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一族,夫君是要孵出来的。
我妹体虚,努力了半个月都没孵出妹夫。
爹娘说我是个火凤凰,体温高,让我提臀一试。
我只是意思意思,刚一放屁股,蛋就裂开了,妹夫光着屁股抱住我的腚:「娘子,贴贴。」
什么娘子,我是你大舅哥啊。
我拼命揍他,想把他打直。
结果没打直,反而打秃了,光长个子不长毛,一眨眼比我这个大舅哥还高半个头。
后来我才知道,他本来也不是凤凰,是魔头转世。
我妹抱错蛋了。
1
凤凰族,性高洁,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
也就是从蛋中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
一旦认定,生死不离。
这本来是件好事。
可我没想到,我一个公凤凰只是路过,会把我妹妹的相公给孵出来。
现在,这秃毛鸡崽子抱着我不撒手。
我妹妹当场就气晕了。
还好她晕了,不然就她那脾气,得当场把我宰了。
我去找陶翁帮忙。
他是个上神,据说与天地同寿,见多识广,也是我千辛万苦才舔到的老师,最近在教我医术。
这也是为啥我会出现在我妹妹的窝。
原本是医者仁心,想给她开点补药的。
结果我爹娘一怂恿,让我一屁股下去,把她夫君给坐弯了。
我找到陶翁的时候,他正在憋笑。
好家伙,果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才一炷香的工夫,陶翁这偏僻小山谷都听说了。
我头上的毛立即炸了,没办法,我是火凤凰,总会忍不住发火。
且我发的火,是那种真的能烧人的。
陶翁抖了抖身上的火星子,收起了嬉皮笑脸:「后生仔,芝麻大的事情罢了,为师这便帮你摆平。」
不愧是上神,这么快就想出了办法。
他递给我一个鼓肚子瓷瓶:「这是忘情水,喝了就能忘情,彻底绝了这段孽缘。」
哦,可以!
我拿起就咕咚咚喝下去。
陶翁哎呀呀地喊:「夯货,你有什么情可忘的,这是给你妹夫准备的,只有他忘了你,才能从头择偶呀!」
晚了。
我倒了倒瓶子,空了。
陶翁摊手:「最后一瓶,再想要,还得等几百年。」
忘情水,又名太上忘情,千年情缘,也只需一滴足矣。
「啊?」
「把你的鸟嘴闭上。这一瓶,我可是炼了八百年。」他捶胸顿足,看着很心疼,又举着拳头哐哐砸我的头,我也不敢还手。
陶翁是四海八荒最厉害的仙医。
他都要八百年,以我现在的小学鸡水平,岂不是得千万年。
我流下宽面条眼泪:「师父,我可是你的关门弟子啊……你不能不管我啊,我会被我妹揍死的。你都不知道,我妹妹多宝贝这个蛋。」
她一个洁癖,最近每天去丹穴山下的泥巴地采花瓣,还扮成村妇去农家挤过牛奶,就是给这颗蛋泡牛奶花瓣浴,为了孵出的妹夫是冷白皮。
陶翁是个仙医,医者仁心,向来心软,但他却一反常态地选择不顾我的死活,把我一脚踹回了家。
并告诉我爹,往死里打,打坏了也不怕,只要及时送到他那里抢救一下就行。
我爹很严肃,眉头皱成大疙瘩:「青桐,你妹。」
爹,你怎么骂人啊。
我爹接上后半句:「你妹醒了。」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没走两步,又被人抱住脚踝,那只被我孵出来的妹夫又出现了。
浑身上下秃得要命,化成人形不知道得多磕碜。
这么丑,我妹妹说不定还会谢我呢。
我伸手想把这丑鸡崽子拎起来,刚揪住一点毛,忽然被人劈手夺走。
一抬头竟然是我妹。
我妹青梧,大美人,放眼整座丹穴山,乃至四海,也是最标致的母凤凰。
但没办法,漂亮也没用。
秃毛妹夫是个智障,只知道朝我伸手。
妹妹扯了扯嘴角。
我以为她要直接放法术喷火烧死我。
结果她说:「哥,恭喜你终于觅得良缘,结束千年单身。」
?
「早知道你也喜欢这颗蛋,一开始就送给你了,为了不伤害兄妹情谊,也让我死心,你们明天就成婚吧。」
妹妹,妹妹!这秃毛鸡崽子是个公的啊!
爹你说句话。
我向我爹求救。
我爹朝我挤眉弄眼:「你先假装答应,大不了再离嘛。」
秃毛鸡崽子小翅膀扑腾,还在不分青红皂白地冲我喊:「娘子贴贴。」
贴,贴你个凤凰蛋。
2
我是单身。
但我单得很快乐。
而且远不是我妹说的千年单身,不过区区八百年而已。
虽然最早我单身的原因,是别家凤凰来我家挑蛋的时候,我被我娘落下了。
我想不明白,她就生了我和我妹妹两颗蛋,是怎么样的粗心大意才能把我落下。
她解释说是一孕傻三年。
我娘说:「单身怎么了,你生下来又不是为了成婚的。阿娘可舍不得你还是颗蛋就去别家做童养夫。」
好赖话全让她一个人说了。
为了不彻底失去母爱,我就装作相信了。
可今天,我忽然觉得这亲情或许并不虚假。
因为在我爹和稀泥的时候,只有我娘站出来阻止。
「胡来,我儿的婚事,怎能如此敷衍。」
我娘是个劳模,怀着我和我妹的时候都夜以继日地在紫竹林修习法术,吓得我爹天天弹着个保护罩在旁边走地鸡一样溜达。
我问我爹,既然担心我娘,为啥不直接把她扣在家。
我爹说,是因为爱,所以尊重,所以不勉强。
我后来才知道他单纯是打不过我娘,所以不敢置喙,毕竟我娘是凤族里最厉害的火凤。
我遗传了她,是第二头火凤。
可惜我只遗传了血统,没遗传个性,打架不行,只喜欢侍弄花草,修习个医术。
我的性格,更像我爹。
我爹很佛,天天无所事事,抱着杨枝甘露串门,看上去老实巴交一凤凰。
但同人不同命,同样是佛系,我成了废柴,他却是统领整个凤族的凤君。
据他说,他看上去老实是因为要「以德服人」。
其实他打起架来还是很凶残的。
近日魔族异动,我爹作为凤君,第一个收到消息,我娘便早出晚归修习法术,随时准备好抛家弃子慷慨从戎。
我爹负责维稳,表面上串门,其实是在四处开小会。
我那日理万机的娘能为了我说话,甚至一个白天都没去修炼,着实叫我受宠若惊。
她摸着我的头:「青桐,娘这次站在你这边,咱堂堂男儿郎,一定要娶个漂亮姑娘。」
我可能是缺爱太久了,这时候不仅不觉得感动,反而觉得很惊悚。
「娘,你发誓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娘龇着牙笑:「当然,不然多浪费咱们的火凤血统。而且不是要打仗嘛,人手不够,你是火凤凰,做个前锋多体面。这时候成什么婚啊,儿女情长哪有拯救苍生重要。等你功成名就,还担心没有姑娘喜欢你吗?」
我就知道。
如果不是我娘是唯一的火凤,只有她能把我生出来,我真要怀疑自己是捡来的。
我娘拍拍我的头:「当然,娘还是觉得,和你妹妹抢男人,很是没品啊。」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我看向我爹,我爹拍着胸脯,大概是今天穿得少,他终于摸到一点良心:「儿子你怎么哭了。」
「别哭,我们开玩笑的。你放心,怎么会让你真的娶一个公的呢。」
3
强扭的瓜不甜,若是女方实在爱不起来,也是可以「退货」的。
换言之,我家有权把我妹夫退货。
这个做法,虽然听着很没素质,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年前隔壁有个女凤,就近从亲戚那边挑了个蛋,都说这种知根知底的蛋,叫青梅竹马蛋,靠谱。
结果抱着蛋回家的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意外在路边捡了个破损的蛋,蛋里藏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貌美金凤凰,这种的就叫天降蛋。
青梅竹马一般打不过天降,以至于蛋没焐热,直接就被女凤给退货了。
我妹实在听不下去了:「什么退货,那叫退亲,而且人家是没孵出来的蛋,还不算是夫君。」
当然那件事的后续相当惨烈,听说陪着女凤去退蛋的长辈们被打得满地找牙,现在迎面遇见都要矮半头、贴着墙根走。
凤凰族,有神性,但不多。
虽是神鸟,但也是猛禽。
有前车之鉴,我爹娘和妹妹都不肯去,尤其我爹还是凤君,这个脸更是丢不起。
只能我带着倒霉催的妹夫单刀赴会。
我爹开导我,凡事往好处想,不一定会挨打。毕竟是他家的小凤凰不守男德在先,嫁给妹妹却相中哥哥,住在山上却想当海王,是他家的蛋有问题。
我信了。
但我临出发的时候,阿爹给了我护心镜,我阿娘也给了我只有上战场才穿的护体软甲。
就连陶翁都来送我,塞给我一瓶子护心药丸。
这药我晓得,快死的时候才用得上。
好家伙,这让我觉得去退个亲比上战场还危险。
等我到了地方,才知道他们并没有小题大做。
妹夫的爹娘确实不是吃素的。
这不是几百年前……凤凰族和魔族对打的时候,最骁勇的雌雄金凤将军吗?
从我记事起,就听过这俩金凤将军杀人如砍瓜切菜的事迹,某种意义上算是我的童年阴影。
还没走近,就先是瞧见一片蔚然红霞,随后是巨大的金色羽翼,黑云压城一般往我眼前来。
我脑海里忽地浮现出,我被他俩剁成肉酱的场面。
妹夫却浑然不觉地扇着自己的鸡翅膀,要飞过去认亲。
他认亲了,我还能活?
我头脑一热,把妹夫一把夹在胳肢窝,遁了。
等我再反应过来,我已经拎着妹夫站在了自己家门口。
阿爹阿娘陶翁,三个人正蹲在门口看我,他们甚至还维持着刚刚送我走的表情。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当场被吓得直接飞回了家。
阿爹呃了一声:「你是哪里来的鸟人?」
门边有照影石,一大一小俩鸟站着,大的那个浑身红毛的是我,小的紧紧抱着我屁股发抖的,是妹夫。
我自己都愣了愣,没想到我竟然已经害怕到变回了原形。
经此一役,我决定退婚之事从长计议。
阿娘得知我是怕挨揍而退却,颇为恨铁不成钢:「火凤凰的脸都被你丢到南禺山了。」
南禺山,是阿娘的故乡。
也是我姥姥家。
我爹趁机上杆爬:「别说爹不帮你了,法子给你了,是你不用的。」
在族内,蛋孵出来后半月为期,无论有没有化形,就要由凤君主持成婚的。
妹夫弯成这样,我妹肯定是不愿意要了。
按照我家里人这个态度,搞不好真的要把我嫁给妹夫。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4
爹娘靠不住,我又继续去纠缠陶翁。
他活了几万年,研制的药品更是盈千累万,肯定不止有太上忘情。
实在不行把妹夫的记忆消除,或者干脆把他塞回蛋里重来。
时光倒流是不可能了,但消除记忆的药还真有。
然而陶翁说这种药有违天道,几千年就炼制过一回,是用在和魔族大战的时候的。
那次大战,许多活下来的凤凰都承受了太多战争带来的痛苦,便由我爹做主,给这些战士们一股脑儿消除了记忆。
重新炼制的话,得要凤君,也就是我爹审批。
但重点不是审批,而是时间,炼药流程繁杂,少说也得几十年。
那时候我和妹夫都能合葬了。
陶翁揶揄我:「这么多年,你可是从来没有被谁看上过。这个小凤凰能一眼就认定你,你不觉这或许是一段天赐良缘?」
乃是放眼四海,能一眼认定一个人的情况都极为罕见。
「后生仔,你要不再等等他化形,万一恰是你喜欢的模样呢。」
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咋不找个男人给我做师娘?
但我有求于他,不能把真心话说出来,只能苟且道:「他若是个姑娘,我也就忍了。我娘说了,我这火凤基因很是稀罕,得传宗接代呢。」
提到我娘,陶翁终于松动:「说实话没有忘情水的替代品,但几百年前,我从魔族那里拾到个差不多的玩意儿。」
5
约莫是八百年前,为了争夺执掌天空的权力,凤族和魔族打过一架。
当时我爹还不是凤君,老凤君在那一场大战中殁了。
我爹因为在大战中战绩辉煌,加上他的爱侣,也就是我娘又是最能打的火凤,他就被推举成了第二代凤君。
虽然很难想象我那小白脸气质的爹骁勇起来是什么模样,但我阿娘能相中他,多半不会太菜。
也是因为那场大战,凤凰族人才凋零,尤其是雄凤凰,基本都折在战争里了,雌雄凤凰要结成爱侣,适龄的并不多,才开始流行起了「孵蛋成夫」。
如此八百年,成年凤凰开始多起来,凤族也回到了当年稳稳执掌天空大权的盛况。
那次大战,魔族也损失惨重。
魔君自爆而亡,死无全尸,魔后也不知所终。
魔族迟迟推举不出下一个魔君,渐渐地就偃旗息鼓了,几百年都蜗居在南海,没什么动静。
也是在那次大战中,陶翁作为随行军医,在魔族缴获了不少稀罕物件。
「移情果。」陶翁献宝一样递给我一颗核桃大的种子,「魔族的一种血蛊,滴以鲜血,种子便可成果,吃下去后,再忠贞的感情也会转移。」
噫,听起来好邪性。
魔族好怪,怎么还有人下蛊好让人不喜欢自己。
「撇什么嘴,」陶翁伸手,「不要我拿走了。」
「要要要。」
「这种子很金贵的,已然绝种了,是三界最后一颗,且是魔君亲手培育。说是魔君和魔后成婚之前,魔后有另外心仪之人,魔君就给魔后下移情蛊,让魔后爱上了自己。」
魔君听起来是个恋爱脑,难怪会大败。
有这个儿女情长的工夫,研究点更厉害的不行吗?
陶翁直勾勾盯着我:「给你用还真是舍不得,千万别浪费。记得是你下蛊,所以必须用你的血,拿去喂给那小鸡崽,他便会对你移情。这果子毕竟是从魔族顺来的,你一定要悄悄地、偷偷地用。」
那是自然。
我爹可是凤君,我大摇大摆地用魔族的东西,这不是找死吗?
临走前,陶翁又叮嘱我道:「你千万要考虑好,吃下果子后,他……永生都不会再对你动情了。」
我求之不得。
我回到家的时候,妹夫正在照影石前拱来拱去,好像是在打理脑门上硕果仅存的几绺毛。
照他这个底子,化形后发际线会岌岌可危啊。
亏得陶翁能说出这鸡崽子化形后会是我喜欢的脸。
看见我回来了,立即双眼发亮地朝我跑过来,又一次抱住了我的腚:「娘子贴贴。」
我踹开,他黏上来。
再踹,又黏上来。
孽缘啊。
我凑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不许喊娘子。而且,你能不能离我屁股远点?」
结果小鸡崽子油盐不进,被我踹屁股,他却还笑:「娘子,娘子屁股痛。」
妹妹出来看到这一幕,皮笑肉不笑道:「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我人都麻了,「妹妹,你知道我也是受害者。」
我妹不搭理我,她走得飞快,不知道要去哪里,门边还有其他女凤在等她。
我不好意思再跟过去。
晚上我才知道她是去别家看蛋了。
想来妹夫是真的要被放弃了。
这鸡崽子还浑然不知,一双王八黑豆眼死死盯着我。
一会看不见我,就一直「娘子娘子」地喊。
就连我如厕,他都跟过来盯着看。
要是没有移情果,我怕我忍不住宰了他炖汤。
就在我思索着要不要带妹夫出门看看其他貌美女凤的时候,我爹回来了。
他表情少有的凝重,想来又是魔族那档子事。
也是稀奇,魔族连个魔君都没有,怎么敢挑衅的。
近些年我们凤凰族很能生,年轻力壮的凤凰多的是,真的打起来,能把他们灭族。
「青桐。」我爹忽然喊了我一声,「自明日起,你不要去陶翁那里学医了,去紫竹林跟着你娘修习吧。」
我有些懵,看来事态比我想得还要严重,菜鸡如我都能被抓壮丁。
「是要打仗了?」
我爹摆摆手:「哪能?是你娘说,看你退婚那天跑得飞快,连金凤副将都没察觉,想来还是有点根基的,是时候发扬火凤优势,练点火系的术法了。」我爹说着朝我身后的妹夫挤眼,「儿媳妇你要不要也学一下。」
不要乱点鸳鸯谱。
谁是你儿媳妇啊。
6
移情果的种子看上去没什么稀奇的,甚至像个葫芦籽。
我先是从指尖儿挤出点血抹上去,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又划开掌心放了一小盏血,将种子泡进去。
这下种子果然开始膨胀,或只一瞬,有雾气升腾而上,等白烟散去,盏内洁净如初,睡着一只显眼的红果,拳头大小,像是一颗心。
凑近了,好似在跳动。
这就是移情果?
移情如摘心,还真是果如其名。
我上手将果子捏起来,不知为何,竟然觉得这动作有点似曾相识,手一抖,果子又跌回盏中。
眼前有暗影一闪而过,我没忍住四下观望,只是月影在摇晃。
妹夫睡得死猪一样。
这果子太古怪,直接给妹夫吃过于显眼。
会否有毒,毕竟是魔族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我掰了一小块尝了尝,竟然是甜的。
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发生,估计是我自己的血,对我也没啥影响。
我将剩下的果子碾碎,揉进我要炼制的化形丹里,起炉鼎烧制。
凤凰族正常要到百岁才可化形,但孵蛋成夫之后,陶翁便研制了丹药以催化形,好让成婚的时候便让女凤看到未来夫君的模样。
妹夫的化形丹,早在妹妹挑蛋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材料,眼下将果子揉进去,不会被任何人发觉。
等丹药炼成,已经夜很深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当晚我就做梦,梦见我和一个青年并排走着,忽地,青年停住了步子,朝反向走去。
那青年的脸我看不清楚,但大概就是妹夫的人形了。
我看他越走越远,然后,牵住了一个姑娘的手。
我又成了一个人走。
一个人好啊,逍遥自在。
然而梦到这里却没有结束,青年好似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来看我,这一眼让我看清了青年的模样。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姿态也挺拔如秀竹,腰细若惊风。
即使是做梦,我也能听见自己心头的急跳。
我从梦中惊醒,天光大亮。
周围安静得很,安静到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本该睡在旁边的妹夫不见了。
睡前我放在案上的化形丹瓶子倒扣着,拿起来,是空的。
隐隐地,我开始不安起来。
随后我听见门外传来妹妹的笑声,「牛奶浴果然有用,你还真的是冷白皮。」
7
青年有双黑漆漆的眼,专注地望向青梧,也就是我妹。
我妹渴了,他送上玉露。
我妹饿了,他递去鲜果。
我妹去别家挑蛋,他知道后就泪眼涟涟。
我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哥,这是怎么回事?他不仅化形了,好像还开始黏着我了。你们……」
我想哈哈大笑。
毕竟这是我盼了好久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但我不知怎么地有点笑不出来。
青年朝我看来,像是一株挺拔秀竹,身周隐隐有光晕,是金凤化形后特有的神光。
真没想到那样一个秃毛鸡崽子,化形后会是山眉水眼、清秀如女郎的青年。
配我妹妹,也算合适。
我妹指着我:「你怎么不缠着我哥了?」
青年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为何要缠着他?」
此话一出,我妹就笑了:「你忘了是我哥把你孵出来的,然后你对他一见钟情的事情了吗?」
妹夫眼神闪烁地向我看来。
不能再叫妹夫了。
化形后就有名字了,他现在叫「温遨」。
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抵触:「定然是误会,我怎会喜欢男子呢?」
我妹依旧不信:「那你也变心太快了。」
温遨急得不行:「我未曾变心,我是真的没有喜欢过男子啊。」
陶翁真的没诓我。
移情果竟然真的这么好使。
魔族真的很可怕,这东西都有。
我妹拽着妹夫,要我说两句什么。
我忽然就想起陪着妹妹去挑蛋那天,她要选纯白壳的,我做主让她选了个壳上有青花的,也就是妹夫,我说一般这种蛋上有瑕疵的,都会是很温和的鸟儿。
现在看妹夫长得光风霁月,神态却是一脸窝囊,证明我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
可我妹是颜控,忽略了他的窝囊,嘴上说妹夫变心,其实脸都红了。
受阿娘的影响,我妹其实很少会有这种小女儿情态,看来是真的挺喜欢的。
我真的功成身退了。
可我还是笑不出来。
我爹回来后惊讶程度不亚于我妹,一遍遍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才能让高洁的凤凰族移情别恋。
我娘也来问,她明明不是个八卦的凤凰,但这次也一遍遍问我,是怎么让凤凰族变心的,好像是要取完经就真的去实践,吓得我爹以为自己要被休了。
但他俩的唠叨并没持续多久,因为很快他们就要去忙活妹夫和妹妹的大婚了。
我爹时喜时忧,喜自己要有女婿了,忧的是要打仗了,女婿估计也要去战场走一趟。
让新婚燕尔的夫妇分开,要遭雷劈。
我娘指着我说:「没事,家里有个儿子呢,还是单身,不怕拖家带口。大婚后让温遨和青梧安生在家,到时候只让青桐去就行。」
我以为这只是惯常的玩笑,没想到这回是真的。
甚至,魔族来得比我爹预想的还要快。
8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边帮着布置大婚,一边又去紫竹林跟我娘修炼。
结果布置大婚把婚服撕破了,修炼的时候把竹林烧着了,自己的尾羽都烧掉半截。
像是得了失魂症,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我爹带我去找陶翁抓点药,问他这是不是练功练岔劈了。
陶翁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爹想了想,大概是开始布置大婚之后。
陶翁哦了一声说没病,只是单纯地犯贱,不用管,自己会好的。
怎么还骂人呢。
「不然呢?」陶翁冲我耳语,「是你说不想被一个男人纠缠,一哭二闹地让我帮你,现在问题解决了,你不皆大欢喜,恭喜你的妹妹妹夫,反而失魂落魄,这不是犯贱是啥。」
这哪有失魂落魄!
我只是……害怕上战场罢了。
最终,我只从陶翁那里拿了些安神药回家,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妹夫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写喜帖,墨都要干了,也不见他落笔。
我看了一会,没忍住凑过去问他要不要帮忙。
他抬眉看我,眼睛微微眯着,像是在笑,声音也透着笑意:「青梧让我给族内的人写帖子,但她没给我名单。」
「怎么不问她要?」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忙着补喜服呢,我这点小事就不打扰她了。」
喜服,哦对,让我撕烂的那个。
可这点小事就怕麻烦,往后可怎么过日子呢?
我看着他一脸的窝囊模样,一时不忍上手去接他的笔:「我来吧。」
却接了个空。
他微微往后仰着,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似是有些嫌弃我:「我来就好了,兄长且去忙别的吧。」
我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
过了一会儿我再隔窗去看他,依旧是木雕石刻的模样,一动没动。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的脑袋动了动,好像是要转过来,我赶紧合上窗棂。
又过了片刻,我没忍住把窗棂支起来,院子里已经空了。
桌子上的喜帖不见了。
倒是地上团着些废纸。
我合上窗棂。
又过了一刻,院子里依旧安静,我出得门去,将废纸团捡起来,打开看到上边写着一个人名。
「青桐。」
这是我的名儿。
但下头狠狠打了个叉。
我心里猛跳了两把。
「你在看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询问。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温遨折返了。
手中一轻,温遨把纸团抽走了,接下来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他一句话都没有,径直又走开了。
我看他慢慢踱步到了妹妹的房间。
这个场景,和我当时做的梦异曲同工。
我确信,我不喜欢男人,也并不嫉妒妹夫和妹妹。
但不知为何,我依旧有怅然若失的感觉。
好像是,有个很宝贵的东西,永远从我人生里溜走了。
9
妹妹和妹夫的大婚定在三日后,届时由我爹做见证人。
原本该是大喜事,但我全家都愁得不行。
因为我爹觉得魔族很可能会选在大婚当天攻来,若是光明正大地打还好,就怕是悄无声息地潜进婚礼。
所以最终宴请人大换水,本来是女眷幼小偏多,现在一大半都是青壮年,我的童年阴影——金凤前辈们也要来。
原本他们也是要来的,毕竟是和他家结亲。
妹妹和妹夫蜜里调油,我被我爹娘,甚至是金凤前辈日夜拉练,好像整个凤族,都要靠我来拯救。
三日后,大婚准时举行。
即便是草木皆兵,但毕竟是喜事,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尤其是妹夫牵着妹妹出来的时候,我听见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妹夫和妹妹的脸,即便是放在仙姿玉质的凤凰族,也是数得上的。
我望着他们,望着望着却发觉阿娘和金凤前辈们不见了,他们三人可是主力军,莫非是出事了?
我悄然往外退,礼乐声远得听不见了,才在紫竹林中看到了阿娘。
她对面还站着那两位金凤前辈。
三人都严肃得很,甚至兵刃都祭出来了。
我悄悄收敛气息,侧耳听音。
先是金凤前辈:「魔族猖獗的因由,你和凤君早就知道了,却还瞒着全族到了今日?」
「我与魔族不共戴天,怎会隐瞒?」我听见我娘如是说道,「只是那魔头转世后,魔性大减,和千年前大不相同,我也没认出来……」
我娘又继续道:「当年大战那样惨烈,你夫妇二人联手将魔君击杀,我们是亲眼看到他爆体而亡的。谁能想到他会瞒天过海以一缕气息化身为卵,被人救走。」
魔族迟迟不推举新君,甚至在群龙无首的时候异动,是因为魔君还活着?
「我们曾有过猜测,毕竟当年魔君死得太容易了,还以为是魔后将他救走,想不到竟然会出生在我们丹穴山……」
魔君,化身为卵,出生在丹穴山,还向我娘兴师问罪?
最近出生的、又和我家有关系的就只有……
我听得心惊肉跳之际,肩上忽然就搭上来一只手。
我几欲大叫,又被捂住了嘴。
……竟然是温遨。
他发丝有些乱,像是一路奔过来的。
金色的喜服,在碧绿的竹林里很是扎眼。
他伸手过来,快要触到我的身体。
身体本能先于脑子,我掌心瞬间汇聚了火球,直接朝着温遨前胸而去,他好像是毫无设防,肩膀直接被打穿,眼前一片红,有血糊在了我的面上。
动静颇大。
阿娘他们也发现了。
温遨很快就站起身,伤口愈合得很快,但他身上的金凤光芒渐弱,等他完全站定,金芒已经化为紫芒。
紫芒,是魔族特有的色彩。
他……真的是魔君吗?
10
魔族世居于南海,化形为龙。
我们凤族虽然也是卵生,但蛋的大小完全不一样。
即便是用法术幻形,也会有疏漏。
如今回想,妹夫自从孵出来就没长过毛,想来他本是要长鳞爪的。
但他知道吗?
他知道自己不是凤凰,而是魔族吗?
若是不知,为何会现在出现在紫竹林中。
若是知道,他为何不和魔族接应,早点逃走呢?还留下大婚,等着被击杀,难道真的是对我妹动了情?
他的伤口愈合得很快,但衣服上依旧血迹斑斑,看上去十分凄惨,他嘴巴张了张,好像是要喷出火球。
传闻中魔君为真龙,口衔火精,实为鳞长,亦可造物,亦有毁天灭地之能。
我这般八百岁的火凤大概只能变烤鸡。
我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我的动作,缓缓弯起眼睛,眼睫扑簌如蝶。
他并没吐出火球,而是张嘴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我听不清。
那是个笑容,但我分不出那是奸笑还是甜笑,毕竟温遨那样的脸,做什么表情都不猥琐。
然后,他就扑了上来,我看到他长出长长的兽甲,把我捅了个对穿。
意识模糊前,我竟然还觉得这种死法,要比变烤鸡要体面很多。
「青桐,快躲开!」我娘喊了我一声。
金光漫过,痛意渗透四肢百骸。
我还是太菜了,我才八百岁,连战场都没上过,完全就是个呆子嘛。
所以金凤前辈的弯刀劈过来的时候,我压根就躲不开。
我和妹夫双双倒在地上。
妹夫的眼睛半睁着,我看到那双眼睛里映出的自己,好不狼狈。
我不合时宜地有点想笑,不知怎么地就回想起我用胳肢窝夹着妹夫去退亲那天,我脑海中也想象过被金凤前辈打得屁滚尿流的场面。
现下竟然成真了。
妹夫前胸被砍开,露出大片的肋骨,看上去十分可怖,他脖子都断了,却还是有些执拗地斜着眼睛看我。
他嘴巴不断开合,应该还在说话,但一直有大片的血自口中涌出,我辨认不出他想要说什么。
他抱着我的屁股说娘子贴贴,有点恍如隔世了。
我听见阿娘的呼唤:
「青桐,桐儿……阿娘会救你的……别怕……」
她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喊过我。
我还在蛋里的时候,其实就有了意识了。
有个声音告诉我,有个人在等我,她会在千万颗蛋里相中我,认定我是独一无二。
我一直很期待。
但我破壳那天,眼前一个人都没有。
是我懵懵懂懂走到了前院里,阿娘才想起来她统共生了两颗蛋。
当时她正在孵我妹,空不出手来管我。
我那时候一边羡慕一边恍惚,不是我没人要,只是阿娘太粗心了。
或许是因为我是自己破的壳,有点胎里不足,尾羽死活长不出来,屁股永远是秃的,很丑,总被嘲笑。
但阿娘说我是火凤血脉,体含火精,是丹穴山的希望。
可后来陶翁来贺喜,给我爹娘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说我虽然是火凤,却胎里不足,换言之资质不行,恐怕不是打架的材料。
阿娘一开始不信,手把手教了几十年,我连我妹都打不过。
最后才被陶翁捡走做了徒弟。
但后来阿娘总会用复杂的眼神瞅着我,她大概是觉得火凤的基因给我浪费了。
阿娘她对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
所以成年后我再也不去紫竹林,或许是觉得丢脸,又或者是怕看到阿娘失望的眼神。
现在我要死了。
虽然死得窝囊,但好歹是为族捐躯,不算丢人。
阿娘也能扬眉吐气了。
我慢慢闭上眼睛。
死前是会看到走马灯的吧,但我却没看到在丹穴山熟悉的一切,反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蓝色,以及一个背对着我的青年,青年头上有一对长长的龙角。
这是什么?
是温遨的原身吗?
青年转过身来,前胸破碎,如同现在的温遨这般,肋骨都裸露出来,甚至能看到在跳动的心脏。
下一瞬,青年忽地伸手将那兀自跳动的心硬生生摘了下来。
随后他轻轻道:「吃下去。」
大片蓝色中走出个少女,伸手接过那颗心……
我心口一滞,睁开了眼,陶翁满头大汗地喊:「醒了醒了,傻小子活了!」
我看到阿娘、阿爹、妹妹。
竹叶潇潇,林中没有其他人了。
尾声
听说魔族人都很轴。
哪怕魔君转世,被我们直接击杀在娘胎里,群龙无首,他们也梗着脖子要打仗。
但因为没有魔君,所以阿爹觉得可以去谈判。
毕竟和平不易。
陶翁作为仙医,最适合做使者。
我作为关门弟子跟着陶翁去魔族谈判,一谈就是几十年。
闲的时候在南海钓螃蟹, 南海很美, 我和陶翁都心照不宣地偷懒。
待得久了, 我发现自己一直误会了魔族和魔君。
魔族不是黑黢黢的山洞,而是大美之地, 依山傍海,能看到最美的日出, 也离人间最近。
魔君也不是传说中的恶龙, 他其实是个很痴情的龙,据说他很爱魔后,魔后以前是个民女,曾经救过他一命, 他为了报恩, 以龙血喂养该女子,女子得以长生, 嫁给他成为魔后。
所谓的移情果, 不是真的果子, 而是龙心。
当年凤族和魔族大战, 魔君担心魔后殉情,让魔后吞下自己的心, 龙心赤诚,洗去了魔后的记忆,只有魔君的血才能唤醒。
换言之, 若是魔君活着回来, 就会让魔后恢复记忆, 但若是他死了, 便是永生相忘。
压根就不是陶翁说的那种狗血事迹。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我把果子用在温遨身上会有用,但大概是因为那本来就是温敖的心, 龙心归位后, 温遨想起自己是魔君。
魔后呢?
这些年她又去了哪里呢。
魔君的转世温遨死了,她可知道?
我问陶翁知不知道什么内幕。
陶翁撑着鱼竿昏昏欲睡, 「我又不是百晓生,哪能什么都知道呢?但是说不定我们已经见过魔后了, 只是你小子眼瘸,近在眼前也认不出来呢。」
这话说的,我又没见过魔后, 怎么可能认出来呢。
番外
南海有传说, 曾有少女温媪意外捉到一条大鱼,后放生。
后大鱼化为龙,每次温媪去水边浣衣, 龙就游到近前陪伴,温媪习以为常,并未放在心上,偶尔和龙说说话。
有一次温媪在河边杀鱼,小龙也过来戏水,温媪不慎,误斩断了小龙的尾巴。
后来温媪老死,龙拥沙成墓。
世人呼「掘尾龙」,意为断了尾巴的龙。
在神界也被称为魔君。
龙不死不灭, 神魂尽毁后亦可脱胎换骨。
八百年过去。
沧海桑田。
他现在成了凤凰。
已经不是孤零的掘尾龙了。
他现在有父亲、娘亲和妹妹。
他们愿意守护他的身份,让他永远做无忧无虑的凤凰。
所以温媪,不要再盯着他的屁股看了。
他早就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