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城东长涧河畔,稀稀拉拉的军营耸立,还没靠近,一股浓郁的药香就扑鼻而来。
跟城里一样,曹操他们的军营里也在熬煮药草,不过不是驱寒的药,而是熬制治疗外伤的药,这在军中属于常备药物,倒不用担心缺失。
出征前曹操孙坚鲍信三人的兵马加起来足有两万,现在只剩下一万两千人,折损了八千,还有大量伤员,比刘备还惨。
但没办法,攻入长安之前本来还算顺利。可攻入进去之后,就被吕布的西凉铁骑攻击,损失惨重。
而且这就算了,从长安城撤出来后,偏巧遇上了回防的徐荣,又是一场大战。
那个时候徐荣是才得知长安被袭击了,才明白过来刘备军居然是分兵,一部分撤退,一部分偷袭,恼羞成怒加上害怕董卓责罚,下了死命令进攻。
这一战中曹操中了流矢,差点身死,还是堂弟曹洪救了他。孙坚则奋力死战,身负十多个创口,几乎是被手下的四部将抬回来。
最惨的是鲍信,虽然没有受伤,但他损失最多的就是他的部下,一万多人,现在只剩下不到六千,十分凄惨。
三个人拼命到这份上,自然就对临阵脱逃的刘备更加怨恨,连带着刘备士兵他们都看不起。
驻扎在城外,粮草和药材运送过来一律接收,但人却不准进去,态度很傲慢。
当陈暮来到三人军营外,守门的士兵上前喝止道:“站住,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
“嗯?”
一直做陈暮保镖的赵云顿时就不乐意了,往前一步,怒视着几名士兵。
陈暮微微一笑,拦住赵云,拱手轻声道:“烦劳通报一声,蒲阴陈子归前来拜访曹校尉、孙太守、鲍太守。”
“哼。”
哪料到士兵冷漠地道:“校尉身负重伤,不能见客。”
“通报一声即可。”
陈暮依旧温和地说道:“他们听到我的名字,就会见我。”
“不见,太守说了,任何人都不见。”
孙坚的士兵也是这般说话。
周围看守的士兵见到这边情形,一个个看戏般的目光望着他们。
对于刘备军的忽然背叛,其他关东军都是深恶痛绝,连带着刘备军所有人都不给面子。
眼见对方士兵如此蛮不讲理,赵云忍不住了,冷厉喝道:“连曹校尉孙太守都不敢在尚书令面前倨傲,尔等胆敢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好大的罪名!我等在长安奋力拼杀,营救天子,你们在哪里?我等中途遇伏,你们在哪里?”
有个读过书认识字的门牙将冷笑道:“现在却又跑过来惺惺作态,真是令人作呕。”
“你!”
赵云大怒,正要挺枪要刺。
陈暮却看着这门牙将,问道:“你是何人?”
“山阳李乾!”
那人高傲地回应道。
李典的叔叔?
陈暮想了想,说道:“哦,那请你通报一声。”
“不去!”
李乾冷漠地回答。
陈暮又道:“真的不去?”
“不去。”
李乾又说道。
“好,回去。”
陈暮转身拨马便走,对赵云道:“传令下去,断绝他们的一切粮草药材。”
“什么?”
李乾大惊,飞快跑过来拦住他的马,质问道:“现在军中伤了那么多弟兄,正是药材紧缺之时,你凭什么断绝我们的粮草药材?”
陈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曹孟德好大的架子,连面都不见,还想让我们继续供应物资?我欠你们的?”
来之前陈暮就已经查过,这几天曹操孙坚鲍信他们狮子大开口,一直在找刘备索要物资。
其实就是利用了刘备对他们存在的愧疚心理在不停地吸刘备的血而已。
整个关东军的粮草物资,都是由青州与冀州供应。
虽然王芬也给了物资,但集中调度权力都在牵招手中,这意味着物资实际上都在刘备手里。既然你们那么嚣张倨傲,那就干脆撕破脸皮,物资你们就别想了。
从关东回他们的根据地,最近的是曹操,也有一千五百多里,一路上没有粮草供给,等他们回去之后,看还能剩下几个人。
这就是做事方法的不同,现在的刘备瞻前顾后,又对曹操他们怀有愧疚,人家要什么就给什么,还得小心翼翼地赔着罪,颇有点被pua的味道。
而陈暮则完全不惯着,要不是有贪生怕死这个最大的弱点,他才是那个该当一世枭雄的男人。
“你!”
李乾见事情闹大,一时间又惊又怒,不知所措。
陈暮则是冷冷看着他,然后拨马绕开,准备直接离开,根本就不给李乾继续说的机会。
营地里,在不远处暗中观察的夏侯惇看到情况有点不对劲,连忙跑出来大喊道:“尚书令慢走,这都是一个误会,校尉有请。”
听到后面的声音,陈暮转过头,冷漠的脸上忽然绽放出花一般的笑容:“原来是一个误会,既然元让兄都这么说了,那暮自然没有离开之理,还请元让兄带路。”
李乾和守门的这些士兵人都看傻了。
上一秒还是板着一张脸做怒状,下一秒就瞬间露出和熙的微笑。
是怎样的表情控制才能做到这一点?
要不是他们不知道后世的奥斯卡,估计都得称赞一句今年奥斯卡金像奖不颁给你我都不去看。
三人营寨中,孙坚浑身包扎着白布绷带,鲍信脸色难看,曹操跪坐着默然不语。
片刻后鲍信才道:“孟德,那陈子归过来,你觉得是要说什么?”
曹操冷笑一声道:“还能是什么,为刘玄德说解而已。”
孙坚倒还算没脾气,只是道:“孟德,玄德也知道错了,双方找个台阶下,不要闹得太不愉快。”
曹操没好气道:“这是知不知错的问题吗?是他刘备踌躇不决,贻误战机,害得天子蒙尘,害死了无数将士,此般行为,可恶至极。”
“可是”
孙坚迟疑道:“朝廷诸公不是传信,让我们别打长安了吗?那董卓拿天子要挟,如果真的打下来,那天子的性命”
曹操就不说话了。
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董卓残暴不仁,居然拿皇帝做要挟,差点谋害了天子。
幸好这次没有打下长安,要是打下来,害死了皇帝,那他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因为现在的问题是,自从陈留王被害后,先帝汉孝康帝就只剩下当今天子这一个子嗣。
刘辩一死,大汉江山就没有了继承人。
虽然这样的事情在东汉历史上发生过好几次,比如桓帝和康帝,都是因为上一代皇帝没有子嗣,而从宗室里挑选出来做继承人。
可问题是今时不同往日,桓帝康帝继位的时候,虽然谈不上国泰民安,但江山还算稳固,并没有出现太大波澜。
而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随着董卓乱政之后,大汉中央政府的权威已经下降到了冰点。
益州那位心怀篡逆的刘焉就不谈了,光说袁绍袁术这些诸侯,居然在粮草充足,兵力充足的情况下,选择打下洛阳就撤兵,回了自己的根据地当土皇帝。
这是什么心态?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些人是起了割据之心,不服从朝廷管理。
因此一旦刘辩一死,那大汉基本算是完了。
又是一个前汉末年的旧事。
虽然曹操他们还没有想得那么远,但敏锐的直觉还是告诉他们,现在的刘辩,已经成为了大汉一杆旗帜。至少他现在如果死了的话,那对于大汉江山的打击会无比巨大,而且他们也不敢背负害死刘辩的罪名。
所以在这件事上,哪怕是向来有胆略的曹操,亦是不敢再说什么。因为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刘备这次撤兵,或许是一个英明的决定,保住了大汉的火种延续。
营帐中气氛沉默,过了一会儿,夏侯惇在外面喊道:“尚书令请进。”
陈暮走进营帐内,看到了三人。
营帐中间生起了火堆,曹操跪坐在主坐上,袒露着上半身,肩头负伤。孙坚侧躺在左边,浑身包扎成了一个粽子。鲍信坐在右边,虽没有受伤,但脸色微黑,看到陈暮进来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还是心里有怨呀。
陈暮微微一笑,拱手说道:“暮,见过三位兄长。”
“原来是子归呀。”
曹操脸色也变得很快,当作没事人一样邀请他坐下:“快坐快坐。”
陈暮在孙坚的边上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众人。
他不说话,大家就都没有说话。
曹操向夏侯惇使了个眼色,夏侯惇就对营帐中值守的士兵道:“都出去。”
众人鱼贯而出,很快营帐内就只剩下他们四个。
“子归来此做甚呀。”
鲍信忽然开口。
陈暮笑道:“我是来恭喜诸位兄长。”
“恭喜?”
鲍信好悬没气死,说道:“我等打了败仗,喜从何来,子归是来看我等笑话的?”
“非也非也。”
陈暮摇摇头道:“《讨董记》上册已经成书,一经传播海内震荡,天下人无不称赞几位兄长的英雄气概。”
“若是以前,此话必然让我欣喜,可现在我等兵败,天下人知道后,怕是要笑话我等。”
孙坚叹了一口气,这书出来确实是一件好事,传播了他们的名望。
可问题是当时关东军雄赳赳气昂昂地打败了董卓,将他逼得退往了关中,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利。
而现在则是一场大败,到时候天下人会怎么看?虎头蛇尾,《讨董记》就会变成一个笑话。
哪料到陈暮却笑道:“诸位可知,屡战屡败,与屡败屡战分别有什么含义吗?”
“这不都是一个意思吗?”
孙坚纳闷。
曹操却有点琢磨过味来,试探道:“前者是无能,后者则是勇气?”
“不错。”
陈暮点点头:“屡战屡败,是因为无能,所以才一直打一直输。可把位置一调换,就立即变成了哪怕打不过,我依旧有勇气向你宣战。”
“董贼本就势大,有天下最强的西凉铁骑,又因为道路问题,公孙伯圭的幽州骑兵过不来,我军多是步卒,又如何与之对抗。只要把原因告诉大家,相信天下人也会体谅我们这次失败。”
“而且董贼还利用天子要挟,逼迫我等,令我等投鼠忌器,不敢全力以赴。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我等只能战术性撤退,先救助关中一带的灾民,徐徐图之,诸位难道觉得,兼顾了勇气与仁义,天下人会因此嗤笑我们吗?”
这就是要把这次失败,归结为两点。
一是关东军没有骑兵,在平原上作战与西凉骑兵打会吃很大的亏。
二就是董卓用皇帝做要挟,弄得他们不敢大举进攻。
所以他们不得已,只能先救了关中无数凄惨的百姓,再慢慢地找机会进攻长安。
其实就是给关东军的这次失败找个台阶下。
不然你上一秒还写《讨董记》为自己扬名立万,下一秒就被打得狼狈鼠窜,确实没有面子。
掌控舆论的方式有很多,其中一条就是博同情,利用董卓的残暴,来衬托关东军的仁慈。利用董卓拿捏住了天子,来衬托关东军不敢有所作为的无奈。
相比于信息大爆炸的后世,汉朝的百姓可接收的信息方式极为狭窄,这就意味着一件事情在他们眼中产生的轰动性与爆炸性就极大。
特别是此事还关乎于天下大事,虽然底层民众或许并不关心这些,他们只在意今天能不能吃到饭,能不能活下去。
但信息的影响并不是针对于这些连字都不认识的底层民众,而是针对于那些识字的世家豪强。
在这个时代,民众的力量很渺小。
真正掌控大汉基石,掌控舆论,掌控财富,掌控人口,是这些各地的豪强世家。
虽然他们的单个力量依旧很渺小,但联合起来,却是一股恐怖的力量。
包括隋唐时期,鼎鼎大名的“关陇集团”,就是其中的代表。
所以陈暮现在要做的,就是颠倒黑白,掌控话语权。
让这些豪强世家同情关东军,同情皇帝,同情汉室,这样他们才能够影响到底层民众。
毕竟这个时代,底层百姓对皇室漠不关心,但心系汉室的豪强世家还是有不少。
听到陈暮的话,曹操的目光中闪烁出一丝诡谲。
鲍信和孙坚还没有想得这么深,但曹操却明白了陈暮的意思。
他想了想,语气缓和了许多,说道:“尚书令之言,确实合公道,我等如此尽心尽力,相信天下人也不会怪罪于我们。”
陈暮微笑道:“正是如此。”
这也算是给了个和解的意图,因为刘备之前与他们背道而驰,使得联盟关系其实有些破裂。
现在大家能够都各退一步,就是最好的事情。
孙坚不太关心他们之间的交易,便说道:“听闻玄德重病,不知情况如何?我们何日才能继续攻打长安?”
陈暮说道:“大哥偶感风寒,修养几日应当无碍。但现在,恐怕不能打长安了。”
孙坚默然道:“那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天子被挟持吗?”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陈暮摇摇头:“诸位,如今汉室颓倾,需要我等力挽狂澜拯救天下。但董贼劫持天子,我等投鼠忌器,又如何敢拼死效力。现如今只能围困长安,迁走周边百姓,再徐徐图之,以观后续。”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鲍信问道:“要是董贼一日不放开天子,那我们就要等到董贼老死的那一天吗?”
“自然不是。”
陈暮笑道:“长安现在形势极为严峻,内部氛围凝重。不仅我们盼着董卓死,朝廷诸公和长安百姓也都盼着他死。既然外部无法攻克,我们应当从内部着手。”
曹操问道:“如何从内部着手?”
“自然是用计。”
陈暮看着三人,徐徐说道:“我先祖曲逆侯,曾以金纵反于楚军,又离间霸王与范增,这便是间敌之道。”
“计将安出?”
曹操又问。
陈暮微微一笑:“我料董卓残暴不仁,徐荣段煨回师不利,必然受到董卓责罚。吕布为人贪财好色,又素与西凉诸将有隙,可让朝廷诸公取金银结交吕布,让吕布去进谗言,则必然能让董卓失一条臂膀。”
“若此计行不通怎么办?”
孙坚说道:“徐荣是董卓爱将,他一个幽州人能做到与胡珍等西凉人平起平坐的地位,就证明董卓对他极其看重,怎么会轻易责罚?”
“那也无所谓,此计本就是一石二鸟。哪怕董卓没有责罚徐荣,也能让徐荣与吕布正面冲突,二人不和,时间一久,吕布与徐荣也必然怨恨于董卓居然不偏袒自己,特别是吕布,素来狼子野心,到时只需要派一说客,便足以将董卓覆灭。”
陈暮淡淡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曹操孙坚鲍信等人不置可否,片刻之后,曹操才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反正我等兵马俱已疲惫,已无力再战,子归若是有计,便去实施就是。我等在一旁观看子归手段,看能不能奏效。”
“呵呵。”
陈暮站起身来,拱手一礼道:“那今日就这样,过两日我大哥病情好些,就会来营中亲自登门道歉,还请诸位兄长不要再置气。大敌当前,应以大局为重。我等诸侯联军,合则天下兴,分则天下衰。战事既然短时间内无法起争端,还请诸位看我手段。”
“恕不远送!”
三人也都艰难地站起来,拱手向他行礼。
陈暮转过身出了营帐。
今日过来一趟,帮刘备说和只是一件小事。
真正的大事,还是要做接下来的布局。
正如刚才所言,以反间计,先把长安闹个鸡犬不宁。
等董卓忙于内乱,无暇顾忌的时候,再尽迁关中人口,充实青州。
等到计成之日,便也是让曹操他们看到自己手段之时。
安居而天下息,一怒而诸侯惧。
自苏秦张仪之后,已经再也没有第三个人能有这样的能力。
但在今日,就在大争之世即将到来之时,也该是让世人见识见识我陈暮操纵天下的手段!
到了那个时候,曹操孙坚鲍信他们,一定会感觉到什么是真正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