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鹤时刻关注着广州的动态。
1926年7月9日,十万国民革命军正式北伐。
几天后,国共两党分别发表了《中国国民党为国民革命军出师北伐宣言》和《中国共产党关于时局的主张》,一致号召全国人民支持国民革命军进行北伐。
许子鹤翘首以盼的局面终于到来了。两个年轻的政党所引领的革命力量犹如两股躁动的江水在广州交汇,日夜不息地盘旋、激荡,酝酿着一场更为凶猛的洪流。许子鹤坚信这场洪流必将以排山倒海的气势从广州向全国各地奔涌而去,湖南、湖北、河南、北京、江苏、上海……整个神州大地都会被革命的赤潮所涤荡。到那个时候,军阀割据的藩篱将被一扫而光,四分五裂的局面必定会结束;到那个时候,古老国度将会经历一场凤凰涅槃般的重生,从此不再暗无天日、民生凋敝……想到这些,许子鹤激动不已,他没有动一下叶瑛为他盛好的晚饭,而是闭着眼,坐在桌边摇头晃脑地憧憬着。
“到那个时候啊……”许子鹤自言自语,似神游天外。
“饭都凉了!”叶瑛推了一把许子鹤。
许子鹤动了一下身子,身体刚一坐直,嘴里又唠叨了一遍:“到那个时候啊!”
看着丈夫的样子,叶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个人,今天怎么像孩子梦到过年似的!”
“到那个时候啊……天天都像过年!”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两口子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为庆祝北伐开始,许子鹤编发了一期《发动机》特辑,把苏联和其他国家对北伐的积极评价汇编成集,为北伐摇旗呐喊。一天晚上,赶印完几百份报纸,叶瑛做了满满一桌饭菜犒劳大家,张宜珊、罗琳、艾静以及魏乾兄弟俩都来了。
张宜珊说:“子鹤博士,这一期的《发动机》肯定特别受欢迎,我想不论我们共产党,还是国民党,甚至普通的市民都想知道外国人对北伐的看法!”
许子鹤说:“宜珊说得对,我们中国人讲‘旁观者清’,西方也有类似的一句话叫‘第三方最公平’,我们就借旁观者或者说第三方的评价,来让老百姓更清楚地了解北伐的意义,从而更支持北伐!”
“那我们今后就多出几期这样的报纸,及时宣传北伐军的进展,让老百姓知道吴佩孚、阎锡山、张作霖、张宗昌还有孙传芳这些军阀,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好,那我们几个今后就得多受点累,多加点油!”许子鹤接了罗琳的话。
大家一致赞同。
“许教授,你是数学家,推算推算,北伐军什么时候打到咱们上海?”艾静问。
满屋子人都笑了。
“具体时间我也说不准,但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腐朽的、落后的东西总会被新生的、先进的事物所取代,这既是自然界物竞天择的规律,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正如孙中山先生所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听完许子鹤的讲话,魏乾补充说:“这次北伐的部队中有我们党的许多同志,其中不少还是指挥官,只要两个兄弟一起干,人心齐,泰山移,我相信胜利的那一天一定不会太遥远。”
一直没有说话的魏坤抬头看了许子鹤一会儿,终于大胆地提了一个问题:“等北伐军来到了上海,我们这里会是个什么样子啊?”
“到那个时候啊,英国和美国的公共租界没了,法租界也没了,外滩边的黄浦公园每个中国人都可以进了;到那个时候啊,你哥哥工厂里那些工友们日日夜夜纺的棉纱和布匹就不再被一船一船运往日本了,工友们不但不会整天挨打受骂,还可以吃饱穿暖,像个人样;到那个时候啊,上海人的日子就好了,年轻人可以到上大、复旦、震旦还有沪江上大学,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中年人下了班之后,可以到罗琳的书店去逛逛,书店里有各种书,有戏本、有小说、有图画,还有教你怎么治病、怎么做饭、怎么钓鱼的书;老年人腿脚不方便,他们就会掏钱让你魏坤给他们装‘德律风’,装完‘德律风’,他们就能和儿子通话,和女儿通话,还有和孙子孙女通话……”
魏坤在电话局工作,许子鹤最后把话收在了他身上。当时很多中国人把电话称做“德律风”,是英文telephone的音译,许子鹤不说“电话”而用这个词,魏坤听着亲切极了,但说到将来普通人家也能用上“德律风”,他还是半信半疑。
“真的会这样吗?”
“会的!我留学过的城市哥廷根就是这个样子!英国、法国和德国的其他城市,也都是这个样子!今后啊,我们上海也会是这个样子,中国的其他城市也一定都会慢慢变成这个样子!”
魏坤的眼睛似乎闪现出一种奇异的亮光——许子鹤描绘的生活场景不知怎的让他有点想哭的感觉。房间里的其他人心里也热乎乎的——对未来的向往与憧憬,像黑暗中的烛光,带着温暖而幸福的情致,让人迷醉。
北伐军势不可挡。
在苏联军事顾问的指导下,以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为总司令的北伐军首先向“吴贼”吴佩孚盘踞的湖南、湖北进军。各界民众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倾囊相助。
七月间,攻克长沙、醴陵,北伐军取得了第一场战役的胜利。
八月下旬,北伐军浴血奋战,攻占汀泗桥、咸宁和贺胜桥,击溃吴佩孚主力。叶挺领导的以共产党员为骨干的独立团作战勇猛,战功赫赫,所在的第四军因此被称做所向披靡的“铁军”。
十月上旬,北伐军攻占武昌,并继续向江西、福建进军,北伐军所经之地,共产党各级组织带领群众积极参与运输、救护、宣传、联络等工作……
这时的上海,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广州国民政府驻沪代表钮永建主动约见浙江省长夏超,双方经谈判约定,夏超脱离孙传芳,倒戈归顺国民政府,并向上海发动进攻。中共上海区委立刻决定和钮永建合作,23日深夜组织联合暴动,以帮助夏超部队夺取上海。
许子鹤知道这个消息后,内心一阵狂喜。自己几个月来的秘密工作,看来要派上用场了。
事情还得从八月初的一个晚上说起。
那天晚上,区委组织部韩部长带着武丕洲来到许子鹤公寓,交给他一项新的任务,赶印一批宣传材料,并交代对任何人都不能讲,只能许子鹤独自一人秘密完成。原来,上海区委根据中央军委指示,为配合北伐军正面进攻,决定开展武装起义的准备工作,着手组织两千人的工人纠察队,培训纠察队的材料要在许子鹤的公寓内印刷。从九月到十月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天傍晚武丕洲送来区委的手写材料,部分重要的材料仅是口授。每到后半夜,许子鹤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床上爬起来,把自己反锁在书房内,拉上黑色窗帘,先是把文字和口头材料归纳整理,然后刻成钢板,最后印刷装订,直到大清早由化装后的武丕洲将材料藏在一车木材里拉走。几天之后,叶瑛还是发现了丈夫的秘密,但叶瑛没有问一句,因为丈夫和她有过约定,不该问的事情不能问。她一个人睡不着,只能睁眼躺在床上,心里隐隐约约地担忧着什么。
许子鹤在静静等待风暴的到来。
10月17日,夏超进军嘉兴失败,急忙率剩余部队退回余杭,不料被孙传芳部打死在余杭公路上。当晚,按原定计划,各区工人纠察队先后进入岗位待命,但此时的钮永建获悉夏超兵败被杀,立马转向,不再赞成工人起义。可惜的是起义人员半夜方才得知消息,在没有接到通知的情况下,有些地区的工人纠察队已经开始行动。由于缺乏统一组织,第一次起义失败了。
失败的代价是十余名工人牺牲,百余人被捕。
起义失败的第三天,魏坤跑到许子鹤家,说哥哥一连哭了两天,不吃不喝,谁也说不动他。许子鹤来到了魏乾家,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魏乾的家,入了楼道,一股凄凉酸楚顿时涌上了心头。
这是一座典型的上海石库门砖木结构二层楼房,魏乾的家位于一楼。一楼共两个房间,七口人居住。魏乾一家四口住一间,魏乾父母和弟弟魏坤住另一间,黑洞洞的楼道内杂乱无章地摆着煤炉和碗筷,算是厨房。许子鹤一走进楼道,一股浓烈的汤药味迎面扑来,紧接着就听到两个人剧烈的咳嗽声。魏坤说,他父母原来都是纱厂的工人,纺了一辈子棉纱,最后得了矽肺病,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咳喘不停,喝药吃饭都得人喂。
许子鹤进了魏乾一家住的房间,虽然是下午时光,但房间内昏暗如夜。借助木门外透进来的一丝光亮,他看到十二三平米的房间内,铺着两张床,摆着一大一小两张桌子。小桌子上堆满了大人小孩的衣物,下面是一堆鞋子。大桌子上摆放着三个装粮食的坛子,下面用箩筐装满了灰白相间的煤块。来的路上魏坤告诉过许子鹤,嫂子白天都不在家,带着两个孩子去附近日本工厂的煤渣堆里捡没有烧干净的煤核,傍晚才回来生火做饭。
和魏乾相识三年,看着整天乐呵呵的人儿,许子鹤竟不知道他的家庭是如此的困窘。
一看许子鹤来了,躺在床上的魏乾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本来都安排得好好的,哪里知道说出问题就出问题,陶静轩、奚佐尧一帮弟兄都死了,还有很多人都被抓了进去,这往后怎么办啊?”
许子鹤没有说话,一直坐在魏乾的床边听他哭诉。
大概半个小时的光景,魏乾停了下来。
“魏乾同志,你我都知道谭嗣同这个人,他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他是这样说的,同样也是这样做的,在大难将至之际,他没有退却逃避,而是慷慨赴死,‘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我相信,工友们的鲜血肯定不会白流,他们将唤起更多的上海工人行动起来,砸烂这个旧世界!”
魏乾从床上坐了起来。
“泱泱中华如此之大国,积千年之难之伤,累亿人之仇之苦,如果想通过一次两次起义,就解决全部问题,又怎么可能呢?!”许子鹤接着说。
魏乾停止了抽泣。
“工友们的血不能白流,血债要用血来偿。”魏乾说这话的时候,双目圆睁。
“对!第一次不成功,就第二次,第二次不成功,就第三次,只要我们擦干眼泪,汲取教训,总有一次会成功,只有成功了,才能对得起死去的工友!”许子鹤攥紧了拳头,像是对魏乾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魏坤,给许教授烧水!”魏乾指使弟弟。
“不,不喝水,等会儿我在这吃晚饭!”
一听教授要在自家吃饭,兄弟俩窘迫不已。
“你们兄弟俩在我那里吃了不少顿饭吧,难道不让我在这儿蹭一顿?”
魏乾和魏坤面露难色。
那天晚上,许子鹤在魏坤家吃的是一碗稀粥和一块玉米面饼。魏乾媳妇特意给许子鹤烧了半碗青菜豆腐,许子鹤没有动筷子,端给了两位老人。两位老人的稀饭是许子鹤一勺一勺喂下去的,喂完一勺稀饭,就接着夹一筷子菜。每从瓷碗中舀出一勺稀饭,许子鹤都会用嘴吹一吹,两位老人一顿饭,整整花去了一个钟头的时间。
第二天,魏乾和魏坤上班去了,两位老人的床头不知何时多出了两布袋大米、两盒枣泥千层糕和一个月的中药。兄弟俩问了许子鹤很多次,他都说自己那天从早到晚六节课,一整天没有出过上海大学的校门。
转眼进入风云变幻的1927年。
2月19日,上海总工会趁北伐军占领杭州,先头部队到达嘉兴之际,颁布罢工令,参与罢工人数达到了三十六万。罢工到22日演变成了第二次武装起义。上海军阀勾结公共租界工部局势力,对工人进行血腥镇压。起义再次失败。
上海工人没有就此屈服,一直寻找时机东山再起。
时间到了3月21日,北伐军占领苏州,先锋部队进入上海龙华。万马合围,兵临城下,驻沪军阀军心动摇,租界武装也惶惶不可终日,上海工人、学生和市民再次看到革命成功的希望,情绪空前高涨。
当日上午九时,上海工人发动第三次武装起义。中共中央军委书记兼江浙区军委书记周恩来任总指挥,并与江浙区委负责人罗亦农、赵世炎以及上海总工会委员长汪寿华一起组成指挥部。
第三次上海武装起义绝不能失败,这是当时中共的底线。因此,对第三次武装起义的准备慎之又慎,区委组织了五千人的纠察队,聘请了几位专家秘密进行政治、军事训练,许子鹤就是政治训练的教员。
三月初以来,按照区委安排,许子鹤每天晚上穿梭于沪西、虹口、闸北和吴淞几个区,为准备参加起义的工人们上政治课,每次来回都有武丕洲和另一位扮成黄包车师傅的工人接送掩护。
3月19日凌晨,刚给虹口区工人纠察队上完三个多小时培训课的许子鹤和另外两人在经过舟山路时,遇到了上海警备司令部的便衣侦缉队。手持短枪的侦缉队员不容分说,就把三人押至虹口一chu警务所审讯。
许子鹤和武丕洲十分镇定,没有经验的黄包车师傅则满额头汗珠。
侦缉队长察觉到黄包车夫的慌张,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啪啪就是两个耳光,大声呵斥:“瞧侬个熊样,就知道心里有鬼,快交代!”
黄包车师傅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
许子鹤走上前去,不紧不慢地说:“Unfounded(多虑)!Unfounded!他一个拉黄包车的,拉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跑了几条街的路,能不出汗吗?!”
“为什么我们队长一问话,汗就更多?”一位侦缉队员瞧出了破绽。
“Donotbeastorminateapot(不必大惊小怪)!你把人弄到这里,没有三两个钟头过不了关,他一个靠腿吃饭的,现在腿不能跑,车钱自然也就泡汤了,能不急吗?他是我雇来的,要打就打我!”许子鹤果断应答。
武丕洲很是纳闷,许子鹤嘴里怎么突然冒出了洋文,这是原来没有过的事儿。尽管不清楚许子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武丕洲心里思忖,许子鹤一反常态,肯定是在随机应变地上演一出好戏。
侦缉队长看出来许子鹤不好对付,没有接着再问他,而是朝着武丕洲,甩出一句话:“干什么的?”
没等武丕洲反应过来,许子鹤抢在前面笑嘻嘻地说:“Two-face(双面人)!平常当帮忙的伙计用,遇到麻烦时也替我挡挡险。”
武丕洲是个机灵的人,许子鹤的话音刚一落,他就摇身一变当起了配角,先抬了一下头,接着晃了一下身板,显现出彪悍强壮的样子。
次次都是许子鹤抢先答话,矛盾的焦点被他引到了自己身上。
“上海共产党吧,深更半夜出来联络暴动?”侦缉队长看见许子鹤西装革履,知道是有点身份的人,自然不能贸然动手。于是,他强压怒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手指向许子鹤开始问话。侦缉队长说这话是有缘由的,近期,上海警备司令毕庶澄已经嗅探到工人准备第三次武装起义的风声,在沪上各区增派密探加强了戒备。
“Thatismydream(那可是我的梦想)!但我想加入,人家共产党回话不要!”许子鹤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侦缉队长一下子从板凳上跳了起来,顿时暴跳如雷:“假洋鬼子,给我耍嘴皮子不是,来,让这小子收敛收敛!”
两个队员解下腰间的皮带,挥舞着冲了上去。
许子鹤立刻变了脸色,手指侦缉队长,一声呵斥:“bodacious(胆大包天)!你敢动老子一根毫毛,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许子鹤的愤怒起了作用,侦缉队长的气焰顿时被压了下去。
“别人你们动手没问题,对他你们无论如何动不得啊!”武丕洲见许子鹤在侦缉队长面前毫无怯意,知道许子鹤心里已经有了对策,便见机行事地撂出了这么一句话。
侦缉队长一把抓住了武丕洲的衣领,用枪口顶住了他的额头:“说,他是什么来头,敢在老子这里充大头耍威风?”
武丕洲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答。
刚才还慢条斯理的许子鹤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呼啦一下冲了上来,抓住侦缉队长的手腕,使劲往里一别,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额头,随即厉声说道:“Kid(小子)!有胆你就开枪!”
满屋子的人一下子傻了,没有料到文质彬彬之人竟有如此胆量。
几名侦缉队员正要往许子鹤身上扑来,却被他们的队长一嗓子喝住:“慢!”
侦缉队长把枪口紧紧压在了许子鹤的太阳穴上,他想吓退许子鹤。许子鹤面色不改,呼女干均匀,泰然自若。
是个不要命的主儿,侦缉队长软了下来。
“请问是哪路神仙?”
“想当神仙,我没那本事!只能做个British!British!”
“什么意思?”
“本人大英帝国公民,在中国教教书混碗饭吃!”
许子鹤的话音一落,武丕洲和拉车的工人师傅差一点笑出声来,活脱脱一个中国广东人,怎么忽然间变成了英国佬。
“给何人教书?”原来是个英国人,侦缉队长始料未及,但他并不相信许子鹤的话,于是继续盘问。
“我的学生是个无名小卒,但付教书钱的人却有头有脸。”
“谁?”
“GeneralChangxiangXiong,用你们汉语讲,叫熊昌襄将军。”
三个字从许子鹤口中一出,侦缉队长握枪的手顿时抖个不停。
熊昌襄是上海警备司令毕庶澄的副官,原是浦东一名屠宰店的小刀手,打打杀杀几十年后,成了上海滩声名显赫的流氓恶棍。毕庶澄来到上海后,迷恋上了素有“花园大总统”美名的富春楼名妓老六,军政要务主要由熟悉上海滩的熊昌襄打理。熊昌襄父母双亡,从小由一个本本分分的瘸腿姐姐带大,他姐姐的女儿刘舒静在上海大学读书,思想上倾向共产主义。上大党小组为保护许子鹤夜间外出活动,通过学生会做通了姑娘的工作,让她对外就说许子鹤定期到家里为她补习英文。
狡猾的侦缉队长生怕其中有诈,便让一帮人看押好许子鹤三人,自己则溜到隔壁房间挂起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熊昌襄一阵恶骂声,说他宝贝外甥女准备留洋,正跟着一位先生学洋文,谁敢动洋文老师一根指头,他就用杀猪刀给谁开膛破肚。
侦缉队长悻悻回来后,当着一帮手下的面,左右齐动手,连扇了自个儿四个耳光。
“爷,不,不,先生,小子狗眼不识泰山!小子狗眼不识泰山!”
“Bastard(混蛋)!这样就算完事?”许子鹤不依不饶。
“先生,您说怎样惩罚,小子都认!”
“惩罚倒没有,但你得发一张特别通行证,否则再出现这样的情况,熊昌襄外甥女的课我就没法教了!”
“先生宽宏大量,先生宽宏大量,明天小子置办好通行证,呈送到府上。”
“No!No!明天下午我派他到这里来取。”许子鹤看着武丕洲说了一句话,话音一落,抬腿就向门外走去。
侦缉队一帮人列队敬礼,直到许子鹤三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后来,许子鹤不但自己畅通无阻,还用这张通行证多次帮助起义人员运送武器弹药。
3月21日上午九时,经过精心准备的上海第三次武装起义正式开始。中午十二时起,在周恩来等人的领导下,上海八十万工人开始罢工,学生开始罢课,商人开始罢市。
总罢工全面展开后,旋即转入武装起义。
工人纠察队是武装起义的先锋,依照计划攻打各警署和兵营。起义前几天,铁路工人中断了上海的铁路运输,使北洋军阀驻沪警备司令毕庶澄部三千余人和当地警察两千余人chu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起义工人率先攻下市电话局、电报局,旋即占领了警察局和兵营。在起义过程中,上海市民和学生积极支援,为起义工人赶制食品、修筑工事、救护伤员。当晚,南市、沪东、沪西、浦东、虹口、吴淞六个区相继被各路起义武装占领,只剩下了敌人兵力部署较强的闸北区。
许子鹤一再请缨和工人们一起到前线参加作战,但未得到组织批准。上级答复他的理由很简单,说是有更重要的工作交办,实际上是保护他这个党内极为稀缺的人才。不能亲临前线,许子鹤就率领学生游行和支援战斗,到22日下午,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
傍晚时分,江浙区委忽然派人找到许子鹤,让他立刻赶往闸北区。
闸北地区的军阀部队已经被起义的工人武装分割包围,为了减少人员伤亡,区委决定调派足智多谋的许子鹤去做军阀守军的分化瓦解工作。
未带一枪一弹的许子鹤只身一人走进了敌人的前沿指挥部。
刚踏入大门,西装革履的许子鹤就被团团围住,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许子鹤正欲说话,只见满脸横肉的熊昌襄从里间走了出来。
“许先生,看在你是我外甥女先生的面子上,我劝你还是赶快回去,一介书生还是好好教你的书,不要搅和你不该搅和的事。”
“熊将军,上海滩已经被搅和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的书教不成了,来这里凑凑热闹。”
“就凭那帮瘪三们的几条破枪,还想进攻我闸北,我看他们是吃了豹子胆了,看我老熊如何收拾他们。给你一分钟时间想一想,头回去还能捡条命,时间一过,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熊将军,既然来了,就想和你聊聊。不聊就走,不是我许子鹤的风格。”
许子鹤的话刚说完,熊昌襄脸上的一丝谦恭顿时一扫而光,从腰间拔出一把剔骨用的尖刀,咣当一声扔在地上,头走进了里间。
一个脸上留着道长长刀疤的彪形大汉从地上捡起尖刀,眼都不眨,扑哧一下就把刀扎进了许子鹤的大腿。
许子鹤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没有喊也没有叫。片刻之后,又直起了身子。
半分钟过去了,许子鹤脚上的白色皮鞋被鲜血染红。
两分钟过去了,鲜血流到地面上,一点一点向四周扩散。
持刀的卫兵惊呆了,屋子里十几个端枪的士兵都惊恐地望着眼前的这条汉子。
三分钟后,熊昌襄走了出来。
“熊将军,两军对垒,不杀来使,讲究!”许子鹤首先开口说话。
“现在不杀,不等于过会儿不杀!有屁快放,老子没有那么多时间!”
“熊将军,我这次来,不是为我个人,也不是为外边围你们的人,而是为您和您的一帮弟兄。南市、沪东、沪西、浦东、虹口、吴淞六个区已经被他们攻下了,难道闸北还能保得住?!况且闸北还被他们分割成了三块,三块之间又孤立无援。”
“你个秀才懂个屁,据我所知,他们也就几十条破枪,抵不上老子手里家伙的零头,让他们打打试试?!”
“熊将军,看来你的情报出了问题。我来之前,亲眼看见他们从虹口运来了两卡车的枪支,还有几十辆黄包车的弹药,与你相比谁多谁少,我不清楚。”
许子鹤的这番话,是他来之前预先琢磨好的。围攻熊昌襄所在区域的工人武装不到一百支步枪,其余的都是大刀、斧头和长矛。
“诈我不是?老子一枪崩了你!”
“围你的人诈你没诈你,我不清楚,但我保证,我没有诈熊将军。要是你不信,要杀要剐,随将军的便!”
许子鹤说话不紧不慢,熊昌襄一时没了主意。
“熊将军,我这里有一封信,你看完之后,给我回个话,放我走,我就走,不放我走,再响枪也不迟!”
熊昌襄接过了信。
“舅舅,我是舒静,上海那帮工人用枪逼着许先生去见您,您千万别欺负他呀!许先生是个好人,他一直是只管教书,从来不问政治的。这一次,他只是不想看到你们和他们打起来、成堆成堆的人非死即伤罢了!围闸北的那帮工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他们手里有刀,更多的是枪,而且个个都不怕死,嘴里喊着说如果守军不投降,今晚就让你们个个见阎王!舅舅,您打拼半辈子不容易,我不希望妈妈没有弟弟,舒静没有舅舅!没有您,我们可怎么活……”
信是许子鹤草拟,刘舒静誊写的。
熊昌襄读信的时候,四面八方传来了排山倒海的呼喊声。
“缴枪不杀,熊昌襄!”
“缴枪不杀,熊昌襄!”
“缴枪不杀,熊昌襄!”
熊昌襄示意卫兵给许子鹤简单包扎伤口,自己背对着众人沉默不语。
半个小时后,熊昌襄决定放弃抵抗。
22日晚,工人纠察队攻占上海北站,消灭了闸北另外两个据点负隅顽抗的守军。三百多位工人在武装起义中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负伤人数多达一千余人。
上海工人武装起义胜利后,国民革命军东路前敌总指挥白崇禧进驻龙华,接收督办公署,就任上海警备司令。
当天夜里,上海市民代表会议召开,宣布上海特别市临时政府成立,推选钮永建等十九人担任临时市政府委员,其中共产党员九人,工人代表一人,国民党左派、右派及资产阶级代表共九人。次日,白崇禧、钮永建、汪寿华、杨杏佛、王晓籁五人当选临时政府常委。
夜深了,许子鹤没有休息,而是在叶瑛的搀扶下,拖着伤腿来到大街上,和人山人海的群众一起欢呼庆祝。他要亲眼目睹上海的新生,目睹军阀割据时代的灭亡!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此时的许子鹤,内心激昂澎湃,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盼这一天盼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