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一场格斗比赛,看上一个彝族拳手。
他的拳很凶、很野,那股劲很勾我。
我一直买他赢。
后来他跟我混,唯命是从。
然后,我发现他在某些地方更凶、更野。
1
最近我有点犯水逆,玩什么都输——赛马、赛犬、赛球。
他妈的,邪门了。
输了小五十万了,再这么玩下去,我家老爷子非停我卡不可。
「姐,要不咱再换个物种?赛人?」
我斜眼看向给我出馊主意的男人。
他叫袁非,我的小跟班,他爸是我爸的司机,从小跟我玩到大,狗头军师一个。
「啥玩意儿?」
「格斗,去不去看下?听我朋友说,最近出了个新拳王,押他准赢,不要说赢多少,我敢保证至少能让你回本。」
我眯眼:「你的保证值几个钱?」
袁非用他不值钱的手指发誓:「姐,老爷子知道的话,不仅扒了你的皮,我的皮也得买一送一,姐,咱没回头路了。」
2
袁非带我来的地方算是个地下格斗场,和酒吧连一块,玩的同时,还可以下注。
格斗场老板亲自出来迎接我,给我安排了最好的包厢看比赛。
「程小姐,我安排伍沙下一场出来。」
五杀?
好名字。
百无聊赖看了会,我不禁吐槽:「就这软绵绵的拳?逗我呢?」
袁非让我莫着急,老板也说:「这只是开胃菜。」
打铃响起,赛场暂时空了。
我打了个哈欠。
当然,第三个哈欠卡在一半,一抹健壮的身影上台了。
皮肤很黑,像是秋收的麦子。
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不是欧美人那种紧绷的腱子肉,而是精壮型,跟他对手比,反而显得瘦弱了。
我坐直身体,又问了一次:「叫什么名儿?」
「伍沙。」
「哪两个字?」
「队伍的伍,沙子的沙。全名叫说日伍沙。」
「少数民族啊?」
「彝族,大凉山出来的。」
3
我先少少押了一千块钱,观望局势。
伍沙的拳精准狠,拳拳要人命的感觉。
「啧……」我都不忍看了。
「老板,打黑拳违法啊。」
老板连忙否认:「这法治社会,我们这是和他们俱乐部签了合同的,正规比赛,正规比赛。」
五个回合,每个回合都能下注。
第二场,我加了两千,依次叠加。
伍沙不辱使命,赢了。
大屏幕上,裁判举起他的手,众人欢呼。
他吐掉嘴里的牙套,满脸鲜血,怒吼——虽然一只眼肿到已经看不见。
重新感受到金钱的感觉真好啊。
我对老板说:「明天我还来。」
4
第二天,我如期而至,依旧是最好的位置。
袁非临时有事,托我给他下注。
昨天他也赢了不少,还在我这邀功来着。
老板还是亲自作陪。
因为今天我开了他们酒吧里最贵的红酒。
他给我倒酒间隙,我问他:「伍沙打拳多久了?」
「具体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刚招进来的,年纪挺轻,听他教练说,是个好苗子,来我这也算赚点外快。」
「他还有教练?」
「我说了咱们这是正规比赛,他签了合同当然有教练呐,以后是要一步一步打上去的。当然了,有没有那个命就不知道了。」
「赚什么外快?」
「他有个小儿麻痹的弟弟。」
「哦。」
或许是因为老板的话让我同情心泛滥了。
我今儿个直接押了五万块钱。
这边会同步播报押注金额的前三名。
我荣登榜首。
伍沙自然是听到了,金额越大,意味着他拿到的钱更多。
这场,他打得比昨天还要卖力。
实诚人。
5
一连几天,我输的钱回本了。
我成了常客。
伍沙依旧是常胜王。
今天这场,我盯着大屏幕看了许久。
每一拳出去,他的肌肉就紧绷一次。
喉间,我不自觉动了动。
这个性张力,有点绝。
我朝老板勾勾手:「我能请这位常胜将军喝杯咖啡吗?」
老板谄媚一笑:「当然可以,您等会哈,等他下比赛我就让他过来。」
半个小时后,我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
「里面可是押你赢的大老板,给我好好说话。」
「晓得。」
估计是一下场,老板急不可耐地拉他过来了。
血迹斑斑、汗流浃背、赤裸胸膛,带着还未平息的喘气声。
伍沙很局促,显然没想到大老板是个女人。
脑子一片空白,一时忘了老板刚刚是怎么吩咐他的。
他朝我鞠了一个九十度垂直的躬。
「老、老板好!」
我显然也没料到他来这一出,差点破防。
我忍笑,招呼他坐。
他摇摇头:「全是血,脏咧。」
「我不介意,坐好了,喝杯咖啡。」
他实诚点点头:「谢谢老板。」
他用嘴咬开右手的拳套,继而摘了左手的,遵循我的意思,喝了一口咖啡。
眉头瞬间皱成川字。
「咋了?」
「味道有点……奇怪。」
我又问:「几岁了?」
「十七。」
我狐疑看向伍沙身后的老板。
他的口型还是那几个字:「正规的,正规的!」
伍沙似是明白我的顾虑:「下个月就成年了,不是黑拳。」
看来九年制义务教育教得好,知道现在是法治社会。
我从皮夹里抽出五张百元大钞,递给他。
「你的医药费,不枉我这几天都押你赢。」
伍沙第一反应是回头去看后面的人。
我说:「我自己单独给你的,揣着。」
伍沙擦了一把鼻血,眼底的受宠若惊怎么都藏不住。
「谢谢老板。」
在这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着伍沙。
问酒吧老板,说是被教练带回去训练了。
我的生活也随即回归平常的糜烂奢侈。
他就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在我广阔的海面上轻轻泛起过两秒的涟漪。
6
直到我二十一岁生日这天,我在一家五星级饭店请朋友吃饭。
一群人高谈阔论彼此的光明未来,说到寿星我,无一不是说在英国混到毕业证后就可以回来彻底享受人生了。
我家里是干实业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经在家族企业里担当重要的位置。
相比较我,无事一生轻,我家里对我的要求就是不违法犯罪就行。
我被所有人捧着,一杯一杯地灌着酒。
后面有点喝上头,我到边上沙发坐着休息,眼神都有点迷糊。
本来想刷个短视频醒醒神,但误打开了微信。
基本都是祝福,也有家里人给我发的大红包,我一个一个收着。
袁非的消息在最下面。
这种局,他并没有资格进来,而是充当我的司机,在门口等着。
我点开,只有一张图。
有点眼熟。
我眯着眼放大,思绪有点回神。
竟然是伍沙。
边上还有个小孩,跟他差不多黑。
两个人在合吃一个小蛋糕。
袁非拍的位置是在酒店门口对面,我订的包厢刚好直对过去。
我趴过去拉开窗帘一角。
正看到伍沙扶着小孩起来,那小孩走路姿势有问题,一拐一拐,走得很慢。
记忆回笼,我想起他有个小儿麻痹的弟弟。
两个人分一块蛋糕、一瓶水。
垃圾扔到垃圾桶,塑料瓶被伍沙踩扁放进了背包。
我回头看了眼包厢,我的朋友们正在打蛋糕战。
同情心泛滥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我在蛋糕战中拯救下来两块完好的,走了出去。
兄弟俩没走远,我叫住他。
他显然也是认出了我:「老板?」
「今天我生日,请你们吃蛋糕。」
伍沙手心蹭了蹭裤腿,接过:「谢谢,今儿个也是我弟生日,今年十二岁了。」
弟弟也跟着叫老板。
我摸摸他的头:「叫姐姐。」
弟弟害羞没叫,只是看着自己哥哥。
「好久不见你。」
伍沙说:「酒吧那边暂时不去了,因为要训练咧,去打比赛。」
我想也不想说道:「打比赛哪有酒吧打拳挣钱?」
伍沙笑笑:「酒吧打拳没节制,我死了,我弟咋办?」
他带着弟弟朝我鞠了一个躬,跟我道别。
走到斑马线的时候,他回头跟我招了招手,又说了句「再见」。
最后那一幕,在我半夜惊醒坐起都要扇自己两巴掌的程度。
袁非说,我这是资本家的一时冲动。
他的原话是:「你俩之间的距离差了十万八千个我,你就省省你那三秒钟热度的同情心吧,有什么好自责的,你就是闲的。」
7
袁非说得确实有道理,共情啥呀?
我确实不能感同身受他们的苦难,我出生就在罗马。
我想起十八岁那年我爸让我打暑假工,去集团下车间,勉强待了三天吧,又闷又不能玩手机,整天盯着流水线快睡着了。
我就缠着我姐说好话,又不去了。
我原以为这事到此结束,久到我几乎忘了这么一个人。
综合格斗的票是我哥哥秘书给我的,因为是我家名下的地产公司冠名赞助的,所以有前排的贵宾票。
哥哥是总经理,开幕式致完词后就坐我边上开始菩萨念经。
「你不是最近迷格斗么?带你来看看。」
我看了他一眼:「谁和你说的?」
我哥一副看透我的表情,敢情我早就在他面前裸奔了。
于是我说:「就随便玩玩,不当真。」
「你真想看就问陈秘拿票,这次比赛我们全程赞助,你不要再去搞地下那些东西。」
听到这我不是很乐意,嘴里嘟囔:「这不是赚回来了吗……」
「这不是赚不赚回来的事,你来看也有好处,学学人家的拼搏精神,发扬我们程家的坚持不懈的家训……」
「是是是,程锦睿同志。」
「最重要的是,你别忘了大姐最近刚当选全国代表。」
「行行行,安分守己,严以律……」
我话语硬生生止住,越过我哥,看向他身后。
只要认识一个人后再碰到这个人的概率直线上升的情况我也碰到了,就是现在。
不是那日晚上憨厚的模样,而是一头回归到格斗场上的猛兽。
解说激情澎湃的声音同时响起:「让我们欢迎新晋小将,说日伍沙!他来自大凉山,格斗是他的出路,成功是他攀登的目标……」
伍沙摘下衣帽,看向导播转过来的镜头。
大屏幕上,是他嗜血必赢的目光。
反差感过于强烈,是真的那种被震撼到,说不出话,导致生理上反馈给我一系列反应,我的呼吸甚至有半秒的困难。
镜头从上往下给了他一个全景。
麦色的肌肤,再加上格斗服,把他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包裹得紧紧的。
不夸张,我听到了我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如果说一次是偶然,两次是碰巧,那这第三次……
我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此时此刻,我无比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我终于起了想疯狂了解他的冲动。
8
袁非说我是见色起意。
嗯,谁说不是呢?
我在后台等伍沙下场,赞助方的压力给到主办方,伍沙喘口气的工夫都接不上,我就又见到了他。
这次是教练带着他过来,听闻我看好伍沙要资助他们俱乐部,他就没差把伍沙这只招财猫贴我脸了。
因为既是教练,也是老板。
从教练的话中我得知这个俱乐部开展是多么不容易,从工商备案到招收学员,一路困难重重。
虽然也有普通家庭送小孩子来锻炼身体,但更多的是像伍沙这样的人,靠打拳走出大山,真正为自己活一把。
教练点头哈腰,一直拼命示意伍沙谦虚弯腰。
伍沙显然也认出了我,他一时怔愣,忘了动作。
教练又是一个肘蹄子提醒他。
伍沙再次朝我鞠躬:「老板。」
汗液滴在我脚边,混着血水。
我如鲠在喉。
尊卑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陈秘书是个有眼力见的,他打圆场:「我们小小姐没见过这个场面,资助的事和我沟通就可以了。小小姐看完比赛也是下定决心,以个人名义对俱乐部进行资助,要帮一把他们,都是为格斗事业添砖加瓦,是双赢。」
袁非紧接着:「去医生那吧,看看伤势。」
我回神:「对,对。」
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医院。
伍沙这边没有专门的队医,打伤了,都是直接去的医院,医药费找老板报销。
但老板经济也不太宽裕,所以伍沙基本都是开最便宜的跌打损伤药,除非是真的骨头断了。
这次,我带他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个遍。
伍沙很紧张,忙说不需要,自己有数骨头断没断。
「这么多项目,老板不一定会给报……」
「我这边替你出了,不用找你老板。」
「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呢?我都资助你们俱乐部了……」
我话说一半停下,突然感觉这话不太合适。
伍沙也不说话。
我突然有些懊恼,为什么又是用这种自以为是的语气去安排别人呢?
「反正,你就当是个免费体检了。」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伍沙会主动加我联系方式。
很土的智能机,但五脏俱全。
「我知道给你钱你肯定不会要,以后想看打拳了,可以找我,我空的时候可以去拳场。」
这是变着法地想要还我钱。
我调出二维码,给他扫。
后来伍沙离开,袁非露出轻蔑的笑容。
「富人的花样多,穷人的花招也不少。」
「他们是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他们太知道怎么赚钱了。」
「人家就引你这傻白甜上钩呢。」
「你花这一百万去钓凯子,会亏死。」
这是袁非的原话,他总自诩是底层人民。
但是他又觉得自己高于他们,不屑于与之为伍,他的性子我了解,一般也随他去。
只不过这次他说伍沙,我却有点赌气的性质。
「你能不能不把人想得那么肮脏啊?」
「那咱们打赌,你要是输了,你那辆杜卡迪借我开两天。」
「那要是我赢了呢?」
「我由你做主咯。」
9
伍沙的消息是过了几天后才发来的,说已经拿到有效名额,接下来就是等通知,准备新一轮的选拔。
过了几分钟,他又来了一条:「今晚我有擂台赛,来看吗?」
我眯眼,这是向我发出邀请了不是?
「地址。」
伍沙发过来一张图片,是张游轮照,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我一眼秒懂,富豪的私人乐趣,但这不比酒吧那种,富豪给钱多,意味着要下死手。
我下意识觉得这场赛事不妥。
我把游轮照片发在微信群里,问船主是谁,有人眼尖,认出船号开头编号好像是沈家的。
一提醒,我记起来了。
难怪觉得眼熟,我在我哥朋友圈看见过,去参加一个什么游轮剪彩活动。
游轮是他同学沈令闻的。
我赶到的时候,伍沙刚刚上场。
拳场上他仍然如之前般耀眼,但站他对面的选手,是个白人,身材几乎大他两倍。
事实如我所料。
伍沙不敌那个高大的白人,第一场还好说,第二、三场直接被他压着打,每一拳都直砸眼眶。
白人的金额滚雪球一样往上蹿,和伍沙拉开了非常大的距离。
伍沙不肯投降,我真的急死,想跳下看台,但又被安保拉住。
我去找了这场拳赛的东道主沈令闻。
他正站在最佳观赛台上,吼得比谁都兴奋。
我一把拽住他。
「哟,小玖?你也来看比赛?」
「能不能让比赛停了?」
「你押那个伍沙了啊。」
「反正他已经输了,不要再打了。」
沈令闻是个有眼力见的,他一抬手,裁判举牌。
我想走,他却拉住我胳膊,眼睛微眯,语气有点危险:「什么情况啊?」
「没什么情况,路见不平!」
我没在他这边多耽搁,冲向拳台。
只有伍沙一个人躺着,观众开始逐渐离场,没有人管他。
「能站得起来吗?」
伍沙的手指动了一下,他想睁眼,但无奈两个眼眶都肿了。
「这种局都敢接,不要命了?」
「赚、赚……」
我打断他,又问了一次:「能不能站得起来?」
伍沙勉强点点头,但真的要翻身起来的时候,他又停住:「肋骨……可能伤到了。」
10
我花了钱,找了游轮上的随行医生。
初步诊断是骨裂,让我们上岸后找医院拍片治疗。
船白天才会靠岸,现在是深夜,我只能开个房间,带伍沙休息。
伍沙因为身经百战,人已经缓过来了,他第一句话,就是对我抱歉,说没让我赚到钱。
我听着烦:「能不能不要总提钱?」
兴许是我喉咙声大了,伍沙很久没说话。
「我只是觉得,你得惜命。赚钱有很多法子,不一定是这种亡命局。」
「我以为,我能赢。」
「输了很正常,而且你这次轻敌,你以为游轮上的对手跟你往常一样玩过家家呢。」
世界很大,伍沙在这里可以称王,出去,什么都不是。
「打出去,就知道外面的对手有多厉害了,有了知名度,你就有钱,有钱你就会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选择,反之,永远都是蝼蚁。」
说完,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心灵鸡汤大师,我不能共情他,他也不能共情我。
但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我想说,他也得听。
深夜,伍沙冲完澡出来,我本来在打游戏,一抬头,余光瞥见奇怪的画面。
八块腹肌的蜜蜂小狗头裹着浴巾走了出来。
这,我很难评。
「衣服洗了,还没干。」说完,他默默拿过衣柜上的浴袍穿上。
他畏畏缩缩坐在玄关,我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像极了恩客等待服务的场面。
游戏也没心思打了,挂机。
我脑回路回到最初的目的。
为什么会上船?因为怕伍沙被打死。为什么怕他被打死?因为我对他感兴趣。
「老板,你为什么会想到要资助我们俱乐部?」
「不要叫我老板。」
「那叫你什么?」
「我叫程玖。」
「程老板。」
「说了不要叫我老板!」
「程玖……姐。」
「把姐去了!」
「哦,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觉得呢?」
伍沙诚实地摇摇头。
「因为你啊。」
伍沙想睁大自己的眼睛,但无奈还是一条缝。
「我想泡你。」
11
我不喜欢搞欲擒故纵那一套,送这送那,猜来猜去。
而我也是第一次觉得这种地下拳场不适合伍沙。
以至于我说出那句想「泡你」后,紧接着又是一句「跟我在一起,你不用担心钱」。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他是缺钱,但不缺尊严。
而且我也确实想试探一下,他到底是真的蜜蜂小狗,还是……扮猪吃老虎。
但我没想到,伍沙下船后,并没有再找我。
这一失联,就是小一个月。
袁非不以为意,还说:「你就等着吧,等他什么时候憋不住了,你把车钥匙给我就行。」
但我忍不住。
但是很奇怪,我没有在各个地下赌场遇见过伍沙,问老板,都是说很久没来了。
没办法,我找去了俱乐部。
我去了俱乐部,在楼下的菜市场看到了他。
喧闹里,他就在人群里,满面笑容,一口白牙,和菜贩讨价还价。
忽然之间,这股烟火气让时间都变慢了。
「欸!」我叫了他一声。
在对上我眼睛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很明显一愣,但还是朝我点点头。
他没有再继续和菜贩子掰扯菜价,而是把剩下的都买了,走向我。
我不自然地攥着手指,捏开又松紧。
「程玖……嗯……一起吃个饭吧。」
他对我发出邀请,有些腼腆。
我喉咙瞬间觉得有点噎住。
他带我去了他家。
一幢刚翻过新的住宅楼,长走廊,一层有七八个房间的那种。
他们住的地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整洁,两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个沙袋,窗台上有两盆不知名的绿植,以及满墙奖状。
这是他们兄弟俩的所有。
只有公共卫生间,做饭的位置在门口,摆了一个煤气灶,线是从房间里拉出来的。
「你弟呢?」
「他上学去了。」
他见我闪过惊讶的目光,主动解释:「想送他去过特殊学校,但是他读书很好,送那边可惜了。」
「他这个病,动过一次大手术,医生告诉我们,今后只能做康复运动来避免他的肌肉萎缩,我们后来想开了,就是过好现在,他想读书,就去读书,我给他赚学费。他读书好,也是另外一条出路。」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背对着我择菜,不知不觉打开了话匣子。
「你那会说的,我回去有仔细想过,有道理,但我们目前的情况,打拳是赚钱最快的方式,现结的,一时间放弃,确实有点难,但我以后一定会减少这样的生活,不辜负你对我们俱乐部的期望。」
他说得真诚,我听不出虚假。
但如果是假的,我也认了,至少此时此刻的话,打动了我。
蜜蜂小狗扮猪吃老虎,我也认了。
「为什么不联系我?」
我走到他身后。
伍沙的动作停了,后背的肌肉明显收紧了不少。
我咽了咽口水,静等他音。
「教练说,城里的女娃儿不会喜欢我们这样的。」
「确实。」
伍沙转过了头,一脸不知所措。
自卑、难过、失望被我尽收眼底。
那是一种对他们这类人群的无奈,他没法辩解。
「我们认识不久,对彼此并不了解。但是我喜欢你打拳的样子,那无关多长时间的了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从而导致我对你产生了兴趣,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对俱乐部的赞助,是我对你的诚意。」
伍沙快把青菜捏碎了,他非常紧张。
末了,他说:「你需要我怎么做呢?」
这时,有人经过,我顺势关上了门,拉上窗帘。
开灯,灯却幽暗。
气氛瞬间变得暧昧。
「不需要你怎么做,我把我自己的龌龊心思也收收,咱们,从零开始。」
12
这次之后,我也算彻底踏入了他的世界。
因为受伤,他争取到的名额自然也作废,当时身体根本不允许上场。
教练差点没动手抽他了,直接禁了他私赚外快的行为,至少拿下一个有含金量的比赛再说。
一日深夜,我开车经过俱乐部,看到只亮了训练房的灯。
我上楼,毫无意外,看到伍沙对着沙包假人炫拳技。
我不打扰他,就坐在门口看。
或许是少数民族的缘故,他的肤色比一般人要深上一度,但不黑,是那种很健康的小麦色。
不知道是不是民族传统,头发也不是板寸,而是带点自然卷的中长发,他总是绑个小鬏。
这让他的异域风情更深一层。
比如此刻。
汗如雨下,掉下来的一缕头发紧贴他脸庞,让人很容易泛起一种……亵渎感。
一个利落的转身踢,他看到了我。
我和他笑着打招呼。
他惊喜地跑过来:「你怎么来了?」
「继续练好了,不用管我。」
「我也差不多了,等我冲个澡?」
「好啊。」
训练房里,只剩我一人。
我看向拳台,不知为何,想去上面体验一番。
我上去,站在最中央。
感觉自己好渺小一只,拳台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很多,宛如笼中困兽,要赢,就等打破牢笼。
这时,我的视线暗了一块。
是伍沙歪着头在看我。
他头发吹半干,蓬松得像只小狮子。
「你怎么躺下了,不舒服?」
他眼睛眨了两下,我信这是他不自知、下意识的表现。
他眼睛很大,双眼皮很深,就像个无底旋涡。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猛跳。
「你能不能靠近我一点?」
他听话地爬进来跪下,手肘撑地,离我只差几厘远。
那一秒,我人没了。
我没忍住,仰头覆了上去。
伍沙躲了。
我万万没想到他躲了!
「你这样让我很尴尬。」
他缩回去一点,话都说不明白了,磕磕巴巴,夹杂着彝语。
「你没谈过恋爱啊?不懂啵嘴啊?」
伍沙摇头。
「我不信。你这个年纪在你们那,孩子都抱三了。」
「我十二岁就带着我弟跟着教练来这里了。」
「大山里没个童养媳?」
「没人给我们介绍。」
「为什么?」
「我们家条件不好,只剩我和我弟弟了。」
矮子群里拔高个,我没想到在他们那还分三六九等。
「没时间谈恋爱?」
「没想过。」
行吧,话题到这进行不下去了。
我突感挫败。
「程玖,你对我这么好,我会对你好的。」
我又重新仰头看他。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他说的好,不限于情爱,包含的面太大了。
「我努力打拳,努力走到外面去。」
13
伤好后,伍沙又重新开始冲积分赛,一场一场真拳真肉地打。
我们见面的时间一下子变得很少。
他不在的日子我依旧混迹在我的朋友圈,袁非总说他赢了,我也懒得和他辩解,想开我的车,我也让他开了。
一开始我确实对伍沙存着猎奇的心思。
但久而久之我自己心里清楚,伍沙就是伍沙,我自然不愿再把他拿出来当作饭后谈资,就当我输了好了。
每打完一场,伍沙会给我拍积分榜,我看着他的名字一点点在往上跳。
我会问他受伤了没,他总说小伤。
我开视频,见到的永远都是一只蜜蜂小狗。
这个夏天,他没歇过。
夏天结束,他也赚够了积分,澳门的格斗精英赛,他终于有资格报名。
随即而来的,是我即将开学。
和所有富家子弟一样,我很早就被家里人送去了英国。
时间到了,我也该回我的笼里去了。
伍沙从北京比完赛回来,跟我打电话说带了烤鸭给我吃。
我说我去找他。
到他家的时候,我只看到弟弟开着盏台灯在安静地做作业。
看到我来,他笑着指了指外头:「哥哥下楼找你去了。」
我在街边巷子口找到了正在买西瓜的伍沙。
他没有讨价还价,而是挑了一个最大的。
「伍沙。」
我看到他抬头前,嘴角先弯:「程玖,你等我会,我结个账。」
我们一起拎着往回走。
他给弟弟切了两块,放在桌边,又拖着电线到外边,接上他新买的风扇,对着我吹。
「去澳门时间定了吗?」我咬了一口西瓜。
「定了,下个月二号,我今天回来就去办护照了。」
「来回路费,你教练报销不?」
「主办方会报销。」
「挺好,精英赛奖金比以往会多不少,都是美金。」
「看个人表现吧,我也想在全球精英赛试试我是什么水平。」
「想拿冠军?」
伍沙嘿嘿笑着,挠着头:「可不么?」
「我要回英国了。」
气氛一下子安静。
伍沙笑容还来不及收回,似是没听懂:「什么?」
「回英国读书,我大学还没毕业呢。」
伍沙慢慢放下西瓜,看着我。
这个时候,是会感觉到悲伤的。
我强装镇定,拍拍他结实的胳膊:「不要辜负我的希望啊,好好打,我都会看着的。」
我做了一个眼睛注视着他的手势。
「今天就是过来和你告个别,毕竟你是我第一个花心思要泡……不是,朋友,朋友。」
第二片瓜终究是吃不下去了。
我想走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啦。」
我朝屋内的弟弟招手道别。
走两步,我回头:「不送送我?」
伍沙惊觉初醒,快步跟了上来。
「什么时候去?」
「明天早上九点半的飞机。」
「还回来吗?」
我停住脚步,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看不到我俩的影子。
「你想我回来?」
「嗯,想。」
「可是我想你来英国找我呢。」
我其实是玩笑话,但黑暗中,我听到了伍沙的回答:「可以的。」
停顿了会,似是给自己打气:「我觉得我可以的。」
14
我承认我嘴说快了。
还想他来找我,我到英国第三天就忍不住想回国了。
但是我们俩有时差,我起了他还在睡,我下课了,他要封闭式训练。
他发我微信,我第二天才看到,我也永远接不到他的视频电话。
「恋」字八字没一撇,就体验到了跨国的痛苦。
直到我看见沈令闻的朋友圈,他的定位在澳门。
我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
脑子里自动放起《星际穿越》BGM 开始头脑风暴。
精英赛那几天含有周末,再加上我后面的课可以调……
说走就走!
沈令闻在机场接的我,还是那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
「让我瞒着程锦睿,有什么好处?」
「给你介绍几个漂亮的洋妞。」
「暂时不想女人。」
「你是 gay 啊?」
他接过我的行李箱,半开玩笑地说:「你忘了你是我童养媳了?」
「滚啊。」
上了车后,我问他:「你在澳门干吗呢,赌瘾犯了?」
沈令闻手指敲着方向盘,懒懒地瞅了后视镜一眼:「看拳击比赛。」
我心一动,得来全不费功夫。
「能帮我搞到门票么?」
「这就是你来澳门的目的?」
「不然?」
「看比赛为什么要瞒着你哥?」
我假装捶了他一拳:「唉!能不能搞到?一句话,不然我找黄牛了。」
「喏。」
他示意我看副驾驶。
赫然是两张 VIP 贵宾票!
「酒店房卡在票下面。」
「哥!你是我亲哥!」
「小玖。」
「嗯?」
「谈恋爱了吧。」
我一愣,下意识摸脸,但很快镇住:「没啊。」
确实还没。
「那个拳击手这次也在澳门。挺刻苦,这么短时间能赚够积分上到精英赛。」
我没接话。
「游轮那次,他是别人介绍过来的,说是常胜王,啧,被打得爬不起来,我亏了不少。」
「那次是意外!」说完我就噤声,草,暴露了。
沈令闻轻笑了一声,继续说:「黑拳的赛制你我都清楚,如果你不出现,他会被丢入公海。他或许到现在,都以为只是场普通的比赛。」
他停顿了几秒,又说:「没你,他没命站在这里。」
「以后不会了。」
「真喜欢?」
我想了想,从各种症状来说,应该是的。
我点头。
「那就随心所欲地玩吧,还年轻。」
15
玩?
我不喜欢这个词。
「我不是玩,我认真的。」
酒店到了,我有点不高兴,不让沈令闻拎我的行李。
因为他和其他人一样,还是以高者姿态来判定我的感情。
沈令闻不挠,走在我身后缓缓开口。
「你在高处惯了,下来喝白粥,觉得白粥清口,但最后你会发现,没有一点营养,你还是得回到高处。」
快走到前台,我忽然转身,沈令闻显然没料到我的动作,他忍不住往后一仰。
「你们为什么都觉得他是一碗白粥呢?」
沈令闻挑眉。
「我不喝白粥,但我有信心,今后这碗粥的味道足以能摆在我们面前。」
沈令闻一掌摁在我头顶,来了几下长辈的安抚。
「那我祝你有圆梦的一天。」
沈令闻说请我吃饭,到时候一起去看比赛。
我放了行李后,边玩手机边下楼,打开微信,想打给伍沙,但想了想,忍住了。
今晚就有比赛,不能影响他。
我只是简单发了句「比赛加油」,没想到他秒回:「你这么早就醒了?」
差点忘了时差这回事。
「是啊,有课。」
「我准备从酒店出发去现场了。今天会有直播,你有空的话可以看看。」
对方正在输入中,半秒后,伍沙又单独发了一个「我」。
我没忍住笑,正准备回,就听到沈令闻明显不耐烦的声音:「嘴巴快咧到耳后根了,能不能快点?!」
「来了来了,催命呢。」
沈令闻一个致命挽脖将我捞进他胳肢窝下:「怎么和长辈说话呢——」
「程玖?」
我和沈令闻一愣,下意识双双往后看。
竟然是伍沙。
我见鬼似的推开沈令闻。
沈令闻倒是不紧不慢直起身,恢复往日的桀骜不驯冰山脸。
他比我出国前看着更壮了,背着训练包,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真的是程小姐啊!我刚还不敢认呢!您这是特地过来看比赛的吗?」
伍沙的教练热情地冲过来和我打招呼,握住我的手开始寒暄。
伍沙摸了摸帽檐,低下头:「教练,我先去车上等你。」
「唉,碰到你恩公不聊会啊……唉,你这孩子……」
我头皮发麻,真的是乐极生悲,乐极生悲。
之后我追出去的时候,伍沙他们的大巴已经启程离开。
我只来得及看见伍沙落寞的半张脸。
酒店门口,我猛地回头。
沈令闻抬手,一脸无辜:「我发誓,我真不知道他们住这个酒店。」
16
台上,伍沙的拳头就没停过。
他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说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拳杂乱无章,只为奔着那几张纸钞去,现在,多的是策略和方法,出招有力,有自己的克制。
这是他在国际上的首秀,也决定着他是否有通往终极格斗赛的资格。
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沈令闻给出评价:「这是化悲愤为力量,像一条发了疯的野狗。」
赛制原本是五回合,但伍沙三个回合就强势终结了第一场轻量级比赛。
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今晚赛场的第一个高潮由伍沙贡献!
裁判举起他的手,宣布比赛结果。
他名不见经传,没有人会把注意力放在他这场赛事上,但他就是创造了所有人想象不到的成绩。
我抬臂高呼,扭着腰一脸得意看着沈令闻。
「看吧,我说过他可以。」
伍沙下场了。
我也准备离开,沈令闻拽住我:「比赛不看了?」
「想看的已经看完了。」
他松手,回头重新看向拳场:「好运。」
17
伍沙信息不回,电话也不接。
后台会场进不去,手机电量不太够,充电宝也没带。
抓马情况全都挤一块去了,要不说人背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呢。
总不能真失联了,我想着回酒店一趟。
伍沙不高兴我能理解,我下午的时候确实张口就来了。
但我也委屈,挤时间跑来澳门,最后整一个大误会回去我会哭死。
但直到我手机自动关机,都没有一点他的消息。
方才他赢比赛的喜悦也阻挡不住内心的难过。
我有些心灰意冷,袁非和沈令闻的话此时一股脑全部重新倒回我脑子里。
越想心情越差。
「回去睡一觉算了,明天回英国,嗯,就这样。」我自言自语。
进电梯的步伐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电梯门缓缓合上,我按了楼层。
「嘭。」
电梯门感应到有异常,又重新打开。
余光看见是一只手挡住了。
「程玖!」
我唰地抬头,差点没把脖子给闪了。
是伍沙,手撑着墙壁,喘着粗气,像是刚跑完三千米回来。
他脸上挂彩了,但不是曾经的蜜蜂小狗了。
他拉起我就走,一直走一直走,穿过人海和车流。
「你要带我去哪?」
他骤然梦醒,松开了手,回头看我。
我们站在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前,正巧,正在循环播放今晚比赛的精彩时刻。
大屏幕上的伍沙,和我面前的伍沙,光影下,交相辉映。
「恭喜你啊。」
「手机在教练那,我看到消息我就来找你了,对不起,程玖,我太任性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吸吸鼻子,指着后面的屏幕:「你看,我做到了!我、我太高兴了,赢了比赛就想找你,然后看到你的消息,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你来澳门看我,我、我还这样子发脾气……我只是控制不住,看到你们……等会,你让我缓缓……」
他说得上接不接下气,眼泪混着汗水一起落下,鼻子是哭红的,嘴角和额头是被揍红的。
总之,整个人又滑稽又可怜,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迷人。
去他妈的心灰意冷,就他这副模样,怜惜都来不及了。
我抱住他:「不哭了昂。」
回应我的,是他更用力的相拥,像是要把我摁进他的身体里一般。
「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颈窝里,他闷闷的声音传进我耳朵。
「现在有点敢喜欢你了。」
深夜,我的房门被敲响。
打开门,我扑了上去。
我双脚缠在他腰上,他的双手稳稳托住我。
脚一别,门关上。
他抵我于墙壁。
我蹭他的鼻子,是香喷喷的少年啊。
我亲他的眼睛、鼻子、耳朵,最后到唇。
他从不敢回应,到摸索,他虽莽撞,却是青涩的。
一想到他赛场上的样子,我心里一股震颤,软成一摊水。
我捧着他的脸,深深看了一眼。
「要永远保持这股劲啊,不要辜负自己,它会引领你一跃而上。」
18
这份爱情带着前所未有的炽烈。
它同时包含了少年炽热真诚的心和我义无反顾的冲劲。
伍沙十八岁,我二十一岁。
我们相遇,然后相爱。
我回到了英国读书。
他也回到了他的八角笼中拼搏。
在之后又一场国际性赛事,伍沙拿到了轻量级选手的金腰带。
也是这一战,他也算彻底打出头、打出名。
俱乐部因为伍沙的出名,报名的人络绎不绝。
有钱了,弟弟也得到了更好的康复治疗。
他们还搬了家。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在朋友圈官宣了伍沙。
两张照片、一张奖杯、一张……emmm,游客照。
当初在澳门大三巴,他兴致勃勃找游客帮我们俩拍的。
他拥着我的肩膀,歪着头靠着我。
一口白牙,比那天的阳光还要耀眼。
其实我和他拍过很多比这还要好看亲密的合照,但选来选去,还是最喜欢这张。
第一个点赞的,是沈令闻。
陆陆续续点赞的,都是我的朋友们。
我喜欢的一条辣评当属来自宝岛的朋友:「靠北哦,你找这么正的?」
然后是袁非,他没点赞,只是评论了一串省略号。
我跟往常一样回他个欠揍表情包,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天的课上完,我接到了我哥的电话。
「你在哪?」
「学校啊,还能在哪?」
「我在大门口,出来。」
程锦睿竟然挂我电话!
我盯着手机足足愣了五六秒,不敢置信:「什么态度?」
刚出校门,就看到程锦睿非常不耐烦地在看手表。
「你怎么来这了?没听说你有英国的行程啊。」
「上车再说。」
他打开车门,几乎是拽着我扔上车的。
「爸妈还有大姐还没醒,趁现在,把朋友圈删了。」
我下意识反驳:「凭什么?!」
「他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爸妈更不会允许。」
我也火了:「你不分青红皂白就赶来我这命令我做这做那,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再说伍沙不偷不抢,打拳为国争光怎么你了?!」
「呵,为国争光?人一旦出名了,是经不起扒的,你知道吗?」
「那种背景,打黑拳为生的底层人,还想和你在一起,他配吗?」
我怔住。
我目光瞬间冷下来:「谁和你说的?」
「花一百万去包养,美其名曰资助,谁给你的脸?我给你格斗票还为你们创造了机会是吧?」
越说越难听了!
什么包养?!
「我和他是正正经经在一起的!而且我资助的是俱乐部,不是他个人!」
「这不重要。」
「这重要!」
我真的怒了。
「是!我一开始是抱着不单纯的心思,但是我了解过他们这群人的实际情况,所以我选择捐给俱乐部。而且伍沙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他给你下降头了?放长线钓大鱼不懂?」
「打黑拳是迫不得已。」
「所以你出现了,这不是刚好解救他?」
「我没包养他!」
「我不和你废话,你趁早断了这个心思。」
19
我硬扛着没删朋友圈,三天可见的朋友圈后来倒没掀起多大风浪。
我哥有一句说对了,人经不起扒。
年关将至,游轮上的黑拳事件被人曝光了。
这种比赛,黑暗、没道德可言。
见不得人的勾当、无视公平等字眼甚嚣尘上。
年后的一场比赛,伍沙积分排名靠前,但参赛名单里没有他。
彼时,我已回国过年,我立刻去找了伍沙。
他和教练、经纪人都在俱乐部,后两者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要找到那场拳赛的举办者,让他出面证明这不是黑拳赛,可能还有余地。
但当初那个中间介绍人不肯出面,玩消失。
路一下子走断了。
伍沙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抿着嘴没说话。
好不容易死打出的成绩,因为这件事断送,任谁都不会服。
「我不知道那次是黑拳。」
游轮那次,给的奖金不少,介绍人又是认识比较久的,他就没起疑心,在他输了的情况下,裁判也叫停了。
「签协议了吗?」
伍沙摇头:「这种地下比赛,其实很多时候处于灰色地带,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我也不是每场就签。那时候缺钱,有时间、奖金够,我都会去试试。」
教练叹气:「这孩子,就是打黑拳起来的。十二岁,我在地下赌场救的他,我那时候去他老家招生,是偶然间听到当地人和我说,这里有个打拳很厉害的小孩。」
没有教练,他可能早就死在当年。
我也不可能让他毁在此刻。
我深吸口气:「我去打个电话。」
沈令闻很快接起,电话里,他叹气:「小玖,梦该醒了。」
我猛地捏紧拳头:「是你们对不对?」
「不是,是个体育公众号先曝出来的,有人匿名举报了伍沙。」
「查到是谁了吗?」
「暂时还没有。」
「令闻哥,能不能帮帮……我?」
「你哥也给我打电话了,他说可以帮,但是有条件。」
「我不可能和他分手的!」
「你再考虑考虑吧。」
「程玖……」
我下意识挂断电话,回过头去看来人。
「你打给谁了?」
我笑着摇头:「没谁呀,我来想办法,你不用担心。」
他抓住我的手,眼眶瞬间红了:「是那位沈先生吗?你答应他什么条件了吗?」
「我没答应。」
他不停捏着我的手,努力忍着没让眼泪落下,一直吸着鼻子。
思绪慢慢回笼:「那天在游轮,那个白人他是下了死手的,在裁判没叫停前,我其实想举手放弃的,但他摁着我,他要我死,我那瞬间想到过这可能是场黑拳赛,但裁判叫停了。」
「是他的船,对吗?那天是你救了我,对吗?」
「那我当然要救我喜欢的人呀。」
从小到大,我从没觉得权势的可怕,因为我就活在权势中,一切都以为是理所当然。
现在,我深刻体会到被威胁时的无力,阶级之间,好似真的无法跨越。
原来有钱人捏死一个穷人,真的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教练拉你出大山,接下来我必定会送你去未来,我的初衷一直不会变。」
沈令闻的动作很快,那艘游轮特地注册了一个官方微博号,出了说明。
拳赛不存在违规行为,是游轮庆祝活动之一,并出具了相关合规文件,并特地艾特了伍沙的账号,祝贺他拿下金腰带。
爆料伍沙的软文被下架,公众号也公开道歉,事情到此结束。
20
这一年的年夜饭,是在英国吃的,我哥亲自押着我去的。
我讽刺他:「你可真他妈闲,把我当犯人。」
「你要真为他好,就不要再联系,你们不是一路人。」
我懒得理他这套说辞。
但我还是有想知道的一些事。
这事发生后,我旁敲侧击问过陈秘书,一百万的事是不是他透露出去的。
我记得那会我是走的私账,让他不要告诉我哥,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意,他也不可能知道我对伍沙的心思。
陈秘书说没有,因为是我的私事,不用走公司层面,他更有保密的义务。
老板的胞妹,也是老板,他深知这个道理。
剩下在场了,只有袁非了。
我没找他,是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没怀疑过他,我是把他当朋友的。
「你为什么会觉得一百万是包养?我转账的时候,写得清清楚楚,是资助。」
「我答应不和伍沙联系的最后一个条件,是揪出举报人,你还没告诉我是谁。」
程锦睿细嚼慢咽吃着面前的米其林晚餐,随后缓缓放下刀叉。
「那篇软文,如果没压下来,还有第二波,你扶伍沙开房的照片也被人拍下来了,我买断了而已。那天的庆祝活动是必须要门票才能进去,谁给你搞到的门票?」
「沈呦呦啊,沈令闻他妹,我特地私聊她的,她怎么可能出卖我?」
「她是不可能出卖你,门票谁替你去拿的?」
我没说话。
「袁非给了你几张票?」
「一张。」
「我让令闻去问了呦呦,她说给了两张,怕你有朋友也要一起去。」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锦睿笑笑,重新拿起刀叉,摊手:「他和伍沙,又有什么分别呢?但人家肯努力,实现阶级跨越,又俘获了你的芳心,但他永远只能是司机的儿子,你身后的小跟班。」
「你怎么处理他的?」
「你没出事情,而且袁叔是老司机了,跟在爸身边三十年,勤勤恳恳,风雨无阻,看在他的面子,我也没有处理他,就是收回了他进出我们家的权限,以及你放在他那边的杜卡迪和一辆奔驰。」
「其实,你从没觉得我是会包养男人的性子,对吧?」
「所以呢?」
「你们就是觉得,伍沙不配和我在一起,仅此而已。」
21
我还是能获得伍沙的消息,网上一搜,都是。
比如,他正式签约了 UFC,走职业,是真真正正地出头了。
他一直不同意分手,但也没有纠缠。
我去英国那天,他也在机场,我和他遥遥相望,和他挥手说了再见。
我们没有互删联系方式,因为还相爱,但也明白,此时此刻,或许真的不是在一起的最好时机。
「你要我保持这股劲,我会坚持的。」
「我会站在世界舞台上,让你随时能看到我。」
我没有回,可我知道,他一定会做到。
一年后,我大学即将毕业。
也是这一年,UFC 终极格斗赛在英国曼彻斯特举行。
伍沙有参加。
但我忙于毕业论文,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现场门票已经售罄了。
我朋友圈重金求票。
沈令闻首评:「你依旧这么头铁【大拇指】。」
我回复:「怎样?你有票?」
沈令闻:「有。」
我赶紧私聊他,谁承想被他打回:「再来一次,程锦睿会杀了我。」
「我花钱买,不行吗?任何人都不能剥夺我看比赛的权利!」
「你说服你哥,我就给你。」
「拜拜了您嘞。」
找不到靠谱的黄牛,算了,我还是付费看线上直播吧。
第三天,我收到了个快递,寄件地址显示曼彻斯特。
打开,竟然是官方门票!
我问沈令闻,是不是他大发慈悲给我送票了。
他说没有。
我不信,继续逼问,沈令闻被我问烦了:「真不是我!没准是程锦睿!」
「切,怎么可能,他有这么好心?」
挂了电话,我开始思索这个说法的现实可能性。
由于反诈意识强烈,我决定还是打远洋电话给陈秘书。
陈秘书爽快承认了:「是程总托我订的呀,你不是喜欢看这个吗?」
这人怎么忽然献殷勤?肯定有鬼。
「对了,小小姐,你还记得你曾经资助的那个格斗俱乐部吗?」
陈秘书忽然提这个,我的心不禁揪起。
「怎么了?」
「就前两天,那个俱乐部老板拎着一百万现金过来了。」
我头皮开始发麻:「都说了是资助……」
「程总也说了呀,不要他们还。」
「那老板说,是伍沙个人的谢款,就那个打拳的伍沙,你还记得不?」
我的声音开始颤抖:「然后呢?」
「伍沙在英国准备比赛,已经不在俱乐部了,但托他帮忙一定要把这个钱拿过来。」
「我哥收了吗?」
「收了。我还寻思着不是有你的银行账号么?但听到他们说好像不方便联系你什么的,估计觉得现金更有诚意吧。」
一百万,是要彻底划清界限的意思吗?
手里的票,烫得不敢拿。
我打给我哥。
「是来感谢我的吗?」
「你为什么要收下那一百万?」
「这是我程家的钱,没道理不收。」
「这他妈跟借钱有什么区别?我明明是资助他们俱乐部的,为什么要他一个人来还?」
「那你去问他啊,问我干吗?」
程锦睿把我电话给我挂了。
22
当日。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来到比赛现场。
周围人声鼎沸,我却觉得耳鸣不断,尤其是看到伍沙踏进拳场,呼吸都有点困难。
我以为一年多未见,我早已波澜不惊。
他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但又好像变了。
还是标志性的长发,只不过已被编成精致的辫子。
「哥哥加油!」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循着声音看去。
竟然是弟弟阿吉。
他把阿吉也接来了英国看比赛。
我想了想,现在这个身份还是不太适合过去打招呼。
谁承想,阿吉也看到了我。
我目光来不及收回,阿吉推着轮椅朝我过来。
我连忙起身,将他推到我身边。
我们都是第一排,位置相对比较宽敞。
阿吉也大了好多,五官轮廓有些长开,和伍沙也越来越像了。
「暑假了吧。」
「嗯嗯,是的,看完比赛就回去了,马上开学了。」
「开学就是初一了?」
「是的。」
「这一年多,他很辛苦吧?」
「应该吧,他除了封闭式训练就是在参加比赛,我也见不着面。」
我沉默。
「姐姐,你为什么不和我哥哥在一起了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摸摸他的头:「小孩子不懂的。」
阿吉歪着头,思考几秒:「我是不懂,只是觉得你和那些有钱的老板不一样。」
「怎么说?」
「哥哥一开始打比赛是带着我一起的,后来太血腥,他就不让我跟去了。那些老板下注,一定要我哥哥赢,不管他死活。哥哥说,你是第一个在乎他死活的。」
「那他教练也在乎他死活。」
「不是的,你和教练不一样。教练不会让他去参加这种,但哥哥为了养我,不得不去。你是在老板堆里,拉我哥哥一把的人。」
「我们有今天,不仅要谢教练,也要谢你。没有你们,我们不会走到今天。」
我眼睛差点没发洪水。
好在比赛开始。
我们把目光投向赛场。
如果说澳门那次是小试牛刀,这次可谓是火力全开。
伍沙打摔结合,面对对手的攻击他会及时调整自己的节奏,但对手也不容小觑,前三回合有效击打率不分伯仲。
第四回合,借着对手空隙,伍沙一记重拳下去,瞬间占据有效先机!
最后回合,伍沙的有效击打数不断上升,比分差距逐渐领先!
冠军!
伍沙冠军!
男子轻量级金腰带!
23
全场欢呼!
这一刻,我忘却了所有,只为伍沙站在最高处而感到骄傲,喜极而泣。
第一次,在地下酒吧,他也赢了,当时他充满野性,满脸鲜血,怒吼捶胸,宣告自己的实力。
现在,他赢了, 他紧紧抿嘴盯着屏幕, 目光沉稳, 五星红旗下的, 是他说日伍沙的名字。
相识于黑暗, 重逢在顶峰。
我是真的满足了。
「哥哥,哥哥!」阿吉激动朝他挥手。
伍沙听见了,朝我们看过来。
他摆手的动作一愣, 显然没想到我会在。
但也就愣了这么一会, 他跑下拳台。
他先拥抱了阿吉, 用彝语和他说了句什么,阿吉很兴奋, 紧紧握住他的拳。
我在边上有些局促,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阿吉这时点了点我:「姐姐来了。」
伍沙松开阿吉, 走到我面前。
他脸上的血少了,汗多了。
伍沙的眼眶也红了, 嘴唇动了又动, 但最终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所有的思念在此刻全面爆发。
什么都不用说。
他轻轻拉过我,将我拥入怀里。
我回抱住他。
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
我轻声说:「成功了。」
「嗯, 成功了。」
余光我瞥见摄像机转向我们,我提醒他。
他却没有放开我:「怕什么, 什么都不用怕了。」
「我以为你把钱还回来,是要和我撇清界限。」
他拉住我的手,眼神真诚:「当然不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捐款给俱乐部,那一百万,可能你觉得没有多少,其实真的解决了许多燃眉之急,这笔钱助我们成长, 让更多的队员有更好的发挥平台……」
「行了行了,别给我戴高帽了。」
「是真的,这两年打比赛,我不缺钱了, 一百万是我个人的谢礼, 替俱乐部,也是替我和阿吉, 谢谢你。当时我也答应过你哥哥,没出息,就绝对不来找你。」
「好啊, 他果然来威胁你了!」
「这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这个……」
下一秒, 在全球镜头下,伍沙捧起我的脸, 吻了下来。
*
地球另一边。
程锦睿和沈令闻红酒轻轻碰杯,看着线上直播。
主摄像机停留在亲吻镜头长达十几秒之久。
「想开了?」
程锦睿抿了一口,摇晃着酒杯:「只是清零了,从头开始。我姐是觉得, 不能放过一切能为家族争脸面的机会,名声响了,路就多了一条。再加上他聪明, 知道把钱送到我这。不然,他永远摸不到我们家的门槛。」
「那一百万……」
「存在她的成长基金户头了。不过,第一次觉得她眼光好像也没那么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