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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的时候, 骆安娣试探性地笑起来,双手交叠在餐桌上, 百般踌躇地说:“其实……我是不是还是付一下房租比较好呢?
不然总感觉过意不去。”
齐孝川不带感情地反问:“你刚想的是这个?”
“是啊, ”她说着,将桌子另一边的咖啡杯拿过来,倒了水, 用指甲轻轻敲打杯壁说, “要是一点钱不拿,我真的会很不好意思。
稍微给一点好吗?
我知道你不缺那点钱, 就当是帮我的忙了。”
他别开视线, 言简意赅道:“不行。”
“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不行就是不行。”
他还是那副直接能上新闻联播播音的严肃表情。
她苦笑, 顺便用最叫人无法抵抗的嗓音呼唤他:“求求你!”
“……”
骆安娣脸上堆满蜜糖似的笑:“小孝。”
齐孝川被拽着衣袖轻轻摇晃, 与此同时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骆安娣似乎比他想象中不老实多了——过去他偶尔也猜疑, 她在某些时刻地为难究竟无心还是蓄意,而眼下,非说是无师自通也行, 反正别人吃哪一套, 她肯定不至于一点不知道。
最后, 齐孝川还是一边查收着收款一边回了房间。
骆安娣则继续美滋滋地坐在座位上, 轻轻笑起来。
隔天上班, 有名男性来到天堂手作门外,兜兜转转, 却不到点就不进去。
还是店员好奇地走出来询问, 然后才被打听说“骆安娣小姐在不在这里上班”。
她回过头去召唤前辈, 骆安娣正在帮顾客穿玻璃珠,听见声音起身, 解开围裙的同时走近。
推开门出去,外面空气与店内不同,素不相识的男性已经转身,从车上取下巨大的包装袋,放到门口的迎客地毯上。
“这是订购的中餐,已经买过单了。
请您和您的同事享用。”
男人递出签收单与圆珠笔,笑着递出去道。
“哇!安娣请吃饭吗?”
有同事已经扑上来,下巴倚在她肩头大呼小叫。
另一边的同事则念叨:“什么什么?
订的是什么?
干炒牛河还是蛋肠粉?”
“啊!是蛤蜊汤!这个季节的蛤蜊啊!大出血!太破费了吧!”
“减肥期间竟然有蛤蜊吃,好感人,原来不是天花板漏水!是我的眼泪!”
“你的口水还差不多吧……”
身为当事人,骆安娣倒是最默不作声的那一位,顿了顿才笑着问:“可以问问是谁订的吗?”
“稍等,我看一下。”
送蛤蜊汤来的外卖人员也要临时检查,“‘小孝’先生……他的落款是这个。”
自己称呼自己“小孝”的人,世界上只有一个。
她忍不住眯着眼睛笑起来。
等到午休时间,骆安娣先一步挤进休息室,靠在门上拨通了电话。
那边响了几声才接通。
“喂?”
齐孝川的声音起初有些沙哑,但很快就拿远咳嗽了两声才接着说,“干嘛?”
骆安娣说:“谢谢你买的饭。”
他开口:“哦。”
她又说:“等你有空,我还做好吃的给你可以吗?
比猫饭好吃的那种。”
“嗯。”
齐孝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总之就是不肯多说话。
她却不介意,只是一个劲笑出声:“小孝,你就不能说长点的句子吗?”
“……”他正站在落地窗旁,一面往外看一面出神,从高楼大厦上找到手作店的招牌,“不用谢。”
骆安娣笑着挂断了。
只听门响,先脱口说了“欢迎光临”,紧接着就看到熟悉的面孔。
朱佩洁怯生生地颔首,摆脱说话先嗫嚅的习惯,鼓起勇气问了:“请问,点评软件上办理会员的优惠券可以用吗?”
迎接她的,是决不会刺伤任何人的笑脸和声音:“当然,很乐意为你服务。”
站在柜台另一端,朱佩洁内心无数次感谢天感谢地,感谢阳光照耀大地,居然又让她遇到上次的店员。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打开了话匣子,无缘无故啰嗦这么多,偏偏对方一点也没有不耐烦,认认真真倾听着,时不时还与她眼神交流。
朱佩洁说:“其实我最近工作稳定下来了,已经过了试用期,工资不高,但保险齐全,也够用了。
心情一好,就想着假期也找些活动来打发时间……然后就想到了这里。”
“祝贺你啊。
如今还跟妹妹住在一起吗?”
骆安娣微笑。
“是啊,今天也想做点有意思、又用得上的东西。”
只见相貌清秀的店员抿了抿嘴唇,随即提议:“不如来做手工冷制皂吧?
很精致,送人也拿得出手。
过上了新生活,也可以考虑给朋友送送礼物。”
朱佩洁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
将皂基切碎,倒入模具。
骆安娣说话的语气仿佛多年的朋友,亲昵而有分寸,很让人舒服:“慢慢来,最后加一些花籽会很好看。”
朱佩洁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给自己加了把油,主动问:“那个,不知道可不可以留下联系方式呢?”
“交个朋友”这种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正窘迫着,担心对方回绝,却只在骆安娣眨了眨眼后听到温和的答复:“可以啊。”
骆安娣掏出便利贴和笔,飞快写下号码,一看就是经常应付这种场合,说明的台词也绝不会让人尴尬:“需要预约课程的话,随时都可以发消息给我。
假如店里有什么活动,我也会主动通知你的。
别担心。”
虽说结果与初衷不太一致,但朱佩洁还是很高兴。
她抑制不住笑,友好地说道:“那个,我在那边街区的一间文化传播公司上班,我们也承接一些个人业务的。
虽说我技术不算顶尖,但假如你不介意,需要制作名片之类的东西的话,麻烦一定要找我——”
骆安娣笑着,丝毫看不出受打扰,看起来真心实意地接应道:“好的,谢谢你。”
齐孝川专程提前完成工作,空出了中间的时间,独自下楼,越过地下通道,慢慢步行去骆安娣就职的店。
接应的店员见到他时仍然从容,按照规章制度请了购入会员时签订的负责人过来招待。
骆安娣微笑着给予问候,每一个细节都完成得令人心旷神怡:“齐先生,中午好。
预约的藤编课已经准备好了,请往这边的座位走。”
在其他人看着的场合,她对他的服务态度绝不会有任何不同,打招呼、介绍茶点、决定课程、嘘寒问暖,骆安娣只是游刃有余地完成工作。
视线不禁围绕着她打转,齐孝川抑制不住自己,可又在她看过来时垂下头。
拙劣的佯装总能在烂漫的眼睛下糊弄过关,值得庆幸,又惹人喟叹。
其他店员取了装工具的竹篮来,放置在桌上时又提供了湿巾。
不远处的桌子边刚好坐着很早以前遇到过的主妇班,太太们今天是来做编织,看到他时主动走近搭讪:“你又来了?”
“好难得啊,这个年纪的男性能坚持一直来这种店。”
“呵呵,之前那个骑摩托车的店员都放弃了,你倒坚持不懈呢。”
齐孝川对寒暄没兴趣,所以只闷头翻看宣传册。
但她们却迟迟不走,甚至已经开始邀请他去逛画廊。
食指和无名指交替敲击桌面,骆安娣刚好从一侧过道经过,他倏地捉住她,把她吓了一跳。
“啊。”
骆安娣转过身,恰好对上他求救的眼神,只可惜她完全没看懂,只是笑着问,“司康吃完了是吗?
更喜欢芝士还是蔓越莓的呢?”
他真的气到内伤,又说不出话,只能继续任由以手工聊以慰藉的家庭主妇们将他视作同类,硬生生聊了二十多分钟。
过来的时候,骆安娣放下自己的手作箱,笑着问:“决定好做什么了吗?
一般的客人都要先练习上手,不过你一直手很巧,基础也很好,所以就选定一个模版,直接以此为目标努力吧。”
齐孝川还在记仇,没好气地翻转教学书,点了点其中的页面。
“这是小动物的窝,怎么想到做这个呢?”
她说,“客人没有养宠物的习惯吧。”
骆安娣还记得他不喜欢狗。
小时候,她家园丁有一只心爱的西施犬,经常围着齐孝川打转,但他根本不领情,总是满脸不高兴地拍着身上的狗毛说“烦死了”。
他回答:“可以给亚历山大·麦昆。”
骆安娣愣了一下,好像这才恍恍惚惚意识到那是谁一般:“麦昆?
啊,麦昆啊。”
“嗯。”
齐孝川并没有改变习性,还是不喜欢宠物,尤其是猫或者狗。
不过是她养的,所不讨厌而已。
只是不讨厌罢了。
大的工程量并不足以一个午休做完。
菊底编织法比想象中更难掌握,做到最后雏形都没出来,堪称是齐孝川晋升为高段位手工匠人的路上巨大的绊脚石。
他告一段落的时候,骆安娣正在为其他客人解答疑问,齐孝川没过去打扰,直接原路返回了公司。
之后工作也很忙,开会中途还被叫出去签了两次文件,接了一次跨国电话。
终于结束时,他捂住脸在座位上坐了好一阵。
秘书从邮箱发来了下个月的日程,走过来顺便拿走桌上确认过的合同:“今天也加班?”
“不,”他闻声已经起身,拿起包和外套,边打呵欠边往外走,“回家了。”
骆安娣做完了卫生,和负责关门的同事道别,换过衣服,迈开步子就要踏入等待交通灯转绿的队伍。
她是最不起眼的普通人中的一员,庸庸碌碌,安安静静,做好了就这么生活一辈子的准备。
然而车停在了人行道旁,霍地鸣笛,将她的注意力也吸引过去。
齐孝川揭开自己的安全带,倾身去开副驾驶座的门。
骆安娣在原地傻笑一阵,然后才坐上去。
关上车门后的第一件事是问他怎么来接她,她说:“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每天都必须工作,”他好像没听懂问题的用意,自顾自地说,“今天有其他更要紧的事。”
“是因为电视剧上线吗?”
骆安娣查看日历,从备忘录中挑选有可能的来问他。
他也不否认:“差不多,反正想回去。”
齐孝川侧过脸,意味不明地迟疑,随即磕磕绊绊地发出声音:“咳,系安全带。”
他回想起别人为她效劳的情形。
“啊,”骆安娣照做,有些迷糊地笑自己,“弄好了。
走吧。”
他一路上都沉浸在一种微妙的自怨自艾当中,以至于下车后还脸色铁青,闷头往室内走。
反而是她四处张望,留意到关不关心都无所谓的芝麻小事。
骆安娣如获至珍:“花园里变成黄刺玫了……小孝,原来不是小叶栀子吗?”
齐孝川头也不回,嘴巴比死鸭子还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