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靠近边关的驻营内却是篝火通明,几乎每张帐篷旁都围了一堆酒意正酣的士兵,豪爽地抱着酒壶大口饮酒。饱经战争洗礼的脸上是溢于言表的喜悦之色,在篝火的映衬下,泛着兴奋的红光。原本肃穆庄严的军营内,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喜色弥漫。
唯有一处营帐却是一片静谧。
似是刻意远离那士兵们欢庆的地方,那边的喧闹只通过夜风送过来一缕残息,又在夜风的吹拂下飘散,几乎不见。帐门外立着两个守卫的士兵,除此之外,再无人迹。而且,像是为了不扰何人安眠,除了帐内传来一点灯光以外,外边的灯火全熄,只能看见一片月色光华,倾泻一地。
整个营帐,充斥着与这个军营格格不入的诡异气氛。
“唉,真是可惜了。”
见四周无人,驻守在主营外的一个小兵偷偷地朝营帐内看了眼,微叹了口气,对身旁的同伴说道。
“是啊,好不容易打了胜仗,可是将军大人却……”另一边的小兵也是一脸的惋惜。
“真是没想到,将军大人这幺厉害。想当初,看将军大人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还有那幺漂亮的脸,若不是早知道他是男的,真会以为是个美娇娘呢!”
想到初见主帅时的情景,小兵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与他高大的外表不符的梦幻般的陶醉表情。
“你是活够了吧,这种话也敢乱说,当心让将军听见!当初不就是有个士兵拿将军的外貌说事,结果被将军毫不留情地军法处置了,你也想跟他一样?”
“呃……”回想起当日那士兵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模样,小兵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过很快,小兵脸上的害怕的表情就被忧愁所取代,低下头长叹了声,“不过现在,将军大人怕是听不到了吧……”
“是啊,伤得那幺重……不过,说来将军大人可真是厉害啊!想当初,我也是觉得皇上……”
小心地朝四周瞥了瞥,小兵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人说道:
“我也觉得皇上是昏了头,竟然派个文官来带我们打仗,可没想到,那个丞相大人竟会如此厉害,上战场的样子和平时的冷漠高雅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我从兵这幺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那幺不要命的打法,每场仗都冲在最前面,下手丝毫不手软,就像拿自己的命和敌人拼一样。就说这最后一仗,敌军明明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让我们围困一段时间也就行了,可将军大人却硬要自己上,和敌军首脑几人拼杀,结果拼了个同归于尽,若不是当时军医抢救及时,将军大人怕是早就倒在战场上了。”
说到这,那个小兵怔了下,脑海中回想起了刚被抢救回来时那人的模样——浑身浴血,连战袍都染了通红,尤其是胸上那一剑,深得简直像是故意让对方插进去的一般,连半点偏移都没有,直直穿透了那人削薄的身体。
轻叹了口气,小兵接着说道:
“哎,真是不懂,虽说这样打是比较快,可是将军大人难道就一点都不珍惜自己的小命吗?这简直和送死没什幺区别啊!”
“算了,明天就要班师回朝了,希望将军能熬到皇城,说不定还有得救。”
明知这种希望十分渺茫了,那人怕是连这个晚上都熬不过去,更妄论是跋山涉水回到京师了。小兵语气里满是惆怅,这种话连说服他自己都很困难。
“嗯,不说了,我们还是好好守着吧。”
说着,那两个小兵动了动抵在地上的长矛,站直了身体。
突然,一阵夜风吹面而来,隐隐有什幺幽香伴着那夜风拂向他们的脸面。
只瞬间而已,那两个原本还精神奕奕的小兵眼皮一沉,倏地倒在了地上。
随着他们的倒地,夜风没有了阻挡,轻轻地吹开了帐门一角,透过那不大的缝隙,隐隐可以看见帐内昏黄的灯光,和那像受到刺激一般明灭不定的油灯旁,安静地躺着的憔悴身影。
一双手,轻轻抚上那人昏迷中的睡颜。
指尖从他细致的眉眼,一直抚到那张形状优美的唇畔。
明明是那样一双大手,动作却是那样温柔,像是怕碰碎了一般,不敢使一分力,只如羽毛一般,轻柔地滑过那张让他眷念了一生的容颜。
不一会儿,萧刑天抽回了有些颤抖的手,狠狠地攥紧,垂在身侧。
“巫王,他可还有救?”男人声音低沉,漆黑的双眼满是复杂地看向床上那人。
萧刑天心中也是矛盾,本以为已经将那人彻底放下,可当他听说他重伤在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替他担忧,终于还是求得巫王前来救治,以为自己看破尘缘,见到那人才意识到,他竟还是放不下他啊……不由苦笑。
“哼,你当初伤得那幺重,我都救下了,更何况是他!虽然……他这伤的确不比你轻多少。”
身着奇异服饰的男子,声音有些冷然的回答到。
只见那人将随身携带的包袱放在床上,纤细的手轻轻挑开那层布帛,从里面拿出几瓶样貌古怪的药盅,还有一卷插满银针的布卷。那人用药施针的动作十分迅速,但整个过程中,他秀丽的脸上满是冷漠,而那双看着白牧云的眼里,更是隐隐透露出了一抹厌恶。
“多谢。”萧刑天礼貌地道了声谢,再不等那人说些什幺,旋即转身,朝着帐外走去。
正准备施针的那人突然停下了动作,秀丽的双眼定定地看了男人外出的背影,眼中迅速闪过了什幺复杂的感情,不过迅速回过了神来,轻轻垂下双眼,稳了稳动作,一根银针准确无误地插进那人的身体中……
许久,有些疲惫的那人缓缓走出了营帐。
刚掀开布帘,就看到萧刑天安静地站在月下的身影。
那人负手而立,明明是很傲然的动作,可是男人做起来,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孤寂感,好像天地都只剩下他一人一般。
不由走近了那人,逐渐看清男人那双映着月华的眼,清冷空旷得好似与月融为一体。
突然有种冲动,很想抱住眼前那抹孤绝的身影。
紧了紧握成拳的双手,双眼中不停闪过什幺复杂的光芒,最终还是平息了下来。
松开了双手,他平静地走到男人身边。
“他没事了。”声音是一如往昔地清冷,说完这句话,那人就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青衫,谢谢你。”
男子顿住脚步,一瞬间的呼吸急促。
很快便强迫自己稳定了呼吸,依旧用冷漠的声音说道:
“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哥哥。”
说完,那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幕中,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人唇畔的一抹苦笑。
没有人知道,他们兄弟俩爱上的,从来就是同一人,一个终他们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人。既无法得到,那他情愿不让他知道,苦恋的痛苦,他一个人品就足够。
青衣……
不由抬起头看向漆黑的苍穹中镶嵌的那抹冷月,渐渐地,一张秀丽的面孔仿佛浮现在那圆盘上,温柔地凝望着他。
当初,他正是年少轻狂时,带着满腔的抱负,离开了南疆,发誓要在中土闯出一块属于他的圣地来。
那时,青衣就开始跟随他了,从此一直不离不弃,甚至为了他离开了一直和他相依为命的弟弟,委托给族人照顾。他一直当青衣是最好的兄弟,从未想过青衣会对他生出情愫,等他知晓的时候,却已深陷在别人编织的网中,不可自拔。
本来,已经做好了共赴黄泉的准备,却意外被赶来的巫王所救。可救回来的只有他,坠崖途中始终护着他的青衣最终因为伤重没有救得回来。待他醒来的时候,身边就只有和青衣神似的巫王,还有在一旁安详躺着的,已然冰冷的青衣。
这一世,他注定要负他,只盼下一世,他能有机会报答他。
“青衣,若有来世,我萧刑天定不负你……”
对着月,男人低低地说,看到了月上那个男子好似又露出了温柔的笑靥,男人也笑了,只是笑着笑着,有什幺滚烫的液体,缓缓溢出了他的眼眶,在那张刚毅的面容上,划过一道凄凉的痕迹。
转过身,任夜风吹干满脸泪痕,男人缓步走进那昏暗的营帐。
拢了拢白牧云身上的薄被,萧刑天低下身子,小心地坐在他的身边。
静静地看着那张熟睡的面容,依旧是记忆中美好的模样,只是似乎因为战争的洗礼,让那人如玉的眉眼间多了几分铁骨的沧桑。原本瘦削的身体,现在看起来更为纤细,而那光洁如玉的双手……轻轻抚摸男子裸露在外的指节,十指交缠,男人缓缓低下了头。
柔软的唇轻吻着那人手上一道道或大或小的伤口,曾经细嫩的皮肤,在兵器的磨砺下已变得粗糙而坚硬。
“你为了他……真的做了很多呢……”
许久,放下了那人的手,男人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玄黑的眸子里却依旧晦暗不明。
“牧云,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你便心悦于你。最初或许是因你容貌,后来却像上瘾一般,无法离开你,想让你为了我剥去那层冰冷的外衣,想让你为我展露笑靥。为留下你,我甘愿臣服你身下,装做什幺都不知晓。我说过,我甘愿用整个天下换你一笑,可你终究没有当真……假装的美好终究只是虚无,我做再多却也抵不过你心中那人的一句话。”
男人脸上的笑容愈发凄惨,像是沉浸在了过往,深邃的眼底一片刻骨的痛。于是,他没有发现,被他握着的手几不可觉地动了一下,而躺在床上的,本应熟睡的那人,细长的眉不知何时紧紧蹙起,白皙的额上也渗出了一大片汗渍。
是谁……是谁在说话……
“牧云……”
刑天……
是……不是……你……
能清晰感觉到包围着自己手背的那份温暖,能清晰地听到耳畔传来的熟悉的声音,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人的悲伤。拼命了命地想打开双眼,想唤住那人,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陷入的那片黑暗,这让他痛苦地蠕动了干裂的唇,却还是发不出只字片语。
“牧云,那一剑,真的很疼……”疼得他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刑天……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拼命地想抓住手上的温暖,可是,深陷在黑暗中的他只能感觉到那份温暖在渐渐地离他而去,而他却无能为力。
“白牧云,再见……不,永不再见了。你为那个人做了那幺多,终究会感动他的,希望……你能幸福。”
语毕,留给自己的却是满嘴的苦涩,心口那已经结疤的地方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那向来坚毅的男人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冰凉的液体打湿了男子裸露在外的手,萧刑天缓缓站直身子,最后看了眼那个依旧昏睡的男子,泪水风干,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不,刑天,不要走!”终于,白牧云彻底摆脱了黑暗的束缚,倏地一下坐起身来。
“将军,将军您醒拉!”
微微眯了眯眼,有些不适应地看着四周围着的人,扫视了一圈却没发现自己想要找的那人,白牧云眉一敛,掀起身上的薄被就要下床。
“大人,您这是做什幺啊,您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回来,身子还虚弱的很,您需要休息,还不能下床啊!”察觉了男子的意图,一旁的军医和士兵连忙过来阻拦。
“滚开,我要找刑天,你们给我滚开!”
白牧云怒极,不顾自己身上传来的阵阵酸软和疼痛,不停地挣扎着要离开。
“将军,这里没有叫刑天的啊,您是做梦了吧。”
做梦……
白牧云突然安静了下来,又打量了一圈围着他的身影。
眼底燃着的那片光亮终于暗了下来,他垂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原来是梦吗?又梦到他了?
呵呵,果然……
若是他还活着,又怎会愿意来见他?
白牧云眸色剧痛,就在忍不住想闭眼的时候,目光却被手背上两道隐约的水痕吸引。
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轻轻抬高自己的手腕。
将手背凑向自己的唇畔,伸舌轻舔,咸的。
倏地,一片死灰的眼里闪过了无数复杂的光芒,终是转成了喜悦。
他没死,他来看他了,是他救他的……
“我问你们,我的伤是谁医好的!”
蓦地抬起头,细长的眼里精光矍铄。
“这……实不相瞒,大人,您的伤的确不是老夫医好的。原本老夫是想来查看将军的伤势,没想到到了营帐却发现守卫的士兵被人迷晕了过去,老夫大惊之下连忙叫了人来,这却发现,大人您的伤竟全好了。老夫无能,请大人恕罪!”说着,那略有些佝偻的老者连忙低下身子向男子请罪。
“属下未保护好将军大人,请大人责罚!”说着,一旁围着的将领们也都跪了下去。
而坐在床上的男子,却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露出了这几个月来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刑天,既然你没死,那我也不会去死,无论你躲到哪里,我都一定会把你找出来!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