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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安娣略微睁大了眼睛, 她是忽然靠近的,三步并作两步, 立刻来到他身边, 拿开抱枕坐到他身旁:“小孝。”
齐孝川心跳漏了一拍,表面却只比平时看起来更烦躁,蹙眉侧身, 有些刻意地避开肢体接触, 好像嫌弃似的说:“干嘛?”
“其实……”她根本不介意他的反应,只是难为情地笑起来, 接着往他那边贴, “确实是有点事, 不知道该跟谁商量……”
齐孝川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脸上是“关我什么事”、“有多远滚多远我闲着不知道去捡破烂吗”和“我脑袋又没被驴踢凭什么浪费宝贵的时间来听你唧唧歪歪”。
心里是炸成烟花、琉璃色柳条般的流星雨坠落海面以及出门遛个弯竟然捡到中奖一亿元的彩票。
他细微地改变坐姿, 满面不情愿地抱起手臂, 看起来十分勉为其难地问:“什么事?”
短暂的露齿笑后, 骆安娣又飞快地抿起嘴唇,小心翼翼地说:“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把白天遇到苏逸宁姨妈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知道的,道理我都懂的。
他姨妈确实很不容易, 年轻的时候所托非人, 以为遇到一生挚爱却被骗光积蓄, 明明很嫉妒姐妹又只能投靠她……光听着就觉得有够坎坷。
这种情况, 苏逸宁根本就是她的精神寄托, 关心则乱,说话过分一点也正常。
但是啊, ”说到这里, 骆安娣像在演话剧似的握紧拳, 轻轻捶了一下自己胸口,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样对我,好像我不是人,而是件东西一样。
真的好不开心啊。”
她明明在吐露衷肠,偏偏他却满脑子都是“好可爱”。
理智与感性激烈斗争中,齐孝川深刻地感觉到痛苦,很想左右开弓给自己两耳光,继续垮起个批脸说:“你是为了什么不开心?
是因为自己被人那样指手画脚,还是因为那个人是苏逸宁的姨妈?”
骆安娣想了想,随即回答:“主要还是因为被指手画脚吧。”
他发出轻笑,优哉游哉地告诉她:“很正常。
不是我说,从小到大谁敢这么对你说话?
让你学做菜?
用你讨他们满意?
说要你移民你就移民?
以为自己是皇亲国戚?
搞笑。”
他正一副无法无天的态度,却看到她目不转睛、意味不明地注视他。
齐孝川无意识地挑眉,骆安娣就这么回答道:“小孝以前对我不也很不客气吗。”
“……”像是没防备她突然翻旧帐,齐孝川的神情仿佛凭空吞了一整瓶六味地黄丸,憋了半天才吭声,“我那是……怕了你。”
“怕了我?
为什么怕我?”
她对这个问题上了心,一个劲追问起来,“我对小孝很凶吗?”
凶,很凶,非常凶。
只是不是凶恶,而是凶猛。
他对她敬而远之,视她为洪水猛兽,只因她拥有他没有的财富,而且不知好歹地穷追猛打。
骆安娣几乎要趴到他背上来,因为小时候也这么做,他倒也没多排斥。
齐孝川躲避视线,能做的只有转移话题:“你喜欢他?”
“什么?”
她恨不得推搡他,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第一反应是反问。
齐孝川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像是刑警面对嫌疑犯,而非男人盘问中意的女人:“咳,你对他有那种意思吗?”
骆安娣抽回手臂,慢慢地坐直身体,思索一番,成功让他们的对话演变到小学生级别的课后聊天:“哪种意思?”
“不是说了吗?
喜欢,喜欢,喜欢。”
他不耐烦,刻意急躁,却极有可能是在尝试掩盖别的什么,“你喜欢他吗?”
她伸长手臂,肘关节触碰了膝盖。
骆安娣真的在考虑。
“唔。
我现在……”她看向他,用解开鞋带般的口吻回复,“没有喜欢的人。”
怎么说呢,也没什么好说。
齐孝川回看向她,表情没有变化,他把头栽下去,整张脸沉没在灰蒙蒙的阴影里说:“好。”
他站起身,轻车熟路走进厨房去帮忙。
只听到齐妈妈尖尖的声音在问:“晚上吃牛杂……怎么高兴成这样,痴线啊你?”
吃饭的时候,骆安娣坐在齐孝川对面。
她穿着他妈妈买的拖鞋。
说是妈妈,其实是养母,偶尔会教训他,时不时也会露出生疏而悲伤的眼神。
齐孝川有一次做梦梦到她说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实际情况有一定差别。
当时他执意辞职,齐妈妈没有愤怒,只是无奈地苦笑,然后感慨了一句“怎么就养不熟呢”。
他知道自己让妈妈担忧了太多。
不管为家里做了多少,他终究不是个合格的养子。
这也没办法,毕竟浑身上下没哪根骨头是顺着长的,硌得他自己都疼。
骆安娣对此一无所知,仅仅笑着称赞菜肴美味。
齐孝川的爸爸刚刚分明在菜园,但进来得尤其快,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窗户口偷听等着开饭。
果不其然,他进来开口头一句就是:“某些同志真的搞笑,这年纪的天煞孤星,还在那儿整天纠结‘喜欢’不‘喜欢’。”
齐孝川费了很大的力气控制自己不大逆不道把一整碗炖汤对着他泼过去。
骆安娣吃了两碗饭,回去时一直说“太撑了”,齐孝川想送她,她执意不肯,于是由他送她到车站。
他们在黄昏里散步,齐孝川根本没吃什么,骆安娣倒是一如既往的轻松。
他没来由地主动发起话题,放在从前实属太阳打西边出来:“……你居然也会为这种事不高兴。”
“嗯?
什么?”
骆安娣看过来。
“就,苏那什么的姨妈。”
他闷头说,“你平时应付那么多人,我还以为早不当回事了。
不然肯定动不动就难受。”
她眨巴眨巴眼睛,像是花了一点时间去消化他的意思,然后笑着回过头:“才没有呢。
虽然我可能是有点迟钝,但别人欺负我,我也会伤心的啊。”
“那当然。”
他伸出手,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无缘无故就是想这么做。
齐孝川摸了摸骆安娣的头。
骆安娣并没有所谓的样子,反倒是齐孝川拿开手后焦虑了半晌,手掌和心脏都有点麻麻的,该不会是胸廓出口综合症吧。
到了分开的时候,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往前走。
骆安娣转过身来,一边后退一边说“拜拜”。
他想起什么,临时又补充说道:“你要……慎重一点。
你知道你对人总是善良过头吧?
别人对你有所图,你愿意的话,施舍他们也行。
但你要是不愿意,就一定要说‘不’。”
她笑起来像憨厚可掬的小动物玩偶:“知道啦。”
他有点迟疑,但是,终于还是说了:“不管怎么选,记得想好你到底喜欢谁。
不要委屈自己。”
骆安娣还是只点头,看不出究竟有没有在听。
齐孝川目送着她走进人群,消失不见。
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支持你的。
他克制住自己没发出声音。
—
新一届太极□□流大赛正式开赛,齐孝川提前半个月开始准备,每天将本来就早的起床时间再提前四十分钟,起早贪黑跑步去公园请教形象类似扫地僧的老头子们,相互勉励,共同进步。
秘书否认他这是健康的兴趣爱好,因为有一次他偶然骑着山地自行车路过河边,遇到齐孝川用平时和股东讨论年度财务报表的架势解答路边老大爷诸如“退休金怎么从医保卡里转出去”、“台湾民进党到底在干什么”和“连杆怎么钓不上鱼”的提问。
齐孝川对他的反对嗤之以鼻,洋洋得意地宣扬:“这届冠军奖金能退税。”
值得一提,这公园果不其然是惠民设施,待上小半个月,碰到的人还不少。
就连朱佩洁过来晨跑,都能撞见他在公园长椅边看人下象棋。
那几个棋坛高手也算修炼多年,江湖高手相约一战,不分上下楚河陌路。
齐孝川围观时的派头太上道了,差点被过来扫瓜子壳的环卫工人当成收保护费的扫黑残余势力。
他看了半天,按捺不住出言不逊,三两下点破局,气得好不容易占上风的老爷子老当益壮抄起拐杖要跟他干一架。
他持之以恒地把晨练地点改成公园,最终在比赛中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非常精彩漂亮地输给了新搬到附近养老院的退休大学教师。
人家之前是教哲学的,见齐孝川这么年纪轻轻爱好就这么特别,怕他想不开,专程跟他聊人生:“你是谁?
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竟然敢挑衅他……齐孝川冷笑:“下次我会赢的。”
殊不知马上太极拳协会就把规则修订成未满六十岁严禁参赛。
但这位哲学老师对他可谓是相当感兴趣,一次碰壁,下次继续,抓着他一个劲唠嗑,还专程请他去吃早茶。
那间店七拐八拐,很难预约,齐孝川对任何享乐都无感,却拗不过老教师一片热情,把他直接哄骗到店里。
烧卖和虾饺都吃了些,粉丝又香又入味,他喝着茶,总算被对方软磨硬泡得愿意开口。
两个人也算聊了些,莫名地,齐孝川想,今天他之所以有空,或许都是因为想起某个名字有四个字的人。
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
周翰耀成极其喜爱美食,探店的事更是数不胜数,一见到好吃的,就肯定要拉他一起去。
截至今日,只剩下他的遗孀对他穷追不舍,前段时间频繁打电话过来,稍微放弃线上联络,又听住处的物业保安汇报情况,总有个上了些年纪的女人来打听他的事。
齐孝川愿意为她做很多弥补,但让他如她所愿下地狱就算了,把家产全部拱手让给她也不行,那到底是他辛辛苦苦赚的钱。
话说回来,公司现在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就算把股份全给了她,董事会大概率也还是会聘他来上班,这是齐孝川寥寥无几还算有点把握的事。
他们吃得差不多了,隔着落地窗突然看到熟悉的身影。
骆安娣拎着手工个缝制的环保袋,自然卷的长发散落,穿着oversize的卫衣与长裙,松松垮垮在早餐摊旁停下。
几处摊位的生意有好有坏,却有人特意去选冷清的。
她是老好人,大善心家,童话里拥有“水晶般心灵”的角色。
齐孝川远远地观望,旁边的太极拳好友随口询问:“认识的人?”
“嗯。”
他继续喝茶,茶杯已见底,“喜欢的人。”
对方恍然大悟,只可惜还没来得及追问,就见一架狂拽酷炫的机车呼啸而来,实在很难想象,除了仲式微谁还能堂堂正正做这么丢脸的事。
他穿着夹克,很帅地给她扔下一份要排队才能买到的私房小笼饺,仿佛为了留下飒爽的背影而潇洒离去。
不过须臾,又有一辆市价接近百万的豪华跑车停到路边,烧成灰也能认出是苏逸宁的男人小跑下车,举止投足透着热络,堪称虔诚地打开副驾驶座。
苏逸宁坐上驾驶座,为骆安娣系好安全带。
二人相视一笑,甜蜜而温馨。
托敞篷的缘故,一切都看得再清楚不过,比电影院第一排观众席更令人头昏脑胀。
前大学哲学讲师犹豫片刻,终究开口评论:“你喜欢的人……好像被很多人喜欢。”
“对,”齐孝川风轻云淡地喝了一口茶,从容自若地复述道,“我喜欢的人被很多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