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生让吓个半死,他赶紧去药柜找止血金疮药,这是林家真传,林云志独创秘方,抹上就见效。
外头雨越下越大,敲鼓一样噼里啪啦往瓦房顶上拍,联防队在这等着也不是事,苗晓飞叫钱国庆他们去忙,他看了一眼院里头往下砸的雨:“国庆哥,秋收的粮食还在晒谷场上呢,刚回来的路上我瞧见村里都去晒谷场了,这场大雨不知道下到啥时候,秋收的粮食不及时盖起来,叫雨一淋,恐怕要发霉,你带着联防队去帮忙,我跟水生在就行。”
他从西坡下来,看见罗雁穿着蓑衣正去晒谷场,晒谷场里人影流动,大家吆喝着盖粮食,等到下西坡苗晓飞才看见,杨粮头也在。
这老头,你看他嘴巴毒,其实心善。
钱国庆成了仙家坝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这些天苗晓飞的所作所为影响了他,江大山的死触动了他,他发誓,他也要为村里做点事。
钱国庆带着联防队出诊所,去晒谷场跟杨粮头、罗雁汇合。苗晓飞撩开门帘去里屋要给林水生帮忙,小诊所里外两间,外头药柜跟问诊,这里头昏痴痴的一小间,林水生放进来一张床,专门给人针灸、刮痧、拔火罐用的,宝来娘此时正躺在小床上,老人家面如纸白,双眼紧闭。
苗晓飞难受的不敢再多看一眼,他心里对自己是有埋怨的,宝来娘拿他当半个儿看,他呢,连个这半个娘都照顾不周到,他对不起他宝来哥。
“水生,咋样了?”
林水生正往宝来娘腿上涂金疮药,屁大的一小间屋里全是药味,他跟李宝来也是兄弟,他们仨都是在宝来娘跟前长大的,他心里能不难受?
“先把血制住,还要把皮肉外头的骨头茬推进去,涂完金疮药,我还得针灸,咱诊所没麻醉药,推骨能把人疼死,我得用针给大娘麻住才能行。”林水生没听见动静,他回头看苗晓飞:“咋能磕成这样?你说,大娘半夜上山干啥哩,是不是去找宝来哥?”
苗晓飞不搭腔,他问林水生针在哪儿放着,林水生说在外头,他去外头拿进来递给林水生,好让他赶紧开始,宝来娘腿上血糊糊的,他现在看见呛出来的半截森白的骨头茬子,他心里就犯怵,就自责,就害怕。
林水生要对宝来娘用针了,这是山里赤脚医生的绝活,不能外传,苗晓飞很自觉的从小屋里出来。
小诊所里一灯如豆,他蹲在门口等着,等着等着,他的泪就跟外头的雨一样,往外冒,寒风一吹,刺的他脸生疼。
那一年苗晓飞二十出头,虽然他的沉稳、自信、坚持、眼光、缜密都让他看上去像是个历尽沧桑的男人,可他只有二十岁出头,他的能力和年龄,还不能够完全承托起他的野心,这是他回仙家坝以后,第一次觉得力不从心,第一次掉眼泪,第一次有想他爷苗天仁的冲动。
宝来娘从山上掉下来这件事,让他对自己即将要做的事产生了动摇。
他开始怀疑陈铁嘴是对的,仙家坝的九曲十八弯,真是山龙王,他要动山龙王,山龙王怪罪下来了,不然,宝来娘好好地,去岩嘴岭干啥,好好地,为啥会从岩嘴岭上滚下来?
这是山龙王对他的警告,他要动仙家坝一山一水,山龙王不愿意了。
麦穗在灶房里烧热水,她承担起了熬药的责任,她看见苗晓飞在屋檐底下蹲着,她没问他咋不进屋坐,麦穗其实是心疼苗晓飞,也心疼林水生的,乡下女人矜持,你不说,她们也不会问,但是她们会倾其所有的对你好。
大雨没命的下了一夜,仙家坝的村民忙了一夜。
他们要把晒谷场的粮食用大塑料布盖起来,抬石头压死,不然大风掀起塑料布,庄稼淋雨受潮,要发霉长芽。杨粮头跟罗雁是秋收队的主力,带着人一直忙到后半夜晒谷场的村民,才逐渐回家,最后杨粮头回苗晓飞的瓦房院,罗雁则是来到诊所。
女人浑身溜溜湿,她连衣裳都没换,擦着脸上的冷雨水进了诊所小院,看见苗晓飞蹲在门口,女人眼眶一红,赶紧用袖子去擦泪水,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俺娘咋样了?”
钱国庆叫苗晓飞派去晒谷场,他最后忙完才跟罗雁说宝来娘从山上掉下来的事。
看苗晓飞闷着头不吭声,女人就知道不妙,心里好比戳进十冬腊月的一根冰锥子,凉的发疼,她本来叫冷雨淋了半夜,嘴唇早冻的发青了,这下一双丹凤眼里,哗的一下就蓄满了热泪,女人哽咽一下:“这叫我咋跟宝来交代……”
她抬腿要往诊所屋里去,麦穗正端着一木盆的热汤药,从灶房出来:“罗雁姐。”
罗雁把抬起来的腿收回去,头去看麦穗,麦穗已经端着药盆子过来了,麦穗的鼻尖子通红,看样子刚才没少哭:“水生哥在里头给大娘扎针呢,这是水生哥叫我熬的接骨药,等一会儿要给大娘擦腿用。”
罗雁把袖子卷起来,露出半截冻的发白的藕臂:“给我吧,我擦,她是我娘,我照顾她,天经地义。”
“叫我来吧,你们年轻,这接骨烫咋个擦法,有讲究,你们都回去休息,叫我来。”
院门口忽然想起一道老态的声音,俩女人头看过去,不知道陈铁嘴啥时候来的,他住着拐杖穿着胶鞋,浑身甩的都是黄泥点子,这会儿雨下的不大,陈铁嘴浑身也湿透了。
对于陈铁嘴跟宝来娘年轻的事,罗雁这个儿媳也听见过一两嘴,女人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药盆子递过去。
陈铁嘴颤巍巍的接到手里,他看了一眼蹲在一边的苗晓飞,啥话也没说,端着盆子进诊所里屋。
其实林水生的针早就扎完了,扎针是个体力活,他还想等等看宝来娘有啥反应,结果等着等着,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陈铁嘴一进来,他才醒,赶紧起来去接药盆:“陈老爹,你咋来了?”
陈铁嘴端着铁盆的手好比铁钩,林水生没夺过去,他去看床上躺着的宝来娘,林水生给她盖上了被子,受伤的左腿,林水生也都包扎好,还打上了钢板和石膏。
“娃,你大娘,咋样了?”陈铁嘴把药盆子端到床头。
林水生扭扭眼说:“血止住了,骨头也推回去了,就是大娘这腿,恐怕……”
陈铁嘴背对着林水生,把吃透药水的手巾拧干,甩了甩手说:“娃,累了一天了,回去歇着吧。叫俺们兄妹俩,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