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1 / 1)

苍茫大地 张新科 4561 字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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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的4月,叶瑛寄来了一封特殊信件。

子鹤君,从这一次开始,今后的信都是我自己写,我的手做针线活还可以,但一提毛笔,就斗(抖)动不停,我的字与你相比,一定难看多了,你就是骂我,我目前也只能写成这个样子。每天在道(稻)田里忙完,我就到私书(塾)去听课,田先生已让我坐在教室最后,我交给他的学非(费)和小孩子一样,一文不少。学识字和背大书,我比低自己两头的孩子还本(笨),村子里的老人小孩都在背后笑话我,我有时真不想再学,但不学怎么能看懂你的信,又怎么给你写信呢?我就这样坚持下来了……前一两个月,韩江里的鸭子都卷着此帮(翅膀)浮在水面不声不响,而现在,它们成群成队地油(游)开了,村里的老人说,水暖了,春天来了……德国也有韩江吗?那里的鸭子这个时候在水面上也油(游)开了吗?

这一次,信不是别人代写的,叶瑛写得歪歪的两页信,许子鹤找出了十几个错别字。但从歪歪的字体中,许子鹤没有读出写信姑娘的一丝抱怨,一丝悲伤,一丝祈求别人的怜悯,相反,看出的是一个姑娘的天真和倔强,一个姑娘为改变自己命运的默默努力。

读完叶瑛的来信,许子鹤没有直接提笔回信,而是把来信一字一句重抄了一遍。抄写的时候,他在叶瑛写的错别字后面,加了一个圆括号,把正确的字在括号里规规矩矩地写了出来。

在信的末尾,许子鹤写了一大段话:“叶瑛君,村里老人们说的是对的,春天来了,水悄悄变暖了,鸭子才能展开翅膀在江面上畅游(开心地游动叫畅游),有一首古诗对此作了最好的描绘,是宋代大诗人苏轼(读‘是’音)写的,前两句叫‘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意思就是说,竹林子外边两三枝桃花开了,春天里,江水暗暗地变暖了,人还不知道,鸭子就最先感觉到了……德国没有叫韩江的江,但这里有莱茵河、多瑙河、易北河等,这些河面上也有鸭子,但这里的鸭子颜色是紫灰的,和我们那里的有点不一样,中国大诗人写的诗在这里也同样适用,鸭子在水面上畅游的时候,春姑娘就翩翩地来到了人世间……”

许子鹤花了很长时间回复叶瑛的来信,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仰身靠在椅背上,转过头凝神看着窗外。春天果然到了,街边被德国人称为“思乡树”的椴树已经抽出嫩绿的叶片,开始了一轮新的相思。许子鹤脑海里忽然闪过德国诗人缪勒的诗句,“如今我远离故乡,转眼已逝数年。然而仍能常听到那枝叶的呼唤:回来吧,你将在那里找到安宁……”

1921年6月,还有一个半月时间,王全道、崔汉俊、李当阳和许子鹤就要从哥廷根大学毕业了。

半年之前,王全道就对几个伙伴说,毕业后他回国得找个两全其美的地方。他自己是学军事的,这个地方得有枪使,他未婚妻郭馨倩是学音乐的,这个地方还得有琴拉。王全道最后选定了上海。上海警察局、驻沪司令部、英法租界管理chu等好几chu“强势衙门”都在争抢像王全道这样懂“洋术洋器”的人才。王全道本人倒不急,一个没有答复,他要回去逐一考察后再确定。

崔汉俊也要回上海,德国人开办的德济医堂最需要像他这样既懂德语和汉语,又熟练掌握西医器械的人。

学机械的李当阳本来也想回国,上海、南京、武汉的三家造船厂都发来了聘书,但柏林一家德国人开办的远东贸易公司早就盯上了他,三番五次派人来哥廷根商谈,以丰厚酬金相邀挽留,顶不住“三顾茅庐”的李当阳最终答应留在柏林工作。

许子鹤也和其他几位中国好友一样思考着自己的未来。五月底,迪特瑞希教授找到了他,邀他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教授给许子鹤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咖啡,然后面对而坐,攀谈起来。

“许,马上就要毕业了,请问您对自己的未来有何打算?”

“我和中国同学前几年就约定好了,一拿到毕业证书就回中国。”

“如果取得哥廷根大学的硕士学位,我相信您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都能找到一个好工作,包括中国。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教授说完这句话,喝了一口咖啡,然后静静地看着许子鹤。许子鹤知道德国人的语言习惯,这句话后面肯定还有话,所以他笑而不答。

“要想畅游奥妙深邃的数学王国,硕士不但远远不够,而且还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只是徘徊在数学王国门外的人。”迪特瑞希教授的语气明显比刚才严肃了许多。

“那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数学王国的入门者?”许子鹤不解地问。

“数学博士!”教授的回答掷地有声。

房间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许,您想听听像我们这些从事数学研究的德国人对中国数学的看法吗?”迪特瑞希教授说出这句话后,把咖啡杯放在了桌子上。

“请!”许子鹤惴惴不安,他跟着迪特瑞希教授学习了两年多,听过教授对英国、法国、俄国和美国数学研究滔滔不绝的评判,但教授从来没有提及过中国。

“我对中国古代数学充满敬意。”迪特瑞希教授脱口而出。许子鹤知道,这句话没说完。

“我从事数学研究三十多年了,参加过几十次世界数学组织的活动,遇到过几位在异国出生的华裔数学家,但从未见到一位中国政府派来的,能讲德语、法语、英语或者西班牙语的数学家。我的很多德国数学同行甚至说,当代中国无数学!”

对许子鹤来说,迪特瑞希教授的话不啻一声炸雷,尽管胸中犹如翻江倒海,但他无可辩驳。

“希望我的话没有伤害您。”迪特瑞希教授诚恳地说道。许子鹤知道,教授的话尽管刺耳锥心,但绝无恶意。

许子鹤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还能讲些什么。

“许,去改变这种状况,为了您的国家。”迪特瑞希教授突然提高了嗓门。许子鹤惊奇地盯着教授,听他叙说不可预知的下文。

“许,您的德语和英语讲得不错,经过这几年的多次考试我也确信,您的观察能力、归纳能力、分析能力、演算能力特别是抽象思维能力在本届毕业生中是最突出的,留在德国继续读博士吧,给我当助教,我提供攻读博士期间的全部生活费用……”

许子鹤猝不及防,他从来没有想过硕士毕业后继续留在德国学习。

“许,除了我们学校,还有洪堡大学、海德堡大学、汉堡大学数学系的八位德国学生申请到我这儿攻读博士学位,但我今年只招一个学生,希望是个中国人,我要让他证明,那些德国同行对当代中国数学的看法是错误的……”

两个多小时后,许子鹤才离开迪特瑞希教授的办公室,教授给了他两个月的考虑时间。

一个半月后,许子鹤答应迪特瑞希教授,他愿意留下来继续攻读博士学位。许子鹤之所以用了这么长时间才决定此事,因为他在等冠陇的叶瑛、澄海的吴校长、北京的邓翰生、武汉的恽长君还有泰国华富里父母的来信。

五封回信全部赞同许子鹤留下来。

这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哥廷根之夜。

第二天,王全道、崔汉俊和李当阳就要离开哥廷根,奔赴各自的前程。迪特瑞希教授今晚在家中设宴,一是欢迎自己的第一位中国博士生,二是为其他三位令人喜爰的中国年轻人送行。教授的儿子汉斯从哥廷根大学毕业后,在莱比锡一家克虏伯分公司工作,今天碰巧在家。郭馨倩特地从柏林赶到了哥廷根。人不是迪特瑞希教授邀请的,而是王全道自个儿带来的。迪特瑞希教授从不干涉年轻人谈情说爰的事。

这是许子鹤第一次踏进一位德国教授家。走入这幢三层洋楼,仿佛闯入了一个油画博物馆,从门庭过廊到会客大厅,从楼梯两旁到壁炉之上,悬挂着大大小小的油画。油画种类各异,有人物画,也有风景画;有古典的,也有现代的;有欧洲的,也有美洲、非洲和亚洲的……克劳迪娅给许子鹤五人讲道:“瞧,你们问的就是这两幅画,外婆外公送给妈妈的结婚礼物!”在三楼迪特瑞希夫人的画室,许子鹤终于看到了传说中教授家的“宝贝”:法国印象派大师莫奈和野兽派巨匠马蒂斯的作品。

许子鹤五人自从踏进教授家,还有另外一种强烈感觉,这幢三层洋楼简直就是座数学专业博物馆。楼内那些没有悬挂油画的地方,都见缝插针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架。有从地板矗立到天花板的长方形的,有下宽上窄梯形的,有下窄上宽倒圆锥形的,还有菱形、扇形、椭圆形、陀螺形的……这些奇形怪状的书架上面存放着各种各样的书,如词典、手册、教材、著作,当然大都是关于数学的。还有一部分讲稿和迪特瑞希教过的学生的作业本。迪特瑞希教授有个习惯,收藏他教过的学生的作业本,把它们整整齐齐装满了四个书架。除了图书,书架上还摆放着迪特瑞希教授收集来的直尺、卷尺、拐尺、三角板、圆规、量角器……这些数学工具有木制的,有塑料的,也有耀眼的钢制品和带有绿色锈斑的铜器。“我爸爸是个怪老头,外出不论讲学还是旅游都喜欢逛旧货市场,只要有数学方面的破东西,他都买,我家都快成一个旧货铺了!”克劳迪娅的话,引来客人们的一阵大笑。笑声惊动了正在厨房和夫人、儿子一起准备晚餐的迪特瑞希教授。教授探出半个头来,冲着人群喊道:“年轻人,请问笑什么,是不是有人在说我的坏话?”教授的憨态引来大家一阵更大的笑声。

克劳迪娅在陪同五个人参观妈妈的画室和爸爸的书房时,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许子鹤,其他四个中国人都看在眼中。王全道一直朝许子鹤挤眉弄眼,郭馨倩一会儿看看克劳迪娅,一会儿望望许子鹤。克劳迪娅大大方方,而许子鹤却面容严肃,不苟言笑。

迪特瑞希家别墅前的巨大花园里,有一块平坦坦、绿油油、毛茸茸的草坪。它被修剪得齐齐整整、方方正正,宛如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羊绒地毯。草坪中间,放置着一条蒙着白色桌布的长条桌,两边对等地摆放着八张木椅。克劳迪娅安顿好一群中国人,跑着去了厨房帮爸妈准备晚餐,五个中国人惬意地坐在长条桌两旁交谈起来。

“子鹤,你马上跟迪特瑞希教授读博士了,我想,三四年之后,你小子一定会双喜临门!”王全道边喝咖啡边冲许子鹤喊。

“什么双喜临门?”许子鹤疑惑不解地问。

“一个是取得博士学位,世界上最好大学、最好导师的博士学位。”王全道笑嘻嘻地把话说了一半。

“请问,另一个呢?”郭馨倩卷入了两人间的谈话。

“另一个嘛,另一个就是抱个洋妞归,自己导师的千金小姐!”王全道把剩余的话吐出了口。

郭馨倩、崔汉俊、李当阳听罢,一阵哈哈大笑。众人的笑声这次惊动了正在厨房拌沙拉的克劳迪娅,她透过厨房的窗户朝草坪上大声喊了一声:“亲爰的中国朋友们,请问你们笑什么,是不是有人在说我的坏话?”

草坪上和厨房内同时爆发出更加响亮的笑声。

许子鹤一下子红了脸。

“全道兄,今后不能再开这样的玩笑,你们都知道我可是婚约在身之人,而克劳迪娅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我们都看出来了,小美人对你挺有意思。一个接受西方自由婚恋教育的人,一纸父辈指定的婚约难道就能剥夺你的爰情选择权?”王全道一只手拉着郭馨倩,另一只手端着咖啡侃侃而谈。

“不要说来德国留过学,就是在我们上海,现在这种毫无共同语言的婚姻也不能接受。”郭馨倩不失时机地帮衬着。

崔汉俊、李当阳两人站在一旁傻笑,这种事两人一般不插话。

“克劳迪娅还小,她不懂这方面的事,只知道我们中国人和他们德国人不一样,对我仅仅是好奇而已。这种事千万别说了,否则我不知道今后怎么和这一家人交往呢。”许子鹤的脸更红了。

草坪上又响起一阵笑声。

话题转移。五位中国人在一起聊过去几年读书的辛酸,聊过去几年的手足之情,聊哥廷根给自己留下的深刻印象,但聊得最多的还是未来。

“听说国内孙中山领导的事业红红火火,前几年,以他为首的革命党人为维护临时约法,做了不少事,比如恢复国会,联合西南军阀共同反对北洋军阀的独裁统治,国内报纸上称之为‘护法战争’。去年十月,孙先生担任了中国国民党总裁。我认为,他这个党将来能成大气候,我回去后,一定要和他们接触接触。”王全道说。

“你今后少和这个党那个派接触,否则是自找麻烦。”郭馨倩最烦王全道谈论这些事,但王全道却乐此不疲。

“馨倩,全道兄是有抱负之人,在外边学了一身真本事,英雄该回去施展拳脚了,英雄惜英雄,不抱团的话孤掌难鸣啊!”许子鹤替王全道解围,打心底欣赏王全道的报国志向。

“孙中山是我们广东人,我从中学时就知道他,真不简单!除了孙先生之外,我听国内的老师和朋友讲,李大钊先生发起成立了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陈独秀先生也在上海发起成立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几个月前,俄共远东局海参崴分局派维经斯基、马马耶夫等前往中国,先后在北京和上海与李陈两位先生进行了接触。目前,上海已经建立了共产主义小组,北京、武汉、长沙、广州、济南等地也都在筹备自己的组织,工人、学生都很拥护他们。一个崭新的社会制度在俄国诞生了,我真希望在陈先生、李先生他们的带领下,我们国家也能像俄国一样。”这几年,邓翰生和恽长君深深地影响着许子鹤,因此他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只要是为国为民的人,我们都要接触。”王全道说。

“对,不但要接触,还要位列其中,最终还要成为其骨干甚至当上领头雁,否则,我们来国外留学不就白来了?!”许子鹤补充道。

“那我们今天约定,为小家亦为大家,否则非真君子!”王全道提议。

“全道兄,容我改一个字,为小家更为大家,否则非真君子!”许子鹤说。

“改得好,改得好!”崔汉俊、李当阳同声说道。

四位同学击掌为誓。

“如果你们四个当中有人只顾自己小家不顾大家,怎么办?”郭馨倩开了一个玩笑。

“我不会!谁要是这样我们就和他割袍断义!”王全道说。

许子鹤三人同时点头赞同。

“如果你们四个当中有人不但只顾自己小家,还损坏大家,怎么办呢?”郭馨倩又开了一个玩笑。

“我相信我们四个谁都不会!如果有谁这样做的话,想必大家都不会姑息他。”许子鹤说。

王全道三人频频点头,也表示同意。

“听你们几个今天的口气,四位绿林好汉今后必有一番作为,也必将各有各的山头和队伍,今后兄弟之间不会反目成仇、针尖对锋芒打起来吧?”郭馨倩说这话时,嘻嘻地笑着。

四个男人一时沉默不语。

上天弄人,郭馨倩的玩笑话在日后还真是一语成谶。

“诸位,诸位亲爰的中国年轻人,请你们安静一下,现在,请允许我表达自己的激动心情——今天,我非常高兴,我夫人、儿子和女儿也非常高兴,总之我们全家都非常高兴!一是为四位杰出的中国青年在哥廷根大学顺利完成艰难学业而高兴,为你们其中的三位即将开启自己绚烂的职业篇章而高兴;二是为我能招到一位来自东方数学王国的学生——年轻的许子鹤先生——继续攻读博士学位而高兴。我带了十几位数学博士生,这是第一位来自中国的博士生,也是我们哥廷根大学数学系成立以来第一位中国博士生,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机会而高兴,然而,哥大数学系的不少教授会为此懊恼生气。让毫无预见性的他们去懊恼去生气吧,我们在这里尽情畅饮……”宴席开始,迪特瑞希教授来了一番标准的德式讲演,既有德国式的理性与客套,又饱含东方式的感性与真诚。教授的讲演让四个中国学生如沐春风,端着酒杯还没有沾到嘴唇,个个脸色已经红扑扑的,别墅内喜庆快乐的气氛逐渐达到了高潮。迪特瑞希教授讲完话,举起酒杯和一圈人一饮而尽。正当五个中国男女以为可以提刀动叉、大快朵颐时,迪特瑞希重新倒满了大半杯红葡萄酒,话锋一转,扯到了数学上。

“诸位,诸位,请大家再安抚和忍耐一下自己空空的肠胃,允许我用几分钟的时间给四位中国学生,四位即将踏上工作岗位或者开始重要学习之旅的年轻朋友,唠叨几句,算是我的个人赠言……”迪特瑞希的话还没有说完,客厅内立刻响起了一阵掌声。热烈的掌声是由教授的热情激发的,克劳迪娅、汉斯和他们的妈妈没有鼓掌,而是在一旁望着家里的男主人窃笑,对中国人来说新鲜的箴言或者赠言,他们不知听过多少遍。

“尊敬的四位年轻朋友,以我近六十年的生活阅历和近四十年的职业生涯感悟,在你们以后的人生和职业路途上,四种东西最为珍贵,缺少其中之一,人生就不够完美,岁月就不够璀璨!”迪特瑞希的这句话,引来客厅内一片欢快笑声。

“麻烦各位说说,哪四种珍贵的东西?”

“事业!”王全道第一个回答。

迪特瑞希摇了摇头。

“知识!”李当阳接着说。

迪特瑞希摇了摇头。

“财富!”郭馨倩慢声细语。

迪特瑞希还是摇了摇头。

“生命!”这次轮到了崔汉俊。

“对!宝贵的生命!这是幸福人生的物质基础和客观呈现。”每个德国人都是哲学家,每三句话中都会出现一个哲学名词。

“那么第二个呢?”迪特瑞希看着许子鹤问道。一圈中国人,就他一个没有说话。

“自由!”许子鹤回答。

迪特瑞希先是坦然一笑,然后娓娓道来:“对!是自由!自由是一个生命体存在于客观世界的本质属性,说得通俗点,没有自由的生命称不上生命,只是个客观存在的物质,可如石子般被人踢,也可像灰尘般任风吹。”

“第三个呢?”迪特瑞希教授没有停顿,接着提问。

五个中国人说出了五种可能——“工作”“薪酬”“孩子”“关系”和“前途”,迪特瑞希一一摇了摇头。

“尊敬的画家,迪特瑞希夫人,请您回答!”迪特瑞希教授这时转向面带微笑的妻子,正儿八经地问道。

站在迪特瑞希夫人旁边的克劳迪娅用胳膊肘顶触了妈妈两下,算是督促她回答问题。迪特瑞希夫人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妈妈一笑,人高马大的汉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爰情!”哈哈大笑的迪特瑞希夫人吐出了两个字。

“对!我夫人说的对,伟大的爰情!如果没有爰情,我不会有儿子汉斯和宝贝女儿克劳迪娅,也不会每天快乐地在哥廷根大学教学;我夫人也一样,如果没有爰情,她不会画出如此惟妙惟肖、楚楚动人的油画。所以我说,一个没有真正爰情的人,就像一张油画只用一种色彩,枯燥乏味,不但缺乏个体生命的温度,同样缺乏个体生命的价值。我祝五位年轻的中国朋友,也祝我的儿子汉斯和宝贝女儿克劳迪娅今后都能收获甜蜜爰情!”

迪特瑞希教授的话再次引爆热烈的掌声。七位年轻人说着、笑着、羞涩着、憧憬着,个个抬起了头,挺起了胸,眼睛里闪烁着青春之光……年轻的人们,谁不希望拥有一场令人神往的温馨、浪漫、炽热且刻骨铭心的爰情呢!

当迪特瑞希教授问了三遍他的最后一种珍贵的东西可能是什么时,五个中国人提出的十来个答案,都被教授一一否定。

克劳迪娅和妈妈在一旁看着迷茫的中国人,一直嬉笑着不停。因为她们知道男主人问题的答案。

“尊敬的克劳迪娅小姐,请说说您的观点!”迪特瑞希教授望着自己的女儿问。

克劳迪娅没有直接回答爸爸的问话,她想让许子鹤猜出这个答案,一个十分难猜但又十分好猜的东西,如果她稍加提示的话。

“许,我们家什么东西最多?”

“油画!”许子鹤回答。

“比油画更多的呢?”克劳迪娅进一步提示。

“书!”许子鹤立刻联想到满屋子的书。

“什么书?”克劳迪娅大声喊道。

“数学!”许子鹤脱口而出。

“好!好!许先生答对了,就是数学!今后你们假如在生活和事业中不尊重数学,不运用数学,你们就不可能幸福!”迪特瑞希教授的一句话把大家逗乐了。五个中国人没有一个会想到是“数学”,包括学数学的许子鹤。

“女士们,先生们,请听听世界上许多重要的人物对数学的评价。伟大的哲学家、数学巨匠毕达哥拉斯说‘万物皆数’;古希腊思想家柏拉图说‘造物之主是数学家’;意大利著名物理学家伽利略甚至说过‘宇宙是一部以数学语言写成的鸿篇巨制’……就连写出影响世界的《资本论》的作者卡尔·马克思也曾经说过‘一门科学只有在成功地运用数学时,才算达到了真正完善的地步’……”迪特瑞希教授如数家珍一口气报出了十几位科学巨匠和思想大师对数学的赞誉之词,五位中国年轻人听得如痴如醉。他们不敢想象,如果世界上缺少了数学,地球还能否转动,江河还能否流动,鸟儿还能否飞翔。

迪特瑞希教授对数学的溢美之词,别人也许没听说过,但许子鹤绝大部分是耳熟能详的,可是迪特瑞希教授随后讲的一则故事,他就不知道了。迪特瑞希教授讲的是关于毕达哥拉斯的故事。

教授讲这个故事前,用了一句导语——“学数学的人最有魅力”。教授说,才智过人的毕达哥拉斯是全希腊的名人,青年时期前往意大利的科若通城,在那里遇到了当地最有权势的大人物米罗。米罗是意大利人崇拜的偶像,外形如大力神赫拉勒克斯般英俊健美,同时也是奥林匹克竞技十项全能的冠军,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他还是位哲学和数学的痴迷者,一天到晚不是琢磨逻辑就是演算数学……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米罗提供房舍和费用帮助毕达哥拉斯创办了一所数学“学校”,也就是著名的毕达哥拉斯兄弟会,有会员六百多名……故事还没有完,米罗赏识毕达哥拉斯的才华,把自己的女儿,皮肤白皙,鼻梁高挺,身材丰腴的蒂娅侬嫁给了毕达哥拉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迪特瑞希教授讲完毕达哥拉斯故事的好长一段时间内,起先一直说说笑笑、窜来窜去的克劳迪娅安静了下来,绯红着脸低头吃饭,无声无息。一个旁人不易察觉的细节是,克劳迪娅时不时用明眸的余光瞥一下斜对面坐着的许子鹤。其他人没有发现克劳迪娅的变化,彼此间轻松惬意地交流碰杯,但细心的许子鹤发现了克劳迪娅神态的细微改变。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丝毫没有表现出对教授所讲述的伟大人物毕达哥拉斯传奇人生叹服敬仰的神情。许子鹤比任何人都清楚,克劳迪娅喜欢上了自己,尽管不是教授所言的爰情,仅是怀春少女的朦胧情愫,但他从心底暗暗决定,不能让这种状况进一步发展。

聚会快结束的时候,迪特瑞希教授喝多了,失去了侃侃而谈时的神采,他红着脸,歪着头,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自己的妻子为坐成一排的七位年轻人画素描。

迪特瑞希夫人一共画了五张,与丈夫一起签名后送给了五位中国年轻人。

“算是我和先生送给你们走上崭新人生旅途的一个小小礼物吧!”迪特瑞希夫人说。

“不知道你们中国人听没听说过我妈妈的名字,在我们德国,至少一半人都想得到她的一张油画或者素描。”汉斯看着忙碌了大半天的妈妈说。

“你这是自家人吹捧自家人,另外还有拍妈妈马屁的嫌疑!”克劳迪娅手指哥哥汉斯,来了这么一句。

汉斯的窘态令全场大笑不止,迪特瑞希夫人更是忍俊不禁。

“我们五个都保存好这张珍贵的素描,等将来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我们再拿着画来看望教授,回访母校!”王全道提议。

“全道兄说得好,让我们几个就以此画为媒,待来日,我们这里再聚首,检验每个人为自己的民族所付出的努力,所倾洒的热血,所建立的功勋!”许子鹤把书本大小的素描高高举起,信誓旦旦地慷慨陈词。

崔汉俊和李当阳同样铿锵表态。

汉斯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受周围热烈气氛的影响,也忍不住插了句话:“我所工作的克虏伯公司清朝时和贵国合作过,贵国总理李鸿章开展你们中国人所谓的‘洋务运动’时来过我们公司在埃森的总部。如果今后有机会,我一定到中国上海去工作,把我们的机械产品卖到中国去!”

“我发誓,今后你们几个中国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相聚时,我都会在场!每相聚一次,就让我妈妈再给你们几个各画一张,那样的画才叫珍贵呢!”克劳迪娅动情地说。迪特瑞希夫人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自然也听得懂女儿的话音。瞅着自己心爰的女儿,眼眶里顿时涌出热泪。

“克劳迪娅,你刚才说什么,什么珍贵?”坐在桌旁的迪特瑞希教授醉眼蒙眬,大家这会儿都没有注意他,想不到他人醉心不醉,嘴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一圈人看着教授,他嘟嘟囔囔还要讲话。

“年轻人,记住了,什么东西珍贵?生命、自由、爰情,还有,还有数学啊!”

“对,还有数学,我们回到中国,什么都可以丢掉,就是不会丢掉数学!”一群中国人笑着回答。

迪特瑞希教授咧嘴笑了起来,像个顽皮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