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头轻蹙,睫毛微微颤动,冷清尘缓缓打开了眼帘。
入目的光亮让他不适地眯起了双眼,却在看清周围的场景时,身子一震,猛地清醒了过来。
昨夜发生的种种接连涌入脑中,冷清尘抿起了唇角,就着原先的姿势,靠着墙勉强坐直了身体。咬紧牙关,他试着动了动酸软的四肢,意外地发现并未被束缚,于是再次尝试催动体内的真气,这次却明显感觉到了一股凝滞的阻力。
在胸口发出警告的闷痛时,他停下了无谓的冲击,待呼吸平复,他面无表情地沉下了双眸。
从确知自己被俘的命运起,他就做好了面临各种状况的心理准备。睁眼之后,无论是发现自己被捆绑在药案上,泡在药罐中,还是浑身插满了器具,他都不会惊讶。然而,事实是,他除了武功被限,身体虚软以外,似乎并未受到什幺损害。
而且……转动了僵硬的脖颈,将目光移向身侧,当对上床上之人一脸复杂的表情时,他的视线微顿,心中有了确信。
自己的确还在昨夜的小屋中,甚至就和他本欲施救的那人关在一起。
细冷的凤眸里划过一道思索之意,冷清尘并未言语,默默转过了头颈,重新合上了眼眸。
见他如此,床上那人神色却是更加复杂了。
于“冷清尘”而言,短短数日间,他的人生说是彻底发生了颠覆也不为过。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回到了无极门中,而他甚至来不及体会心中的惊讶和酸涩,就被冷沧海软禁了起来。
接下来,“南海药人”、“盟主之子”、“围攻邪教”……一桩桩阴谋渐渐浮出水面,种种谎言逐一被戳穿,他十五年来认定的事实一昔之间被全盘推翻。
这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父亲”不过是个陌生人,而他存在的价值,却如豢养的家禽一般,不过是为人食用。
寻常人若是遭遇了此种变故,怕是还未被取血就要被这接连的打击逼疯。
就连生性淡薄如他,也在初时出现了短暂的心神动荡。
然而到底是天性淡漠之人,对于冷沧海或无极门,他本就无甚感觉,稍微记挂的,唯有那人十数年来的抚育之情。如今,知晓那人的所作所为,无论是为他养病续命,还是冠以他盟主之子的尊贵身份,皆是出于对药人血肉之躯的觊觎,仅剩的感怀之情也随之淡了下去。
不过知晓自己本是孤子,孑然一身,体弱多病,原是幼年便要消亡的,却是承蒙冷沧海和葛一手所救,才多出了这些年岁。这样一想,对于冷沧海,他倒也生不出什幺憎恨的情绪。
常年卧病在床的生活,让他对生死看得极淡,因而被关押起来之后,他并未如何反抗。看在旁人眼中,就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就连他自己都要这样以为了……若非在昨夜被响动惊醒时,察觉到自己心头的那一分期待的话。
事到如今,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对于玄墨,他早已不能抽身而退。
连知道身世真相时都可以维持平静的心湖,却在以为玄墨出现时,而变得汹涌澎湃。
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对生存并非没有执念,而他执念的根源,就是狠心将他送回无极门的那人。
结果,令他意外的是,来的并非玄墨,而是他全然料想不到的那人。
此刻,再看那人略显憔悴,却仍透着一股高深莫测的脸庞,他只觉心中百感交集。
若非此人,他想必还意识不到自己对玄墨的感情,但也是因为此人,玄墨对他,再不如以往那般模样。对那人,他曾经或多或少生出过嫉恨的心思,但自那日清晨,见到那人萧索的背影后,他发觉自己对那人便再怨不起来。
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那人会甘冒如此风险前来救他。
这一切……都是为了玄墨?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但自脑海中浮出这个念头起,他就有种异样的确信,就好像他深知,那人的确是如此想的一般。
秀美的凤眼中疑惑之色一闪而过,没有打扰那人闭目养神,“冷清尘”缓缓移开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晰的开门声响打破了屋中长久的静谧。
床上的小公子平静地将视线转向门口,而盘膝打坐的那人,也终于抬起了双目。
率先越过门槛的是一双金线云纹的方靴,紧接着,一个身着黑底金丝锦袍,双手背负身后的高大男人便出现在了二人的视野中。
那人有着一张英武刚正的面孔,双目不怒而威,线条冷厉的唇上蓄着一道短须,更添几分老练沉稳,一眼望去就是一副正气浩然的模样,莫怪能获得武林正道的推崇,稳坐盟主宝座如许多年。
那人步履沉稳地走进房屋,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名背着药箱的褐袍老者。
老者见到地上的男子就咧开了双唇,“桀桀”地怪笑了两声,一边笑着一边伸出一只干枯的指节,摩擦着自己脸上箍着的那半边眼罩。
“他便是你说过的另一个南海药人?”
冷沧海微蹙着双眉,打量着瘫软在地上的男子,语气无甚起伏。
对于自己的身份被人一语道破,冷清尘脸上纹丝不动,倒是床上那小公子,在听清冷沧海的话后,便蓦地睁大了双目。
眼波剧烈颤动,他不可思议地盯向地上那人。
“正是此人!老夫这只眼就是被他所伤!桀桀,浑身是毒的南海药人……桀桀,这可比那小公子还让老夫兴奋啊!”
葛一手忍不住又怪笑了起来,仅剩的那只矍铄昏黄的眼中不停闪烁着什幺疯狂而贪婪的光芒,让那张瘦若枯柴的脸越显狰狞,有如鬼魅一般。
看到男子不为所动的神情,老者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恶意,佝偻着身子向他走近了几步,弯下腰,刻意将那只带着眼套的瞎眼递到他面前。
“这位……‘神教的右护法’大人?可还记得老夫的这只眼……老夫可是一日都没有忘记你那日说过的话啊,桀桀!”
老者狞笑着,说着,竟是一把扯去了那遮眼的皮罩。
没有了眼罩的遮掩,老者那只残眼便彻底暴露了出来。
与其说是‘眼睛’,不如说是一个窟窿。
只见那原本应当是眼球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四周还遍布着蛛网一般张牙舞爪的烧灼痕迹,看起来骇人无比。
床上的“冷清尘”自然也是看到了这一幕,不适地皱起了眉头。
“桀桀,你送给老夫的‘礼物’,老夫可是相当‘珍重’呢!”
老人咧着唇,用手指着脸上幽深的孔洞,继续用着渗人的语调说道:
“这眼珠,是老夫自己挖出来的,为的就是采你留下的毒血……然后,你猜怎幺着?”
老人又靠近了些,状似神秘地开口。
“你是不是以为有那一身毒血,你就百毒不侵、无所畏惧了?”
冷清尘听到此,对自己被擒一事大致有了眉目。
……那突然出现的蓝色蝴蝶,那抹异常的香气,骤然乏力的身体,至今无法催动的内力。
看到男子眼中的那抹了然,老人面露得色,仰天大笑了起来:
“桀桀,没错!老夫终于研制出了压制你那毒血的药物,你就等着被老夫炼成药吧,桀桀桀桀……”
知晓了缘由,冷清尘便不欲再理会癫狂得明显不正常的葛一手,转而将目光移向进屋的另一人身上。
冷沧海此时也在安静的打量着他。
看着那张和记忆中并无多大差距的面容,冷清尘视线一阵恍惚,忆起的却是当年,这人在和玄墨的拼杀中受了重伤,被同系之人暗杀身亡的场景。
意外地发现,此时再见那人,心中还是无关爱恨,却生出了一种淡淡的惆怅。
冷沧海在对上那双细冷的长眸时,心头突地颤抖了一下。
为那看破世事般的沧桑,还有那怜悯一般的悲凉。
胸口浮现出一丝怪异的感觉,不知怎地,他将视线转向了卧榻的方向。
当看到床上那姿容清冷的男子,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模样,视线像是骤然模糊了起来,让他恍惚间生出一种,他其实是被同一个人盯着的错觉。
猛地摇晃了一下脑袋,挥去脑海中奇怪的联想,冷沧海收敛了心神,再次定睛看了过去。
只见那一个是秀美绝色的小公子,一个是长须冉冉的冷中年,没有丝毫可以比拟的地方。
皱起眉,察觉到自己心中的动摇,冷沧海面容肃穆。
就在这时,却听耳旁葛一手嘶哑的声音响起。
“盟主,这人要如何处置?不如……桀桀,就让老夫把他和小公子一起炼化了吧!”
不知想到了什幺,老人眼中又显出几许贪婪之色。
略微思索了下,冷沧海摇了摇头。
“如今正是关键时刻,不要旁生枝节。既他中了你的药无法行动,便继续关在这里罢。”
“啧啧,盟主真是好心肠,临死之前,还要给小公子找个伴,桀桀!”
老人勾着唇角,意有所指。
冷沧海只平静地看了老人一眼,并未理会,说完便径自转身走了出去。
“既盟主不让动,老夫也没有办法,就让你多活一阵子吧!不过你放心,等小公子走后,老夫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桀桀!”
随着房门被带上,屋内又恢复了平静。
冷清尘继续盘起了双腿,闭目养神。
而经过最初的震惊,床上的小公子此时也镇定了下来。
那人便是“南海药人”又如何,他不会这样就对那人产生同胞情谊,而那人,想必也是同样。
最终不过还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苦费心思量。
这样想着,他翻了个身,背对那人,也缓缓闭上了眼眸。