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神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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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树,又叫做人树。

我的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被做成了神树。

村子里的人把我关进昏暗的房间,不同的男人进入房间,我成了破布娃娃。

他们爱我粗糙的皮肤,发聩的身体和结痂的伤口。

他们说,要把我做成新的神。

1

我的妈妈是村子里的一棵神树。

它突兀地长在祠堂里,树皮开裂,通体全黑。

村子里的人向它跪拜,向它祈祷。

漆黑得看不出纹理的叶子疯狂颤动,凄厉的惨叫刺破耳膜。

鲜艳欲滴的果实长出,红色液体从果实表面滑过。

这是它的孩子。

是我的兄弟姐妹。

果实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一声啼哭,就被他们放进了嘴里。

他们咯咯笑着,嘴里的果汁溅到我脸上。

浓烈的腥臭味让我想吐。

他们说,「茜茜啊,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结果啊,结出比你妈妈还要大的果。」

2

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村子是方圆百里最有钱的。

村子里的每个男人都腰肥膀圆。

神树在村子里扎根,保佑着村子的每一个人。

我的妈妈就是那棵树。

神树又叫做人树。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做成了人树,那时一直关在二楼的小房间里。

而我则被抱到了二叔家。

每当我哭嚎着要找妈妈时,二叔就会挥舞手里的棍子,把我打得皮开肉绽。

久而久之,我就像只鹌鹑,一声都不敢吭。

最后一次见到妈妈,是在买盐回去的路上,她从家里逃了出来。

她浑身近乎赤裸,枯黄的皮肤像树皮一样层层皱起,染血的脸残忍又狰狞。

我像是踩到了刺般快速退后好几步。

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可这幅画面烙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曾经把我抱在怀里,轻声呵护的妈妈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吓得浑身都在发抖。

她伸出手,那双轻抚我背脊的手变得和树皮一样黝黑,满是泥垢的指甲甚至比手指还长。

曾经轻哼童谣的甜美声音也变得嘶哑干涩。

她张了张嘴,她的嗓子像是破了一个大洞,我听不清她的话。

我以为她是在向我求救,后来我才知道,她在说——「快跑。」

我爸和几个同村的叔叔赶到,迅速把我妈按倒。

他边打边骂,用尽了世界上最肮脏的词。

他拽住我妈的头发,布满老茧的手一下又一下在我妈身上抽打。

女人凄厉的叫声刺破了我的耳膜。

我回过神来,想要冲过去拦住他。

可我太害怕了,双腿像筛糠一样止不住地颤抖。

我想,即使我冲上去也拦不住我爸的,他只会连着我一起打。

我这么自我安慰道。

后来,再次见到我妈时,她就成了祠堂里的那棵神树。

村东头的王大伯想要个男孩,村西头的李二婶想要儿子考上大学。

他们三跪九叩,静静等待树上生长出果实。

红得像是要滴血的果实疯狂汲取着我妈的生命力,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可他们充耳不闻。

甚至是满怀期待,好像听见的是神迹降临前的歌声一般。

几年后,树身越来越黑,开裂的口子越来越多,树上的叶子干枯得也向下垂落。

神树的生命力在被无限索取后,开始衰老。

村民们咂舌道,「她要死了。」

「要培育下一棵神树了。」

二叔笑呵呵地看着我,「我们茜茜想不想成为拥有法力的仙女呢?」

我妈浑身是血的画面鬼魅般从脑海里划过。

我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我爸的笑脸僵在脸上,眼神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爬在我身上:「真自私啊。」

他一把把我扯到神树前,「不过也没关系,我们会让神树亲自选择它下一任的继承人。」

神树,亲自做出选择?

我心中疑惑,缩着脖子怯怯地看着黑气萦绕的神树。

二叔在我耳边低喃:「你猜它会选谁?」

我相信妈妈是不会害我的。

可命运总是喜欢跟人开玩笑。

黑色的树叶落在面前,它选择了我。

3

人挤人,头挤头,狭小的祠堂里几乎装满了村子里的人。

黄婆子站在神树旁,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话语,接着她绕着神树跳起了大神舞。

我们跪在周围静静等待神树选择它的继承人。

神树哀嚎一声,漆黑干裂的树叶精准地落到了我面前。

村民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二叔得意洋洋道:「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大脑一阵眩晕,我捏住叶子,惊愕又无措地抬头看。

我不明白,为什么。

她是在怪我,当初没有救她吗?

神树掩在黑雾后,恢复了以往的死寂。

我被关在了二楼的小房间里。

曾经关住妈妈的地方。

四四方方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忽明忽暗的老灯泡是唯一的光源。

我哭闹,挣扎,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我爸一巴掌扇在我脸上,粗糙的老茧在皮肤上划出血痕。

脸颊高高肿起,喉头弥漫起一股腥甜气息。

他恶狠狠地一脚踹到我肚子上,「这是你妈做的选择。」

「你最好老实点,要是敢逃跑,看我不扒你一层皮。」

二叔推了推眼镜,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附和道:「对嘛,茜茜要好好听话哦。」

我痛得浑身发抖,蜷起身子蹲在一旁,一个劲儿的点着头。

他们这才满意地离开。

「哐当——」铁门重重关上。

余音震耳欲聋。

昏黄的灯光闪烁,狭小的房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连着几天,我都滴水未进。

我无数次拍打铁门,声音哽咽,卑微地乞求他们放我出去。

惨烈的哭声回荡在漆黑的房间里。

就像是针掉进了海里,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我的脸上一片湿濡。

直到声音嘶哑,两眼发黑。

回应我的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我瘫倒在地上,绝望和无助扼住了我的咽喉,我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日夜,起皮的天花板和摇摇晃晃的吊灯是我唯一能看见的东西。

死寂的房间让人感到空茫心悸。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每分每秒都要将人吞噬。

他们似乎把我遗忘在了这个角落,身体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消瘦下去。

我虚脱地靠在铁门边,有气无力地拍打着。

饥饿和恐惧折磨着我。

我像一个没有浮木,一直在海里挣扎着溺水的人,仰头用力呼吸着,眼睛浑浊没有焦点。

我感觉到身体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界线。

看着四周自己的排泄物,我心绪翻腾。

我怕死,我不想死。

4

身体的关节好像生了锈,机械缓慢地移动着。

我摇摇晃晃想要站稳,但踉跄了两下,都没有站住。

于是我佝偻下身子,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就在这时,门开了。

久违的白光刺得眼睛生疼,生理性的泪水从眼眶滑落。

大脑空白,无法思考。

我本能性地朝着门口爬了过去。

我爸一脚踹到我胸膛。

我闷哼一声,摔了个人仰马翻。

他捏住鼻子,嫌恶地扫视了一眼肮脏的房间。

「咦,脏死了。」

饶是这样,我也赶忙起身,攥紧了他的裤脚。

沙哑的声音带上哭腔,「爸,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

「求求你了。」

我知道这样的乞求是无用的,可是我已经没有一点希望了。

他嗤笑一声:「小贱蹄子,这可由不得你。」

说着,他打开了手里的木篮。

我的哭声戛然而止,泪水僵硬地挂在脸上。

木篮里的东西嘶嘶叫着,好像也是饿了很久。

它们争先恐后地从篮子里爬了出来。

霎时头皮炸裂,脊梁处深处发出颤栗。

蛇,老鼠,蝎子,蟑螂接二连三地朝我涌了过来。

我爸连忙关上门,轻飘飘地撂下一句,「吃吧,知道你饿坏了。」

5

「嘎吱,嘎吱。」

我咬碎了蟑螂坚硬的壳,白色的肉汁在嘴里炸开。

我捂着嘴防止自己又把它吐出来。

它的头还在口腔里拼尽全力地挣扎。

它逃不出死亡,正如我逃不出命运。

随着我最后的咀嚼,它也被我吞进了肚里。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蔓延到四肢百骸。

费好大劲才吞进去的蟑螂还是被我吐了出来。

白色的肉和棕色的壳混在胃酸里,狼藉一片。

我吃了吐,吐了吃。

身体机械质地循环反复。

我在吃它们,它们也在吃我。

我在它们眼里,也是猎物。

它们攀上我的皮肤,撕咬,啃食。

像是接受过驯养,它们格外凶猛。

不一会儿,血肉模糊,我身上再没一块好肉。

我疯狂撕扯死死咬住我血肉的虫子,可我扯下一只就会有第二只朝我扑过来。

血液顿时倒冲,我在心里歇斯底里地尖叫。

可我不敢叫出声,它们会趁机钻进我的咽喉,彻底将我吞噬殆尽。

我紧闭着眼,双手毫无章法地挥打。

嘶嘶的声音像是恶鬼般从我脑后传来,冰冷的触感在身上游走,尖利的牙齿咬住血肉。

大脑瞬间空白。

很快,我被淹没在虫潮里。

6

红黑色的汁液混着肉沫溅到脸上,手上,残破的衣服上。

腐臭和浓郁的铁锈味的味道令人窒息。

我筋疲力竭地倒在角落,豆大的汗珠源源不断地从下颌滑下,没入脖颈。

伤口止不住地冒着血,还有几块肉连着皮挂在身上摇摇欲坠。

被啃咬过的部分都散发着恶臭,伤口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小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们吃饱喝足后满意地四散开来。

我睁着无神的眼睛,大脑昏昏沉沉。

撕心裂肺地疼痛后,是无止境的麻木。

像是一条被钓上岸的鱼,拼命挣扎后等待它的还是死亡。

我感觉我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我躺在血泊里,眼睑疲惫地落了下来。

再次睁眼,耳边蛇虫鼠蚁的声音消失,空荡荡的房间又恢复了最初的死寂。

黄婆子坐在一旁,正满眼心疼地看着我。

7

慈爱的嗓音响在耳畔:「茜茜,醒了啊。」

我抬起眼皮,怔怔地看着她。

像是不忍心看我,她抽噎着别过头,苍老的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可怜的孩子啊,被折腾成现在这个模样。」

我张了张干涸的口,嗓子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她温暖的手覆在了我血肉模糊的手上:「好茜茜,委屈你了。」

「你一定很难受吧,难受就哭出来吧。」

自从妈妈死后,就再也没人关心过我。

心脏像是被人捏了一把,酥酥麻麻的。

鼻尖一阵酸涩,委屈和害怕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

嘶哑的嗓子如困兽般只能发出阵阵悲鸣。

迟来的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好像要将人抽筋剥皮。

我艰难地弯起失去皮肤的手指,回握住她。

「疼……好疼。」这句话几乎是从嗓子里挤了出来,模糊又难听。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从这里逃出去。

去哪里都好,我现在疼得要命。

如果是黄婆子的话,一定有办法的吧。

她是村里出了名的善人,我妈妈被做成人树的时候,也是她不离不弃地陪在她身边。

我怀揣着微薄的希望,艰涩地开口:「我……要出去,帮,帮我。」

我满怀期待的看着她,手里的力道控制不住地加大。

她犹豫着低下头,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坍塌。

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

正当我以为希望再一次破灭的时候,黄婆子点了点头。

她眼中迸发出坚定的光:「好,我帮你逃出去。」

我一怔,久违的喜悦攀上心头,破涕为笑。

愚蠢的我就这么相信了她。

8

黄婆子说要从长计议,给我喂完一碗苦辣的汤后便离开了。

她说我现在经历的这一阶段叫修身,原该是一步一步来,先是老鼠再是蝎子,可是我爸心急。

他迫切地想要再造出一棵能满足他愿望的神树,想要一步登天,将所有鬼虫一起倾倒。

所以我才会濒死,才会生命垂危。

而这药让我捡回了一条命。

这对我来说莫过于一个晴天霹雳。

我眨了眨眼睛,泪水无意识地从猩红的眼眶中滑落。

刚刚的喜悦一扫而空,徒留下无尽的迷茫和悲哀。

我猫起腰,失声痛哭。

我爸急切地想要再造一棵人树,这就意味着上一棵人树已经死去。

妈妈彻底死去了。

最后一个爱我的人被榨干利用价值后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她可能会被连根拔起然后随意扔到海里,也可能在滔天火光中烧成灰烬。

他们都以为死去的是一根冰冷的木头,可我知道那是我的妈妈,她有意识有感情。

在满足村民愿望时,她会痛苦到尖叫,出口的声音尖利又歇斯底里,还夹杂着崩溃的哭声。

在许愿的人群散去后,我悄悄来到她身边,向她道歉当时没能救她。

她黝黑的叶子会朔朔扑动抚过我的头顶。

即使变成人树,她微薄的意识也在安慰着我。

我会把我的满腔委屈告诉她,今天被爸爸打了,昨天被二叔骂了。

叶子将我簇拥起来,她努力让自己冰凉的叶子带上了一丝温度,树身微微弯曲。

就像她还活着那样,温暖的手掌一遍一遍地顺过我的背脊。

她说,「茜茜不哭,妈妈在。」

我大张着嘴,泪水在脸上纵横,眼神近乎失焦。

我没有妈妈了。

9

它们带着坚硬的壳,锋利的獠牙,潮水般地向我涌来。

我爸清空篮子后,捏着鼻子转身离开。

我不再向他哀求和哭嚎,因为那是没用的。

我支起残破的身躯迎接第二波虫潮。

已经有恢复趋势的伤口再次被撕开。

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它们的神经,它们越发凶猛地进攻。

黑压压的虫潮让我头皮发麻,四肢百骸传来钻心的疼痛。

毫无疑问,我又败下阵来。

每晚,王婆子都会端着一碗药汤过来。

这药汤吊着我的一口气,让我浑浑噩噩,苟延残喘地继续活着。

经过长时间地折磨,我已经不能称得上是人了。

皮肤全部溃烂,血肉被啃食得可以看见森森白骨。

每当我问起黄婆子计划的进度,她都会摇摇头,哀叹一声,

「咱们村子里有巡村人,山路也不好走,跑到一半指不定又被抓回来了。」

「慢慢来,咱不急,只要活下去总有机会的。」

她如是安慰道。

我机械地应道:「好,不急。」

我爸每隔一段时日都会拎来新的鬼虫。

被啃咬的地方都泛着黑点,黑点逐渐爬满全身。

有黑点的地方都不再流血,黑色的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在一次次抵抗中,我取得了第一次胜利。

我知道了它们最喜欢往我身上哪个部位爬,知道了怎么才能最快地杀死一只鬼虫。

我双手颤抖,呼哧呼哧大口吸气镇定情绪。

一旁是堆成小山的鬼虫尸体。

也是我接下来几天的口粮。

我再次成为狭小房间里唯一的活物。

黄婆子晚上照例给我送药时,发现我这次并没有昏过去。

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欣喜,嘴里念叨着快了就快了。

隔了几天,口粮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爸拎着新的鬼虫来了。

他咧嘴笑着,露出八颗大黄牙:「你比你妈还厉害,修身这么快就成功了。」

「接下来就该是养性了。」

他笑得我脊背发凉,恐惧和不安将我笼罩,心脏如坠冰窟。

直觉告诉我,那是更深的阿鼻地狱。

10

养性,养性,养的是性格也是性。

一双肥腻的手顺着我大腿根部,贪婪地往上挪动。

我失声尖叫,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昏暗的灯光打在他脸上。

二叔推了推金框眼镜,眼底满是欲望。

我蹬着腿疯狂后退:「二叔,你来干什么!」

他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不由分说拉住我的脚踝就往回扯。

我像一只待宰的兔子在他掌心里无处可逃。

他神情愉悦,享受着我的尖叫和挣扎。

随后又不满足地将我扑倒在地上,弯腰靠在我脖颈间。

他喘着粗气,温热的呼吸喷打在我耳畔,让人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恶心。

大脑乱成一团,我岂图从他的压制中挣扎出来,然而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我扯着嗓子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救救我。」

来个人救救我吧,随便谁都行。

二叔嗤笑一声,手从我的脸颊滑到脖颈,不断地继续往下。

我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二叔:「茜茜你真可爱。」

「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的,与其想着求救,不如想着好好伺候我,我喜欢你很久了。」

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漫出,深深的绝望让人感到窒息。

我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任他蹂躏。

而他,仅仅是我的第一个客人。

11

浓郁的铁锈味里混杂着淫欲的气息。

除了蛇虫鼠蚁外就只剩下男人们的来来往往。

我曾大着胆子问过他们。

我已经不成人形,身上都是黑点和腐肉,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

支教的张老师捏了一把我腰间的软肉,没有皮肤的保护我被掐得闷哼一声,他目露笑意。

「你看,你比别人更敏感呢。」

朱医生咧嘴笑道,「我还有好多实验没做呢。」

二叔则是推了推眼镜,力道大到好像要把我撕裂:「很有趣啊,用城里话来说这叫猎奇。」

我成了村子里人尽可骑的垃圾。

我死鱼般躺在地上,浑身是触目惊心的黑红交加。

我感觉我的呼吸和表情都已经麻木了。

昏黄的灯光摇曳,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来将人砸个头破血流。

我怔怔地想,当初为什么想要活下来,直接死掉不就好了。

要是死掉就好了。

害怕死亡,接受死亡,想要死亡。

昏暗的房间照不进明天的亮光,沉在水里的人迟早会被溺死。

我颤颤巍巍伸出手去够那顶吊灯的时候,铁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黄婆子着急地跑到我身边,声神情担忧,声泪俱下:「好孩子,你这是想要做什么。」

她拉回我的手,好似心疼地把我抱在怀里:「快了快了,婆子我都快计划好了,你好不容故意才撑到了现在。」

「放弃不就是前功尽弃了吗。」

我疲惫地任她抱住,泪水无意识从眼眶滑落:「快了吗?」

真的快了吗?

重复的话让耳朵都起了茧子。

怀疑的种子在心底埋下,疯狂生长。

黄婆子继续安慰道:「好孩子,你想想你妈妈,她肯定也希望你能活下去。」

就像是人的软肋被人抓住,我心头一颤。

浑浊的眼睛溃散开来。

妈妈形容狼狈的样子鬼魅般从大脑闪过。

她当时也经历了这么多吗?

她当时也这么难受吗?

想到这里,我胸膛的起伏又快了起来,心尖酸涩。

她选择了我成为她的继承人。

她始终怨恨我当初没有救她。

我跌坐在地,大脑一片混沌。

黄婆子走了,海水般冷寂绝望的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日复一日,毒蛇和男人,他们进入房间,在我身上缠绕攀爬。

他们的花样越来越多。

滚烫的开水,带着火花的烟头,沾水的毛巾。

他们的丑陋在我身上无限放大。

好奇和新鲜让他们像打量一只猎物一样打量着我。

痛苦让我难以入眠,哀嚎充斥在每个死寂的夜晚。

久而久之,身体僵硬又麻木。

名为痛苦的情绪从身上剥离。

我爸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笑意,他拍掌叫好说:「成了,成了。」

「性子也磨得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步了。」

12

我被绑到了案板上,像一条任人宰割的鱼。

我爸手里拿着刀,锋利的刀折射出带着冷意的芒。

久远的血迹黏在黑色的刀身身上,其中有一份是我妈妈的。

尖刀对准眉心,我闭上眼,等待命运的宣判。

粘稠的液体滴到我的脸上,熟悉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我睁开眼,是一双宽厚的手紧紧握住了向我刺来的刀。

我有些错愕地看过去,那是一张生面孔。

肤白胜雪,眉心一点红,似是匆匆赶来,他喘着气,额角有汗水滑下。

他穿着整洁的道袍,和我现在的模样天差地别。

他一把甩开陷入血肉的刀,我爸连带着踉跄几步后摔到地上。

他不可置信道:「你是谁?」

道人一挥衣袖,并不打算多说:「叫你们村的黄婆子来!」

他不怒自威,我爸还想再问,却被他一记眼刀止住了话头。

来人这身装扮就不是好惹的,我爸识趣地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道人。

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深深地看我一眼。

随后又别过头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他握成拳的手却在颤抖。

我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是太疼了吗?」

毕竟刚刚他生生接了一刀,手现在还在往外渗着血。

他一怔,随后摇了摇头。

我说:「你要不要先把血止住?」

他垂着眸,睫毛轻颤。

空气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没头没脑地向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心中疑惑,可还没当我问出口,黄婆子就赶到了。

她一见道人,便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道人厉声质问:「黄玉儿,你看看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黄婆子跪在地上,声音带着颤:「师父,师父饶命,是徒儿做错了。」

道人平静无波的脸上显出怒容:「你就是这么对待我恩人的?!」

黄婆子吓得连忙磕头,额头磕出血泡也不敢停下。

13

道人把黄婆子挥退,又不停地向我道歉。

好像他才是那个做了错事的人。

他说我的妈妈是她的恩人,他在深山老林迷路时便是妈妈救了他。

那时候他身上都挂了彩昏迷三天三夜才在妈妈的悉心照料中醒了过来。

他感激不已,花了半生修为为妈妈创造了一个机缘。

致使她能够心想事成,生活如意。

他怕如此机缘引来恶人觊觎,索性留下自己的徒弟,也就是现在的黄婆子,保护妈妈。

可是往往事与愿违。

黄婆子心术不正,她贪婪地觊觎不属于她的机缘,终在一天号动全村,对我妈下了手。

妈妈没能平安顺遂,反而一直在痛苦中被榨干了生命。

我看着眼前的道人,眼底的感激荡然无存。

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地留下什么机缘,如果不是他留下一个贪婪成性的徒弟,我和妈妈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道人紧紧攥住身侧的拳头:「如果不是她来找我,我可能还一直蒙在鼓里。」

我一愣:「谁?」

道人:「我的恩人,你的母亲。」

「让我意外的是,她在禁术中强撑着保留了最后一丝神智。」

「她化作游魂告诉我来龙去脉,让我来救你。」

迷雾层层拨开,答案呼之欲出。

我疑惑地问道:「救我?她难道不该是恨我的吗?否则为什么选了我做下一棵人树。」

道人懊恼地摇头,语气愧疚:「她可以把机缘送给她的孩子。」

「她已成为神树,神智不清,本能性地偏向你。」

「让你受苦,并非她本意。」

泪水决堤般涌出,像是有千万根手臂般粗的针扎进肺腑,我的每一次喘息都变得格外艰难。

妈妈没有怨我。

我又哭又笑,浑浊的眼神没有焦点。

她到最后都在想着保护我。

14

仪式并没有就此结束。

道人说禁术将成,他无法干扰。

他能带我离开这里,用丹药为我续命。

我问他,那这个村子的人怎么办。

他歉疚地说他毕竟是道人,不能滥造杀孽。

所以我选择了留下来。

我向他讨了一颗药,能在这场禁术中保持理智的药。

我要让这个村子陪我一起烂在泥里。

道人见我心意已决便不再劝阻。

他不忍地看了我最后一眼:「抱歉,给你造成了现在的困扰。」

「我们有缘再见。」

沉重的铁门再次被关上。

凌冽的风钻进身体的每一寸,我却畅快的笑了。

不久之后,所有的人都将付出代价。

见道人走远,我爸拿着尖刀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黄婆子跟在一旁一声不吭,她没想到道人竟这么轻易的放过了她。

我爸笑得嘴角都快扯到耳后,他举起尖刀划破了我的血肉。

我残破的躯体上多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内侧的血肉大片大片的暴露在空气中,泛起一阵恶心的腥臭气。

额头冷汗涔涔,我咬紧牙关。

我能听到利刃刺进血肉的声音,以及牙齿被咬碎的声音。

我死死盯着他们,一声不吭。

我爸累得满头大汗,抬头见我正阴冷地盯着他,他吓得打了个激灵。

随后便恼怒地踹来一脚:「看屁看,吓老子一跳。」

浑身密密麻麻的口子周围都遍布着成堆的黑点,就像是树的树皮。

黄婆子咬破自己的指尖,在黄纸上画了个符。

黄符贴到我额头,我感觉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大脑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无法思考。

我呆滞地望着他们。

我爸哈哈笑了起来,眼里是疯狂的喜悦:「太好了。」

「造成了!」

黄婆子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她露出一个舒心的笑:「我就说了这机缘会是我的。」

他们喊来村子里的其他男人,合力把我搬进了祠堂。

我僵硬地立在妈妈曾经站的地方,眼珠也像是定了格,无法转动。

黄婆子再三对他们叮嘱:「这七天里,谁都不能来祠堂,听见没有。」

他们笑成一片,附和着点头:「放心吧,俺们又不是第一次种树了。」

说罢,重重的关上了祠堂的门。

我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道人的丹药开始生效。

愚蠢的村民们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建立在血泊里的未来又怎能安稳。

危险正悄然降临,名为罪孽的双手将扼住他们的咽喉。

15

我的肌肤彻底变成了树皮,苍老又凹凸不平。

我逐渐失去形态,没有了所谓的人脸。

枯黄的头发变成树干,长出茂密黝黑的树叶。

我的脚融进地底,我能够感知到泥土下宽阔的空间和浓重的土腥味。

我迅速扎根,汲取地下的养分疯狂生长。

第七天,粗壮的根占据了整个村子的地底。

囚牢在无声无息中盘根错节地打造好,犯人们一个也逃不出去。

天一亮,我爸就迫不及待地来向我许愿。

他跪在我面前,满脸贪婪:「神树啊神树啊,我下次和王老三的赌博一定要赢啊。」

我学着妈妈的样子发出凄厉的尖叫,可他们只要仔细听,就会发现尖叫里夹杂着癫狂的笑声。

鲜红欲滴的果实并没有按照他的期望冒出来,我没必要为了这群人而搭上我的生命力。

只是摇摇叶子表示知道了。

我爸对人树也是一知半解,见状便半信半疑地离开了。

他来到赌场,不合时宜的眼镜是他出老千的惯用手笔。

王老三这次一下就发现了眼镜的玄机。

他愤怒地叫来人把我爸按到赌桌上,嘴里骂骂咧咧。

我爸汗如雨下连连求饶。

王老三却不吃这一套,打烂眼镜,又捡起碎掉的玻璃渣刺瞎了我爸的眼睛。

我爸惨叫连连,狗一样地跑回了家。

他要把神树失灵这个消息告诉村里的所有人。

可我又怎么会如他的愿。

树根破土而出,缠住了他奋力往前迈的脚。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害怕得浑身颤抖。

尿骚味从他两腿之间传出,比我闻过的虫子腐烂的味道还要刺鼻难闻。

「鬼,鬼啊!」

他挣扎着想要逃脱,正如我想从昏暗狭小的房间里逃脱一样。

树根稍稍用力便扯断了他的两条腿。

鲜血溅到树根上,我有些嫌弃。

他吱哇乱叫着往前爬。

我又缠住他的腰肢,树根上长出密密麻麻的尖刺没入他的血肉。

后来,村民们在河边发现了满是窟窿的尸体。

面目全非,死状惨烈,他们花了好大功夫,才认出这是我爸。

他们唏嘘感慨, 不以为然。

被困在笼中的鸟儿依旧放声歌唱。

我想想, 下一个, 又该轮到谁了呢。

16

树根在黑暗中诡异地前行, 穿透泥泞和凉风, 寻找着下一只死去的鸟儿。

醉得如烂泥般的二叔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带有尖刺的树根将他高高卷起,疼痛让他意识立马清醒。

他惊愕地看着塞满整个屋子的树根,张嘴就想要求救。

利刺划过脸颊, 捂住他的嘴。

他像困兽般只能发出悲凉的呜鸣。

树根蔓延, 一把扯下他身上最肮脏的东西。

我松开他的嘴, 又扼住他的脖颈让他的嘴大张着,又把那东西塞了进去。

恐惧, 恶心,痛苦在他脸上交织变换, 看得我咯咯笑出了声。

在他口里这叫做好玩,叫做猎奇。

他扭动着身躯挣扎, 在我眼里就像是一条肥腻的白虫。

尖刺缠绕住他的全身, 然后用力,他就炸开了花, 血浆溅得到处都是。

他身上的肉块也乱蹦到了屋子的各个角落。

其他鸟儿发现了被挤成肉块的二叔。

他们惶恐万分,叽叽喳喳地乱叫。

黄婆子首先发现了不对劲。

她来到祠堂, 向我许愿,可我却没有结果供她食用。

她心下了然,连滚带爬地跑出了祠堂。

她慌张地收拾东西准备跑路,别人问她她也懒得搭理。

可是啊,牢笼早已筑好,鸟儿再怎么飞也是飞不出去的。

树根从四面八方冒出,将她包裹在其中。

任她怎么撕拉啃咬都不为所动。

她颤颤巍巍地跪下来,泪眼婆娑地向我忏悔。

「茜茜啊, 你是个好孩子,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

「可我也是有苦衷的啊,求求你了, 放过我吧。」

树根慢慢收缩, 留给她喘息的空间越来越小。

我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不是说会带我离开的吗?」

「我永远地留在了这里,你又怎么能一个人离开。」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 窒息让她脸色涨红。

哭泣,求饶。

树根再次收紧,「砰——」

我笑了:「我逃不出去, 那你就留下来陪我吧。」

村口,到处都是黄婆子。

鸟儿们彻底没了理智, 发疯似地到处乱窜。

他们接二连三地都想离开村子,可无一例外, 都成了村口花草的养料。

剩下的鸟儿们瑟缩在房门里不敢外出,不过没关系,我会一一叩响他们的房门。

17

没了吵闹的鸟儿,鸟笼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只是笼子上溅到了些不必要的血。

遍布整个村落的我找到了妈妈的尸体。

苍老到树干萎缩的树被我运回了祠堂。

祠堂里, 突兀地长着两棵树。

他们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我的根部也在不断蔓延,从这个村子长到另一个村子。

尽我所能地生长在每一个地方, 看到每一处不公。

这一次面对不公,我不再是不能为力。

救下我所能救的人,就好像我救下了当初的妈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