛下当即下旨,封徐家嫡子徐坚为将军,赐与乐安公主婚约,公主及笄后便完婚。
公主很开心,她终于要如愿以偿了。
我也很开心,公主终于要嫁给她喜欢的人了。
只是天不遂人愿,半年后,西戎再犯,徐公子再次出征。
公主天天等,边等边绣嫁衣。
公主的绣工实在是不忍直视,鸳鸯绣得还不如鸡,我日日教她,她竟比往日学功课都要认真。
我笑她:「当初学绣工的时候,公主天天不情愿,如今不学了,倒是比之前还要用功。」
公主点了点我的头:「裴裴,你不懂,一想到绣完就能嫁给她,无趣的事情也变得有趣了。」
公主当真是对徐公子动了真心,其实我很羡慕公主,能光明正大地喜欢一个人。
终于,在及笄前,公主绣出了那对鸳鸯。
6
元和十七年,公主快及笄了。
算来,我进宫快十年了。
如今我已是永安宫掌事大宫女,竟也被人称得一声姑姑。
元初姑姑近日总是失神落魄的,喊她几次都没反应,总觉得她有什么事。
及笄礼前,公主天天盼着徐公子能回来,却始终没等到。
及笄礼快要结束的时候,军中紧急来报,我朝战败,徐将军身负重伤,昏迷不醒。
公主哭得要昏过去,我只能在旁边陪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终于,徐公子醒了,公主得到陛下准许,出宫看望他。
徐公子的伤只是看着吓人,仔细调理了半月后便基本痊愈了。
这半月里,公主恨不得日日都去照顾徐公子。
「念欢,等我伤好之后,咱们就完婚。」徐公子眼神真切。
「好,我等你。」
他们蜜里调油地过了半个月,这是这两年,公主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可我总觉得不安。
果然,西戎来信,要求公主和亲。
本朝适婚公主只有一位,陛下会答应吗?
当皇帝也有很多烦恼,最宠爱的女儿和子民必须舍弃一方,他会怎么选?
公主还不知道西戎要求和亲,皇后不许告诉她,怕她担忧。
皇后也去找过陛下很多次,但他谁都不见。
很快,陛下宣徐公子入宫。
公主知道徐公子入宫的时候,还在向我撒娇:
「裴裴,你说父皇宣召阿坚是不是说我们成婚的事啊?之前父皇说等我及笄便完婚,如今我及笄都一月了,他们肯定是在商量婚事呢。到时候你可得跟着我去公主府啊,没有你,我会吃不下睡不着的,你可要一直陪着我。」
「公主去哪儿,裴裴便去哪儿。只要公主不赶我走,我陪着你一辈子。」
我捋了捋她的碎发,我的公主,一定要幸福啊。
我不知道陛下与徐公子说了什么,但当我看到他从承乾宫出来之后心死如灰的面色,我就明白了结果。
这个结局,我早就料到了。
徐公子软肋太多,家人、朋友、百姓、将士,他必须有个取舍。
他爱公主,但有前提。
徐公子是个好人,也是位好将军,只是不能是好驸马。
我没敢和公主说,看着她憧憬与徐公子完婚的样子,我便心痛。
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为什么要先给人希望,再让人绝望?倒不如从开始就拒绝,倒不如从开始就结束。
回永安宫的路上,我遇到了太子。
「今日是你及笄,这是你的及笄礼。」
我看着他给我的平安扣,这是白马寺的平安扣,我之前同公主去给徐公子求过。
白马寺的平安扣佑人平安,但要接连七日抄写经书日夜祈求才能灵验。
我看着平安扣,还是向他行了个礼:
「奴婢不胜感激,但此物贵重,奴婢配不上,殿下还是收走吧。」
他赶紧拉我起来,我却往后挣脱。
「父皇已经拟旨,要乐安前往西戎和亲,那你……」
「奴婢自会跟着公主,公主去哪儿,奴婢便去哪儿。天色渐暗,奴婢先回去了。」
我行了个礼,绕过他,走向永安宫。
我没想到,他会冲上来,把平安扣塞在我手里,然后离开了。
我看着平安扣,眼泪再也绷不住。
刚才拉扯之中,我看到了他腰间挂的香囊,上面有只小兔子。
次日,陛下传来旨意的时候,公主还在缠着我给她堆雪人。
陛下下旨,乐安公主前往西戎和亲。
宫外,同时还有一道旨意,赐徐家嫡子徐坚与谢尚书嫡女成婚。
公主得知的时候,哭昏了过去。
今日雪下得真大啊,我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
皇后跪在承乾宫门口一夜,求陛下收回成命。
可是承乾宫的门一次也没有开过。
风雪之间,云初姑姑敲开了承乾宫的门。
以先皇后为理由。
「陛下,奴婢已经查到,先皇后并不是因为生下公主而病逝,而是有人对她下毒才导致难产虚弱。」
「当初贤妃买通太医,在先皇后生产之际下毒谋害,还请陛下明鉴。」
云初姑姑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皇后出声呵斥:「你胡说,你可有证据?」
「你以为太医被你杀死了,就死无对证吗?你派人追杀太医,他掉入水中,却没有死,这些年一直躲着,终于被奴婢抓住了。」
云初姑姑抓住的太医交代了一切,当年贤妃怀孕流产之后,便嫉妒先皇后有了身孕,想要毒害先皇后,去母留子。
她料定了先皇后一定会为了这个孩子豁出性命,宁愿自己死也不会放弃孩子。
先皇后让太医保住公主,自己却忍受了巨大痛苦。
生产完一月,先皇后身体空虚至极,无力回天。
陛下震怒,扇了皇后几巴掌:「为什么?为什么害她?她与你一向交好,她走之前还把念欢托付给你,还让我封你为皇后。你竟生了如此歹毒的心思,要害她性命!」
皇后却疯癫地笑了:「我从没有想过害她,我是真的把她当作我的亲姐姐一样。
「可是我的孩子没了,她却怀孕了,凭什么?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啊。
「只有她死了,孩子才能是我的,所以她必须死,必须死!」
陛下气得踹倒了她:「你真是个疯子,是你自己身体无法生育,与她何干?」
「你不也是,这么多年,你心里一直想着她,却不敢见她的孩子,念欢生辰宴你从来不出席。」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怪念欢,你恨念欢,可先皇后是我杀的,跟生下念欢没有关系,这么多年,你怪错了人。」
皇后趴在地上:「我求求你,放过念欢,她是无辜的,不要让她去和亲,她自小娇惯长大的,受不了苦。」
陛下没有说话,皇后急了,不断磕头:
「我求求你,撤回旨意,不要让念欢去和亲,姐姐若是知道你让她拼死生下的孩子去和亲……」
「你不配提她,更不配喊她姐姐。」
陛下下令,将皇后贬为庶人,打入冷宫,赐毒药。
门开了。
公主站在门外,摇摇欲坠。
我心一慌,赶紧跑到她身边,扶着她。
公主沉默不语,我知道,她全听见了。
陛下想要摸摸她的头,却又放下了。
皇后看着公主,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害怕得紧,两日内,公主接连受打击,她如何受得住?
「裴裴,我们回去吧。」
刚说完,公主一口血喷了出来,昏倒过去。
我赶紧接住她,吓得浑身发抖。
公主已经昏了两日了,喂药也喂不进去。
我害怕极了,日夜守在她身边,不敢合眼。
第三日,太医说,公主若是再不醒来,便撑不过去了。
陛下发怒,痛骂太医是庸医,他天天来看公主,一看便是一个时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他也病倒了。
我看着公主,忽然想起之前徐公子给的药,赶紧找出来喂给公主,可怎么也喂不进去。
我哭着说:「公主,求你了,裴裴求你了。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终于,药喂进去了。
夜晚,公主醒了,我赶紧找来太医。
陛下知道公主醒来后,在永安宫外站着了很久,他不敢进来。
公主醒来后,就呆呆地坐着,望着那只木兔子。我跟她说了好多话,她都不肯开口。
一连几日,公主都不肯说话,直到废后即将被赐毒药。
她躺在床上,突然说了一句话:「裴裴,昏迷那日,我梦到母亲了。」
顿了顿,她又说:「我看不清她的脸,可我知道,她就是母亲。她让我好好活下去,然后我就醒了。」
我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公主之前是那样活泼恣意,现在却变成了没有生气的模样。
公主去找了陛下,她去和亲,同时求陛下留废后一条命。
废后要求见公主,公主一次也没去见过。
后来她绝食求公主相见。
「裴裴,她是真的疼爱我。」
「公主要去见吗?」
「她害死了我亲生母亲,我不能对不起拼命生下我的母亲,可我真的做不到让她去死。」
听说公主拒绝去见她的时候,废后疯了,嘴里一直念叨着「言欣,言欣」。
「言欣是谁?」
云初姑姑告诉公主,言欣是她那未出世的孩子的名。
公主红着眼睛:「在她心中,我究竟是念欢,还是言欣?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把我当作言欣。我自以为的骄傲、自以为爱我的,原来都是一场虚幻。」
7
徐公子大婚的那天,公主拿着木兔子看了一天。
她现在越来越消瘦,感觉风一吹便会飘走。
她对云初姑姑说:「给我讲讲母亲吧。」
云初姑姑看着公主如今憔悴的样子,心疼地说:「公主和先皇后很像,长相性格都像,未出阁时,先皇后天天闯祸,惹得夫人头疼。
「当年先皇后知道怀上你的时候,别提有多高兴了,一向喜欢热闹的她天天待在宫中养胎。生产时,她拼尽全力也要保住你。
「生下公主后,先皇后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为你料理好了一切。她要陛下保证,要宠爱你一辈子。
「她与贤妃交好,贤妃无法生育,便让贤妃做皇后抚养你,贤妃定会对你好,公主也是宫中唯一的嫡公主。
「她绣工不好,听说孩子要有一件母亲绣的衣服护身,便忍着病痛,日夜给你赶出来了一件小衣服。
「她信不过陛下,便让奴婢照顾公主数十年,不管发生何事,一定要护住公主。
「她为公主留下了很多嫁妆,希望你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公主声音颤抖:「为何我没见过那件衣服?」
「公主小时候穿过,后来长大了,奴婢就收起来了。」
云初姑姑拿出那件衣服,公主摸着凌乱的刺绣,失声痛哭。
公主最近老是照镜子。
我知道,她想母亲了,那个世界上最爱她、唯一绝对不会放弃她的人。
她穿上云初姑姑带来的先皇后的衣服,照着镜子问她:「像吗?母亲当年是不是就如我现在一般?我看着镜子,是不是就可以看到她的样子了?」
云初姑姑点着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晚上,我哄公主睡觉的时候,她对我说:「裴裴,母亲那么爱我,可我却不记得她。我不记得她的样貌,不记得她的声音。旁人用回忆惦念至亲,我却连回忆都没有。」
我拂去她的泪水:「先皇后不会怪你的,只要你快乐,她便值得。」
「裴裴,我以为父皇只是政务繁忙,所以很少见我。我以为他是想念母亲,所以从不出席我的生辰宴。可他竟然怪我恨我,他恨我的出生夺走了母亲的生命。我也恨我自己啊。」
她越说越激动,我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
「不是的,公主,你是在期待中降生的,先皇后的死并不是因为你。生下你,她并不后悔,你是她的延续。」
听闻废后在夜里自尽了。
公主还是难以抑制地伤心。废后疼爱公主是真,害死这世上最爱她的人也是真。
她是疼爱公主很多年,可是公主本来就有很疼爱她的人,又何须她呢?
若先皇后还在,陛下对公主也不会心有芥蒂,公主会不会比现在更快乐呢?
云初姑姑得知废后自尽的消息后,也自尽了。
我知道,这些年,她也很痛苦。
想念先皇后,却又不能随她去,只能看着她留下的血脉越长越大,跟她越来越像,于是就越发思念她。
如今已为她报仇,公主此番和亲不能带她走,独留宫中,再也没了意义。
公主抱着我哭着说:「裴裴,我只有你了,我只剩下你了。」
公主要去和亲了。
她没有穿她之前绣的嫁衣,而是将那件嫁衣送了我:
「裴裴,你穿着它,去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吧。」
「我不想嫁人,也没有喜欢的人,裴裴只想陪着公主,哪里都不去。」
我为公主收拾要带走的东西,问公主还有什么想要带走的。
公主摇摇头:「我只要你绣的那个香囊和木兔子。」
陛下来看过公主,他说:「念欢,你若不愿,朕拼了命也不让你去。」
「将士呢?百姓呢?国家呢?也都拼了命吗?当初是父皇下旨,如今又反悔吗?接亲的人后日便到了,还有回头路可走吗?」
公主抬头看向他:「父皇若真是后悔,便在我出嫁那日给我梳回头吧。听闻民间母亲会在女儿出嫁之日给她梳头,母亲不在了,那便由父亲代劳吧。」
陛下泪流满面,话语哽咽:「念欢,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母亲。」
公主明日便出嫁了,可她却要赶我走:
「裴裴,你笨手笨脚的,到了西戎护不住自己,还连累我,你出宫吧,不要跟我去西戎了。」
我跪下求她,她却把我赶出了门。
她烧了我的卖身契,给了我宅子、田地和店铺,但是就是不肯要我。
我跪在永安宫外,决心公主要是不要我,我便偷偷跟去西戎。
可我却晕倒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太子在床边守着我。
这是东宫?我怎么会在这里?
顾不得多想,我着急地问太子:「公主呢?」
「她昨日便走了。她知道你会偷偷跟她去,便命人将你迷晕,然后让我照看你。」
她是真的下了决心,真的不要我了。
太子给了我一封信,是公主留下的,还有很多银票地契。
【裴裴:
不要怪我啊,西戎那种地方,我可舍不得让你跟我吃苦。
在宫中,我能护住你,可在西戎,我连自己都护不住,更别说你。
我知你心意,你若愿留在宫中,他定会好好待你,但要处处谨慎,不可轻信于人。
你若不愿,便到外面寻个好去处,那些银两也够你下半生安稳了。
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裴裴,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
你要活着,替我看看我不曾见过的风景,带着我的那份幸福生活下去。
你活着,我便活着。】
我拿着信哭得天昏地暗,太子的手顿了顿,还是抱住了我。
临走的那天,太子挽留我:「从前乐安护你,今后我也能护住你。」
我不敢抬头看他:「可我现在不想被人护着了,我进宫十年,回忆太多,承受不住了。」
我向他行了一个礼:「殿下,希望您以后万事顺遂,平安健康。」
8
我在外面走走停停,最后留在了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
我在那开了一家念安绣坊,很小,只有我一个绣娘。
渐渐地,我的绣工闻名,许多人来找我。
念安绣坊有个规矩,不绣兔子。
我的兔子只给一个人绣。
半年后,我得到消息,陛下崩,太子即位。
民间议论,新皇登基后,迟迟不肯纳妃,多名大臣上谏后才开始选秀。
我对他们说的话不关心,只顾着低头绣我的兔子。
我给公主绣了很多衣服,每件衣服上都有一个像她的小兔子,或哭或笑,或调皮,或玩闹。
我也见过徐公子,那日我与他偶遇,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那谢尚书的嫡女有喜欢的人,本来都要谈婚论嫁了,却被赐婚拆散。
先帝崩后,他们便和离了。
我对他说:「公主走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只带走了那只木兔子。
「当初她对我说,她相信你,你值得,满心欢喜地绣着嫁衣,指尖被扎破数次也还是开心。
「你出征的时候,她日日为你担心,为了你,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她对你是真的期盼了很多年。
「她受不了打击吐血昏迷,醒来后就呆呆地看着那只木兔子。
「你大婚那日,她不吃不喝,手中拿着木兔子坐了一整天。
「哪怕最后你放弃了她,她也没有怪过你,一次都没有,她理解你的为难。」
说完我就走了,留他自己一人愣在原地。
他心里如何想,我无心理会,只是我还是怪他的,是我自私狭隘,是我没有大义,我只想要我的公主快乐。
无论他当初有如何苦衷,但他放弃公主是真的,他配不上公主的真心。
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中说,公主到了西戎很受宠,现已经怀孕了。
信中还问我一切安好,银两可够,可有人欺负我?
我看着信,恍惚了一天,最后还是把它压在了箱子里,没有回信。
公主受宠怀孕,本该是好事,可我并不开心,我担心她。
西戎环境恶劣,饮食风俗都有差异,人也不熟悉,公主在那定会吃苦。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日复一日地给她和未出世的孩子绣衣裳。
我总是想着,万一呢,万一还能再见呢?到时候她看到我绣了这么多衣裳,一定会很开心。
我带着期待绣了一箱又一箱的衣裳,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所以我都做了好多。
可我终究是没等到他们。
一日我照常开门,却看到一位故人在门口等着。
我只记得那日大雪纷飞,他身上落满了雪,不知道等了多久。
我原以为我们此生不会再见了,他变了好多。
大家都变了好多,短短几年,怎么大家都变得没有生气了呢?
他看着我,几欲开口,却欲言又止。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这几日,我日日心神不宁、心中慌乱,手扎破了好几次。
「你说吧,我挺得住。」
他拉着我坐下,扶着我说:「乐安走了。」
呼吸好像停止了,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走了?她去哪了?是回来了吗?」
他擦去我的泪,不忍心地说:「难产,一尸两命。」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插进我的心,一瞬间,天崩地裂。
我原以为,冬天不必再那么难熬,冬天也可以是温暖的。
我本来不讨厌冬天了。
我在冬天遇到了最珍贵的人,又在冬天失去了她。
以后的冬日,更难熬,日日都会如刮骨剜肉般。
我的身体发软,从凳子上滑落下来。
他抱紧了我:「裴裴,还有我,还有我。」
我忽然想到,徐公子大婚那日、废后自尽那日、公主和亲那日,我也是抱着她,一遍一遍地说,还有我。
她说,她只有我了,可我又何尝不是只有她?
我明白了,她为何拦我,不让我随她去西戎。
我明白了她为何信中让我一定好好活着。
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她不想活了。
她把最后的后路留给了我。
她逃不开,便让我去追寻想要的生活。
可我只想陪着她守着她过完这一生啊。
我哭得撕心裂肺,直到昏厥。
醒来后,就看到他趴在床边睡着了,眉头紧皱。
刚登基,政权不稳,还要应付大臣和嫔妃,他也很累吧?
感受到我动了,他便醒了。
昏暗之中,他看着我,声音嘶哑:「裴裴,跟我回宫吧。我会保护你,在宫中,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永安宫永远为你留着。」
「回不去了,没有公主,那个四方天地还有什么意义?」
我别过脸,不去看他。
他走之前,我给他跪了下来:
「看在你是她哥哥的份上,求你把公主带回来,不要让她自己一个人,她害怕。」
他拉起我,点了点头。
公主回来那日,徐公子去宫中看了她最后一眼,回去便生了一场大病,郁郁而终。
徐公子这一生,也很可怜,大家谁不可怜呢?
他送我出宫的时候,我觉得,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
我背过身对他说,努力压住哽咽的声音:
「我这一生,从未对任何人动过心。以后,做一个好皇帝吧。」
我边走,泪边滑下。
这么多年,那枚香囊,他从未摘下。
9
我捡到了一个婴孩,大雪之日,我开门便看到了她。
许是想到了公主那未出世的孩儿,我收养了她。
她很聪明,很有刺绣的天赋,也很活泼,爱闯祸。
那日她爬上树喊我看烟花,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公主。
我给她取名为思思,思念的思。
思思爱听故事, 每晚睡前, 我都会给她讲故事。
她最爱的, 是公主和侍女的故事。
「师父,最后呢?」
我顿了顿, 看向窗外:
「最后啊,公主和将军远游, 侍女对故人说, 我们是两情相悦。」
她眨着眼睛问我:「故人是谁啊?」
我看着身上佩戴的平安扣,笑着说:「故人就是,想看却不敢看的人。」
我想到了那年宴会,我站在角落, 偷偷看了他好久。
那时, 公主和徐公子幽会,我在宴会偷偷看着平时不能看的人。
那真是, 最开心的时光啊!
那真是, 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啊!
思思日渐长大, 我已经记不得时间是如何流走的。
转眼间, 思思已经十岁了。
街边传遍,陛下崩, 传位于年仅八岁的太子。
我得到消息的时候,针尖扎入了手指,我却感觉不到疼。
终究, 还是只剩我自己了。
我还如往常一样, 照常吃饭、照常睡觉。
三日后, 我晕倒了。
思思吓坏了, 找来郎中。
我躺在床上,看着郎中面色凝重:「姑娘思虑积压多年,又突然悲伤过度, 伤及脾肺, 怕是……」
「还有多久?」
「最多半年。」
我垂下眼眸,看着平安扣, 半年,好久啊。
我可能撑不下去了。
从那以后, 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日日拿着平安扣。
晚上总是梦见以前的人。
云初姑姑、陛下、皇后、淑妃、徐公子、公主, 还有他。
我想我该走了。
我给思思安置好了以后的日子, 希望她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活,希望她能得到我们都没得到的幸福。
我早就该离开了,在五岁那年冬天, 在公主走的那个冬天。
这些年偷来的岁月,回头看来,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春天花开的时候,我强撑着身体,握着平安扣,坐在院子的秋千上,慢慢地晃着,闭上了眼。
身上轻飘飘的,我好像回到那年, 公主在后面推着秋千,我一抬头便看到了他在笑。
我终于可以去见想见的人了。
我来得迟些,你们可要等等我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